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1) 文 / 冉平
成吉思汗二年,曾派兵清剿尚未歸附的零散部落。說是清剿,其實是招降,因為沒有人再敢與他對抗了。據說只有一個例外,就是被稱作林中百姓的禿馬惕部。這個禿馬惕部的女首領叫做孛脫灰塔爾諢,她手下的將領淨是美女,身體如牝鹿般矯健、靈敏。這些女人長年在密林中狩獵為生,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沒有拘束,男人只是做幫手,聽命令的。
成吉思汗把這個禿馬惕部劃給了豁爾赤,允許他從中挑選三十位做妻子。豁爾赤去了,也見到了孛脫灰塔爾諢:三十幾歲,皮膚色深,披銀鼠皮襖,系紫貂腰帶,頭髮烏黑。豁爾赤高興地對她說,感謝成吉思汗把林中百姓賞賜給我,他實在是個有信用的君主。孛脫灰塔爾諢啊,你不要看我年齡大了,凡嫁給我的女人都把我當做寶貝,不信你去問問古兒別蘇,她曾經是乃蠻部的汗妃呢。
現在,我奉成吉思汗之命要在你們之中挑選三十位妻子,不過你放心,我絕不會冷落了你,我要你做我的第一位妻子,另外二十九位由你替我挑選,讓她們將來都聽你的話。
孛脫灰塔爾諢說那好啊,就請你的將士們都卸了馬鞍,進來喝酒吧。豁爾赤更加高興了,說,我相信你的眼光。第二天他酒醒了,渾身酸痛,睜開眼,發現自己被捆綁著。孛脫灰塔爾諢正拿著刀,非要把他騸掉不可。
她踩著他的胸口,問他還有什麼話要說。豁爾赤說可惜,那二十九位妻子我還沒有見過面呢,你這樣做,她們是不會答應的。孛脫灰塔爾諢我親愛的妻子,我沒有得罪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你若動我一根毛髮,我主成吉思就會把你的禿馬惕連根拔掉,一個不剩。何必呢?你若放開我,我不會傷你,上天知道,我豁爾赤從不傷害女人。
很快,成吉思得到了消息,派忽都合別乞到禿馬惕去說服孛脫灰塔爾諢,讓她放了豁爾赤,獻出三十位美女來。不料這個忽都合別乞又被抓起來,關押了。連四傑之一孛羅忽勒也因為不熟悉地形,被殺死在密林中。孛脫灰塔爾諢的行為觸怒了成吉思汗,他要術赤去剿滅禿馬惕部。術赤汲取了孛羅忽勒輕敵的教訓,帶著開路的斧、鋸、鑿,辟開小路從後山爬進去,擄了禿馬惕全體,救出了豁爾赤。
因為豁爾赤的請求,成吉思汗才沒有殺死孛脫灰塔爾諢,准許她做了豁爾赤的妻子。豁爾赤對她說,你看你,當初你若真的把我騸了,如今後悔的不是你麼?不過,我仍然遵循原先的允諾,另外二十九人由你來選,我相信你的眼力。做了豁爾赤夫人的孛脫灰塔爾諢眼力好,挑選標準嚴格,過了很多年,一共才挑出兩三位。這時候豁爾赤真的老了,他對她說,不著急,你慢慢挑選,在我死之前。
征服敵人,打敗他,擄掠他的車帳、百姓、馬群,一切,他的妻女,然後擁有她們,到了這一步,才算是終點。這是必須的。用身體去感受勝利並證實:她們陌生的美,氣味,臉龐;臉上殘留的淚痕,驚懼;以及之後的平靜和融洽。這就是征服的全過程,缺一不可。打敗了乃蠻之後,把古兒別蘇納為妃子,勝利就完整了。可是鐵木真發現自己不喜歡那個叫做古兒別蘇的女人。
她好看卻不真實,臉上的悲傷和淚痕是偽造的:單薄、蒼白、沒質感,是死的。她的眼睛中明顯流露出某種渴望,急切而輕佻,也是他不喜歡的。不喜歡而且厭煩,鐵木真討厭虛假的清高,自以為是,他的妻子中沒有一個是這樣的,和她相比,她們都是活的、真的、飽滿的,一點不造作。所以,鐵木真很有可能把古兒別蘇賜給了豁爾赤,只是沒有記載。而歷史上留下的記載是,鐵木真打敗了乃蠻部,即收納古兒別蘇為妃,很簡單,太常規了,回回如此,都是一個套路,好像這樣的征服才算徹底,至於鐵木真喜不喜歡古兒別蘇,他們不管。
因為鐵木真自己不會書寫,很多東西得不到證實,他無法把自己心裡想的告訴大家。由此還給人造成了一種印象:他只懂得打仗,用武力征服對方,是個粗魯的人。而實際情況不是這樣的。從鐵木真到成吉思汗,雖然一輩子不會讀寫,但正是由他開始,創立了蒙古文字,這件事情也發生在征服了乃蠻之後。
有一天,他的衛兵捉來了一個叫做塔塔統阿的人。這人高個子,清瘦,手指細長,不像有力氣的,但他眼睛裡沒有恐懼,不肯低頭,有點高傲。被捉時他的懷裡揣著一樣東西,他說他不想逃命,而是要把這顆印交還本主。鐵木真告訴他,以前的乃蠻部不存在了,你們的汗已經被處死了。他說他死了還有他的兒子、孫子,無論這顆印在他們之中誰的手裡,乃蠻國都不算滅亡。
鐵木真覺得新奇,便取來那顆印看,不過是一方金,沉甸甸的,上面刻著紋路。那便是文字了。小的時候,鐵木真在德薛禪父親家裡見過,這些字可以寫在紙上、布上、羊皮上或者刻在石頭、金屬上,記錄人的言行,表達彼此的願望。他懂。但這顆印章是做什麼用的呢?塔塔統阿說它代表王的意志;百姓納貢用它作信驗,凡王說的話,都要以它為證。鐵木真說我懂了,你就是那個為乃蠻汗保管印章的人,我不殺你。塔塔統阿問他,你留著我有什麼用呢?我又不會騎射。
鐵木真說,你不是能聽懂我口中說的話麼?我要你把它們都變成文字,記下來。我的母親有一個兒子,叫做失吉忽禿忽的,頭腦特別聰明,我讓他來和你學習。
塔塔統阿愣了,他沒想到眼前這個人會說出這種話。而且態度謙遜。鐵木真要求他把蒙古語變成文字,世代流傳下去。當然,這些文字中也將留下塔塔統阿自己的名字,因為創造蒙古文,他永遠活在這些文字中。
不久,就是這個塔塔統阿,用他熟悉的畏兀兒文字畏兀兒字即回鶻字,源於粟特字,始創於八世紀,是一種拼音文字,原先自右向左橫寫,後改為豎寫,一共有字母二十個左右,各歷史時期均有所刪減。改造成了豎寫的蒙古文字,從左向右排列,書寫出來非常好看,自由,有動感,字尾如飄揚的馬鬃。傳說過了若干年,就是塔塔統阿的學生,叫做失吉忽禿忽的,用這種文字寫成了優美的《蒙古秘史》。
這時,失吉忽禿忽老了,頭髮雪樣白。自從他被鐵木真從塔塔爾戰場上撿回來,送給訶額倫教養,時間已經過去了六十年。期間,他曾跟隨鐵木真四處征戰,建國時被封為大斷事官大斷事官即為最大最高的法官之意。,為成吉思汗制定了第一部蒙古法典《大札撒》札撒,完善而嚴峻的法令。《大札撒》是第一部蒙古語成文的法令。,後來又跟隨成吉思汗征服西方世界。這一切,都被他裝在心裡。當騎不動馬、拉不開弓的時候他坐到氈子上,把它們全都變成文字。失吉忽禿忽太喜愛這些文字了,於是日夜書寫,不知疲倦。以至於忘記了自己的年齡。
對塔塔統阿的態度,說明成吉思汗對文化的敬重。那是一種什麼東西呢?當時沒有文化這個詞,但他很小的時候就從母親訶額倫身上聞到過,文化是某種氣味,或者說是一種芬芳的光輝;他的妻子孛爾帖身上也有,像圓潤的玉,優雅,尊貴,暗暗發光。這是一種品質和智慧,真中之真,不虛幻,不花哨。他喜歡這個。從塔塔統阿身上他看出來這種氣質,所以敬重。後來遇到耶律楚材也是這樣。再後來見到長春真人丘處機,他也同樣虛心。不霸道,不蠻橫。
正因為如此,他們也都喜歡他:畏兀兒人塔塔統阿,契丹人耶律楚材,中原漢人丘處機。
金國的中都被攻佔之後,耶律楚材投降了蒙古,受到成吉思汗的召見。成吉思汗對他說,遼與金是世代仇敵,現在我替你報了仇。他說得不錯。耶律楚材是契丹人,祖上是遼國貴族。遼被金消滅後,他們才歸附了金國。當時耶律楚材完全可以為此感謝成吉思汗,他知道,這正是成吉思汗想要聽到的話。因為蒙古與金國也是世仇。可是耶律楚材沒有那樣說,他說,從我祖父起就在金國為官,既然身為金國臣子,怎麼能仇視自己的國家和君主呢?我從沒有存過這種心思。他這樣說等於當面頂撞了成吉思汗,不要命了!
可是成吉思汗沒發火,反而稱讚他是個可依賴之人,讓耶律楚材感覺意外。那時他二十幾歲,成吉思汗已經五十多歲了,是兩代人,成吉思汗對他這樣客氣,叫他一時無所適從。他當然願意活命,但更願意被人賞識,儘管年紀輕,他讀的書可不少,熟通經史、天文、地理、律歷、數術、醫卜以及儒、道和佛,是個有抱負的青年。他希望賞識他的人懂他,能做朋友,而不是用權力制服或者收買他。
果然,成吉思汗對他平等相待,像朋友。他不叫他耶律楚材,直接叫他長鬍子。凡耶律楚材說的話,他都用心聽,覺得合適,便採納。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他說,長鬍子說得有道理,就按他說的辦。很乾脆。遇到煩悶的時候,也把耶律楚材叫來一起喝酒,或者射獵,還把一些心事吐露給他,不覺得難為情。從西征、東歸到滅西夏,耶律楚材一直在成吉思汗身邊。成吉思汗死後,他接著輔佐窩闊台。這時,他的黑鬍子早就變成了白鬍子,並且稀疏多了。但他說話比從前更有權威。因為窩闊台覺得,凡從耶律楚材口中說出的話,很可能就是他的父親想要說的。
丘處機是耶律楚材介紹給成吉思汗的。當時,老年的成吉思汗正在為生死問題所困擾。
那一年,蒙古大軍從西往東走,路過訛答剌城。當初攻克這座城市時,木禿堅死於流箭,成吉思汗下令屠城,他命令戰士們把所有牆、房屋都燒掉、推倒,讓他的馬匹能夠自由地馳騁。他們也是這樣做的。可是時間過去沒有三年,他再次經過這裡,發現什麼也沒變。房屋又重新站立了起來,許多的人熙熙攘攘地忙碌著,一點不覺得少,好像那些死去的人復活了,如青草一樣從地上冒了出來,和原來一樣生活著。真是奇怪啊!
他看到,當初留在這裡的蒙古士兵們穿起了絲綢的衣服,挎著鑲寶石的刀,在人群中悠閒地走來走去,從未發生過什麼事情似的。這情景,讓成吉思汗感到迷惑:原來人是殺不完的!他深深歎了一口氣,陷入了沉思。這一年成吉思汗六十二歲,年紀大了,經常感覺疲勞,走著走著就在馬上睡著了,夢見年輕的鐵木真,就像馬鞍上的一片雲彩,新鮮極了。
他問他,你這麼匆忙,要到哪兒去呀?他說,我要從日出之地到日落之城,很遠,遠倒不要緊,就是我的年紀大了,怕時間不夠用。鐵木真說,我不知道你也會老,我也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他說我說不出來,它是一點一點來的,但是,不管它來得多麼緩慢,你還是感覺突然。所以我經常想你,想你做過的事。鐵木真問他,我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好,叫你後悔麼?他說沒有,你做了你該做的,我只是不滿足,並不後悔,是我自己想做的事情太多了,我的路沒有盡頭。我老了。
耶律楚材說,那個叫丘處機的,也稱長春真人,人們說,他懂生死,會長生不老術,並通曉治國治民等天下大事。此人長年隱居在深山裡,為徒弟們講道。金和宋的皇帝曾經派人去請過他,都被他拒絕了。成吉思汗說,我要見他。
有個叫劉仲祿的人,帶了二十幾個蒙古兵,一路護送,把丘處機從漢地蓬萊接到了撒麻爾干,後又渡過阿姆河,到八魯灣與成吉思汗見面,行程數萬里。成吉思汗當然高興,說別人請你你都不去,這麼遠的路,你到我這裡來了,真是太辛苦了。丘處機說這是天意,我奉上天的召喚而來。成吉思汗一聽更高興了,又問,你給我帶來了什麼樣的長生之藥?他問得很直接。丘處機回答得更直接,說,只有養生之道,沒有長生之藥。然後就閉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