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奉聖夫人奉聖宮 (1) 文 / 張建偉
刑堂上,錦衣衛將李進忠按倒在長凳上,劊子手操斧而立,一副馬上就要行刑的樣子。
李進忠拚命抬起腦袋,聲嘶力竭地喊著:「印月,救我!救我啊!」
隔著攔阻在身前的一隊錦衣衛,魏公公搖著腦袋,遺憾地對客印月說道:「公公我主管內廷,這宮外緝捕殺人之事,錦衣衛可先斬後奏,公公我也實在是沒有辦法。」
淚水再次充滿了客印月的眼眶:「公公,您剛才不是說……」
「是啊是啊。」魏公公一臉設身處地的樣子,「話說回來,這辦事嘛,辦得成辦不成,就看怎麼辦。有時候啊,那事比天還大,捉摸著無論如何辦不成,可究其實呢,也就一句話的事。」說著,他對身邊的太監使了個眼色。
太監心領神會朝李進忠那兒走去。
這時,縣衙大門洞開,在縣令帶領下,數十名待選奶娘一擁而入。
縣令大步上前稟告:「魏公公,除上次已然遴選之人,名單上的待選奶娘都在這兒了,請公公審核定奪。」接著對奶娘們喝道:「都站好了!」
奶娘們在魏公公不遠處停住腳步,有的試圖擠到前頭,又被前面的人擋了回去。
魏公公點點頭,衝著客印月:「客夫人請看,能夠進宮侍奉小皇子,實乃千載一遇的恩寵,這些個奶娘,個個趨之若鶩,深恐失去機會,難享其福喲。」
魏公公說話時,太監附在李進忠耳邊說著什麼。
魏公公的坐椅被抬到奶娘們面前,魏公公假裝認真地審核著,再也不瞅客印月。
李進忠在那邊喊著:「印月,答應他們,進宮做奶娘!不過兩三年的光景,救我一命!印月,求求你,我求求你啦……」說到後來竟聲淚俱下。
魏公公沒有轉身,他在等待著。
一滴眼淚從客印月眼中滾落下來,這滴淚她是為自己流的。她哆嗦著嘴唇,說不出話。
魏公公歎了一口氣,又「巡視」起來,他指著一個奶娘:「就是你吧。」說著,手朝上一舉。
那奶娘先是一愣,轉而大喜,邊施禮邊語無倫次地說:「多謝公公大人,多謝大人公公!」
守在李進忠身邊的錦衣衛此刻也喊道:「時辰已到,開刀問斬!」
劊子手手中的利斧已經高高舉起。
「我答應!」
客印月脫口而出。
「慢!」魏公公的手再次舉了起來。
劊子手的利斧停在半空中。剎那間,一片寂靜。
「啊啊啊啊啊……」李進忠號啕大哭起來。
魏公公被抬到了客印月面前,他不動聲色地瞅著客印月。
客印月面色木然。
魏公公讚道:「恩乃陛下之恩,義乃夫人之義,夫人重恩取義,公公我感佩之餘,敢不竭誠效力?」說著,一揮手,大聲道,「刑者暫且收監,以待陛下厚恩。」
劊子手們退下。錦衣衛們一聲「遵命」,從凳子上架起了李進忠。
剛剛被選定的奶娘急聲問道:「大人公公,那我呢,我呢……」
魏公公理也不理,傾身恭敬地面向客印月,「客夫人,請!」
客印月沒有轉身。
縣令命令身邊衙役:「都給我趕出去,趕出去!」
衙役們轟著奶娘們朝外走去:「走!走!都出去,出去!」
隨魏公公走到門口的客印月忽然停住腳步回頭望去,爐火熊熊處,李進忠已經不見了。
月光照耀著嶙峋的山石。三雙腳踏在嶙峋的山石上。楊天石走在最前面,隔了一段距離,跟著錢寧,那名錦衣衛閃在好遠的一側,持刀隨行……
楊天石站住,眺望著遠處,金家草廬隱沒在月色中。
他一屁股坐在一塊石頭上:「就這兒。」
錢寧回首望了望:「是個好地方。」也坐下了。
隨行的錦衣衛在不遠處躊躇了一下,朝楊天石的身後慢慢移動,並朝錢寧遞了個眼色。
錢寧看到了,讚賞地點點頭。
楊天石毫無察覺,手中一柄匕首,刀柄朝著錢寧,擲了過去:「你沒帶弓箭,我不會佔你便宜,你先。」
錢寧接刀在手,把玩著,看也不看楊天石,「你一定要玩真的?」
「你怕死?」
「怕。很怕。」
「有時候,死是一種解脫。」楊天石的話聽上去心灰意冷。
「放屁!死就是死。死了就不會再活!知道我最討厭你什麼嗎?就是無論什麼狗屁事情,從你嘴裡說出來,都他媽義正辭嚴的。」
「任何事情都有理由。」楊天石仍很平靜。
「以前,我喜歡這個,我喜歡我做的事情,有個能對我說出理由的人,所以,我交你這個朋友。」
「可惜,錦衣衛幹的事情,常常毫無理由。」
「錦衣衛是他媽的狗,主子要你去咬人,你這當狗的還要問理由嗎?」
「理由可以不問,若是陛下旨意,更沒人敢問。可就是狗也有良心。」
錢寧嘲諷道:「這個我早就知道,你就是錦衣衛的良心,自從你進了錦衣衛,你就想充當錦衣衛的良心。可他媽的自從有錦衣衛那天起,錦衣衛便什麼都有,就是沒有良心!」
「千年暗室,一燈即明。」
錢寧嘲諷道:「你別跟我這臭轉,就你是那盞燈?可你照亮了什麼?這麼黑的天,這麼黑的路,一盞燈?哈!你他媽的還不如當太陽呢!」
「可有些事情,我不得不做。」
「老子也一樣!」說著,錢寧手中的匕首突然朝楊天石的方向擲來。
楊天石一驚:「你!」
只聽「噗」的一聲,他猛然回頭,身後的錦衣衛已中刀倒斃。
那錦衣衛臨死時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用手指著錢寧:「錢公子,你,你……」
「……有些事情,我也不得不做。」錢寧聽上去若無其事。
楊天石驚訝萬分:「為什麼?」
錢寧一指那錦衣衛胸前的刀:「刀子我還給你啦。你再殺了我,皇后的事情便沒人知道了,你的忤逆之罪就像泡沫一樣……」他「噗」地吹了口氣,「消失了,沒有了。」
楊天石回身從死屍身上拔下匕首,隨手揪一把草,擦拭著刀上的血:「我還是要問,你到底為什麼?」
錢寧終於喊道:「你他媽瞎了!老子在給你擦屁股!」
楊天石盯視著錢寧,持刀向前:「是擦你自己的屁股吧?還有你爹的屁股,魏公公的屁股,或許,屁股最不乾淨的,是大殿下……」
「你胡說!」
楊天石步步緊逼:「給這麼多金貴的屁股擦屎,你個狗日的好光彩!」
錢寧後退著:「天石,老子幫了你,你還要怎樣?」
楊天石再向前:「刺客入宮,原本乃大殿下一石二鳥之計。刺死小皇子,陷害皇后和二殿下,大殿下之奪嫡便大功告成。可宮裡宮外沒有內賊,此計如何能夠成功?想必這內賊一個是魏公公,一個就是你爹、咱們錦衣衛最高首領。可惜千算萬算,沒算出陛下竟忽發聖諭,命我楊天石入內宮侍衛。刺客雖然一時得手,卻只刺死鄭貴妃,功敗垂成。錢寧,要論聰明,你強我百倍。我看出來的事情,你不會看不出來吧?或者,你根本便是同謀?」
一塊巨石在身後,錢寧倚在巨石上,已退無可退。他惱怒地說:「天石,不要胡亂猜想……你,你沒證據。」
楊天石站立在錢寧面前:「刺死小皇子,陷害皇后和二殿下,得利的惟有大殿下。刺客出入宮禁的『禁』字牌,出自皇后宮中,竟是魏公公在刺殺現場撿到,我追殺刺客,你竟擅改口令,讓錦衣衛亂箭齊發,欲置我於死地……」
錢寧脫口而出:「口令是我爹讓改的!」忽然明白此時此刻這話意味著什麼,不禁喃喃道:「我當時就告訴過你……」
楊天石點點頭:「當時,你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可後來你知道了,至少,你什麼都明白了。」
錢寧恨恨地喊道:「那又怎樣?我能怎樣?你又能怎樣!」
楊天石怔住了,他猛然將匕首狠狠地插向錢寧身邊的巨石,匕首竟然插了進去,而他的手就握在匕首柄上:「我做我該做的!」
「那你去做呀!你去稟奏陛下,說大殿下要殺陛下最親愛的小皇子,卻失手殺了鄭貴妃!可你人證物證何在?毫無證據,你就是挑唆聖上,離間皇親,罪在不赦!你去稟奏陛下,說魏公公和我爹都不是為陛下看家護院的好狗,反倒都是大殿下的同謀,可我爹卻主動請旨派出他的兒子,魏公公也拖著他的瘸腿,上天入地,就為給陛下找到一個可心的奶娘。忠心耿耿,此心可昭天地日月。你呢?你為陛下做了什麼?你爹和一幫子朝廷官員,整天嘮叨什麼國本,什麼『有嫡立嫡,無嫡立長』,還不就是想抱牢皇嫡子的大腿以待將來。而你,你當然就是你爹的同黨。陛下要你鴆殺皇后,你竟抗旨不遵,將皇后隱藏深山,還認做娘親。哈!楊天石,你不愧是你爹的好兒子,這個冷灶你燒得好啊!我和魏公公千辛萬苦,找到了陛下可心的奶娘,不料你竟將其懷抱而去,奸宿數日,直到魏公公設計救出,猶自窮追不捨,必欲得之而後快。如此樁樁件件,楊天石,哪一樁哪一件不是個死罪!就是你爹,雖然已被罷官,聖上也必會追加後旨,誅滅你楊家九族!」
起初,楊天石吃驚地瞪大眼睛,但聽著聽著,他沉吟了。
「錢寧,你說的這些,恐怕你自己也不相信。」
「一派胡言!我當然不信。可你若是一意孤行,我爹和魏公公若是定要置你父子於死地,向陛下奏陳此事,你想他們會怎麼說?恐怕比我所言不止惡毒千萬倍。你說陛下信還是不信?」
「我和皇后、印月之事,你若是不說,何人由何而得知?」
錢寧一聲冷笑:「有些事情你若是做了,危及我爹的性命前程,那麼,有些事情我也不得不做。」
楊天石深深地瞅著錢寧,嘲諷道:「這我信。父子情深。」
「你也一樣。你也不會逞一己之能,不顧你爹的性命。」
「那兄弟情誼呢?你就這麼做兄弟?」
錢寧凜然而對:「所以我請你殺了我。」
二人冷冷地逼視著對方,情感與理智做心靈搏鬥。
終是楊天石先開口:「沒證據的事情,我以前沒說,日後也不會說。」
「皇后之事,我沒看到,聽都沒聽說過。」錢寧接口道。
「可一個錦衣衛死在這裡。」
「他追捕山賊而死,我爹自會請旨,追封其為勳烈。」
「印月入宮為奶娘,可能免李進忠死罪?」
「我爹主管錦衣衛詔獄,李進忠若是死了,你殺了我。」
楊天石低下了頭,有些難過:「一個男人,保不住自己心愛的女人……」
「不是保不住,是暫時等一等。入宮為奶娘,兩三年內的事情。最多三年,她還是你的女人。」
「……我楊天石終究還是陛下的一條狗。」
「在陛下看來,你始終是條好狗,忠心不二。」
楊天石忽然仰首,吠叫一聲:「是這樣嗎?」
錢寧笑了:「不太像,你還要跟我多學學。」他仰起頭,也吠叫了一聲,果然像多了。
楊天石忽然「四腳」著地,吠叫了一聲:「這回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