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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錦衣衛之功能 (1) 文 / 張建偉

    亂石草叢間,楊天石漫無目的奔跑著……

    錦衣衛們抬著皇后的屍體,也在不遠處奔跑著……

    天空中,幾隻烏鴉掠過,呱呱地叫著。

    烏雲翻滾,沉悶的雷聲滾滾而來。

    「公公,就這兒吧。」奔跑在執事太監轎側的一個錦衣衛請示著。

    「再遠點。」執事太監撩開轎簾,四下張望,忽然一隻老鷹掠過他的頭頂,太監「哎喲」一聲,縮進轎中。

    「好啦!就這兒!」

    轎子停了。錦衣衛們把裹著草蓆的皇后屍體丟棄在亂石中間。

    「等等,我再瞅瞅。」執事太監下轎,走到裹屍席前。一個錦衣衛揭開草蓆上方,皇后的臉露出來,面呈綠色。執事太監再次把手放在皇后的口鼻前,點點頭說:「死透了……用不了多會兒,那些個老鷹就有食兒嘍。」說著,轉身就走。

    「公公,楊校尉怎麼辦?」一錦衣衛指向遠處的楊天石。

    山坡上,楊天石仰天而呼:「天哪!天哪!」

    「病了一個,這又瘋了一個,奶奶的,這趟差事!」執事太監努努嘴,「不管他,咱們走!」

    楊天石在大雨中奔跑著,如癲如狂。他像是在逃跑,但逃不掉耳邊的轟響,那還是太祖朱元璋的聲音:「錦衣衛最高興的日子是哪一天啊?就是你們為朕辦事兒的那一天。錦衣衛最高興的事情是什麼呀?就是你們給朕辦的那件事兒。朕高興的事兒,你們要高興;朕生氣的事兒,你們要生氣。朕的喜怒哀樂,就是你們的喜怒哀樂。聽著……」

    楊天石抱住了腦袋,吼起來:「我不聽!我不聽!我再也不要聽!」他的臉在大雨中扭曲著,如同鬼魅。忽然,廟宇的鐘聲響了,持續不停,彷彿在召喚。楊天石朝著鐘聲奔去……

    廟宇中佛像高聳,香煙繚繞;木魚聲聲,隱隱在側。

    仍是那個枯瘦的老和尚,端坐在香堂一側,楊天石從桌上扯出三個偈頌條子,推向他。老和尚微微一笑:「好好好。」

    「我罪孽深重,一點也不好。」楊天石抹一把臉上的雨水。

    「好即不好,不好即好。施主既知不好,那就是好啦。」

    「我剛剛殺了人,如何是好?」

    老和尚瞅著第一張偈頌,念道——

    鏡花水月夢中塵,無著方知塵亦真。

    畫出牡丹終是幻,若無根土復何春?

    開解道——

    「鏡中之花,無有亦有;水中之月,說有亦無;夢中之景,亦幻亦真;明知是幻,卻放不開;牡丹雖貴,無根無花。施主既偈出此境,值得一個好。」

    言罷,他又瞅向第二條偈頌,念道——

    同為物化到娑婆,憂樂無端且放歌。

    鐘鼓歇時魔舞散,悠然一曲定風波。

    老和尚歎道:「唉,人人皆歌,不知所歌;歌時人人自欺,世間根本無歌;一切不著相,一切不可得;無苦無樂,於意雲何?施主偈成無歌之歌,又是一個好。」

    接著,老和尚拿起第三張偈頌,遞向楊天石:「施主心已定否?」

    楊天石拿過偈頌,自己念起來——

    粉墨登場笙管濃,誰知檻外雪花重,

    推窗窺見清涼界,明月蘆花不定蹤。

    「此番卻是戲文了。」老和尚三番開解:「人生如戲,戲外有戲;清風明月,依舊是戲;無住無相,方是菩提。唉,人活著就上了戲台,想不唱戲也難。然悟出此理,也算一個好。」

    「我來請偈的,乃未來之命相,不是來聽你說好的。」

    「你的命即是好,好即是你的命。」

    老和尚指點著迷津,再次頌道:

    安排擺佈只為她,身外無心井底蛙;

    若想畫眉深淺看,陽光雨露布衣家。

    楊天石沉吟著:「請再多指教些……」

    老和尚卻忽然站了起來,在室內如螺旋般轉悠起來,嚷嚷著:「你是什麼人?是什麼人?你為何還不露出真面目?」

    「怪力亂神,不信也罷。」楊天石失望地站了起來。老和尚卻忽然站住了,深深地瞅著楊天石。

    「那你為何要來?」

    「不過偶然聽到寺廟鐘聲。」

    「世間萬物,沒有偶然。既生一念,也是因緣。」

    「殺人也是因緣嗎?」楊天石痛苦地問道。

    「施主再見到她時,她已經活了。」老和尚拈鬚而笑。

    「你是說她沒死?」楊天石驚愕萬分。

    「死即是生,生即是死。人人皆謂死不如生,老衲卻道生不如死。唉,她就是不死,卻又有何生趣?」說著,老和尚盤腿坐到了佛像前的蒲團上,雙掌合十:「阿彌陀佛。」

    楊天石湊到老和尚面前,神色疑惑。

    「她真的沒死?」

    荒野之夜,電閃雷鳴,大雨如注。楊天石在皇后被拋屍的荒野中尋覓著,他已經尋找多時,渾身上下,泥濘不堪。

    一道閃電,劃破黑暗,照亮了亂石間的草蓆。

    楊天石縱身上前。又是一道閃電,皇后的臉從草蓆中露了出來,雨水如注,落在皇后臉上,她的嘴角冒出綠色的汁液。

    楊天石顫抖著手,抹去皇后嘴角流出的東西,他搖晃著皇后:「你沒死!真的沒死!」忽然覺得大不敬,他跪下了,「罪臣楊天石給皇后娘娘請安。」

    皇后雙眼緊閉,沒有反應。楊天石困惑地瞅著,手慢慢朝皇后的嘴邊伸過去:「事非得已,請皇后娘娘恕罪。」手上感覺到了一絲氣息。呼啦一下,他撩開整個草蓆。

    「得罪了!」

    楊天石抱起皇后,狂奔而去……

    油燈照亮了楊天石滿是泥濘、氣喘吁吁的臉。山間草廬的鴿捨裡,鴿子們「咕咕」叫著擠在一起,朝他側眼張望。皇后躺在草廬內簡陋的草榻上,閉目不醒。楊天石跪到皇后榻前,大口喘著氣。

    他看到了草榻上的《太祖大誥》。

    「不要心存僥倖,以為你違拗朕意而朕不曉得。你們要切記,朕無所不知,任何誑瞞朕意之舉,朕必能察覺。」

    楊天石忽地站起,他摘掉身上兵器,脫掉錦衣衛侍服,再次背起皇后,衝出草廬。大雨中,他背著皇后,一口氣跑上山頂,那裡有一座孤零零的草廬。

    急促的叩門聲後,草廬內傳出金妻驚恐的聲音:「相公,有人來了!」

    「或者竟是你爹!」金充及也很驚恐。

    「我爹,他……他會來抓咱們嗎?」

    「不是你爹,是我!快開門!」楊天石在門外吼著。

    房內一下沒了聲音。

    「快點!」

    「貴客深夜來訪,不知何故?」是金充及試探的聲音,聽得出,他已經來到門前。

    「我有急事!」

    「請問尊姓大名。」

    楊天石一時語塞,忽一轉念:「販鴿子的!」

    「哦,原來是芳鄰。只是我夫婦多有不便,還請見諒。」

    「你到底開不開門?」

    「請問,可否明日再來……」

    楊天石一腳踢開了屋門,金妻驚恐地叫了一聲,門板摔在地上。

    大著肚子的金妻在床上驚恐地摀住了臉。金充及神色懼怕,壯膽訓斥道:「你,你,何其強盜行徑乃爾!」楊天石全不理睬,背著皇后大步來到床前。

    「請讓一讓。」

    金妻驚恐地瞅著他,下意識地往床裡挪了挪。楊天石將皇后放到床上。

    金充及詫異地問道:「此乃何人?」

    「有沒有解毒之物?」楊天石反問道。

    「不知何毒?」

    「鴆酒之毒。」

    「那便無解。」

    「她還活著。」

    金充及上前,摸著皇后的腕脈,沉吟道:「毒蠱攻心……然不知何故,量似不足,不過……毒已入腦,即使解了心毒,這腦子怕也無用了。」

    「你真懂醫術?」楊天石滿懷希冀。

    「我家相公什麼都懂。」金妻不再害怕,金充及卻瞪了妻子一眼。

    「此地離蟠龍鎮不遠,尊兄還是到鎮上請個執業郎中為好。」

    「來不及了。」

    門邊的灶上有藥鍋,熬著湯藥。楊天石大步上前端起。

    「請金兄一定救她一命。」

    「那是吾妻保胎之藥。」金充及制止著。楊天石一怔,把藥鍋放回原處,從身上掏出一些碎銀,塞到金充及手中。

    「眼下只有這麼多,請金兄……」

    金充及感覺受到了侮辱,反手將銀子還給楊天石。

    「這是為何?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夫婦豈是貪財之人?只是擔心醫術有限,力難回天。」

    楊天石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慢慢走到門口,扶起被他踢翻在地的柴門,堵到了門框上,然後下決心道:「我信你。救不活,我也不怪你。」

    「我家相公其實最是好心……」金妻下了床,挺著肚子走過來。

    金充及於是又抓起皇后的手腕,把起脈來。

    「只有四成把握。」說著,金充及放下皇后手腕,走向門口:「我出去一趟。」

    金妻挺著肚子,拿一件蓑衣給丈夫披上,語氣中透著恩愛。

    「小心。」

    楊天石走到門口,正要「拿」開門……

    金充及忽然問道:「敢問尊兄,這位大嬸是你何人?」

    「……是我娘。」

    山間夜晚,風雨如磐。

    金充及在忽明忽暗的馬燈光亮下,冒雨采著草藥,嘴裡念叨著:「既有一技之長,總須與人方便。唉,命苦啊。」

    金家火灶前,金妻坐在小板凳上,吃力地往灶裡慢慢添著乾草,煨著藥鍋。楊天石斜倚著柴門一側的牆壁,怔怔地瞅著。

    「金嫂,你和金兄都是好人。」

    「好人沒好命。」

    「適才聽嫂子說,你爹要來抓你們?」

    「相公是窮秀才,我爹看不上他。我偏要跟他,就逃了出來。」

    「原有美食甘寢,偏要自在逍遙。金嫂膽識過人啊。」

    「有什麼辦法,明知相公不會有大出息,偏要求個天荒地老。」火光映照著金妻的臉,那是一張滿足幸福的臉,「在爹和外人看來,我不懂事。」

    「我不如金兄金嫂啊……」楊天石似有所悟。

    「你不是販鴿子的。」金妻瞅他一眼,「我數過,你的鴿子飛來飛去,一隻不少,飛走的,總會回來。」

    「不回來,又能去哪兒?」楊天石閉上眼睛,不知是說鴿子,還是說他自己。

    「你究竟是做什麼的?」金妻好奇地問,卻聽到楊天石鼾聲大起。金妻搖了搖頭,「唉,也是個苦命人。」

    奉聖宮內,小皇子朱由校在宮女懷裡哇哇地哭著,周圍的太監個個手足無措,有的端著碗盞,有的拿著勺子,舀上一勺汁液往朱由校的嘴裡送著,哄著。

    「哎喲,咱的小爺喲,餓了不是,瞧瞧瞧瞧,這是什麼……」

    「哎,哎,咱的小爺真乖,喝一口,就一小口,哎,對嘍……」

    剛餵進去的東西,朱由校全噴了出來。太監甲抹一把臉上的腌臢物。

    「哎喲哎喲,小爺好脾氣,吃也吃得氣壯山河的。」

    「好啦!都給朕出去!」一旁焦慮地踱著步的皇帝朱常洛煩躁地呵斥道。

    「遵旨。」太監們大赦一般出去了。

    殿門外,更多的太監在執事太監的帶領下,手持梃棍,守衛著宮門。宮禁森嚴。

    「你們,進裡頭去!」朱常洛對抱著孩子的宮女說道。

    「是。」宮女抱著孩子進入內室,但孩子的哭聲仍然可聞。這時,皇長子朱由榿的聲音傳了進來。

    「父皇!父皇!」

    朱常洛朝宮門外望去。朱由榿身後跟著個奶娘,趨步而來,被持梃太監擋在門外。朱由榿整衣而跪。

    「父皇,兒臣為御弟又找了個奶娘,請父皇……」

    「滾!」

    「父皇,宮闈之變,兒臣亦痛心疾首,然父皇和御弟身體要緊,請父皇……」

    「朕不用你找的奶娘!」

    「父皇,兒臣找的奶娘,經過千甄萬別……」

    「住口!朕不信你!你滾吧。」

    「父皇連兒臣也不相信,還能信哪個?如今二弟關在宗人府,父皇身邊至親之人,也只有兒臣,兒臣一片孝心……」竟是語有悲聲。

    朱常洛大步上前,手哆嗦著,指著隔著執梃太監而跪的朱由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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