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嵐生同嵐生太太 文 / 沈從文
嵐生先生在財政部是一個二等書記,比他小一點的還有三等書記,大一點的則有……太多了。許是因為職位的原故,常常對上司行禮吧,又不是生病,腰也常是彎的。但這些屬於做官的事,不值得來用多少話語形容。橫順這時節,大家對於某種人的描寫,正感到厭煩,或者會疑心是故意在紙上刻薄了他,小書記從職務上得來的殘疾不說也是好。我們要知道他,明白他是一個寫得一筆好字,能幹勤快的書記,很受過前任總務廳長的褒獎,此外,他是一個每月到會計處領三十四塊錢薪水的書記,就得了。
官印原是一個「岳」字,所以台甫用嵐生二字,即「岳可生嵐」之意,這是從名號上面,即可以見出他人是受過教育的。但在財政部去找姓牛名岳的,那是白費事。財政部職員錄中,並無牛嵐生其人。從書記到科長,科長到廳長,廳長回頭又數下來,一直到傳達處的聽差,把牛岳或牛嵐生問誰,誰也不知道。你到各處去問嵐生先生時,我想這只能使你增加些新見識,可以看出部裡人名字的奇怪,至於嵐生先生,在部裡卻改了一個俏皮的又吉利的名字,是牛其飛。至於這名字是否是從「飛黃騰達」或《聊齋》上《牛飛》一章取來,可就無從考究了。嵐生先生在部裡職員錄中,既寫得是牛其飛,又像有意把台甫也隱瞞了去,同事中喊「其飛」「其飛」總覺似乎拗著口,於是,刻薄一點的,就慷慨地為他取了一個渾名。這渾名我是不很清楚的,大致總與他姓和身體上的異樣粘了點兒關係吧。這能怪誰?誰叫他那麼胖又姓上這樣一個不好聽的姓?不過我知道,當到他面前喊叫他渾名的仍然是很少。這是得力於自己的體魄。從自己巍峨上生出威嚴,在嵐生先生,原是於太太一方面,已就得到一些例外權利了。
冬月來,天氣格外好,鎮天大晴,有暖暖和和的太陽,且無風,馬路上沙子也很少,嵐生先生每天十二點欠三十分的時候從財政部辦公室,回到西二牌樓饅頭胡同住處,陪太太吃飯。走路的回數總比坐車的回數為多。並不是圖省儉。人家是並無怎樣別的值得匆忙的事情,原就樂於把這三十分鐘,花到這一段不到兩里的馬路上去的。棄了車子來走路,這一來,便宜是異樣明白的:一則太陽曬到背膛心,舒服得比烤火還好過,一則是自己不願意在十二點以前到家。若果是十二點以前就到家,由太太派下來的差事,必多到一倍,這差事,慢一點到家,我們的嵐生先生就可免掉了。果真坐車子比自己走路還要慢,嵐生先生是極其願意坐車回去的。「又不是趕兵搬將,要這樣到大熱鬧路上跑什麼?」因為自己想逃避差事,凡是見到車子在路上跑得快的,嵐生先生就覺得這真無聊。奇怪的是財政部門前擱下來的車輛,縱你明明白白看到他是一個■子,一遇到拉起部中辦事人員,總也是比別人還要快,因此,嵐生先生,就更其不高興坐車了。
從部裡到饅頭胡同的一段路,是由粑粑胡同過裡脊房,向東,再折而南,出裡脊房南口,又向東,進蘿蔔胡同,又出,一轉彎,就到嵐生家公館了。
嵐生先生,就是照到我所開的路線那麼走到公館的。有時換由墨水胡同,那就較遠一點。較遠一點則可以多耽擱時間,也是嵐生先生所願意的事。且墨水胡同有一個「閨範女子中學」,除了星期不算,每一天嵐生下辦公室時,若從墨水胡同過身,則總可以看到許多從閨範中學返家吃中飯的女孩子。這中學雖標名是「閨範」,但如今時行的剪髮的事情,像並不和學校名稱相牴觸,所以看普通女子外,還可以看頭像返俗尼姑樣的女人,因這樣,嵐生先生從遠道走的日子,次數又像比捷徑還要多了。看女人本是一類壞事情,只要看得斯文,看得老實,不逗人厭,那是正如同欣賞一件藝術樣子,至少比那類不會愛人的愛情,還要正派得多的。嵐生先生的看法,也就歸入這一流。他覺得女人都好看,尤其是把頭髮剪去後從後面去瞄睇。
因為是每日要溫習這許多頭,日子一久,閨範女子中學,一些學生的頭,差不多完全記熟放在心裡了。向側面,三七分的,平鬋的,卷鬢的,起螺旋形的,即或是在冥想時也能記出。且可以從某一種頭髮式樣,記起這人的臉相來。但嵐生先生,對這類人,卻並不是像世間上許多傻子樣,就儼然油了臉說是在愛著。嵐生先生不拘在何種情形中,愛自己太太總比之愛別人還過分的。且像對於自己太太過於滿意,竟勻不出剩餘愛情再給別人了。他想著,如果自己太太也肯把發剪了去,凡是一切同太太接近的時候,會更要覺得太太為美好,那是無疑的吧。但曾用別的方法試探過太太意見,太太卻不反對也不贊成:不贊成,是使嵐生先生不敢一時將希望提出來,不反對,卻給了嵐生先生一點非去溫習閨範中學的女子頭髮不可的工作了。
嵐生,嵐生太太,就是這麼兩個人,成為一個家庭的。照嵐生先生的主張,凡是家庭,總要有兩個小孩子,一個老媽子,才是道理。本來是預備只要太太得了一個小孩子時,同時就到傭工介紹所去找一個女用人。不過太太竟像是因為怕請人多花錢一樣,兩年來還是不能生養一個小嵐生,所以直到如今,人還是請不成。因了一家只兩個人,每日關於吃飯的事,嵐生先生就不得不把權利義務糅合放在一起了。買菜,煮飯,太太是不煩嵐生先生幫忙的。但碗總要洗,爐子裡添煤,到煤鋪裡去賒賬,以及其他太太不能做不願做的,仍然是不可免。遇到太太不高興時,煮飯炒菜,純義務也要盡。那一天,若是兩者之中都不能相下,結果就只好照顧胡同口兒那一家四川小館子去了。
嵐生太太人是好,各樣當主婦分內的事都曉得都能做。年紀小嵐生六歲。樣子也是長得白淨好看的。也許就是為了年紀還不大,孩子們的脾氣同天真卻一樣好好的保存在心裡吧,固然知道當太太的對於料理家事是差事,但她總不願嵐生先生空起兩手來看她做事的。且覺得嵐生先生在家中袖手吃閒飯是不合理,久而久之,嵐生先生就把洗碗同抹桌子等工作也歸在自己義務項下了。到近來,在十二點以前,太太縱是把飯菜已經全體做好了,無論如何,碗是必得留下一個兩個等待嵐生先生處置的。你若因為想實行不做工而吃飯的主義,故意把回家的時間拖下來,碗還是好好的放到大的白鉛桶裡面。太太要吃卻顧自洗一個。是這樣堅決的經過不知多少小小鼓氣後,明知躲避是無望,近來,嵐生先生偷閒野心才不敢常起了。不過早回家則差事堆到頭上總是格外多,在外挨一刻就少一件事,嵐生先生之所以養成走路的脾氣,就為得是這樣一個道理。
要說是嵐生先生怕他的太太?也不盡然。太太應不應當怕,那是看太太來。至於嵐生太太,有許多地方,原是敵不過嵐生先生的。嵐生先生是胖子,雖不大,但究竟是小胖子。嵐生太太身個兒卻很小。若是當真鬧翻臉,認真打起架來,太太是無論如何卻打不過嵐生先生的。正又像太太很明白打不過嵐生先生一樣,凡遇到要逼到使一個丈夫摔傢伙發氣打人的事情,太太是仍然知道極力去趨避。太太且懂到用一切溫柔的方法,譬如說:親嘴,抱,以及別的足以增加嵐生先生的愛憐的各種各樣方法來軟和嵐生先生的脾氣,排件施行,使嵐生先生雖然是胖也到了那「英雄無用武之地」。其實,嵐生太太,又並沒有讀過什麼書,關於近來聰明投機家翻譯的什麼《愛的法寶》一類駕御老爺的模範指南書,也當真不曾見過的。
今天是嵐生先生從部裡得了九月份薪水回來的。洗碗的差事當然就豁免了。因為得了錢,太太主張到小館子去喊了一碗汆丸子,於是午飯桌上,比平常就多了一個碗。平常的品字形的排法變成田字形,太太的臉,也變得比昨天更可愛一點了。
在吃飯當兒,嵐生先生正用筷子擒住了一個丸子,往口裡送。
太太說:「你頭似乎也可以剃得了。」
沒有把丸子嚥下的嵐生先生,點頭來答應。待到嵐生先生能夠說話時,太太的筷子,又正在那裡擒住了一個丸子。
「太太,我有一句話同你商量。」
這是一句照例的話。並不是商量,也得這樣來說。這脾氣太太是很習慣了的。在平時,嵐生先生不拘那一次要同太太說一點超乎吃飯中討論「菜好飯爛」以外的事情時,都是那麼來起頭的。太太這方面,可以不必用口來答覆,把頭略點,或竟不點,只用正在桌子上碗碟中間搜尋菜心的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掉過來瞅著了嵐生先生,嵐生先生就可以繼續把議案提出了。
太太把筷子停在碗裡不動,聽了嵐生先生的話,就瞅定了嵐生先生。
「太太,你說近來年青女人有辮子好看一點——還是有髻子好看一點?」
太太是莫名其妙的,故沒有做聲。
「其實,我,看你是梳髻子還要比拖辮子更要可愛一點底。」
這真是一句廢話!正因為加了後面一句話,太太卻反而生了疑心了。這不明明是在街上看上了誰家拖辮子的女人,回來不能忘情的話麼?於是太太心中就覺得有點兒酸。要開口罵一句卻又不知從那一句話上罵起。看嵐生先生,是臉兒團團的笑笑的彷彿異常得意的。
筷子縮回來在另一碗來夾了一筷紅燒芥菜,太太的不快是已到了臉上了。
本來就是惟恐太太誤會的嵐生先生,在發現太太臉上顏色後,覺得有點惶遽不好意思起來。知道是太太在一種誤會中已苦惱著了。但不知應用什麼樣話語來解釋。
「太太,吃呀!」一舉筷子就擒了一個大丸子擲到太太碗裡。
「我是已吃飽了。」太太把丸子從自己碗裡又擲回。
「難道我又因了什麼不檢使你生了氣麼?」
「人老了,不能學十六七姑娘拖辮子,所以不可愛……」太太眼睛的微紅已補足了要說的話。
嵐生先生找到了解釋同認錯的機會,就琅琅的把自己積久不敢說出的意見全說了。
嵐生先生且說:「因為想要探詢太太對於長頭髮和短頭髮的意見,我才先說辮子同髻子,其實,別人並無什麼壞意思,只是一個引子,做文章都得引子,難道說話就不必麼?太太誰知就生了疑心,這只怪我不會說話了。……」
仍然又把丸子擲到太太碗裡去,太太就不再拒絕了。
接著,嵐生先生在女子頭髮上把「省事」那一點,就格外發揮了不少議論。結末是:「太太你若是也剪成了尼姑頭,他日陪我出去到北海去玩,同事中見著,將會說你是什麼高等女子閨範的學生哩。」
太太因為想起「高等女子閨範」的樣子,對嵐生先生的話是完全同意了。只是把頭髮剪後衣服又怎麼辦?現時所穿的當然是不相宜。最合式的是旗袍子。嵐生太太見過許多高等閨範女生就都穿得是旗袍子的。用藏青愛國呢做面子,紫色花絨做裡,要滾邊就滾灰邊,這樣一件旗袍,在太太心中,本來已計劃了有許多日子了。只是明知道財政部不發薪,就不方便同嵐生先生說。這時,嵐生先生既有那麼膽量,太太也就大大方方把希望說給嵐生先生聽了。
對太太意見表示了同意的嵐生先生,答應了即以薪水之一半來作剪髮的開支,太太也說這月在別的事上可以儉一點。吃完飯後,太太在對了鏡子撫弄她行將剪去的髮髻時,嵐生先生看著鏡子裡的太太好笑。
「剪子恐怕不行吧?」太太也對了鏡子中的嵐生先生說。
「那回頭我們上市場買一把新的。還有,太太你的袍子料左右也要看!」
「不要選一個吉利日子麼?」
「自然要的!市場上東頭不是有一家命館叫作什麼渡迷津,唉,前次,我們問那個……不是到過那裡一次麼?」
想起前次事,是要使太太紅臉的。前次到那裡花了四毛錢,去問請用人的日子,給那相士推算小嵐生的出世日,說是不久不久,如今,聽到嵐生先生又提那地方,恐怕嵐生先生順便又去問那相命人,所以藉故說是太貴。
「這不是理由,」嵐生先生說,「他靈驗。四毛錢一塊錢都不算貴,只要避了克我們倆的日子,是幸福的事哩。」
「那我們就去!」
「去就去,讓耽誤下半天公事,左右不值日。」
於是太太就換衣,抿頭,撲粉,嵐生先生一面欣賞著太太化妝,一面也穿上了青毛細呢馬褂,戴上灰呢銅盆帽,預備出發。
一點鐘以後。
一點鐘以後,在市場東頭,就可以見到嵐生先生同到太太正從「渡迷津」相館出來,日子是看定了。從一家新開張寫著大減價的吉利公司走過,兩人就走進去。在吉利公司花了四毛八分買了一把原價六毛的德國式剪刀,因為招牌上寫得是八扣,所以本來預備走到美麗布店去買的旗袍料子,也就在吉利公司一下辦妥了。此外又新買了一瓶雪花膏,連棉花一共算下來是十四元六毛。嵐生先生半月的工作所得,的確是耗費到舉辦這一次典禮上了。出市場時,太太在先開路,嵐生先生卻抱了一大包東西在後面蕩著的。因為太太走的並不快,所以嵐生先生得了許多方便,有左顧右盼的餘裕,把在自己面前走過的剪了發的女人,一個都不放鬆,細細的參考著溫習著,以後太太的頭髮的式樣,便是嵐生先生把在市場所見到的一個年青漂亮的女人短髮,參以墨水胡同一個女人頭髮式樣仿著剪來的。
近來是嵐生先生回家坐車子的回數又比走路的時候為多了。
1926年11月12日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