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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船上岸上 文 / 沈從文

    寫在《船上岸上》的前面

    十二月九日,是叔遠南歸四年的一個紀念日。

    同叔遠北來,是四年又四個月。叔遠南歸是四年。南歸以後的叔遠,死於故鄉又是二十個月了。

    在北京,我們是一同住在一個小會館,差不多有兩個半月都是分吃七個燒餅當每日早餐。天氣寒,無法燃爐子,每日進了我們體面早餐後,又一同到宣內大街京師圖書分館看書。遇到閉館則兩人藏在被裡念《史記》。在這樣情形下他是終於忍受不來這磨難,回家了。我因無家可回,不得不在北京呆下來。

    誰知無家可歸者,倒並不餓死;回家的他卻真回到他的「老家」去了。生來就多災多難的我,居然還來悼叔遠,真是意料不到的事!

    哭自己,哭別人,我是沒有眼淚了。今天寫這點東西,是想從過去的小事上追想我們的友誼,好讓我心來痛一次。以前我能勸別人莫從失望到絕望,如今我是懂得自勉自勸了。

    船停了。

    停到十八灣。十八灣是長長的一條平潭。說十八灣地名應作「失馬灣」者,應當去志書上找證據。從地形上看,比從故事上看方便了許多。所以人人都說這是十八灣。潭長有七里,灣拐本極多,但要說十八的數是頂確實,那也並不一定。不說十二、十五,說十八,一面言其多,一面諧「失馬」的音。

    船到十八灣多停停。因為是辰溪河船舶往來一個極方便停船的所在。下行停到此地,則明天可以在晚飯時分抵瀘溪。上行則從辰溪縣上游潭灣地方開船,此為第一天頂合式停船碼頭。

    我們船是下行的。

    船停在碼頭邊成一隊,正如一隊兵。大船排極右,其他船隻依次來。這是說我們所有下行船一幫。雖然這只是一幫,船就有了四十隻,各把船頭傍了岸,一個石頭堆成的碼頭也早擠滿不能再容別的船舶了。別的船,原有別的幫,也就有別的碼頭讓它們泊岸,兩不相關。

    停了船,不上岸不成。

    坐船久了的人,一爬上岸,總覺得地在腳下動。無形中把在船上憩著為水蕩搖成為新習慣,一上岸,就反而覺岸在動了。實則動的是自己身子。但是誰能不疑心是地動呢?

    岸是上了,上了岸也無事可作,就坐在岸邊石墩子上看到一幫船。船的頭尾全已站了人,互相欣賞。凡是日間在篷裡呆睡呆坐的,這時全出到艙面來了。各個船上都全在煮飯。在船頭,在船尾,無一處不騰起白的煙氣。一些煮好了飯的,鍋中就炒菜,有油落在鍋裡炸爆的聲音,有切菜的聲音。有些用頂罐煮飯,米已熟,把罐提起將米湯傾倒到河中去。又有人蹲在船篷上唱戲。坐在岸邊,看看天夜了。

    「遠,我們怎麼樣?」我意思想上船了。

    他說飯還不曾熟,隨他們到上面街上買一點東西,看有甚麼買甚麼。我是不會不答應。我們就上了街。

    天呵,這是甚麼街!一共不到二十家鋪子,聽人說這算南街。再過去,轉一個拐直入山上去,有一個小石堡子門。進堡子門零零落落一些人家,比次而成一直行,算東街。

    看不出,鋪子小,生意倒不錯咧。

    從麻陽下行的船,到高村可以將一切應用東西備好。如象豬肉呀,豬油呀,鹽同辣子呀,高村全可買。從辰州上行的船,一切東西也辦得整齊豐富,在路上要買就只買小菜。那麼這裡生意應當蕭條了。

    豬肉一類東西這地方銷路似乎真不怎樣好。看看屠案上,所有的豬肉,就全像從別個鄉村趕場躉來的東西!牛肉有是有,是更來得路程遠一點,色變紫色了。

    但這地方另有生意真可以搭股分呢。凡是碼頭頂好的生意,並不是屠戶。只要是這地方有船停泊,賣小吃東西的總不會虧本。從五十六十里路大市口上躉來的半陳點心,一到這地方來成了奇貨可居了。雞蛋糕,雪棗,寸金糖,芝麻薄餅,以至於能夠扯得多長的牛皮糖,全都有,全易賣。從搭客到船上火頭師傅,對於這類東西都會感生極濃的趣味。小孩子則還要更凶。大家爭著買,搶著拿,因此一來價錢更可以提高。

    還有賣紙煙的哩,賣大煙的哩,全是門前堆了不少的人,像是搶粑粑!1,熱鬧得很。

    我們到一個賣梨子花生的攤子邊買梨。

    問那老婦人:「怎麼賣?」

    「四十錢一堆。」說了又在我同遠身上各加以眼睛的估價。

    一堆梨有十來個,只去銅元四枚,未免太賤,就一共買了四堆。

    「不,先生,這一共買就只要一百二十錢。」

    「怎麼?」

    「應當少要點。」

    望到那誠實憂愁面貌,我想起這老婦人有些地方像我的伯媽。伯媽也有這樣一個瘦臉,只不知這婦人有不有伯媽那一副好心腸。

    「那我們多把你這點錢也不要緊。」我就一面用草蓆包梨,一面望那婦人的臉。

    遠也在望她。

    婦人是全像我伯媽了。她說既然多給錢也應多添幾個梨子。

    一種誠樸的言語,出於這樣一種鄉下婦人口中,使我就無端發愁。為甚麼鄉下同城裡凡事都得兩樣?為甚麼這婦人不想多得幾個錢?城裡所謂慈善人者,自己待遇與待人是——?城裡的善人,有偷偷賣米照給外國人賺點錢,又有把救濟窮人的棉衣賣錢作自己私有家業的。這人也為世所尊敬,臉上有道德光輝,因此多福多壽。鄉下人則多麼笨拙。這誠實,這城中人所不屑要的東西,為甚麼獨留在一個鄉下窮婦人心中?良心這東西,也可以說是一種貧窮的原素,城市中所謂道德家其人者,均相率引避,不願,真有一時一事糾纏上身;即小有所自損,則亦必張大其詞使通國皆知其在行善事。以我看,不是這婦人太傻,便是城市中人太聰明能幹!

    遠似乎也為這婦人感觸著一種心思,望到這婦人又把筐中的梨撿出到簸箕,平均兼扯的擺成一堆,擺好後,要我們抓取,不願抓,就輕輕噓了一口氣。末後還是趁我們不備,把一堆梨放到我們席包裡了。

    我在路上問遠:「你瞧這婦人,那種誠實坦白的樣子,真使人生無限感慨——你怎麼?我見你也望她!」

    「這人太蠢了。城裡人可不這樣。」

    遠的話的幽默使我作一度苦笑。

    我們一旁走,一旁從席包中掏出梨來啃。行為像一個船夫。也只有水手才吃這梨!梨子味酸得極濃,卻正是我們所好,若不是知道吃飯有鱖魚,我們每人會非吃它十個不可。

    到岸邊。

    天漸夜了。日頭沉到對河山下去,天空就剩一些硃紅色的霞。這些霞,還時時變,從黃到紅,又從紅到紫,不到一會兒已成了深紫,真是快夜了。

    我們仍然坐在那碼頭石墩上,我們的船離我們不到五丈,船上煎魚的油味,順著微風就可以聞到。

    在空中,有一些黑點,擺得極勻,在那灰雲作背景的天空匆匆移向對岸遠汀去。我猜它是雁,遠卻猜是烏。然而全猜錯。直到漸漸小去才聽到它叫出軻格軻格鳴叫聲,原來這是漁鷺鷥!彎嘴漁鷺鷥值錢,這些便是那些打魚人用不著的直嘴鷺鷥,算作野鳥了。

    望到鷺鷥,我想起遠家中的那隻大白鶴,就問遠,是不是還牽掛那隻鳥。

    「怎麼不?還有狗,還有那火槍,都會很寂寞。」狗是為遠追逐田兔的,槍是不知打過多少山雞的,所以遠說到時就當真儼然見著他家那只黑狗臥在門前頂無聊似的等待主人回來。

    「我也念它呢,」我說,「我念它第一次咬我嚇了我,第二次同我親熱時,撲上身來又嚇了我!」

    我們全笑了。

    當真這時家中的狗也許極無聊。此時正是吃夜飯時節。人既離了家,則狗同誰到夜飯桌邊去鬧?若遠的侄子在家,還可以一同來搶掉在地下的雞頭,若家中盡剩他母親一人,那就有苦受了!因此我又想起那黑狗嚇了我後為遠的母親用杖撻它時伏於地面不動的情形。是,這是一匹狗,還有比狗更可戀的許多許多東西在!人一離開,有誰再去倉上看我們的釣竿?此後碾壩上的魚,誰去釣?魚不也會寂寞麼?

    簡直不堪設想了。就是遠的母親,那笑臉,那一副慈祥心腸,兒子一走,那老人的笑臉同這好心腸給誰受用?

    不想吧,也不成。於是我們談著一切頂有趣的故事,從遠的母親到遠家長年的一隻草鞋,因這只草鞋曾為遠拿起打著一隻斑鳩……

    談也談不完。

    到船上煎魚姜辣香味為我聞及時,對河的岸同水面,已全為一種白色薄薄煙霧籠罩,天上一片青色,有月亮可以看得出了。

    我們上船把飯吃,吃鱖魚,還用一杯酒。船上規矩有魚不吃酒不行,所以照規矩兩人勉強吃下。

    吃了飯以後,又上岸。月是更明瞭。在月下,有傍了各幫的船尾劃著小劃子的人曼聲叫賣豬蹄子粉條聲音,這聲音,只像他是為唱歌而唱歌,竟不像是在那裡賣東西。槳的拍水聲,也像是專為這歌聲打拍而起。

    遠處水上,又可聽到催櫓的歌聲,又極清,又極遠,一切可說非常美。

    有船從上游下駛,趕到這地方灣泊,便是這奇怪歌聲來源了。雖有月,初七初八的月光是非常淡,所以總先聽到歌聲從水面飛來,不見船,不見人。到認清來船形體時節,這時歌聲已快止,變了調,更迫急了。不久就聽到船上人語嘈雜。

    一切光景過分的幽美,會使人反而從這光景中憂愁,我如此,遠也正如此。我們不能不去聽那類乎魔笛的歌,我們也不能不有點兒念到漸漸遠去的鄉下所有各樣的親愛熟悉東西。這樣歌,就是載著我們年青人離開家鄉向另一個世界找尋知識希望的送別歌!歌聲漸漸不同,也像我們船下行一樣,是告訴我們離家鄉越遠。我們再不能在一個地方聽長久不變的歌聲,第二次,也不能了!

    兩人默默的呆著,話是沒有可說的。

    這時別的船上也有不少人在岸上坐。且有唱戲的,一面拉琴一面唱,聲作麻陽腔。

    遠輕輕的說:「從文,你聽,這是《文公走薛》!麻陽人最長的是搖櫓唱歌打號子,一到唱戲,簡直像一只受傷的豬在嘶聲大叫了。」

    琴既是嗡嗡拉著,且有一個掌梢模樣的人為拍板,一時象決不會停止。我想起要看看那賣梨子的婦人此時是不是還在做生意,就說我們可以再到街上去玩玩。我們就第二次上了街。

    月光下的街上美多了。

    一切全變樣,日裡人家稀少,屋顯陋小,此時則燈光疏疏落落正好看。街道為月光映著,也極其好看。

    屠戶關了門,只從門罅露出點黃色燈光,單聽到裡面數錢聲音,若不是那張大案桌放在門外,我們就會疑心這是大的錢鋪了。看來他們生意仍然不壞,並不如我們先時所想。

    其他的人家,已有上過鋪板的,卻知道門裡仍然有人做生意。其他不曾關門的,生意依然忙亂著,一盞高腳丹鳳朝陽煤油燈,在那燈光下各樣罈子微微返著光,還有那在燈光下搖去搖來扁長頭顱的影子,皆有一種新鮮趣味。我們就朝那有燈光處走去,每一個燈下看看是賣什麼樣東西。全沒有買卻全都看到,十多個攤子全看過了。

    到賣梨子婦人小攤旁,見這老婦人正坐在一小板凳上搓一根麻繩,腰躬著,因為腰躬著,梨子簸裡那桐油燈便照著她的頭髮,像一個鳥窠。

    聽到我們走近攤子旁,婦人才抬頭。大約以為我們是來買梨,就說梨是好吃的,可以試。

    「我們買得許多了。」

    「哦,是才來買的,我真瞎眼了!」婦人知道我們不是要梨子,原是上街玩,就讓我們坐。

    當然是不坐。

    本來預備來同這婦人說說話的,且想送她一點錢,到此又像這想頭近於幼稚,且看看這婦人生活,聽她談及還很過得去,錢不必送她,我們隨即又轉身到河邊碼頭了。

    上船來,同遠睡在一塊兒,談到這婦人,遠想起他媽,擁著薄被哭。哭,瞞不了我,為我知道了,我只能裝成大人笑他「不濟」。

    一會兒,都睡著了。再過四天,我們船幫才到辰州府。

    1927年12月作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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