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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二個機會 文 / 海倫·凱勒

    安妮伸出手來戰戰兢兢,不敢相信地自語:「我能看見自己的手了。」

    學校生活開始了。雖然現實生活和她過去的想像相距甚遠,但是,她多年來夢寐以求的學校生活終於實現了。

    安妮14歲,正是毫無社會經驗的青澀年齡,她不懂得讀、寫、加減乘除……她不知道英語、地理、歷史等名詞和它們的含義,一切都要和幼小的孩童一塊兒從頭開始學習,她的同學都是一些牙牙學語的幼兒或調皮的黃毛丫頭。

    安妮摻雜在一屋子五六歲大小的小孩中,顯得格外老成,笨手笨腳。安妮和她們格格不入,痛苦萬分。一些女孩奉上「老安妮」的綽號來捉弄她、排斥她。

    生活充滿了挑戰,她陷入困惑、失望、叛逆之中。彷彿一隻隨時應戰的鬥雞,昂首闊步,緊張戒備。每個晚上睡覺時,她都想放聲大哭,卻只能捶打著枕頭低聲暗泣:「我恨她們,我恨她們所有的人。」

    時日一晃,數月已過,安妮學會用手指觸摸凸起的字母閱讀,她學會使用盲文來讀和寫,可惜她不會拼字,因為她沒有耐心學。

    有一段時間,安妮誤以為人們互相溝通意思就可以了,何必吹毛求疵,計較或多或少的錯誤字母呢。的確,要正確地背會這麼多單字,實在令人頭痛。

    英文老師不厭其煩地向她解釋:「安妮,每件事都有正確的一面和錯誤的一面,做事的原則要守正、為善。安妮,要有耐心,要有原則。」然而安妮把這些話當成耳邊風,依然我行我素。老師漸漸也失去了耐心,換了別的方法,而這種方法,卻深深地傷害了安妮的自尊心。

    老師把安妮的作文拿出來,當眾大聲朗誦,當遇到拼錯的字,她就停頓下來,用責備的口氣、清晰的發音予以糾正,她仔細地在錯字上標上紅線。

    無聊的學生們覺得這是一個十分好玩的遊戲,每當老師停下時,他們就笑得前仰後合。笑聲像利劍宰割她、打擊她。安妮咬牙屏氣,一遍又一遍,心中默默地咒罵他們。她幾乎每天都要忍受這種折磨。有一天笑聲特別尖銳,她再也無法忍受,於是從椅子上跳起來說:「好!你們都對。有什麼好笑的!你們這些笨瓜,只會笑,只會拍馬屁,一群馬屁精。」

    「拍馬屁」是安妮在德士堡慣用的口語,往往脫口而出,並不代表任何含義,然而老師卻覺得自己的尊嚴受到了影響。她厲聲命令安妮:「出去!坐到台階上,待會兒我會來找你的。」

    安妮怒火中燒,氣得全身僵硬,衝出教室,撞得一排空桌子斜歪一邊。

    這一回,老師又誤會了,她以為安妮擺出架勢要跟她作對。而安妮也認為老師故意找碴,便不理不睬,走了出去。

    「安妮!你聽到沒有?」老師威嚴凜凜。

    安妮頭也不回,自顧自地走到教室門口,轉過身,「我不坐在台階等。」她又傲然地加上一句,「我再也不要回到這一班來上課了。」砰的一聲,她摔了門,掉頭走開。

    發生這麼駭人聽聞的事,校方不能不管。安妮被叫進校長安娜諾斯先生面前,校長費盡口舌告誡她,讓她明白自己是多麼粗魯無理,目無尊長,「以後再也不可以這樣做了。」校長說。

    「是她惹我這樣做的,是她的錯啊!」她理直氣壯,氣沖沖地回答。

    「安妮,重點不是在於誰的錯。」他解釋說,「身為學生,必須尊敬老師,否則我們又如何維持學校的紀律呢?你得向老師認錯。」

    安妮拒絕了。她覺得老師冤枉了自己,老師才應該向她道歉呢!當然她並沒有這樣要求老師。

    「夠了,夠了。」校長歎了口氣,「回你的房間去,不要出去,等候消息。安妮,好好想想我說的話。」

    安妮關上門出去以後,校長垂頭喪氣,頭痛萬分。「該怎麼處理呢?這裡已經容不下她了,她太倔強、太放肆,也許該送她回家……可哪兒是她的家呢?」

    有人敲門,是學校裡最優秀的老師——莫美麗小姐進來了。

    「聽說安妮惹了禍。」她簡單扼要,切入主題,「她肯道歉嗎?」

    「我相信她不會道歉的。」校長無可奈何地說。

    「我猜得一點兒也不錯。」莫小姐說出她的看法,「這孩子,自尊心太強了。」

    校長困惑不解。

    莫老師接著說:「她需要別人的關懷,我們都看得出來,她非常聰明伶俐,學得這麼快,又這麼好,如果讓她半途而廢,豈不是糟蹋了上天賜給我們的可造之材?讓我來試一試吧。」

    安妮撿得另一次機會,莫老師每一周勻出一段時間給安妮,她陪安妮散步,兩個人坐在草地上讀書和閒聊。每天安妮都在等待莫老師的來臨。

    起初,安妮懷疑莫老師居心叵測,她費盡心機試探莫老師。她潑辣地說出一連串她所聽到過的粗話,等著老師的反應。然而,安妮錯了,她的試探毫無效果,莫老師根本不予理睬,十分平靜地面對著她,彷彿一點都沒有聽進去似的。不管安妮如何招惹她,莫老師從不放在心上,真是令安妮洩氣。沒有多久,安妮覺得挑釁莫老師一點兒意思也沒有,一點兒都不夠刺激。相反,感覺敏銳的安妮沐浴在莫老師的愛心裡,她的執拗和偏激像冬日的殘冰抵不住暖暖春日,化解流去。

    安妮打開心扉,接受了這位充滿愛心的新朋友,她不再疑心莫老師,不再試探她。從此以後,她各方面進步神速,尤其是莫老師最關注的兩項——拼字和儀表態度,更令人刮目相看。安妮的表現令她欣慰。

    安妮觀察、傾聽,而後模仿莫老師溫柔的聲調、優雅的舉止,以及對別人慈祥的關懷……這些都消磨了安妮易怒的脾氣。她的惡習漸漸消失了,學會了緘默、謙虛。每當孩子們取笑她的時候,她能夠壓抑自己不生氣、不回嘴。這是多麼痛苦的事!

    她用心學習和細心模仿,久而久之變成了自己的習慣,孩子們也盡釋前嫌,充滿了友愛,重新接納脫胎換骨的安妮。有一天,她驚奇地發現心裡湧現出一種新的感受,她殷切地盼望旭日東昇,迎接新的一天,和同學們一起上課、一起吃午餐、一起聊天。這一切該是多麼快樂啊!安妮第一次咀嚼到自在而幸福的滋味。

    大家慢慢地接受了安妮。不錯,她是柏金斯盲人學校的一員,然而,她卻像家裡的一個童養媳,無法和其他人平起平坐,完全被包容和肯定,就因為她是救濟院送來的貧寒學生。這種身份有時候引起許多不便,給她帶來許多尷尬。比如,放寒暑假時,學生們都回家度假,老師也各有自己的假期計劃,唯獨安妮無家可歸,經濟拮据的救濟院不歡迎假期的訪客。

    找份工作是解決這一問題的唯一辦法。安妮已經長大了,可以做事了。她雖然眼睛不好,手腳卻很靈活,可以勝任一般家務,如果要求不太高的話,是不難找到工作的。

    學校幫安妮在波士頓南邊找到一份整理、清掃旅店的工作,旅店位於城裡一條熱鬧繁華的愛爾蘭街上。安妮很快就和客居在這裡的人們交上了朋友。在她整理房間時,他們常找她聊天。一位房客注意到安妮因眼盲而動作笨拙,他在房門角落同情地看著飛揚的灰塵熏得安妮的眼睛佈滿紅絲。他心裡默默地想:「老天!保佑她。」

    有一天,他問安妮:「你去看過眼科醫生嗎?」

    「看過千萬遍。」安妮不開心地說。

    「難道都醫不好?」他追根究底地問。

    「都沒有用。」安妮面無表情地回答,「我點過藥,塗過眼藥膏,開過6次刀……」

    「6次。」觸及心結,安妮煩悶無奈。

    「一點兒都沒有效嗎?」

    「沒有。不要談這些好不好?」

    這位年輕人有個醫生朋友,他不忍心看著好好的一個女孩,為眼疾受盡折磨。

    「安妮,布來福醫生是一個非常高明的醫生。」他想說服安妮,「也許他可以幫你治好。」

    「不要煩我!」刺傷心結的話題,惹得安妮幾乎惱羞成怒,「沒有用的,謝謝你的好意。」

    「為什麼不去找他呢?我帶你去坐公共汽車。」

    「不去。」

    安妮固執地拒絕了他的好意。以前巴巴拉神父不就像這個年輕人嗎,他的好朋友不也是高明的眼科醫生?!

    安妮不敢再存有任何希望,她已經無法承受希望的破滅,承受不了失望的打擊和摧殘。

    熱心的年輕人沒有就此罷休。他三番五次地慫恿她、勸說她,以至於安妮無法再搖頭說「不」了。他興奮地帶著安妮走出愛爾蘭街,去找他的朋友。

    布來福醫生在診所裡等著他們,醫生例行公事,像所有看過安妮的眼科醫生一樣:翻眼皮、刮、擦,嗯呀自語。安妮呆呆地坐著,往事如煙飄浮在心中。「我在做夢嗎?好像以前也做過同樣的夢!巴巴拉神父帶我到羅威醫院,醫生親自檢查……」

    「莎莉文小姐,你太苛待你的眼睛了,好在現在治療還不至於太晚,我可以幫你醫好!」醫生充滿自信的聲音打斷她的回憶。

    「我要馬上送你去手術室開刀。」他接著說,「第一次開刀後你的視力不會改變,你回去上學以後要定期回來檢查、敷藥。等明年夏天的這個時候,我還要給你開一次刀,關鍵就在此,願上天保佑我們!」

    「真有這樣的事?」雖然她心中疑信參半,但還是讓布來福醫生開了一次刀。冬天過去了,春天接踵而至。她遵守諾言,在波士頓城南來來回回,到布來福醫生診所敷藥治療。

    來到波士頓的第二個夏天,安妮到醫院等候布來福醫生給她開刀。醫生要她在床上躺幾天,關照她「手術前要調和身心的安寧」。醫生一再強調心理因素會左右開刀的成敗。

    「有什麼好怕的?再壞也不過如此,我可不興奮。」安妮已經有些麻木了,反倒是其他人頗為重視這次手術。醫生常常進來量她的脈搏,拍拍她,安慰她。那位熱心的年輕朋友買了一磅巧克力糖來看她,昨晚護士還送來兩碟她愛吃的甜點呢!難道他們都沒有先見之明,預料到這不過是一場空歡喜?

    開刀的日子終於到來了,安妮被推進手術室,手上拿了一條濕巾的護士,突然閃到她旁邊,俯視著她。

    「做什麼?」安妮驚駭詰問。

    「不要怕,沒什麼。」護士安撫她,「這是一種新型麻醉劑。放在鼻子上,你聞聞看,就像滿園花香,是不是?」

    護士將濕巾輕輕掩遮在安妮的臉上,她試圖掙脫那條令人窒息的濕巾。是花香嗎?不,那是一種令人眩暈害怕的怪異熏氣,話到嘴邊,她已頹然倒在床上,不省人事了。

    當她醒過來時,手術已結束了,她的雙眼包了一層又一層厚厚的紗布,醫生坐在她的身邊,囑咐她盡量少動,保持身心安寧,少講話,讓眼睛充分休息復原。

    安妮答應遵守醫生的囑咐。好,暫且做個好女孩吧!反正再過幾天,謎底就會揭曉的。等他來拆繃帶,他就會看到一切如舊,瞎子仍然是瞎子。

    無法逃避的時刻來到了,醫生站在病床邊,輕輕拉開周邊的繃帶,安妮聽到他在說:「剪開。」她感覺到剪刀鋒利的撕裂聲,直到最後的一層繃帶脫落……

    安妮惴惴地張開眼睛。「我看見你了。」她興奮地大叫起來,幾乎從床上滾了下來,她不由自主地繞著床,又叫又跳,繃帶散落滿地。「我看見窗子,我看見窗子的那一邊!那兒有一條河,有一棵樹,我看見你了,我可以看見……」

    安妮伸出手來戰戰兢兢,不敢相信地自語:「我能看見自己的手了。」

    她欣喜若狂,但願這不是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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