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歷史的損益表 (6) 文 / (德)曼恩哈特·米格爾
人們逐漸認識到這種情況的潛在危害,所以幾乎所有國家都制訂了相應的措施和計劃,來幫助移民學習語言,增加受教育的機會,並改善在當地的融入狀況——主要是提供移民就業和獲得收入的機會,並保證當地居民和移民有效地交流互動。但這些措施的成本很高,人們已經計算出,僅在「教育和職業資格認證」這一項上,為使移民家庭的青少年達到與當地青少年相同的水平,德國政府每年就要額外花費50億歐元,而要將計劃進行得更全面,將花費110億歐元。可如果要避免移民在質量上的整體崩潰,這些高成本的措施就是必不可少的。因為20年後,德國將有30%的從業人員以及40%新走上工作崗位的人有移民背景,這些人將取代之前本土的德國人——即素質高、出生率高的那一代。
最晚到那時,移民的全面融合必須獲得成功——不僅在德國,也在很多西方工業國家。當然,也有可能這些國家的人口因為移民而沒有出現老齡化趨勢,沒有數量上的減少,但在教育水平和職業水平上卻有了很大的滑坡。目前,對於大量移民湧入和融合的努力還沒有一個有說服力的結論,顯然很久之後人們才能弄清楚過去幾十年中到底發生了什麼。這個經濟不斷增長的世界,也會因為移民而發生徹底的改變。世界上的所有人,特別是西方工業國家的人們,在數量和質量上都不再會是他們之前的樣子了,在某些方面的情況會變好,另一些方面的表現則會變差。
脆弱的社會
過不了多久,人們就得勇敢地宣佈,西方工業國家內部的很多經濟和生活方式不僅在利用地球的自然資源——空氣、水、土地和礦藏——還耗損著資源,所以這些方式不能持續下去。儘管現在還有一批人聽到這個消息會嚇得寒毛豎直,但社會的整體氛圍已經有了變化,人們不再緘默不語。之前那些呼籲為了自然和環境必須改變政策的人還得為自己的觀點進行辯護,而如今認為可以像目前這樣繼續下去的人,也要給出令人信服的說明,要怎麼繼續,以及應該怎麼繼續。目前,對此表示支持和反對的人打成了平手,但這並不代表對自然的耗損和濫用已經停止,一個可能的轉折點仍遙遙無期。不過在這一問題上,支持和反對的人數比以前更加平均了,即使比例還沒有完全翻轉過來。
在西方工業國家中,人們對人類生存基礎的討論比對社會問題的討論更廣泛,但社會問題同樣很嚴峻。西方社會的經濟和生活方式在危害環境和自然的同時,也在危害著社會結構的穩定,但很多人卻不願意瞭解其中詳情。因為這會涉及他們自身,涉及他們的自我理解力和認同感。去想像正在過一種對自己和社會都有危害的生活,人們是難以忍受的,這也很容易理解。於是大多數人對這種有害社會的指責進行了反駁,認為要立刻停止指責,至少在對文化的批判上,因為這是在忽視現代社會的大批成就,並打算將歷史的車輪倒轉——這就是對進步有敵意。這種辯論的模式,正好以與之前有關破壞環境和自然的討論相同的順序呈現:全都是幻覺……這些情況一直都存在……根本不是那麼糟糕……會恢復正常的……會找到解決辦法的……
很難對此進行一場由理智主導的辯論,因為社會通過禁忌在保護著其對事物的各種理解和看法,這是人類社會代代相傳的。這裡的「禁忌」不只是政治上的恰當用語,還有一整片禁忌的森林,人們在森林中的活動幾乎不可避免地要碰到樹枝,例如以下話題:男人和女人的地位和角色,個體和社會群體的自治權和發展權,平等以及社會公平。在這個森林中,不管人們走到哪裡,都會有各種陷阱:性別歧視和種族主義,同性戀歧視和伊斯蘭教歧視,殘疾人歧視和流浪者歧視的陷阱。如果有誰打算在公眾場合發表觀點,最好先通過電腦程序把發言稿裡所有可能引起尷尬的概念過濾掉,聰明一點的話就保持沉默或廢話連篇,不用顧忌能否經得起推敲。
儘管冒著觸碰禁忌的危險,我還是要說,西方社會內部的經濟和生活方式只適用於消滅其社會的存在——這裡指的是一種特殊的社會存在形式,而不是人類的存在。這個結論不是危言聳聽,不是大驚小怪,更不是悲觀表述,而是一個簡單數學序列的結果:如果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一個社會中同一代的兒童在數量上比同一代的成人要少,那麼這個社會遲早要消亡。它要麼從繁衍能力強的其他民族中不斷吸收人口,要麼就在某天放棄其生活方式,重新擁有更多的後代。
但無論這種社會採取什麼措施,傳統的社會模式都會破裂。先是人口不斷減少,然後到了某一時刻,人口數量將不足以保證社會繼續存在。如果他們通過引入移民來填補數量,那移民遲早會實行母國的社會模式,並把當地的模式排擠到邊緣。如果這個民族放棄現有的生活方式,由此在人口上能夠繼續維持自身的存在,那也同樣意味著其原有社會模式的完結。在現實中,這兩種選擇人們都嘗試過,沒有嘗試或只進行了初步嘗試的是,新的移民群體與當地的生活方式和社會模式互相融合。因為移民遲早要與當地人一起去面對同樣的問題,如果不為融合付出努力,他們的人口也會不斷減少,最終將再次被邊緣化。
目前得到的結論發人深省:無論在歐洲、北美還是遠東,長遠來看,沒有任何一個工業國家的出生率是足夠高的,所以無法保證整個社會的繼續存在。而且,哪裡接受了西方社會的生活方式,哪裡的人口就會急劇下降。歐洲19世紀末開始的生活方式如今擴展到了世界各地,但西方工業國家的生活方式和目前的後代數量顯然不匹配。例如在德國,成年人與後代數量相等的一代人,距今最近的是在1881年。很多人試著用各種手段去改變這種狀況,但都以失敗告終:無論是德意志帝國、魏瑪共和國、第三帝國,還是聯邦德國或民主德國。
不妨問問西方工業國家的人們,為什麼不要孩子或者最多只要一個孩子,可以從他們的回答中勾勒出一幅精彩的社會心理畫面。他們解釋道:「我們不要孩子,第一是因為我們沒有合適的伴侶,第二是因為沒有孩子我們也過得很滿意,第三是因為孩子會影響我們的消費水平和陞遷機會。」其他的原因,比如沒有照顧孩子的能力或掙錢太少等,都排在了靠後的位置。
這就是西方社會,表面上多姿多彩、閃閃發光,實際上卻腐朽不堪、支離破碎,就連最小的結構單元「家庭」都能將這些反映出來。當然在很多家庭中,成員之間堅定不移地互相幫助,但同樣也有很多家庭,成員之間互相不信任:夫妻之間不信任,父母之間不信任,孩子不信任家長。「我可以信任他嗎?」「我可以信任她嗎?」這樣的問題太容易理解了,因為在很多西方工業國家中,每一個良好的伴侶關係都對應著一個失敗的伴侶關係——包括登記的和未登記的。對著另一半大聲清楚地說「我願意」的人,或至少為了孩子的發展而勉強維持婚姻的人其數量在進一步減少。德國每年將近有15萬名兒童的父母會離婚,這還不包括那些未婚生子的情況,這個數字是很大的,意味著約1/5有孩子的家庭都是不完整的。目前德國有220萬名兒童在單親家庭下長大,在西德這類孩子的比例佔全部孩子的17%,在東德占26%。
單親家庭是相當不容易的。和伴侶的分離、和父親或母親的分離,對大人和孩子都是一種創傷,他們會長期生活在痛苦中——專家們和許多當事人都同意這種觀點。但由於這與西方社會的自我概念不匹配,所以人們很不樂意也很少談到這個問題,人們也同樣不願意面對這一事實:超過一半來自離婚家庭和分居家庭的兒童在學校裡會有問題,要麼身體患有疾病,要麼有心理上的異常。而且單親家庭的經濟情況往往不太好,單親家庭孩子處於貧困狀態的風險高達40%,是雙親家庭孩子的4倍。在西方工業國家中,除了移民的孩子以外,就數單親家庭的孩子最貧窮。所以根據這些情況,當男士和女士們說「我不打算要(更多的)孩子,因為我沒有值得信任和托付的伴侶」時,你就不會感到吃驚了。沒有值得信任和托付的伴侶,使不要孩子的決定變成了有責任意識的表達。
家庭的脆弱反映了社會的脆弱。同時,社會還給人提供了太多的可能性,使家庭更為脆弱。還從未有過這麼多條路擺在人們面前,還從未有過如此多的生活選擇。這些選擇的誘惑力很大,而持久的關係或有孩子的家庭多少會受此影響。儘管絕大多數德國人宣稱,完整的家庭是其追求的生活模式,但現實一點說,孩子之外的世界是豐富多彩又使人興奮的。人們也經常從自身或親友那裡明確,為人父母可能是很辛苦、很枯燥的,而且不管怎樣,有了孩子就是與「放棄」或「自製」聯繫到了一起。如果人們聲稱「不要孩子或只要一個孩子也是很好的」,這又能怎麼樣呢?孩子有什麼用呢?世界上還有很多美妙的事情!
有這麼多選擇擺在人們面前,生養孩子就變成了困難的事情。在物質財富匱乏、教育水平偏低而且選擇偏少的社會中,孩子是生活計劃中不可或缺的選擇,人們除了工作和養育孩子之外別無他事。但在物質富足、教育水平良好的社會中,孩子便不是不可或缺的選擇了,在各種生活可能性的競爭中,人們通常會選一條簡單舒適的路。這裡的對應關係一目瞭然:在一個社會中——也可能是在部族或聚居地——人們的選擇越少,後代就越多,這種情況幾乎沒有例外。
當然,那個在孩子之外豐富多彩、使人興奮的世界,並非完全沒有壓力。為了人類社會的進步,人們必須給予某些事物優先權,並投入金錢和精力。「為什麼您不要孩子,或只要一個孩子?」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同時也讓人明白,孩子也在競爭著漂亮的住宅、更寬敞的汽車、出色的業績或至少有保障的職位。我們終究是生活在一個專注於工作和消費的社會裡!孩子可能是可愛善良的,但也不會可愛善良到影響他們的消費水平和職業機會。
在這種背景下,國家和社會群體的努力是令人感動的:它們提供更多的子女補助、日托中心、全天學校、公眾交通的優惠車票、動物園的免費門票以及母親和兒童的假期。這些措施很好,也很有道理,每個有能力的人都應盡力去推動這些活動,但他們無法改變這個事實——高生產力、高靈活性、專注於工作、物質財富增多和經濟增長的社會根本不適合孩子!孩子們需要穩定、安靜、遵守各種禮節的環境,最需要的是時間,很多的時間。也就是說,孩子們需要的,與西方工業國家根據其原則最能提供的內容正好相反。
因此,人們對喜愛孩子的呼籲是沒有效果的。意大利人、西班牙人、希臘人都被視為喜愛孩子的人,他們卻擁有比其他西方工業國家人們更少的後代。這並不奇怪,因為如果西方社會真心喜歡孩子,那它早就不是西方社會了。西方社會不能停下來休息,必須盡快跟上世界的腳步,並盡量位於前列。首先,經濟就應該增長,增長,再增長。在一個擁護這種格言的社會中,孩子只有很少的空間。所以,無論提供了多少日托中心和全天學校,西方社會在結構上就是子女稀少的,這些設施只能成為廢物。但西方社會不願承認這一事實,仍然為促進養育後代支出了大量資金。如果改變了生活方式,其實他們是可以省下這些成本的,但大多數人到現在也沒作好這種思想準備。
不成熟的社會
如果改變了生活方式,西方社會的人們就可以花更少的錢卻生活得更好。但他們現在必須為解決各種問題而付出巨大的努力和高額的成本,當然這些問題對於他們之前的幾代人來說,是根本不存在或者不必費太大力氣就能解決的。西方工業國家的人們配備上所有找得到的儀器去進行高難度的大動脈手術,但在其他極為重要的方面卻往往像文盲一樣,必須為每次簡單的讀寫援助而付錢。
這些有信譽的專業讀寫援助者,即所謂的顧問和教練,在職業人群中的數量不可忽視。他們不做其他工作,專門向那些不成熟的人出賣很好卻昂貴的建議。人們面對十分複雜的稅務和法律事務時要進行咨詢,儘管不一定能說出這些體系的透明度,但這種求助至少是可以理解的。不可理解的是,人們經常對自己的健康情況一無所知,就連那些因此掙了很多錢的醫生也抱怨說,有太多病人對自己和自己的身體毫無瞭解,因此健康機能出現任何小毛病都去進行檢查,從而花費不必要的錢。
這世上的顧問有很多。財產和投資顧問賺著富人的錢,退休金和社會補助顧問吸引著經濟困難人士的注意力,營養、減肥、時裝和生活方式顧問則專攻女性顧客。憑自己的認識,人們在這個社會能做的越來越少,卻到處在尋求幫助。如果哪裡缺少了顧問,人們馬上就會呼籲國家的支援。國家就應該時時刻刻、隨時隨地提供幫助,哪怕是人們完全可以自行解決的事情,但人們一直沒學會去解決——即使曾經學會了,也早就荒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