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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1) 文 / 冉平

    桑昆沒死,他的傷好了,曾經被箭射穿的腮上留下一個包,核桃大小,紫紅色,吃飯說話的時候它就上下滾動,像個有生命的活物,讓脫斡鄰看了心煩。桑昆是他惟一的兒子,所以他才聽信他的話去攻打鐵木真。可是除了這個難看的包,他的克烈部得到了什麼好處呢?還有,自哈闌真沙陀之戰後,札木合把自己當成了功臣,在克烈部走來走去,受人們愛戴,很神氣,也讓脫斡鄰看了心煩。很長時間以來,無論走著、坐著,還是睡著,脫斡鄰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但又不知哪裡錯了。

    為什麼打了勝仗,我卻備感孤單呢?脫斡鄰問自己。

    偶爾,他想起鐵木真,他的義子,可憐的,聽說他流落在呼倫貝爾草原的董哥澤一帶。鐵木真丟了他的蒙古乞顏部,只能在那裡靠追逐野獸過日子。但是札木合仍然不死心,非要親眼看到鐵木真的屍首不可。這個聰明透頂的札木合,他為什麼如此恐懼他的義子?札木合說鐵木真終要消滅克烈部,做整個草原的國主。

    而脫斡鄰覺得,那是札木合自己的想法。札木合把他的想法放進了桑昆的腦袋裡,現在,桑昆說話的語氣也和札木合一樣,他說,我的父親老了,如果哪一天被黑的噎住了、白的嗆住了,這克烈部不能落在別人手裡。是,他說過他老了,但他說我老了的意思有兩層:第一層是要他們聽從一個老人的言語,原諒一個老人的過失;第二層意思就是說我離死不遠了,要他們耐心等待。而他們只聽懂了第二層意思,第一層意思他們不願意懂。

    同樣的話他對鐵木真也說過,鐵木真都懂。

    有一天,鐵木真派來了他的使者,一個叫塔孩,一個叫者溫。脫斡鄰認識這兩副面孔。若干年前,他在達唐努烏梁沙漠飲羊乳、刺駝血的時候,就是這兩個人發現了他,把他帶到了鐵木真身邊。那時候他們強壯、威武,現在瘦得剩下一張皮了,好像風一吹就會倒,兩個人面色青綠,沒一點血色,只有嘴裡的舌頭是鮮紅的。他們用鐵木真的口吻回答他的問候,說,親愛的脫斡鄰父親,您的兒子駐紮在董哥澤和脫爾合小河邊,那裡像天堂一樣,地面上青草茂密,喂肥了我們的騸馬;樹林的獵物眾多,讓我們吃用不盡。

    怎麼可能呢?脫斡鄰看他們瘦弱的樣子,破衣爛衫的,知道他們在說大話、逞強,當然是鐵木真叫他們這樣說的。脫斡鄰想,我的鐵木真兒子是個驕傲的人,他太要面子啦。

    塔孩接著說,親愛的脫斡鄰父親,我的汗父,我不知道您為什麼突然發怒,像天上的雷,驚嚇您的兒子、兒媳。他們什麼地方做錯了嗎?如果是那樣,為什麼不讓您的兒子安睡,等睡醒了再教訓他們呢?您動用了那麼多兵馬,如疾風暴雨,使我們來不及喘息,一時找不出自己的錯處。我親愛的汗父,是不是您誤信了別人的壞話,讓我們被人離間了啊?我尊敬的汗父,您是不是忘了,我們曾經共同訂立的盟約,那是您親口說的:如果有長大牙的毒蛇嫉妒咱們,咱們誰也不要輕信他的挑唆,有話都要當面說了。您所說的話我都記著呢,長生天可以作證。我最負盛名的汗父啊,一輛大車要有兩隻輪子才能行走,否則再有力氣的牛馬也拉不動,我當自己是汗父大車上的另一隻輪子。請汗父告訴我,難道我想錯了麼?

    塔孩喘息著,好歹將上述的話說完。脫斡鄰聽了沒有生氣,雖然心裡不舒服,但沒惱怒,因為面前這兩個人曾經搭救過他,他不能阻止他們說話。況且他喜歡他們說話的聲調。聽他們的口吻,就像看見他的鐵木真兒子站在跟前,謙遜、誠懇,滿臉疑問。他不能對他發火。

    塔孩累了,說不動了。者溫又接著說:

    我的脫斡鄰父親,你可能忘了,聽說你當年被你的叔父追殺,沒有跑處的時候,是我的父親也速該幫你奪回了汗位,從此你們結為安答,這是我們對你的好處之一,因此,自幼我便稱你為汗父,把你當做我自己的父親一般。

    還有,我的脫斡鄰父親,你可能忘了,在你被乃蠻人擊敗,跑到西遼又回來,到處沒人收留,你靠著擠母羊的奶、刺駱駝血為食,在達唐努烏梁地面流浪的時候,是我派塔孩、者溫他們兩個找到你,把你接回我的營地;是我的妻子親手給你鋪好被窩,我親手熬肉湯端給你,生怕你凍著餓著,讓你肚裡有油水。後來,咱們在木魯徹薛兀勒地面打敗了蔑爾乞人,奪取了他們的馬群、牲畜、帳幕、財物和俘虜,全都歸給了你,我連一根繩子也沒給自己留下,還幫你奪回了克烈老營。這是我們對你的第二個好處。

    還有,我的脫斡鄰父親,但願你沒有忘記,那次,在乃蠻人的陣地上,你被撒卜勒黑追擊,險些丟了性命。你讓人向我求援時,我沒有片刻猶豫,我把我自己的馬給博兒術騎,讓他帶木華黎、孛羅忽勒、赤老溫去救你,他們把桑昆從馬肚子底下給你搶回來,又幫你收集失散的部眾。這不是我們對你的第三個好處麼?我的脫斡鄰父親,當我被你擊敗,餓著肚皮數星星的時候,心裡也在反省自己的過錯,不知道我什麼地方得罪了父親,是什麼原因,讓你動了這麼大的火氣,請你告訴你的兒子,讓他知錯。

    可憐的者溫,他太虛弱了,說完這番話連氣都喘不上來了。

    脫斡鄰從腰裡抽出尖刀,用舌頭試試鋒刃,切開了左手的小指。疼痛即刻傳遍了全身,這下子舒服多了。血滴了下來,深紅色,黏稠、沉重,像一串琥珀,掉進樺皮小桶裡。脫斡鄰說我老了,你們回去就這樣對我的兒子鐵木真說,他懂得我的意思。剛才你們的話讓我聽了心裡難受,你們回去對他說,誰都有出錯的時候,但我不是有意害他。請你們把這只樺皮桶交給我的兒子,告訴他,上天作證,我要是有這樣的壞心眼,就讓我流血而死。他的話音剛落,血就自己止住了。脫斡鄰看著那兩張慘白的臉,收起了刀子,吩咐人給他們準備酒肉,讓他們養好身體,恢復了精神再走。可憐的,他們累壞啦。脫斡鄰想。

    所有這些,都被札木合看在眼睛裡,收在了耳朵裡。他想,這兩根粉紅的舌頭是我安答的另一套武器,它們分別裝在兩個虛弱不堪的人身上,更具殺傷力。他看著他們揣著一隻樺皮小桶走出脫斡鄰的汗帳,果然,那只桶裡裝著脫斡鄰王汗的血。札木合問自己,我的安答要它做什麼?眼看有人端來酒肉,給那兩位餓鬼似的使者,他們只是沾了沾嘴,說不餓。札木合又問自己,他們肚皮裡裝的是什麼?晚上,札木合去察看他們的馬,四匹馬屁股都是尖的,鬃毛雜亂,它們整夜嚼著僕人送來的青草,眼睛裡充滿淚水。札木合再問自己,這些馬,它們為什麼如此委屈?

    這些個問題,札木合都回答不了自己。他去問桑昆,如果鐵木真準備投降,歸到你父親的帳前,你將怎麼辦?桑昆跳起來喊道,那不可能!怎麼不可能呢?他現在已經走投無路了,就像我當初投降你一樣,畢竟,他是你父親的另一個兒子。你父親必會收留他,像你當初對我一樣。這對克烈部有什麼不好呢?聽他這麼說,桑昆腮上的包變成了青紫色,抽出腰裡的刀,叫嚷著先把這兩個使者殺掉,然後發兵去除滅鐵木真。札木合說桑昆你確實不傻,可惜你說了不算數。這一點,我的安答他早就替你盤算好了,這兩個人搭救過你的父親,你不能動他們。再說,那樣做也太失身份。除非你瘋了。

    這時,那兩個使者走了進來。一個叫做塔孩,一個叫做者溫。他們剛剛吃過了肉,嘴唇泛著油光。見桑昆的手搭在刀柄上,沒有一點懼色。他們打開了嘴巴,將鐵木真的聲音吐了出來,說,桑昆我的兄弟,你我都是汗父的兒子,只不過在汗父的眼裡,我是穿著衣服生下來的,你是赤裸著身體生下來的。在汗父心裡,他待我如待你一樣。如果我的汗父凍著了,累著了,或者氣著了,我的心情也和你一樣。如今看到汗父鷹一樣的身軀,我也和你一樣高興。桑昆兄弟你不要擔心,我愛汗父但不會插在你們父子之間,像根骨頭似的。我不會去與你搶奪汗位繼承人。我知道那是你最擔心的,所以才受人離間。現在我已經遠離你們,你還有什麼不放心呢?桑昆兄弟,我這樣說就是為了解除你的擔憂,讓你安心侍候咱們的父親,在他早晚出入的時候安慰他,不要讓他被這種事情煩擾。如果你在父親活著的時候就思想他的汗位,那只能增加汗父的憂慮。

    眼見著桑昆拔出刀來,又塞回去,再抽出來,又退回刀鞘裡,幾次三番,最終也沒有拔出來。札木合心想,一把刀還不如兩條舌頭好使,真是個沒用的東西。這個桑昆,他只會提高了聲音喊:現在他叫我桑昆兄弟了,原來怎麼稱我是小羊兒尾巴來著?我才不信他的話呢,他若不服就來打我吧,咱們勝者為汗!說完竟踢開帳門跑出去了。札木合歎了一口氣。現在包裡只剩下他自己了,那兩個人歇過氣來,把臉轉向札木合。於是札木合從他們的臉上看到了鐵木真的表情,他的眼睛直視著你,不躲閃、不拐彎、不狂妄也不卑賤,發出的聲音是一種探詢的口氣,與跟別人說話完全不同。他說:

    「札木合我親愛的安答,你忘了嗎?小的時候你常來我家駐夏,我們都愛喝早上那第一杯酸馬奶,我們都搶父親的青杯,因為它是最大、最好看的。我知道你心裡這樣思想,所以每次我都比你起得早,搶在前面,一次也不讓你。從那個時候起,我就遭你嫉妒了,那時我不知道。後來知道了。我的安答,後來我一喝酸馬奶就想起你。現在你駐在我的汗父那裡,而我不在。汗父那裡的酸馬奶足夠多,他的杯子也足夠大。現在,清早起來,再也沒人和你爭搶了,希望你能一個人喝得暢快。」

    塔孩說完這番話臉上露出茫然,是的,話從他嘴裡說出來,但他自己不懂。札木合想,這就對了,你不懂,我可以教你懂。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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