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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1) 文 / 冉平

    札木合死後,他的白海青沒有離開那座山。鷹不知道主人會死,一直等,等待主人的召喚。它獨自立在最高的山峰頂端,昂著頭,仔細諦聽著。無論颳風下雨。可是主人再也沒有出現。有時,一些同類的雌鷹在它的身邊飛,擺出各種姿勢引誘它。它嫌它們髒,看都不肯看它們一眼。直到餓死。

    傳說札木合死後出現了一種草,根淺,莖上有刺,一般牲畜們不吃,除了駱駝。到了秋天,帶刺的莖蜷縮成一團,根離開了地面,順著寒風滾動,發出扎木哈扎木哈的聲音,它的草籽遍佈草原,沙漠裡也能生長,特別有生命力。人們就管這種草叫扎木哈。從古至今。

    處死了札木合,鐵木真對眾人及他的兒子們說,這個扎木合,他是有大名頭的,至死不出惡聲,是你們可以效仿的人。那一年,扎木合四十六歲。二十年後,他的安答病死在秦州清水縣。

    臨死前的成吉思汗正在攻打西夏,手下人見他每日受疾病折磨,就勸他先回去休養,說反正西夏人不能背著房子跑掉,等養好了身體咱們再來收拾他。成吉思汗不答應,堅持要打。直到西夏同意投降。有一天,他忽然發現自己不行了;討厭的病痛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也不發燒了,身體很輕,輕而且虛空。力量像兔子從他的四肢逃散了出去,就彷彿,一直緊握在手裡的韁繩鬆脫了,他正在朝著某個地方滑落。十分突然。兒子們都來到跟前,臉孔擠挨在一起,又近又遠,如同隔著一層什麼,他們臉上都掛著一種奇怪的表情,他知道那表情叫做悲傷,但他不懂他們為什麼要悲傷。看上去怪可憐的。他必須對他們說點什麼。

    金精兵在潼關,南據連山,北限大河,難以遽破。如假道於宋,宋、金世仇,必能許我,則下兵唐、鄧,直搗大梁。金急,必徵兵潼關,然以數萬之眾,千里赴援,人馬疲弊,雖至弗能戰,破之必矣。

    《元史·太祖記》

    成吉思什麼時候想好的這一切?如此的長遠而周密。他的兒子們不知道,十分驚奇,他們只是依照父親所說的去做,後來一步一步都實現了。成吉思還囑咐他的兒子們,我死後,你們不要發喪,免得敵人知道,等到夏主出城投降的時候,將他們盡數除滅。最後,他歇了一會兒,用餘下的力氣給他的兒子們講了一個九頭蛇的故事,語氣緩慢、飄忽,但他一定要把它講完。就在這時,他恍惚看見了扎木合的身影,和二十年前一樣,若無其事,很悠閒的樣子,仍然叫他鐵木真。他立在他的頭前,耐心地等待他把故事講完,然後領他到另一個地方去,他說他在那裡很寂寞。

    有一種蛇,叫做九頭蛇,一個身體,九個腦袋,很厲害。不管敵人從哪個方向來,它都能看得見,可以在攻擊的時候防禦,也可以在防禦的時候攻擊,誰也打不敗它。平時,無論哪顆頭捉住了吃的,鼠或者蛙,把它吞進肚子,別的頭就不覺得餓了,因為它們共有一個身體,不用爭搶,從來不感覺飢餓。後來,冬天來了,氣候越來越冷,河水開始結冰。九頭蛇必須鑽進洞裡去才能躲避嚴寒。這時候,九個頭的意見發生了分歧,各有各的想法,有的要向東,有的想往西,誰也說服不了誰,誰也拽不動誰,相互僵持了很久,就這樣被凍死了。

    據記載,成吉思汗死後,他的兒子們如期除滅了西夏國,然後把他們父親的靈柩運回三河源頭,不兒罕山下。所有路上遇到的人,無論老幼,凡長眼睛的,全都被砍殺了。最後到了一個據說他自己生前指定的地方,地面相當開闊。他們在那裡埋葬了成吉思汗,以及他在另一個世界需要享用的一切。按照慣例,不起墳壟,只牽一匹幼駝來,當著母駝的面把它殺死。然後萬馬踏過,馬群蕩起的塵土遮蔽了日光,所有的痕跡都在馬蹄下消失了。到了需要祭奠的日子,就牽來那匹母駝,撒開韁繩,任它奔走。走著走著,母駝就停住了,仰起脖子哀號不止。這裡便是舉行祭奠的地方。之後再牽來兩匹駱駝,照例在母駝面前殺掉幼駝。年年如此,週而復始。母駱駝憑借什麼辨認出了幼駝喪命的地點,而且肯定不出差錯?是對悲傷的記憶還是嗅覺?這是很難考證的事。不過,無論這個傳說是否可靠,幾百年過去了,成吉思汗的墓葬到現在依舊沒人能夠找到。

    那天,處死了扎木合之後,闊闊出騎了一匹白馬,獨自進山去了。一共九天沒有任何消息。人們以為他死了,被毒蛇咬了,或者被野獸吞了也說不定。他的父親蒙力克,以及他的兄弟們都去找他,還有許多別的人。他們在深山裡見到了通天巫闊闊出的衣物,很完整地掛在樹上,帽子、腰帶、褲子、靴子,一樣都不少。就是不見他和那匹白馬的影子。他們大聲呼喚帖卜騰格裡,沒有一點回應。第十天,闊闊出從深山裡走出來,赤身騎著白馬,臉色紅潤,嘴上長出了鬍鬚,渾身上下不見一道傷痕。眾人見了都驚奇得要命。闊闊出說他走了很長很長的路,到天上去了,因為他聽見了長生天的召喚。他告訴眾人,天神說了,要把天下交給一個名叫成吉思的,這個成吉思就是鐵木真。成吉思、鐵木真,鐵木真、成吉思;天賜鐵木真名成吉思,命他做統管天下的大汗。天叫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

    關於成吉思的解釋至今有好多種:一說是強大,堅硬的意思;一說是大,最大的意思;再一說成吉思為天子之義,比較玄。還有的說成吉思即騰汲思,蒙古語中指大海或者海子,意思和古兒汗(眾汗之汗)、太陽汗(世界之汗)相近。另有記載說成吉思源自一種鳥的叫聲,薩滿們管它叫光的精靈。一天清晨,這只有五種顏色的鳥從人們頭頂上飛過,叫著成吉思、成吉思,聲音美妙極了。

    沒人不相信大薩滿闊闊出的話。這種話只能從他的嘴裡說出來。鐵木真聽了很高興,這是因為,他不願意稱自己作古兒汗,那個名稱是扎木合使用過的,應該永遠屬於他的安答。太陽汗什麼的他都不喜歡。成吉思汗。很好。順口又響亮。闊闊出真是不簡單啊,能把上天的聲音傳到人世。以後,他將以成吉思汗這個名字統管天下,走遍所有的山嶽、草原與河流,而不僅是他的安答的襯裡上所畫的那些。不過,闊闊出說的另一句話他不太喜歡,他說天叫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

    這話聽著彆扭。誰能代天說話呢?不就是他闊闊出嗎?後來的事實證明,闊闊出對他給他的分封不滿,還有意挑唆他與哈撒爾的兄弟關係。但眾人不知道這個,眾人特別信服這位大薩滿,他能做出許多不可思議的事,再說,成吉思汗的名號不就是他先叫出來的麼?他說什麼都是對的,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動不動就上天去了。有很多百姓從四面八方來投奔他,他們騎來的馬,門前的馬樁都拴不下了。比汗帳前的馬匹還要多。本來《大扎撒》裡規定不准私自收留別人的百姓,可是誰管得了天的使者帖卜騰格裡呢?

    成吉思汗二年,帖木格到闊闊出的門前去討還自己的百姓。帖木格是成吉思的幼弟。但他不僅沒有討回自己的百姓,反遭了打,還被強迫下跪給闊闊出賠罪。事後帖木格衝進他哥哥的帳裡大聲哭訴。那是一個冬天的早晨,成吉思和他的妻子正在睡覺。孛爾帖一聽就坐起身來,一邊用被子遮擋赤裸的胸口,一邊對成吉思說,他們這些人究竟想要幹什麼?前次他挑唆你和哈撒爾,這次又打帖木格,竟叫你的弟弟給他下跪。這算什麼道理?如今你的汗位還坐著呢,他就這麼欺辱你如松柏般的兄弟們,你若不在了,我那四個兒子豈能放在他的眼裡?將來不受他的氣才怪呢!說完她哭了。

    當時孛爾帖已經四十七歲,年紀不小了,兩隻餵養了四個兒子的****松垂著,看了讓人心動。成吉思雖然有不少汗妃,但他從沒有因為她們的年輕而疏遠孛爾帖。沒有戰爭的時候,他習慣睡在孛爾帖的身旁,聽她平靜的鼾聲。當然,孛爾帖說的話是婦人之見,她在為她的兒子著想。可是,她的兒子難道不也是他的兒子嗎?就像若干年前離開扎木合時一樣,這一次成吉思又聽取了孛爾帖的意見。在緊要關頭,他總是聽從女性的意見,母親的或者妻子的,從鐵木真到成吉思歷來都是。

    但是闊闊出是不會輕易消失的。他不會認錯,也不會死。一個人一生只能死一次,他已經死過一次了,在黑熊的屁股底下。從那時起,他就不再為死亡的事情擔心。一個不會死的人當然不怕遲早會死的人。鐵木真沒什麼了不起,他做了成吉思汗也躲不過那一關。闊闊出在心裡仍然叫他鐵木真,因為成吉思的名號是他給起的。

    鐵木真應該好好對他,給他最多的百姓和財物,以及最高的位置。可他沒有,只給他封了個千戶。他還不能表示不滿。因為他是帖卜騰格裡,天的使者,一個能和天對話的神人不應該把這類事情掛在嘴邊,太小氣了。但是,如果人們主動追隨他,那就怪不得誰了,誰的百姓他都敢收,帖木格的為什麼不可以?於是,闊闊出既打了帖木格,還要來與成吉思理論。要的就是這個。

    闊闊出帶著他的父親蒙力克以及六個兄弟走進成吉思汗的汗帳,見成吉思汗正在擺酒,好像知道他們要來似的,對發生過的事情並不怎麼在意。他說有什麼理可評呢?不用了,你出去和帖木格摔個跤吧。很簡單。對一些是非難辨的家事他們經常採取這種辦法;道理屬於力氣大的人,比較公平。

    遊戲一樣就解決了,不用分什麼是非。顯然,成吉思汗沒想把闊闊出怎麼樣,而且還把他當做自己人。闊闊出自然不怕帖木格,但是他出了帳門再沒有回來。帖木格進來說,闊闊出摔倒了,賴在地上不肯起來。蒙力克一聽就變了臉色,站起來對成吉思汗說,當高山還是小土堆、大河還是小溪的時候我就跟隨你了,請你不要為難我的這幾個兒子。於是成吉思汗知道闊闊出死了。他半晌不語,側耳傾聽,沒有雷聲,抬頭看,天空還是原來的顏色。一切如常。成吉思汗站起身來,說,好吧,我放過你們這一次。

    闊闊出剛出帳門就被三個力士扭斷了脊椎,很奇怪。沒有任何預兆,一點都沒有,死亡再次降臨到他的頭上。他的手腳不會動了,張開嘴發不出聲音,天空在旋轉。原來人是可以死第二次的。比起第一次來,這一次更乾脆,一點餘地沒有。太突然了。如果鐵木真早就對他有殺心,他是應該有預感的,如果沒有預感,肯定是鐵木真聽了別人的話。那麼,這個人是誰呢?闊闊出帶著他的疑問離開了人世。當初扎木合也被這個問題困惑過:他的安答要是準備離開他,他不會看不出一丁點跡象,他傻啊?他和闊闊出至死都不明白,促使鐵木真在最後一刻下決心的是一位女性。她簡單,直接,因此不可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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