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走出黑暗與寂靜 (2) 文 / 海倫·凱勒
我時常獨自從前門的階梯下來,沿著小徑往前走,到盡頭時一拐彎,就是我平常散步的馬路了。小屋的四周有最宜人的景色,尤其每年的6月,鬱金香與風信子全都展開了笑靨,我們就像住在花海中的小島上一樣。在我走往小涼亭的馬路兩旁,滿是移植自德國或日本的菖蒲花。6月真是個奇妙的月份,連樹木都舒展了四肢,伸出的枝丫似乎想向我們傾吐什麼。我有時會覺得,樹木真的在對我說:「你們人類何時才能學會這樣站著不動呢?」有時則說:「看看那不安分的海倫,在花草叢中不停地穿梭,就像一隻風中的蝴蝶。」那橫生的小枝丫,無疑是對我指指點點的小手指。
我常常想:「為什麼人不像樹木一樣,固定站在某一個地點呢?樹木雖然不會移動,不是照樣生長得很好嗎?甚至比人類活得更快樂更長久呢!
近來,我常為了勞資雙方對立以及戰爭的問題而失眠,我奇怪人類為何不把花在戰爭上的精力轉而投注在研究如何改善人類生活、邁向理想境界的方向上去?如此,世界不是可以更美好嗎?不過我相信,這一天終將來臨。
我盼望世界能早一天實現和平,讓人類過得更幸福,到那時,人們就不必再期待身後的天堂了。
最近,我常獨坐書房中沉思:「如果當初郝博士不曾設計出這套教育盲聾者的方法,那我的這一生將變成什麼樣呢?」
據說在郝博士想到要教育蘿拉時,當時的法律上還明文規定著:盲聾者視同白癡。
莎莉文老師在柏金斯盲校時與蘿拉同寢室,所以對她的事很清楚,而第一個教莎莉文老師手語的,就是蘿拉。
當莎莉文老師告訴蘿拉,她將前往亞拉巴馬州去教一位又盲又啞又聾的女孩時,蘿拉很高興,同時囑咐她:「不要使這個孩子養成太驕縱的個性,不能因為她有殘缺就凡事順著她,而使她變得太任性。」
臨走時,盲校中的那些女孩子們一起托莎莉文老師帶給我一個洋娃娃,洋娃娃所穿的衣服就是蘿拉親手做的。我就是靠這個洋娃娃而學到「DOLL」這個字的。
我初抵柏金斯盲校時,莎莉文老師帶我去見的頭一個人就是蘿拉。當時蘿拉正在房中編織,由於很久沒有見到莎莉文老師,因此非常欣喜地迎接我們。同時也吻了我。可是當她看我想伸手去摸她所編織的花邊時,就很快地把花邊移開,並且用手語對我說:「你的手太髒了!」
我又想用手去摸她的臉,她向後一閃,暗示我的手太髒。同時還問莎莉文老師:「你沒有教這個孩子禮貌嗎?」接著,她很慎重地一字一字對我說:「你去訪問一位女士時,絕不可太隨便。」
我一連碰了幾個釘子,心裡當然很不痛快,因此就使性子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可是蘿拉也不含糊,她立刻毫不客氣地一把將我拖起來。
「穿漂亮的禮服時絕不可坐在地板上,會把衣服坐髒的。你這個孩子真是任性,一點兒教養都沒有!」
我們要告別出來前,吻別她時不小心踩到了她的腳,免不了又被她訓了一頓。事後蘿拉告訴莎莉文老師:「這個孩子似乎任性了些,可是腦筋倒是很靈活的。」而我對蘿拉的第一印象是覺得她冷酷得猶如鋼牆,令人無法親近。
蘿拉與我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因此,很多人拿我倆做比較。
我們變成盲聾時的年紀相仿,開始時的行動粗魯、不易管教也很類似;此外,我們兩人都是金髮碧眼,又同樣在7歲時開始接受教育。相似點僅此而已,因為蘿拉用功上進的程度遠在我之上。
這個暫且不說,蘿拉確實是一個既聰明又善良的人,如果當初她也像我一樣,有一位像莎莉文這樣的老師來教導她,那麼她的成就必然比我大得多。
一想到這點,我就不得不慶幸自己的幸運。可是當我再想到自己已經活到40多歲,而且能和常人一樣講話,但對那些仍生活在黑暗荒漠中的人卻一點貢獻也沒有時,又不禁慚愧不已。
該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雖然調查仍繼續進行,但既有的資料顯示,在國內,除去年紀很大或臥病在床的以外,那些又盲又聾在等待指引他們走出黑暗世界的就有379人,其中15人目前正值學齡階段,可是卻沒有學校能收容他們。
常有人問我:「我該如何來處理這樣的兒童呢?」
由於小孩子們智力、環境各異,因此我也不能很肯定地告訴他是該請家教,或是該送到哪一所學校去。我們能說的只是:「在兒童的眼、耳機能未完全喪失前,要盡快送到附近的盲啞學校去,否則這樣的兒童日後會不願意學習的。」
在此,我順便向大家說明一件令許多人感到好奇的事,那就是一個人雖然生活在黑暗或沉寂中,可是他仍像常人一樣可以回憶、可以想像,過著屬於自己的快樂生活。當然,他要盡量以他可能的方式去接觸這個世界,不要自閉在這個世界之外。以我為例,因為我有許多朋友,他們又都熱心地把他們耳聞目睹的經驗灌輸給我,因此,我同樣可以生活得多彩多姿。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些朋友們對我的幫助,他們給了我許許多多的勇氣與快樂。
無可諱言,身體上的不自由終究是一種缺憾,這點我也很瞭解。我不敢說從沒有怨天尤人或沮喪的時候,但我更明白這樣根本於事無補,因此我總是極力控制自己,使自己的腦子不要去鑽這種牛角尖。
我時常自勉的一個目標是:我在有生之日,要極力學會自立,在能力範圍之內盡量不去增添別人的麻煩。以宗教上的說法來表示就是:帶笑背負起自己的十字架。這並不是對命運投降,而是面對命運,進而設法克服它。
這種事在口頭上說來非常容易,可是要付諸實踐的話,如果沒有很深刻的信仰、堅強的毅力,再加上友情的溫暖、上帝的指引,只怕很難做得到。
現在回憶我的過去,值得安慰的是,我至少可以做一隻「只會模仿貓頭鷹的鸚鵡」。所謂「只會模仿貓頭鷹的鸚鵡」代表什麼?作家愛德華在完成《小洞的故事》這本書後,寫信給他的一位朋友說:「我的祖父養了許多鸚鵡卻什麼也不會,只會模仿貓頭鷹鼓翅的樣子。來訪的客人們總是免不了要興致勃勃地談論鸚鵡們的精彩表演,並頻頻追問它們還會什麼新奇花招。此時祖父就會一本正經地說:『快別這麼說,否則我們的比利會不高興的,是嗎?比利,來,你來模仿貓頭鷹給他們看吧!』我常常想起小時的這段往事。現在我寫了這本書,就像那只只會模仿貓頭鷹的鸚鵡一般。」
我也把自己比喻成比利,因此很認真地模仿貓頭鷹。我的能力太有限,我所能做的只有這件事,就跟小鸚鵡比利一樣。
我在佛立斯特家中的書房寫完自傳的最後一行,由於手很酸,暫時停下來休息一下。
這兒的院子裡有落葉松、山茱萸,但是沒有洋槐,至於為什麼沒有,我也不知道。我的腦海中時常浮現出洋槐夾道的小徑,因為就在那條小徑上,我消磨過許多時光,同時享受著朋友們無限的溫情,那幾乎可以說是我的人生小徑。現在,這些朋友們有的還在人間的小徑上走,有的則已徜徉於天國的花園裡了,但我對他們的懷念如一。
認真說來,我過去曾看過的許多好書都是我的良師益友,它們代表著許多智者的智慧結晶,我同樣對它們懷著敬畏與感恩的心情。
我的自傳稱不上是什麼偉大的作品,如果說其中還有些價值的話,並非由於我的才能,而應歸功於發生在我身上那些不平常的事情。也許神視我為它的子女而委以重任,希望經由我的盲聾而對其他人產生一點影響吧!
神使我眼不能見,耳不能聽,因而也無法說話,是想通過這種殘缺而給世上的殘弱者一些啟示。神待我不薄,因為它為我送來了莎莉文老師,由她帶領我離開黑暗而沉寂的世界。
莎莉文老師自己的視力從小就很差,當她擔任我的家庭教師時,也只能看到些許光線而已。一個不太健康的弱女子隻身遠離她的朋友,來到阿拉巴馬州的一個小村落,這種勇氣不能不說是受了冥冥中某種力量的支配。她為了我不辭任何辛勞,以她微弱的視力為我念了許多書,且成為我與這個世界最初也是最主要的橋樑。我與她非親非故,她為我所做的一切,豈僅是因為「喜歡我」這句話所能解釋的。
直到現在,老師仍然靠著一副度數非常高的特製眼鏡來閱讀,那副眼鏡是貝爾博士精心製造的。
由於我無法讀自己的打字稿,事後的相關修改工作,都是由老師以手語為我復誦。當老師幫我做這些工作時,貝爾博士又得伴在老師身邊,觀察她的視力,隨時加以調整。
老師為了我,不惜付出一切,她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呢?
我始終相信,只要莎莉文老師有這個心,她可以輕易地成為婦女運動的領導人物,或是一位知名的女作家。可是她卻寧願把一生的精力花在我的身上。她鼓舞了我服務社會人群的心志,遺憾的是,我一直沒有良好的表現報答老師的一片苦心。
最後,我要說,雖然我的眼前是一片黑暗,但因為老師帶給我的愛心與希望,使我踏入了思想的光明世界。我的四周也許是一堵堵厚厚的牆,隔絕了我與外界溝通的道路,但在圍牆內的世界卻種滿了美麗的花草樹木,我仍然能夠欣賞到大自然的神妙。我的住處雖小,也沒有窗戶,但同樣可以在夜晚欣賞滿天閃爍的繁星。
我的身體雖然不自由,但我的心是自由的。且讓我的心超脫我的軀體走向人群,沉浸在喜悅中,追求美好的人生吧!
春風化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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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莉文老師的故事
神待我不薄,
因為它為我送來了莎莉文老師,
由她帶領我離開黑暗而沉寂的世界。
我與她非親非故,
她為我所做的一切,
豈僅是因為「喜歡我」這句話所能解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