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歷史的損益表 (9) 文 / (德)曼恩哈特·米格爾
如果由富人和窮人共同烤出的麵包能被更平等地分配，那麼社會關係的緊張局面是不難緩解的，這本應該是社會公平的一部分，但實際情況卻很複雜。從根本上說，在西方工業國家中，有工作能力的人在不斷增多——儘管增多的數量很小，但這個部分無法再為烤麵包帶來任何實質性的貢獻，而且社會對這一部分人也沒抱太大希望。出於各種原因，他們還沒能趕上其他人的效率，所以人們心裡已經對烤麵包的事情作出了決定，社會不再需要那些效率低的人。於是政府絕望地為這些人尋找工作，只有政府對工作職位進行部分或全部資助，只有這些效率低的人能容忍薪水微薄，他們才能實現就業，而社會關係的緊張局面根本沒有緩解。
這也是西方社會中的一條禁忌：它的離心力不僅將人們從中心位置甩到邊緣，也將不少人直接甩了出去：一些人在短時間內用合法的手段積累起財富，於是打亂了社會結構，進入了更高收入階層；另一些人反而從這種社會結構中被甩了出去，在社會生產過程中起不到任何作用。這部分人雖然現在還有耐心，但「被排斥」的感覺卻持續困擾著他們。
在以保持高生產效率為目標的經濟形式中，社會也只給生產效率高的人留出了位子。生產效率不高的人會被直接甩出去，要麼跟在後面追趕，要麼中途落下。這使得「為什麼成功的人會成功」的問題變得更加引人注目。人們認為勤奮工作是重要的，開始時的條件如家庭、學校、朋友以及良好的人際關係也很重要，但具有決定性作用的是合適的時間、地點和背景，要是還能有些才華，那麼發展的方向就是正確的，前路就是康莊大道了。如果沒有這些而僅憑才智的發揮，人們往往要花費很大氣力去克服各種困難，於是很多人便無法成功。
儘管人們聽過各種有關成功的演講，但西方社會並不是平等的人類集體，機會公平和機會均等最多只是指路明燈。事實上，西方社會由界限分明的各個集團組成，這些集團很少按照種族和文化來劃分，更多的是根據社會關係甚至社會地位來定義。為了保證集團之間的穩定性，政府規定人們要團結，但集團之間的分歧卻越來越大，穩定性也越來越差。「你屬於哪個集團？」這個問題變得越發重要。如果人們給不出一個合適的回答，那取得成功就沒那麼容易了。德國的這一情況在法國、英國、日本、美國以及許多其他國家也都存在。
失敗的損益表
200年來，工業化經濟發展的損益表是相互矛盾的。它一方面反映了人類歷史上獨一無二的成功史：西方工業國家經過努力，攀上了19世紀初在人們眼中不可企及的高峰，人們的各種夢想也得以實現。目前，出生於這些國家的人，不僅能活到成人的年齡，還可以慢慢變老，不會在年輕的時候就去世。他們有接受教育的機會，物質條件優越，往往過著富裕的生活，有著自由的權利，並身處憲法規定的民主國家中。總之，他們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設計自己的生活方式，這在以前只有少數人有限地實現過。今天，西方工業國家的大多數人在物質和非物質方面的生活比之前的城堡主還富裕。在這200年的發展歷程中，大部分人也曾在前進的道路上有過動搖，但又努力堅持了下來——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另一方面，這張損益表也記載了數次重大失敗。工業化經濟在這200年裡使人類陷入了有史以來最大的困境，目前的模式無法繼續下去，但也找不到可以撤退的地方。人類生長於斯的地球上發生的一些危害已經無法挽回：兩極冰冠和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水源枯竭、湖泊乾涸、土地荒漠化等等，另外，全球海洋污染使清除擱淺的鯨比處理特殊垃圾的成本還要高，而且原料也變得緊缺而昂貴——主要是能源原料。
人們的生活和生產方式在折磨著人類自身和社會。人類和社會相互掣肘，二者的關係變得更加脆弱、更不成熟、更加無助，而且對彼此都有更多的苛求。科技進步使人類身體上的負擔減輕，但隨之而來的精神負擔，如噪聲、壓力、繁忙卻變得更多。以前的人們更幸福嗎？以前的人在牙痛或患闌尾炎的時候，也許不是更幸福的，但在其他情況下就很難對此作出否定回答了，因為人人都生活在自己的時代中。我們這個時代的大多數人表示，雖然沒那麼幸福，但至少是滿意的。也許以前的人也這樣想，也許人類除了滿意之外不會再有其他的生活狀態了。但人們不能低估這種情況：一個總的來說覺得生活很滿意的社會，這本來就是少見的。
但無論有多滿意，大多數人還是能感覺到這個時代的巔峰時期已經過去了，就像之前所有的時代一樣，它現在正在接近終點。儘管人們將這一終點不斷向後推延，但除了付出的成本在繼續增多之外，這個時代還是會在某個時刻終結。任何秩序、制度、文化和文明都不能跨過很多時代而存在，這一點確鑿無疑。同樣，我們這個時代的結局不會是人們一直承諾的天堂，那時的情況還會對人類非常不利。在西方工業國家中，不僅大部分人的物質生活水平將下降，教育水平也將下降。薪資的提高對很多人來說只是紙上談兵，社會關係將變得更加緊張，更多的人會感覺自己被甩到了社會邊緣，更多的人感覺寂寞，感覺被社會拋棄了。
但最令人不安的是，人們現在還無法對有關未來的問題給出有說服力的回答。如果在未來幾十年裡，氣候果真如大多數專家預言的那樣改變了，那將會發生什麼？如果在不久的將來，世界各地成百上千萬甚至上億人湧向西方工業國家，而且根本不是為了追求更多物質財富，只是因為這些國家還能對氣候變化進行適度控制、降水量較多，那又會發生什麼？如果因為大部分人衰老虛弱、需要照顧，導致西方工業國家的生產效率下降，那又會發生什麼？對於這些問題以及其他問題，人們從社會上聽到的說法都與事實嚴重不符，不僅無法安撫人心，有的甚至是奇談怪論。
大多數人再次感到面臨的挑戰太多，希望時光能倒流，從經濟和社會發展失控的時候即20世紀六七十年代重新來過，對此多國政府表示支持。這就好比真實的社會主義體繫在東德地區崩潰之後，有將近2/3的人，在2006年甚至有3/4的人，覺得社會主義本來是個很好的體制，只可惜實行的方式比較糟糕——與此類似，如今這些人認為，現有的一切體系和體制都沒有問題，遺憾的是人們犯了錯誤：玩金融的人太放肆，國家對銀行的監管太鬆懈，在教育方面和移民融合上有失職行為，無可爭議的是，人類對人口發展的研究才剛剛開始，對自然和環境問題的研究起步更晚，所以今後人們還有機會糾正錯誤。還有一些人認為，所有的問題都能在當前的系統中處理好，前提是很高的經濟增長率，人們可以依據它制定出相應的措施：改善教育、移民融合、克服人口挑戰以及保護自然和環境。
上面列出的人類「失誤」，其實根本就不是失誤，而是西方工業國家的經濟和生活方式必然的後果，只是很多人都不願意這樣想。這就好比有些人認為抽煙與其引起的咳嗽之間沒有聯繫，或者認為過度飲酒與肝臟損傷之間沒有聯繫。前者與後者之間沒有聯繫，因為抽煙引起的咳嗽和飲酒帶來的肝臟損傷只是有機體出現了不可預料的偏差。
不少人甚至表示，如果問題由西方工業國家主導的經濟和生活方式引起，那就來強化這一經濟和生活方式！這種辯解就好比抽煙引起的咳嗽要通過抽更多的煙來治療，肝硬化要通過喝更多的啤酒、白酒和葡萄酒來治療。雖然他們也不反對愛因斯坦的名言「出現的問題從來不能通過使問題產生的思維方式來解決」，但卻毫不動搖地堅持需要更多的增長來處理經濟和社會發展中的問題。
在這增長的狂想中，首先是西方工業國家，接著是大部分人類，都使自己無可救藥地疲於奔命。他們不僅很快耗損了不可再生的原料、自然和環境，也消耗了大量的可再生資源。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可再生資源的消耗及其全球範圍內的更新能力之間還能處於平衡狀態，但現在人們已經在9月份耗盡了本來應該到次年1月使用的資源。「過期日」指的是自然在12個月內可以生產的資源數量，被人們在一年裡消耗完的那一天。如今「過期日」在逐年提前，目前的情況是過度耗損，地球變得越來越貧窮。
現在被人們視為富裕贏利而進行消費的部分，實際上是對未來越來越多的透支。庫爾特·比登科普夫就曾對人類「剝奪後代」的行為發出了警告。如今情況變得越來越嚴重，不只環境和社會的收支有了更大的不平衡，連長輩留給後輩的賬務負擔，即廣義上資源消耗的實際和計劃的收支，也出現了很大的不平衡。所有人都滿心歡喜地看著過去200年尤其是最近60年來，物質財富的增多和其他方面取得的成就，但只有很少人意識到了人類還承受著巨大的負擔，這種通過社保體系、公共和私人貸款、破壞環境、耗損資源以及其他種種給後輩留下的負擔。
國家、企業和個人毫無顧忌地貸款成了西方社會的常態。貸款在未來會成為生活的樂趣、進步的信仰和信任的表達，只有膽小鬼和對未來滿腹抱怨的人才沒有資格貸款。人們就是要貸更多的款！如果市場活動家更願意進行貸款，哪裡還會有更多的增長？美國人向世界展示出，他們在過度貸款基礎上建立起來的消費規模讓世界經濟都出現了短暫的繁榮。
這就是西方世界目前獲得的成就：在很大程度上，他們將財富建立在貸款的基礎之上！貸這麼多款，接下來該怎麼辦呢？奧地利總理菲曼在這方面的看法不像其他典型的政客，因此他的話很實在：「歐洲的貸款……將在兩三年中提高幾個百分點。我不相信哪個政府能夠償還。」他說對了。經濟增長使西方工業國家和其他國家的人們在物質上變得富有和自由，但增長現在卻成了過度貸款泥潭中的花朵，成了一種頹廢墮落的社會現象，由此這也說明，西方工業國家所主導的經濟和生活方式是荒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