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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奉聖夫人奉聖宮 (3) 文 / 張建偉

    楊天石笑視錢寧:「如今,你要做我的指路燈籠了?哦對,你個狗日的陞官了,當上了鎮撫司長官,官大學問長,你總算光宗耀祖,出息了……」說著,把整個酒壺拿了起來。

    錢寧又是一把奪下:「外頭嚷嚷的都是謠言,你竟然信了?」

    楊天石嘻嘻笑著:「十六年了,一個奶娘,在宮裡呆了十六年,宮裡頭好啊,哪個女人進去了,還想著出來……」

    「過去我說她是個婊子,你不相信。如今我相信她是不得已,你卻不信了。」

    「她連兒子都不要了……」楊天石說著要來搶酒壺,卻沒搶到手。

    「宮門緊閉十六年,你整天守著,你最清楚!」

    楊天石忽然手臂一張,做了個飛的樣子:「鴿子……」

    「鴿子?」錢寧不解。

    「我的事兒,她什麼都知道。她的事兒,我什麼都不知道。」

    「那是你不想知道!」

    「那你告訴我,她是死是活。」

    「除了她,你腦子裡沒別的事兒啦?」

    「沒有。」

    「你爹的事兒呢,你也不想知道?」

    楊天石又笑了:「我,還有個爹?」

    「陛下格外施恩,令尊大人就要回京了。」

    老皇帝朱常洛七十六歲了,明顯老了,他斜倚在奉聖宮內御榻上:「榿兒和楊漣何日到京?」

    魏公公也明顯見老,在御榻前恭敬地站著:「聖諭早就發下去了。雖說舟車方便,總要個十幾日的驛程。」朱常洛點點頭,微微環視四周。

    「這奉聖宮是個吉祥之地。」

    「是。」

    魏公公覺著,皇帝是在閒聊,他只要支應著就是了。

    「兩宮三殿大火,燒了個滿城焦土。那一日,朕沒在乾清宮,在這兒與奉聖夫人在一起。不然,你們這會兒正給朕辦後事呢。」

    「陛下洪福齊天。」

    「奉聖夫人呢?朕好半天沒見到她。」

    「奴才估摸著,在小爺那裡。」朱常洛一聽,嘴角有了微笑。

    「校兒大了……兩宮三殿定要修繕起來,不然,這大明朝像個什麼樣子。」

    「大爺和楊漣大人一到,陛下要他們操辦就是。」

    「你以為,朕要他們回來,是要他們蓋房子?」

    魏公公一怔,看來皇帝並非在閒聊:「奴才愚昧。當務之急,只有這個。」

    朱常洛欲起,魏公公趕緊上前攙扶。

    「走,朕去看看校兒。」

    客印月風韻雍容,坐在桌案前翻看著一本畫冊,白鴿「窩」在她懷裡,「咕咕」叫著,几案上有酒,她一頁一頁仔細端詳著,不時抿上一口。畫冊中,每一幅都畫著同一個人,從小到大,一歲一張,畫冊邊沿已經暗舊,看上去不知翻過多少遍了。

    一個宮女捧著酒盅,侍立在側。

    終於翻到了最後一頁,畫像上的男孩已經長成為青年,雖一身布衣,仍掩不住逼人的英氣。

    宮女忽入,稟告:「夫人,陛下到了。」

    客印月端起酒盞,剛要起身,看到畫冊仍然打開著,伸手拿起塞到了桌案隔板處。鴿子從客印月懷中飛起。

    朱常洛走了進來,鴿子朝他撲過去。

    客印月起身,醉眼矇矓,蕩聲蕩氣:「陛下……」迎了上去。

    鴿子繞室環飛,畫冊從桌案隔板上滑落……

    山路上,畫像上的青年推一輛獨輪車,在山路上奔跑。

    青春洋溢的臉龐紅潤可愛,作為男子,他很漂亮,也許,過於漂亮了。他一身布衣,卻也乾淨利落。身邊的女孩跟他年齡不相上下,看得出是女扮男裝,也跟著車奔跑,氣喘吁吁。

    「布衣哥,你把我打扮成這樣,難看死啦!」女孩嗔怪道。

    青年正是李進忠和客印月的親生兒子布衣。女扮男裝的是金充及夫婦龍鳳孿生中的女兒金枝。

    「誰叫你跟著我。」布衣道。

    「我就盯著你,看你到底要做什麼壞事。」金枝不依不饒。

    「女孩做這種營生,沒人相信。若是金榜跟著我,那就用不著化裝。」

    金枝嘻嘻笑起來:「我爹正煎熬我哥呢。幸虧我不是個男孩,不然也慘了。」

    「當爹的望子成龍。女兒是賠錢貨。」

    「好啊,你敢這麼說我!」金枝舉起拳頭,卻捨不得打,不過擺個姿勢。

    說話間,兩個年輕人已到了城鄉交界處,遠處就是蟠龍鎮城門。

    布衣停了下來,「金枝,我再問你一次:你可做得來?」

    金枝瞅向獨輪推車,車的兩側,各放有幾套羊皮精裝的書籍。

    金枝指指它們:「你真的就是去賣書?」

    布衣點頭:「合法生意。」

    「幾套舊書,能賣出幾文錢?」

    布衣拿起一套,羊皮封面上是《朱子四書》。

    「這塊羊皮,價值三錢,裡頭的《四書》,原價不過半兩銀子,可這兩樣東西弄成一樣,就值五兩銀子。」

    「瞎說。五兩銀子,能買十石谷子,誰會花五兩銀子買這個?」

    「我有辦法。」布衣自信地說道,「到時候,你幫腔就是。」

    「這些書都是你爹送給我爹的,你賣了它們,我爹告訴你爹,你爹不打死你?」金枝提醒他。

    「我爹不會打我。你爹那裡,我也想好了。」

    「我爹要是找這些書,你怎麼辦?」

    布衣拍拍自己的肚子:「都在我肚子裡,金伯伯要哪一本,我寫給他就是。」

    金枝欣賞地望著布衣:「我哥有你一半聰明就好了。」

    布衣端起車把:「走!」

    金家院內,鞦韆的繩子上吊掛著一幅字——百姓足,君孰與不足。

    金充及面對一個長得像極了金枝的青年,語氣威嚴:「破題!」

    金枝的孿生兄弟金榜,強壯剽悍,樣子憨厚,他坐在矮桌前,怔怔地看著那幅字。金充及手持教鞭,一臉嚴肅地注視著他。

    「破題!」金充及的教鞭打在矮桌上,金榜一驚,脫口而出:「『民既富於下,君自富於上。』」

    金充及滿意地點點頭,接著喝道:「承題!」

    「什麼?」金榜望著別的地方,不知在看什麼。

    掛有字幅的鞦韆兩旁,另外兩架鞦韆在微風中微微蕩著,家院的柵欄外面,樹木鬱鬱蔥蔥,枝杈探進院裡來。

    金充及氣不打一處來,教鞭敲擊著桌面:「我要你所為何事?我要你牢記這篇時文。本朝科舉,所試俱為八股之文,不牢記數篇時文,如何應考?你爹一生心血都在你身上,」說著,恨鐵不成鋼地,「你若是不爭氣,老子今天就打死你!」

    「爹,兒子這不是在背嘛。」

    金充及略微沉了沉氣:「文分八股,你先說說,都是哪八股?」

    「金榜這個知道,起二股,中二股,後二股,束二股。」

    「八股之外,尚有何題?」

    「金榜這個也知道,破題,承題,起講,入題,出題,收題。」

    金充及的教鞭指向字幅:「現在,給我承題。」

    金榜想了想:「『蓋君之富,藏於民者也;民既富矣,君豈有獨貧之理哉?』哎爹,這個好像不對。」

    金充及正搖頭晃腦地聽著,一怔:「對,很對!」

    「咱是民,那京城裡的皇帝是君。」

    「然也。」

    「這話的意思,咱若是富了,那皇帝就不會窮。」

    「然也。」

    「可咱一點也不富,那皇帝豈不窮死了?」

    金充及一怔:「皇帝豈能窮死?」

    「是啊。兒子聽說,天下財富都在皇宮,皇帝天天吃包餃子。睡覺的時候,枕頭旁邊,左邊一罐紅糖,右邊一罐白糖,一睜眼,先吃糖……」說著,嚥了口唾沫。

    金充及氣急了:「要你多管閒事!」

    金榜一指字幅:「不是兒子要管,是它要管。咱在下,窮得要死,皇帝在上,富得要死,這文不對題嘛!」

    金充及的教鞭又敲擊起來:「科舉就考這個!你只管背誦就是!」

    金榜猶是死擰:「可它說得不對!」

    「不對也要背!」

    不遠處,正屋的門開了,金妻端著笸籮走了出來,她已是中年婦女模樣,「好啦,榜兒,聽你爹的。」

    金榜站起來:「娘。」就要接過母親手中的笸籮。

    金妻卻把笸籮放到了一邊,「這個不用你。你只管背書。」她招呼著丈夫,坐到了一旁。

    金榜坐下了:「是,娘。」

    金充及喝道:「起講!」

    金榜背誦起來:「蓋謂:公之加賦,以用之不足也;欲足其用,盍先足其民乎?誠能百畝而徹,恆存節用愛人之心,什一而征,不為厲民自養之計,則民力所出,不困於徵求;民財所有,不盡於聚斂……」

    金榜剛剛開始背誦,金妻便對丈夫低聲說道:「相公,你可覺出異常?」

    「榜兒這孩子,若是多用功……」

    「不是榜兒,是榜兒他奶奶。」

    金充及朝正房那邊望去。

    正房已經不再是原先的草廬,有了坯牆,有了瓦頂,旁邊還有一間大房,房門緊閉。

    「這都好多天了,除了吃飯叫她出來,吃了就回屋,整天就不見人影,不知關在屋裡做什麼。」

    金充及皺了皺眉頭:「年紀大了,舉止像孩童,都這樣。」

    「可這幾日尤其不對勁兒,好像在鼓搗什麼事情,我叫門,也不開,說沒事。」

    「那就是沒事。」忽然聽不到金榜的背誦聲,金充及喝道:「接著給我背!」

    「『起講』完啦!」

    「那就給我『入題』!」

    金榜的背誦聲再起。

    金妻輕輕歎了口氣。

    布衣的獨輪車停在一處豪宅大院對面的牆根下,大門上貼著喪事的啟帖:恕報不周。門的一側,有白布條剪出的招魂幡在風中飄搖。

    金枝扯扯布衣:「不能在這兒賣。這家死了人。」

    布衣道:「我早兩天就知道。」掏出一個瓜皮帽,戴在頭上。

    「剛死了家人,人家不會買你的書。」

    布衣把《朱子四書》抱在懷裡,向金枝交代,「過會兒你要跟著我說,不要亂說話。」說著,朝大門口走去。金枝疑惑地跟上。

    布衣敲響大門,管家開了門問道:「何事?」

    布衣假裝後退一步,疑惑地瞅了一眼:「這裡可是陳府?」

    「正是。」

    「邵老夫人可在?」

    管家一指幡旗:「你沒看到啊?」

    布衣裝出驚訝:「哎呀,原來邵老夫人過世了。」

    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門裡傳出:「管家,何事?」話音未落,一個面有悲淒的老人從裡面走到門口。

    「老爺,這個後生要見老夫人。」

    「不不不,不是晚輩要見老夫人。」布衣連忙解釋道,「是老夫人與晚輩有約……」

    金榜在旁「撲哧」一笑,趕緊摀住了嘴。

    管家怒道:「胡說!」

    布衣假意慌張:「不不不,不是晚輩胡說。數日前,邵老夫人來到晚輩所在的西苑印社,定制了一套羊皮封飾的《朱子四書》,要晚輩今日送到府上,沒想到沒想到……」

    「更加胡說!老夫人不識字,如何會定制你的《四書》?定是前來騙錢!」

    布衣假意急了:「哎,不要就算了,本印社倒霉就是,你又何必誣陷晚輩?」

    那老人終於說話了:「夫人確是不會訂購《四書》,後生,你恐怕找錯門了。」

    布衣示意,金枝走到跟前,布衣將《朱子四書》放到金枝雙手上,自己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封套,瞅著內裡言道:「老爺可是姓陳名克文?」

    老人一怔,「正是老朽名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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