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3) 文 / 冉平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時分,天光黯淡,在下雪。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著的,睡了多久了。白雪覆蓋了整個哈闌真沙陀地面,卻沒有落在他的身上,真是奇怪。他用手支起身體,手腕依然酸軟發麻,像是長在別人身上。太奇怪了。接著他又看見一個白花花的人形半跪在他的頭前,舉著雙手,支開了一個斗篷。雪落在了斗篷上,落在那個人的肩膀上,已經有厚厚的一層。這個人就是博兒術,像根木樁,嘴裡吐出一團一團的熱氣。鐵木真趕緊起身,責備博兒術說,你怎麼讓我睡著了呢?要是敵人追來我們就全完了。博兒術說那哨望已經報告,克烈部的軍馬都沿著卯溫都兒山撤回去了。我見可汗困乏,不忍心驚擾。
鐵木真越發奇怪:依他安答札木合的性情,他怎麼能不追呢?在他睡著了的時候,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他不知道。然後他又對博兒術說,我的伴當,你總是在我最難的時候在我的身邊,我打了敗仗你也不遺棄我,還親自為我遮擋風雪,你這樣做是為了什麼呢?博兒術沒回答,他知道鐵木真其實並不需要回答,他們心裡都明白,但鐵木真必須把應該說的說出來,給博兒術聽到。
不同的是,這一次他沒說將來我會如何如何給你怎樣的報答,他知道這個時候不適於說這種話,因為他敗了,想說,沒資格了。眼前除了身上穿的,沒一頂帳篷,除了胯下騎的,沒一匹備用的從馬,喉嚨裡沒吃的。那些跟隨他的將士們遠遠近近地倒臥在雪地中,不發一聲,看了讓人心酸,讓他感到深深的恥辱。他自己也有兩天沒吃東西了,從胃裡泛上來的口水是苦的,是失敗的滋味。
他想了想,又與博兒術商量了,然後傳令下去:所有人馬立即出發,往答蘭捏木爾格思草原方向撤退。那邊有山水,樹木茂密,藏身容易,獵物多,可以充飢。同時,也好順路收集失散的部眾。他讓博兒術清點了一下,除了再也站不起來的,總共還剩下兩千三百兵馬。他抬頭看看陰霾的天空,想,上天愛我,沒有拋棄我,這說明什麼呢?雪片落下來,沾在他的眼皮上,化了。
所有的戰馬又被勒緊肚帶,重新上路了。它們的肚子癟癟的,毛色黯淡,鬃毛又濕又髒,尾巴打了綹,垂掛著,像繩子;屁股都是尖的,一走路就露出了骨頭架子。其實,它們早就想走了,因為哈闌真沙陀地面不是草原,雪底下淨是沙土,很少草根,它們盡快要到有水喝、有草吃的地方去。但是馬沒說,沒去催主人。
主人敗了,失敗了的人比馬可憐。這個馬懂。所以人不聲響,馬也不做聲,這種時候它對它的主人比任何時候都溫順。夜晚,在雪地中,主人貼著它睡,借它的身體取暖,它就不動,看見旁邊有草也不挪地方。因為,馬可以站著睡覺,人不行,你一動,他就醒了,傷了的,醒了會疼,沒傷的,醒了會餓,馬就沒辦法了,除了給主人溫暖,它只會馱著主人奔跑,不會別的。如果它會說話就好了,可以安慰主人;如果是一隻羊就好了,能讓主人充飢,或者變成狗,去給主人叼一隻兔子來。但不行。
現在,它們只能馱著主人不停地疾走,走累了,也沒有別的馬來替換它。道路太漫長,沒有盡頭,只能繼續走下去,強打起精神,忍著飢渴。走是它們的命,跑不動了就走,到走不動的時候,也就該死了。別看人很神氣,在這一點上就不如它們,他沒它們跑得快,也沒它們走得遠。很多的時候,他必須依靠它們。
當人打了勝仗,喝醉了,軟成一攤泥,它能把他馱回家去;當他打了敗仗,受了傷,也要它把他馱在背上,送回營地,遠離危險。就這樣,它們走了一天,一夜,又一天。終於,主人要宿營了。他們跨下馬背,點燃了篝火。像往常一樣,營地設在一條河的旁邊,河水已經開凍,帶著冰碴,十分的渾濁,難喝極了。
馬們只是嘗了一下,便扭開了頭,寧願渴著。所有的牧人都知道,高貴的戰馬從不喝渾水,那是它們的品性,和別的動物不同,和人也不一樣。人可以喝奶、酒、肉湯,渴極了的時候還可以飲牲畜的血。馬不行,它們只喝清澈的河水和泉水,至少,那水中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主人懂得這一點,都拿出鍋或者桶,把河水澄清了再餵給它們喝。主人給它們卸下鞍子,為它們梳理皮毛,嗤啦嗤啦嗤啦。
即便是失敗者,在這一點上也絕不馬虎,和勝利的時候一樣,親熱地撫摩它們的脖子、臉、嘴,比對他們的兒子還親,不管心裡存著多大的火氣,絕不會動手打它們一下。這時候馬就知道了,主人已經脫離危險。這些個人,他們舀起河裡的渾水,像喝酒一樣碰杯,發誓,流淚。他們管這條河叫做班朱尼河。
一路上,鐵木真用酸軟的手腕提著馬韁,仔細思想。只有上了路,在馬背上,頭腦才活躍,思路才開闊。嘴裡的滋味仍然是苦的,但他還活著,身邊還有人馬,雖然不多了,都餓著肚子,卻都信任他,跟著他。他們曲著背,垂著頭,在灰色的天空下疾走,沒有一句怨言。而他呢,作為失敗者,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需要他們的信任。如今,他又一次被他的安答打敗了,差不多輸光了,沒有一點回手的氣力,如果不走,他的安答隨時可能出現在任何地方,他的身後,或者頭前,要真是那樣,他就徹底完了。
他想,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幾乎忘了他的安答,這是不對的,所以,他的安答打他不是沒有道理,他早就應該想到,但他不小心,給忘了。他的安答來打他就是要提醒他,這是天的意志,天借他安答的手告訴他,不能忘記危險,不能停留、自滿或者醉心安樂,天下沒有一塊這樣的地方給你,不是勝利,就是失敗,不戰鬥,就是死。你的安答讓你嘗到了失敗的滋味,明白了這個道理,你應該感謝他。就是這樣。
於是他想起札木合那件貼身的袍子,天熱的時候都不捨得脫下來,因為袍子襯裡上有一幅美麗的圖案,畫著眾多的山川、河流、草地,凡他知道的,聽說過的,都畫在裡面,這曾經使他十分的好奇、迷惘。現在他懂了,那便是他安答的心,一切智謀和力量的來源。而他呢,更多想的是復仇,他沒有他安答的眼光和心勁兒,所以才敗了,必然的。給你留下一條命,已經是萬幸,你不如你的安答,你可以不怕他、不恨他,但你不可能不敬重他的才幹,他不僅僅為仇恨而戰,因此他比你看得遠,下手重。
現在,鐵木真終於找到自己手腕酸軟的原因了。而且他斷定,哈闌真沙陀的撤兵一定是脫斡鄰父親的主意。他能想像出他當時的表情,激動的口吻,潮濕的眼窩。還有他安答無奈和慘白的臉。天已經晴了。鐵木真下令宿營,一條河橫在眼前,在月光下閃亮,人們告訴他這是班朱尼河。
他舀起渾濁的河水對跟隨自己的人說,長生天看見了,在我最危難的時候,你們沒有離棄我,如同我手裡的刀和身上的衣服,這是因為什麼呢?因為你們相信上天,上天要我成就大業,你們相信我。當颳風下雪的時候,我們靠在一起,就不覺得寒冷;當面對敵人,有我在,你們就有勇氣,不畏懼。這都是長生天看見了的,只要我口中有氣,你們就是我的呼吸。有你們站在我的身邊,就是對面的箭來了也會拐彎,因為長生天看到了你們的心。
將來,從我這裡,你們一定會得到比你們想要的還多得多的東西。必將有那麼一天,讓你們的馬放開四蹄,任意奔馳,不管朝什麼方向,十天之內跑不出自己的國土。自日出之地,到日落之地,都沒有人再敢與你們為敵,只要他們想一想,就會心裡顫抖,像被風刮過的蘆草一般。因為敵人知道,我們是不可間離的,如一隻手上的五指。現在請你們和我一起,同飲一碗班朱尼河的渾水,把我們的話說給長生天聽。永恆的天一定相信我們說的每一句話,並且記住,因為我和你們一樣餓著肚皮,腹中無食,心無雜念。班朱尼河可以作證。
鐵木真說完了他所想的,從自己的語氣裡,他聽出了札木合的口吻。這就對了,他想。然後仰起頭,將渾濁牙磣的河水嚥下喉嚨。頓時,土腥氣淹沒了失敗留在舌根上的苦澀。這班朱尼河水如藥湯一般,從此治好了他的手腕,酸軟的感覺徹底消失了。
春天,風變暖了。鐵木真走過答蘭捏木爾格思草原,但沒有停留,在那裡,他們遇見了兀魯兀、忙忽的兩千人馬,又一起沿著合勒合河西岸繼續向北走。有一日,他們狩獵的時候捉住了一隻受傷的野驢,它的脖子被射穿了。突然密林裡冒出一個人,吼叫著,撲過來與他們搶奪獵物。這個人頭髮遮住了眼睛,身上裹著獸皮,滿臉鬍鬚,瘋了似的,十幾個人都敵不過。鐵木真見他的動作眼熟,高聲喊叫哈撒爾的名字。所有的人都愣了,哈撒爾向他奔跑過來,彼此相認了。
當時,在哈闌真沙陀戰場,哈撒爾被人擊下馬背,昏死過去了。黑暗從四面八方朝他湧來,他沒有力氣阻擋,力氣都從他身上溜走了,睏倦得眼皮都睜不開。這是他有生以來睡得最美的一覺,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黎明,星星稀疏,壓在身上的屍體早就變硬了,四周沒有一點聲息。哈撒爾打了個哈欠,力氣又回到身上,灌滿了四肢,他爬起來,踏上了尋找兄長的路程。好像有神靈指引,他想也沒想就朝北面去了。
為了追上兄長,哈撒爾走過了許多地方,胯下沒有騎的,嘴裡沒有吃的,白天躺在溝裡,像狗;晚上睡在樹上,像鳥,見了人就避開走。因為人們一看見他,就遠遠地張開了弓箭,或者抽出刀,不敢上前與他說話。有一次他在河邊看到自己的影子,以為看見了一隻土狼,十分嚇人。他的頭髮蓋住了臉,身上裹滿獸皮,光著腳,因為靴子早就磨飛了。大家知道,凡沒有馬騎的,不能算是一個人,要麼是賊,要麼是鬼,他的話沒人相信。
本來,他可以偷一匹馬去追趕他的兄長,但哈撒爾做不到。偷馬並不難,但是,他若那樣做了,就成了一個真的盜馬賊了,這樣的人不是鐵木真的兄弟,不是也速該的兒子,也不可能是訶額倫教養大的。沒辦法,哈撒爾只能靠著兩條腿走。他的箭壺裡只有七支箭,四支短的,三支長的,沒有十分把握不敢放空。
火石丟了,射中的獵物只能生吃,吃不了的,就臭了。捉不住獵物的時候,餓得嚼身上的皮子。哈撒爾知道,他的兄長活著,在他看不見的某個地方,他必須找到他的行跡,一點不能慌亂。日復一日,他能感覺到和兄長的距離在漸漸縮短,但他身上的箭只剩一支了,這一天,他射中了一隻野驢。野驢中了箭還能奔跑,它是上天派來的,野驢把他引到了他兄長的身邊。
哈撒爾看到,他的兄長的臉長了,生出了鬍鬚,初見時有些陌生,但確確實實是他的兄長,不是別人。
只要眼睛一看到他的兄長,他的心就塌實了,就像箭回到了弓弦上。當然了,這不是一張平常的弓,不是光靠力氣就能拉開的弓,不是光靠眼睛就能瞄準的弓,但每支搭到這張弓上的箭都明白自己的目標,一挨住這張弓,箭就有了準兒。離了它,箭就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自己是誰,無論飛到哪兒,飛多遠,心裡總是疑惑。
現在好了,感謝那頭野驢。哈撒爾覺得,那驢肉的味道是世界上最鮮美的。
有一天,鐵木真把哈撒爾叫到跟前,問他,哈撒爾,你的妻子她在哪兒?哈撒爾說我的家被衝散了,我不知道她逃到哪裡去了,也許跑回到克烈部去了吧,她是克烈人,克烈部打的是我們,不會欺負她,請兄長放心。
鐵木真說,你的妻子是脫斡鄰王汗的侄女,當年是他為你說的親。你是我的弟弟,也是克烈部的女婿,你聽我的話,去克烈部尋找你的妻子去吧。哈撒爾說,哥哥是想讓我去投降脫斡鄰王汗麼?如果那樣,我何苦翻山涉水來找你,險些被野獸吞了,被毒蛇咬了。哥哥你這樣說是不是厭煩我了呢?與哥哥比起來,妻子於我算作什麼呢?我自小就按母親的囑咐,處處聽哥哥的言語行事,向東就向東,向西就向西,從沒有做錯過什麼,從沒有畏懼過什麼,也從沒有與哥哥頂撞過。在家裡不與哥哥搶粥飯,在戰場上為哥哥擋刀箭,做先鋒。自小到大,凡我做的,都是哥哥想要我去做的。我不明白,如今哥哥為什麼要趕我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