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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蕭蕭 (1) 文 / 沈從文

    鄉下人吹嗩吶接媳婦,到了十二月是成天會有的事情。

    嗩吶後面一頂花轎,兩個伕子平平穩穩的抬著,轎中人被銅鎖鎖在裡面,雖穿了平時不上過身的體面紅綠衣裳,也仍然得荷荷大哭。在這些小女人心中,做新娘子,從母親身邊離開,且準備作他人的母親,從此必然將有許多新事情等待發生。像做夢一樣,將同一個陌生男子漢在一個床上睡覺,做著承宗接祖的事情,這些事想起來,當然有些害怕,所以照例覺得要哭哭,於是就哭了。

    也有做媳婦不哭的人。蕭蕭做媳婦就不哭。這小女子沒有母親,從小寄養到伯父種田的莊子上,終日提個小竹兜籮,在路旁田坎撿狗屎挑野菜。出嫁只是從這家轉到那家。因此到那一天,這女人還只是笑。她又不害羞,又不怕。她是什麼事也不知道,就做了人家的新媳婦了。

    蕭蕭做媳婦時年紀十二歲,有一個小丈夫,年紀還不到三歲。丈夫比她年少九歲,還不曾斷奶。按地方規矩,過了門,她喊他做弟弟。她每天應作的事是抱弟弟到村前柳樹下去玩,到溪邊去玩。餓了,喂東西吃;哭了,就哄他,摘南瓜花或狗尾草戴到小丈夫頭上,或者親嘴,一面說:「弟弟,哪,啵。再來,啵。」在那骯髒的小臉上親了又親,孩子於是便笑了。孩子一歡喜興奮,行動粗野起來,會用短短的小手亂抓蕭蕭的頭髮。那是平時不大能收拾蓬蓬鬆鬆在頭上的黃發。有時候,垂到腦後那條小辮兒被拉得太久,把紅絨線結也弄鬆了,生氣了,就撻那弟弟幾下,弟弟自然哇的哭出聲來。蕭蕭於是也裝成要哭的樣子,用手指著弟弟的哭臉,說:「哪,人不講理,可不行!」

    天晴落雨日子混下去,每日抱抱丈夫,也幫同家中作點雜事,能動手的就動手。又時常到溪溝裡去洗衣,搓尿片,一面還撿拾有花紋的田螺給坐在身邊的小丈夫玩。到了夜裡睡覺,便常常做這種年齡人所做的夢,夢到後門角落或別的什麼地方撿得大把大把銅錢,吃好東西,爬樹,自己變成魚到水中各處溜。或一時彷彿身子很小很輕,飛到天上眾星中,沒有一個人,只是一片白,一片金光,於是大喊「媽!」人就嚇醒了。醒來心還只是跳。吵了隔壁的人,不免罵著:「瘋子,你想什麼!白天玩得瘋,晚上就做夢!」蕭蕭聽著卻不作聲,只是咕咕的笑。

    也有很好很爽快的夢,為丈夫哭醒的事。那丈夫本來晚上在自己母親身邊睡,吃奶方便。有時吃多了奶,或因另外情形,半夜大哭,起來放水拉稀是常有的事。丈夫哭到婆婆無可奈何,於是蕭蕭輕腳輕手爬起床來,睡眼迷濛,走到床邊,把人抱起,給他看月光,看星光;或者仍然啵啵親嘴,互相覷著,孩子氣的「嗨嗨,看貓呵!」那樣喊著哄著,於是丈夫笑了,玩一會會,睏倦起來,慢慢的合上眼。人睡定後,放上床,站在床邊看著,聽遠處一傳一遞的雞叫,知道天快到什麼時候了,於是仍然蜷到小床上睡去。天亮後,雖不做夢,卻可以無意中閉眼開眼,看一陣在面前空中變幻無端的黃邊紫心葵花,那是一種真正的享受。

    蕭蕭嫁過了門,做了拳頭大丈夫的小媳婦,一切並不比先前受苦,這只看她一年來身體發育就可明白。風裡雨裡過日子,像一株長在園角落不為人注意的蓖麻,大葉大枝,日增茂盛。這小女人簡直是全不為丈夫設想那麼似的,一天比一天長大起來了。

    夏夜光景說來如做夢。大家飯後坐到院中心歇涼,揮搖蒲扇,看天上的星同屋角的螢,聽南瓜棚上紡織娘子咯咯拖長聲音紡車,遠近聲音繁密如落雨,禾花風翛翛吹到臉上,正是讓人在各種方便中說笑話的時候。

    蕭蕭好高,一個人常常爬到草料堆上去,抱了已經熟睡的丈夫在懷裡,輕輕的輕輕的隨意唱著自編的四句頭山歌。唱來唱去卻把自己也催眠起來,快要睡去了。

    在院壩中,公公婆婆,祖父祖母,另外還有幫工漢子兩個,散亂的坐在小板凳上,擺龍門陣學古,輪流下去打發上半夜。

    祖父身邊有個煙包,在黑暗中放光。這用艾蒿作成的煙包,是驅逐長腳蚊得力東西,蜷在祖父腳邊,猶如一條烏梢蛇。間或又拿起來晃那麼幾下。

    想起白天場上的事,祖父開口說話:

    「我聽三金說,前天又有女學生過身。」

    大家就哄然笑了起來。

    這笑的意義何在?只因為在大家印象中,都知道女學生沒有辮子,留下個鵪鶉尾巴,像個尼姑,又不完全像。穿的衣服象洋人,又不是洋人。吃的,用的,……總而言之,事事不同,一想起來就覺得怪可笑!

    蕭蕭不大明白,她不笑。所以老祖父又說話了。他說:

    「蕭蕭,你長大了,將來也會做女學生!」

    大家於是更哄然大笑起來。

    蕭蕭為人並不愚蠢,覺得這一定是不利於己的一件事情,所以接口便說:

    「爺爺,我不做女學生。」

    「你像個女學生,不做可不行。」

    「我不做。」

    眾人有意取笑,異口同聲的說:「蕭蕭,爺爺說得對,你非做女學生不行!」

    蕭蕭急得無可如何,「做就做,我不怕。」其實做女學生有什麼不好,蕭蕭全不知道。

    女學生這東西,在本鄉的確永遠是奇聞。每年一到六月天,據說放「水假」日子一到,照例便有三三五五女學生,由一個荒謬不經的熱鬧地方來,到另一個遠地方去,取道從本地過身。從鄉下人眼中看來,這些人都近於另一世界中活下的人,裝扮奇奇怪怪,行為更不可思議。這種女學生過身時,使一村人都可以說一整天的笑話。

    祖父是當地一個人物,因為想起所知道的女學生在大城中的生活情形,所以說笑話要蕭蕭也去作女學生。一面聽到這話,就感覺一種打哈哈趣味,一面還有那被說的蕭蕭感覺一種惶恐,說這話不為無意義了。

    女學生由祖父方面所知道的是這樣一種人:她們穿衣服不管天氣冷熱,吃東西不問饑飽,晚上交到子時才睡覺,白天正經事全不作,只知唱歌打球,讀洋書。她們都會花錢,一年用的錢可以買十六隻水牛。她們在省裡京裡想往什麼地方去時,不必走路,只要鑽進一個大匣子中,那匣子就可以帶她到地。城市中還有各種各樣的大小不同匣子,都用機器開動。她們在學校,男女一處上課讀書,人熟了,就隨意同那男子睡覺,也不要媒人,也不要財禮,名叫「自由」。她們也做做州縣官,帶家眷上任,男子仍然喊作「老爺」,小孩子叫「少爺」。

    她們自己不養牛,卻吃牛奶羊奶,如小牛小羊;買那奶時是用鐵罐子盛的。她們無事時到一個唱戲地方去,那地方完全像個大廟,從衣袋中取出一塊洋錢來(那洋錢在鄉下可買五隻母雞),買了一小方紙片兒,拿了那紙片到裡面去,就可以坐下看洋人扮演影子戲。她們被冤了,不賭咒,不哭。她們年紀有老到二十四歲還不肯嫁人的,有老到三十四十居然還好意思嫁人的。她們不怕男子,男子不能使她們受委屈,一受委屈就上衙門打官司,要官罰男子的款,這筆錢她有時獨佔自己花用,有時和官平分。她們不洗衣煮飯,也不養豬喂雞;有了小孩子,也只花五塊錢或十塊錢一月,雇個人專管小孩,自己仍然整天看戲打牌,或者讀那些沒有用處的閒書。……

    總而言之,說來事事都希奇古怪,和莊稼人不同,有的簡直還可說豈有此理。這時經祖父一說明,聽過這話的蕭蕭,心中卻忽然有了一種模模糊糊的願望,以為倘若她也是個女學生,她是不是照祖父說的女學生一個樣子去做那些事情?不管好歹,女學生並不可怕,因此一來,卻已為這鄉下姑娘初次體念到了。

    因為聽祖父說起女學生是怎樣的人物,到後蕭蕭獨自笑得特別久。笑夠了時,她說:

    「爺爺,明天有女學生過路,你喊我,我要看看。」

    「你看,她們捉你去作丫頭。」

    「我不怕她們。」

    「她們讀洋書唸經你也不怕?」

    「念觀音菩薩消災經,念緊箍咒,我都不怕。」

    「她們咬人,和做官的一樣,專吃鄉下人,吃人骨頭渣渣也不吐,你不怕?」

    蕭蕭肯定的回答說:「也不怕。」

    可是這時節蕭蕭手上所抱的丈夫,不知為甚麼,在睡夢中哭了,媳婦於是用作母親的聲勢,半哄半嚇的說:

    「弟弟,弟弟,不許哭,不許哭,女學生咬人來了。」

    丈夫還仍然哭著,得抱起各處走走。蕭蕭抱著丈夫離開了祖父,祖父同人說另外一樣古話去了。

    蕭蕭從此以後心中有個「女學生」。做夢也便常常夢到女學生,且夢到同這些人並排走路。彷彿也坐過那種自己會走路的匣子,她又覺得這匣子並不比自己跑路更快。在夢中那匣子的形體同穀倉差不多,裡面還有小小灰色老鼠,眼珠子紅紅的,各處亂跑,有時鑽到門縫裡去,把個小尾巴露在外邊。

    因為有這樣一段經過,祖父從此喊蕭蕭不喊「小丫頭」,不喊「蕭蕭」,卻喚作「女學生」。在不經意中蕭蕭答應得很好。

    鄉下的日子也如世界上一般日子,時時不同。世界上人把日子糟蹋,和蕭蕭一類人家把日子吝惜是同樣的,各有所得,各屬分定。許多城市中文明人,把一個夏天完全消磨到軟綢衣服、精美飲料以及種種好事情上面。蕭蕭的一家,因為一個夏天的勞作,卻得了十多斤細麻,二三十擔瓜。

    作小媳婦的蕭蕭,一個夏天中,一面照料丈夫,一面還績了細麻四斤。到秋八月工人摘瓜,在瓜間玩,看碩大如盆、上面滿是灰粉的大南瓜,成排成堆擺到地上,很有趣味。時間到摘瓜,秋天真的已來了,院子中各處有從屋後林子裡樹上吹來的大紅大黃木葉。蕭蕭在瓜旁站定,手拿木葉一束,為丈夫編小小笠帽玩。

    工人中有個名叫花狗,年紀二十三歲,抱了蕭蕭的丈夫到棗樹下去打棗子。小小竹竿打在棗樹上,落棗滿地。

    「花狗大1,莫打了,太多了吃不完。」

    雖這樣喊,還不動身。到後,彷彿完全因為丈夫要棗子,花狗才不聽話。蕭蕭於是又警告她那小丈夫:

    「弟弟,弟弟,來,不許撿了。吃多了生東西肚子痛!」

    丈夫聽話,兜了大堆棗子向蕭蕭身邊走來,請蕭蕭吃棗子。

    「姐姐吃,這是大的。」

    「我不吃。」

    「要吃一顆!」

    她兩手哪裡有空!木葉帽正在制邊,工夫要緊,還正要個人幫忙!

    「弟弟,把棗子餵我口裡。」

    丈夫照她的命令作事,作完了覺得有趣,哈哈大笑。

    她要他放下棗子幫忙捏緊帽邊,便於添加新木葉。

    丈夫照她吩咐作事,但老是頑皮的搖動,口中唱歌。這孩子原來像一隻貓,歡喜時就得搗亂。

    「弟弟,你唱的是什麼?」

    「我唱花狗大告我的山歌。」

    「好好的唱一個給我聽。」

    丈夫於是幫忙拉著帽邊,一面就唱下去,照所記到的歌唱:

    天上起云云起花,

    包谷林裡種豆莢,

    豆莢纏壞包谷樹,

    嬌妹纏壞後生家。

    天上起云云重雲,

    地下埋墳墳重墳,

    嬌妹洗碗碗重碗,

    嬌妹床上人重人。

    歌中意義丈夫全不明白,唱完了就問蕭蕭好不好。蕭蕭說好,並且問跟誰學來的,她知道是花狗教他的,卻故意盤問他。

    「花狗大告我,他說還有好多歌,長大了再教我唱。」

    聽說花狗會唱歌,蕭蕭說:

    「花狗大,花狗大,你唱一個好聽的歌我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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