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問世間情是何物 (3) 文 / 張建偉
「進宮?為何要進宮?」
魏公公再次示意:「請進。容我慢慢稟告。」
錢寧在楊天石的草廬中東瞅瞅,西看看,彷彿嗅到了一股瀰散在空氣中溫潤清甜的氣息,那是楊天石與客印月留下的,懊惱中,他踢翻了腳邊一件家什,快步走了出去。
院子裡,鴿子被他驚得四散,飛了起來……
錢寧帶著身邊的錦衣衛重上山頂,四下觀望,密林深處,微微有炊煙在飄蕩……
客印月怔怔地坐在大堂原縣令的位置上,魏公公的坐椅則擺放在堂下一側,他陳述極盡恭敬,顯然是在提前燒冷灶,但客印月不懂其意。
「客夫人容稟,此番陛下恩典,實為百年不遇之沛雨甘霖。若非三殿下渴望奶娘,公公我鬼使神差尋到這裡,這番恩遇亦不可得,實乃陛下德厚流光,使客夫人一步登天,真是天意,天意啊!」
「我不要什麼一步登天。我只要能救我男人。」客印月怔怔地回道。
魏公公猶是感慨:「祿無常家,福無定門,客夫人進了宮,那就風舉雲搖,平地青雲嘍,還不是要什麼有什麼,所謂富貴逼人,唉,你就是想攔都攔不住喲。」
「請公公告訴我,進忠一定要被殺頭嗎?可有什麼法子救他一命?」客印月不明白,這個素昧平生的長者說了這麼一大堆,為什麼偏偏不提李進忠。
魏公公搖著頭:「請客夫人容公公我勸說一句,別的什麼男人,請客夫人一併忘了吧,日後專心伺候陛下和三殿下,夫人便百福俱臻,否極泰來嘍。」
客印月總算明白了。
她盈盈站了起來:「請公公施恩,容我見見我男人。」而後深深施了一禮。
魏公公一怔,雖是恭敬如常,言辭已變:「客夫人,公公我說了這麼大半天,請夫人記住一句話,福不重至,禍必重來。三思,三思啊。」
客印月斷然道:「我要見我男人!」
兩棵樹間,小床一般的搖籃慢慢悠蕩著,搖籃裡,三個嬰兒並排躺著,咿咿呀呀,手舞足蹈……
金充及夫婦各在搖籃一側,你推我悠,擺動著搖籃。
金充及不解地問:「弟妹不知何故,匆匆跟那衙役離去?」
金妻埋怨道,「你該跟著她去才好。」
「嗨,我不是不願意出去嘛,萬一……」
「這不是有事了嗎?」
「好不容易躲過來了,出去萬一碰上你爹的人……」
金妻臉上忽然現出驚恐的神色:「相公,你,你後面……」
金充及笑道:「何必驚慌,這麼多年,你爹不會……」說笑間一回頭,立刻僵在了那裡。
只見錢寧在錦衣衛的簇擁下,已經快步來到了眼前。
金充及夫婦四隻手扶著搖籃,好像怕自己跌倒。
錢寧走到了搖籃邊,瞅瞅這個瞅瞅那個,問:「哪一個不是你們的?」
金充及夢醒一般,撲通跪下:「大、大人……」
錢寧看也不看金充及,端詳著搖籃裡的三個孩子:「怕是這個大點的……」
金充及朝妻子使個眼色,讓她也跪,金妻定了定神,沒跪:「大人好眼力。」
錢寧瞅了瞅金妻:「……你不怕我?」
「小民沒犯法,怕不著。」
錢寧再次瞅向孩子們:「那女人是錦衣衛追捕的逃犯,你等收留她,這不是犯法嗎?」
金充及夫婦都怔住了。
金妻慢慢跪了下來,但不卑不亢:「小民不知。小民看她帶著孩子,是個好人。」
「好人壞人,我說了算。都起來吧。」說著,錢寧給身邊的錦衣衛使了個眼色。
那錦衣衛向金氏夫婦的屋裡走去。
金充及起身道:「大人!陋室之內,惟有病中老母,還請莫要驚擾。」
錢寧擺擺手:「看看怕什麼。」
正說著,剛剛進去的錦衣衛已經破門而出,如見鬼魅,「大……大人!」
錢寧「刷」地拔出刀,那錦衣衛指著草廬,「大……大人!鬼!鬼!」原來這個錦衣衛是曾跟著楊天石和錢寧去鴆殺皇后的人,他認得皇后。
錢寧一把搡開那錦衣衛,大步上前,金充及夫婦急急跟了進去。
草廬內,錢寧橫刀在手,驚得張大了嘴巴,且腿有點發軟,雖然他沒親眼看到鴆殺皇后的一幕,但還是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身穿布衣的皇后坐在床邊,雖仍憔悴,卻顯然好了很多。金妻高興地上前攙扶著皇后:「相公你看,伯母醒了,伯母醒了……」
金充及也很高興:「伯母大人總算醒了,吃了晚輩所配藥劑,不料如此嗜睡。」
金妻忙著報告:「伯母,您老人家這一睡呀,多少事都不知道。這真是,一覺醒來,您老人家有了三個孫兒孫女。」
這番話讓錢寧明白,金家夫婦不知道皇后身份。
嚇得魂不附體的錦衣衛戰戰兢兢地說:「大、大人,皇、皇……」
錢寧一個反手掐住那錦衣衛的脖子,沉聲道:「找死啊!」
那錦衣衛被掐著,驚恐地點頭又搖頭。
錢寧一把將他搡了出去。
金家夫婦攙扶著皇后朝門口走來。
金妻道:「日頭還沒下山,伯母,咱們出去曬曬太陽。」
錢寧攔住他們問:「這老太太,究竟是你們的老母,還是伯母?」
金充及反問:「老母即伯母,伯母即老母,有何區別?」
「她究竟是何人老母?」
「一個朋友。」
「可是山腰草廬中的朋友?」
金充及笑道:「原來大人認得小的兄弟。小的兄弟難不成也是貴人?」
錢寧驚訝:「他是什麼人,他沒告訴你們?」
金充及又笑了:「雖在山中,卻非隱士,忽去忽來,恐怕與大人一路。」
錢寧不答。
金充及又道:「然吾這位兄弟卻是好人……」他瞅著錢寧手中的刀,語意雙關。
錢寧一怔,刀入鞘,且讓開了出門的路。
金充及點點頭:「好兄弟的朋友也是好人。」說著與妻子攙扶著皇后走了出去。
錢寧閉上了眼睛,他是如此震驚,他要好好想想。
門外,剛剛被錢寧搡出來的那個錦衣衛,正被一把短刀抵住脖頸推了回來。
持短刀者正是楊天石。此時他已是白靴錦衣裝束。
金家夫婦雖說頭一遭見他這般裝束,倒也並不意外,金充及喊道:「天石,你娘醒了。」
聽到聲音,錢寧躥出了房門,目光閃閃,盯視著楊天石。
搖籃裡一個孩子哭起來,另兩個孩子也都跟著哭起來……
楊天石一把將那錦衣衛搡到錢寧面前,自己卻到了皇后面前,從金妻手中接過皇后攙扶著問:「娘,您醒了?」
金妻快步奔至搖籃前,推搖起來,嘴裡「哦哦哦」地哄著唱著,眼睛卻緊張地朝這邊瞅。
看到皇后,那錦衣衛仍驚恐地不敢上前,嘴裡「她她」地,卻沒再敢喊出「皇后」二字。
錢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皇后對楊天石笑道:「兒啊,本宮有了三個孫兒孫女,你也來看看。」
搖籃前,皇后欲抱孩子,金充及知道她虛弱,幫她抱起了一個。皇后把孩子抱在懷中,喜笑顏開:「哎,好好好,奶奶抱,奶奶抱,瞧這孩子,多俊哪。」
楊天石卻瞅著金充及夫婦,輕聲道:「請金兄金嫂帶我娘屋裡去,不要出來。」
金充及和妻子各抱起一個孩子,攙扶著皇后進屋去了。
太陽枕在山脊上,快要落下去了。
院中,楊天石和錢寧擺開了架勢,兜著圈子,彼此緊緊盯住對方。
只一會兒工夫,太陽「光當」一下,掉落到山脊的另一側去了。
昏暗中,楊天石和錢寧幾乎同時「刷」的一聲,抽出了佩刀。
遍體鱗傷的李進忠被捆綁在爐火後的柱子上,他的左右,各有一個錦衣衛劊子手,持虎頭刀而立。
縣衙大堂的大門處,太監抬著椅子上的魏公公在前面引路,客印月跟在後面。
李進忠滿臉血污,已看不出真實的模樣,他梗著脖子喊:「印月!印月……」
客印月趨步向前:「進忠!進忠……」
魏公公無奈地搖著頭。
兩隊錦衣衛忽然形成一列,擋住了前行的客印月。
李進忠叫道:「印月,救我!救我啊!」
客印月只顧喊:「進忠!進忠!」卻不知如何是好。
椅子上的魏公公被抬到客印月身後一側,他似乎很同情地歎了一口氣,「唉,這些個錦衣衛,一天不試手,心裡就癢癢」
客印月這時一轉身,給魏公公跪下了:「公公,請救救我男人。」
魏公公似乎一怔,伸出一隻手要攙扶的樣子:「哎,別、別,客夫人請起,他,唉,他真是你男人?」
「是。他真是。請公公高抬貴手。」
「唉,這就不好辦了,他殺了錦衣衛,該當處死。我也是有心無力啊。」
「他,他是為救我,失手殺人,公公……」客印月絕望地哭起來。
魏公公趕緊勸道:「別哭別哭呀,這個,唉!公公我跟你實說了吧,他雖是個草民,生殺予奪之權,卻操於陛下之手,或許夫人進宮親自懇請陛下,公公我從中也幫著說合說合,陛下或可網開一面……」說著,用眼神察看著客印月。
李進忠喊道:「答應他們!答應他們!只要能救我,印月,什麼都答應他們!」
金充及院中,天色更加昏暗,楊天石與錢寧仍僵持不下。
「調虎離山,你也太狠毒了!」楊天石恨恨地。
「是魏公公的手段,你應該清楚。」
「我辜負了她。」楊天石有些難過。
「你辜負的是自己!漂亮的婊子多的是!」錢寧故意激他。
弧光一閃,楊天石手中的刀已經飛了出去,錢寧早有防備,出手和他一樣快,只聽「噹啷」一聲,兩刀相撞,雙雙落地。
楊天石縱身衝了過去。這時,門呼地開了,金充及提著馬燈踉踉蹌蹌地衝了過來喊:「毋要動手!毋要動手!看嚇著孩子們!」
已衝到錢寧近前的楊天石,硬生生地停住了腳步。
金充及舉著馬燈奔到楊天石面前:「還、還有你娘……有個閃失,她,她老人家可經受不住了。」
「我們兄弟鬧著玩呢……」楊天石瞅著錢寧遮掩道。
金充及看看錢寧,錢寧點了點頭。
「動刀動槍可不是好玩的,兩個大男人玩……」他想說「玩什麼不好」,話沒出口,楊天石忽然抽出短刀遞給錢寧,「錦衣衛都這麼玩,是不是?」
錢寧接刀在手,點了點頭。
沒等金充及反應過來,楊天石已衝著錢寧喊道:「錢寧,刺我!」
錢寧一刀捅向楊天石的胸膛。
金充及嚇得張開大嘴,還沒喊出聲來,楊天石雙手已將錢寧伸出的手死死鉗住,順勢一別,刀子到了自己手中。他回頭笑道:「金兄,你看,就是這麼玩嘛。」
錢寧不服:「這次你刺我。」
楊天石照樣一刀捅向錢寧胸膛。
錢寧雖說已有準備,楊天石的刀尖仍是抵住了他。
金充及眼睛瞪得像車輪。
楊天石故作輕鬆地說:「沒事,沒事,我們就是比比誰的手快。金兄,你還是回屋裡去吧,告訴我娘和金嫂,無須擔心。」
「你嫂子備好飯了,對,還有酒……」
楊天石一手輕輕推著金充及:「金兄,我跟這位兄弟有要事商量,你先進屋吧。」
金充及無奈地把馬燈放到地上,邊回屋邊囑咐:「哎,你們可快來呀。」
楊天石敷衍地答應著,直到金充及進了草廬。
暗處觀戰的錦衣衛一直持刀在手,警惕地盯著他們的頭兒。
「我還是沒你手快。」錢寧有些懊喪。
「不是手快。」
「是你的刀快。」
「也不是。」
錢寧疑惑問:「那是什麼?」
「是眼快。眼比刀快刀才能快。」
錢寧點點頭:「多謝指教。」
「你我今日要有個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