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遇見馬克·吐溫 文 / 海倫·凱勒
我曾一度為我們的冒險感到擔心,繼而一想,只要吐溫先生在場,即使真的迷了路也很有趣。
早在1894年,我還不懂事時,就聽過吐溫先生的大名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對我的影響也越來越深刻。他教給我人情的溫暖、生命的可貴。除了貝爾先生與莎莉文老師以外,我最敬愛的就是吐溫先生了。
我第一次見到吐溫先生,是在紐約的勞倫斯·荷登先生家裡,當時我只有14歲。當我跟他握手時就有一種直覺:「啊!這就是能夠給我幫助的人。」那天,他的風趣談吐使我覺得十分開心。之後,我又分別在荷登先生與洛奇先生家中與吐溫先生見過幾次面。遇有重大的事情,我們就互相通信。
吐溫先生是一個感覺敏銳的人,很能體會殘障者的心情,他時常為我講述一些感人的小故事以及他親身經歷的有趣的冒險故事,讓我看到人生光明的一面,藉以鼓勵我。
有一天晚上,吐溫先生在荷登先生的書房裡對著許多名流演說,聽眾包括日後的威爾遜總統。他演說的內容是有關菲律賓的現狀,他說:「大約600名菲律賓婦孺躲在某座死火山的火山口中,而范史東上校竟把他們悉數圍殺了。幾天後,這位上校竟又命令部下假扮敵軍,逮捕了菲律賓的愛國志士阿基納多等許多人。」吐溫先生義憤填膺地痛責這位嗜殺的殘酷軍官,並且很感慨地表示:「如果不是我親眼見到,親耳聽到,真不敢相信世上會有這種毫無人性的人。」
無論是政治事件或戰爭,也不管是菲律賓人、巴拿馬人或任何落後地區的土著民族,吐溫先生反對一切不人道的事情。他不甘於緘默,一定會大聲地抨擊,這是他一貫的作風。他不齒那些自我吹噓的人,也看不起沒有道德勇氣的人,在他看來,一個人不但要知道何為是、何為非,而且要毫不畏懼地指責那些偽善者的惡行。因此,他常常毫不留情地向惡勢力挑戰。
吐溫先生一向很關心我,事無鉅細,只要與我有關,他必然十分熱心。而且,所有認識我們的人當中,他是最推崇莎莉文老師的,因此,他一直是我們最親密的朋友之一。
吐溫先生與夫人情深意切,不幸夫人比他早逝,為此,他哀傷不已,頓覺生活中少了許多東西。他常對人說:「每當來拜訪我的客人離去之後,我總是一個人孤單單地坐在火爐前,倍感孤獨寂寞。」
在夫人去世後第二年的一次談話中,他提到:「去年是我有生以來最悲傷的一年,如果不是因為我有許多工作可以打發時間,幾乎活不下去了!」此後,他也常為了沒有更多的工作而覺得遺憾。
還有一次,我安慰他說:「請不要想那麼多,全世界的人都尊敬您,您必會名留青史的。蕭伯納把您的作品與伏爾泰的文章相提並論,而評論家吉卜林也把您譽為美國的塞萬提斯呢!」
聽了我的話,吐溫先生回答道:「你不必說這些話來安慰我,海倫,你知道嗎?我所做的一切事情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引人們發笑,因為他們的笑聲令我感到愉快。」
馬克·吐溫先生是一位在美國文學史上佔有重要地位的文學家。不僅如此,我認為他是一個真正偉大的美國人,因為他具有美國先民開疆拓土的精神,他崇尚自由、平等,個性豪邁爽朗,不拘小節,而且十分幽默。
總之,他具有開國時代美國人的一切優點。他在看過我所寫的《我所居住的世界》一書後不久,寫了一封令我們又驚又喜的短信,信上寫道:「請你們3位馬上到我舍下來,與我一起圍坐爐前,生活幾天如何?」
於是,我們一行3人十分高興地整裝出發了。到達當地火車站時,馬克·吐溫先生派來接我們的馬車早已等在那兒了。時值2月,遠近的大小山丘都覆蓋著一層白雪,沿途的樹枝上掛滿了參差的冰柱,松林裡吹來的風帶著淡淡的清香。馬車緩緩地行進在曲折的山路上。
馬車好不容易爬上一段坡路,眼前出現了一幢白色的建築物,接我們的人說,吐溫先生正站在陽台上等著我們呢。馬車終於進入了巨大的石門,他們又告訴我:「啊!吐溫先生在向我們招手呢!」然後又接著說:「吐溫先生身著雪白的服裝,銀白的頭髮在午後的陽光下閃閃發光,就像浪花拍打著岩石時激起的白色泡沫,充滿了活力。」
我們很舒服地坐在熊熊的爐火前,室內飄著清爽的松香。我們喝著熱騰騰的紅茶,吃著塗了奶油的吐司,感到無比的舒適。吐溫先生對我說,這種吐司如果再塗上些草莓醬就會更好吃。
休息過後,吐溫先生主動表示,大凡訪客都喜歡參觀主人的居處環境,相信我們也不例外,所以提議帶我們到宅內各處去走走。
在主臥室旁邊,有一條走廊狀的陽台,陽光可以直射進來,是主人經常喜歡流連之處,那裡有許多美麗的盆栽花草,野趣盎然。通過走廊,就是飯廳,然後又是另一個臥室。走著走著,我們來到一間有桌球的娛樂室,據說這是吐溫先生最常逗留的地方。吐溫先生領我們走近球檯,他親切地對我表示要教我玩球,我聽了就直覺地說道:「打桌球必須用眼力,我恐怕沒有辦法玩。」
他很快又說:「說得也是,不過如果像洛奇先生或荷馬先生這樣的高手的話,閉上眼睛也照樣可以玩得很好。」
接著,我們往樓上走,參觀主人的臥室,欣賞美麗花樣、古色古香的床鋪。
太陽即將西沉時,我們就在大落地窗前眺望外面的景色。
「海倫,你不妨想像一下,我們站在這兒可以看到些什麼景象。我們所在的這個丘陵是一片銀白色的世界,遠處是一大片遼闊的松林,左右兩側是連綿不絕的大小山丘,其上有斷斷續續的石垣,頭頂是微帶灰暗的天空。整個景象給人的感受是自由的,因為它相當原始,令你覺得無拘無束。你聞聞看,那陣陣的松香是不是妙極了?」
我們的臥房鄰著吐溫先生,室內的壁爐上擺著一對燭台,燭台旁是一張卡片,整齊地列出房間內貴重物品的放置地點。他這麼做是有原因的,原來此處曾遭小偷光臨,吐溫先生為了免於在三更半夜再受干擾,乾脆明白地指出放置地點,想偷的人就自己去拿吧!這種作法很合乎吐溫先生的幽默個性。
用餐時,客人們唯一的任務就是安心吃飯,而主人則擔任娛樂賓客的角色。我們常感到吃了一頓豐盛的飯菜後,不向主人道謝會於心不安。可是吐溫先生的想法不同於一般人,他唯恐客人們在用膳時氣氛太沉悶,因此常說些笑話來逗樂大家,他在這方面確實很有天賦,每句話都那麼生動有趣。
他甚至常站起身來四處走動,一會兒在餐桌這頭,一會兒到餐廳那頭。有時一面說著故事,一面走到我身後,問我最喜歡什麼。心血來潮時,就隨手摘朵小花,讓我猜猜是什麼花,如果我正好猜中,他就高興得又笑又叫,像個孩子。
為了測驗我的警覺性,吐溫先生會忽然偷偷地潛到另一個房間,彈奏風琴,並觀察我,看看我對琴聲所引起的振動是否有反應。後來莎莉文老師對我說,吐溫先生一面彈琴,一面觀察我的樣子非常有趣。
吐溫先生家的地板鋪的是瓷磚,因此一般的聲音我不太有感覺,可是音樂的振動會沿著桌子傳給我,因此我有時會很快就察覺,這時,吐溫先生會比我更興奮。
晚飯之後,我們就坐在壁爐前聊天,度過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每天早上約10點鐘左右會有僕人來叫醒我。起床之後,就去向吐溫先生道早安。這時他多半穿著漂亮的晨褲,半靠在枕頭上,口述文章,而由秘書速記下來。某天,他一看到我進房,就對我說:「今天午飯之後,我們一塊兒出去散步,看看這附近的田園風光好嗎?」
那天的散步非常愉快。吐溫先生穿著毛皮厚外套,戴著皮帽,他親切地牽著我的手,一面在曲折的小路上走著,一面向我講沿途的景色。根據吐溫先生的描述,我知道我們在一條介於巖壁與小河的小徑上,景色優美,令人心曠神怡。
飽覽了小溪與牧場的風光後,我們來到爬滿籐蔓植物的石垣前,細數石頭上殘留的歲月痕跡。
走了一段不算短的山路,吐溫先生感到有些疲倦了,決定由梅西先生先行回去叫馬車來接我們。梅西先生走了之後,吐溫先生、莎莉文老師與我三個人打算走到山腰上的大路上去等馬車。
可是從我們所在的地方到山腰的大路仍有一段距離,其間要經過一段滿是荊棘的窄路,以及一條冰冷的小溪,最後是一片長滿青苔的滑溜地面,好幾次都差點摔跤。
「從草叢穿過去的路越來越窄,你一直沿著它走,就會尾隨松鼠爬到樹上去。」吐溫先生雖然走得很疲累,仍然不失其幽默的本色,依舊談笑風生。可是路確實越來越窄,後來幾乎要側身而行。我真的開始擔心是否迷了路,然而吐溫先生又安慰我說:「不必擔心,這片荒野在地圖上找不到的,換句話說,我們已經走進地球形成之前的混沌中。而且,我發誓大路就在我們視線可及的那一邊。」
他說得不錯,大路就在離我們不遠處,問題是,我們與路之間橫著一條小溪,而且溪水相當深。
「到底要怎樣渡過這條小溪呢?」正當我們彷徨無計時,梅西先生與馬車伕的身影出現了。
「你們稍等一下,我們來接你們。」
梅西先生與馬車伕立刻著手拆除附近的一道籬笆,搭成一座臨時的小橋,我們得以順利通過。
日後,我再沒有經歷過如此愉快的散步了。當時我曾一度為我們的冒險感到擔心,繼而一想,只要吐溫先生在場,即使真的迷了路也很有趣。這一次散步就此成為我生命中一段珍貴的回憶。
我們在吐溫先生家盤桓數日,臨走的前一夜,吐溫先生朗誦《夏娃的日記》給我們聽。我伸手輕觸他的嘴唇,清楚地感受到他的音調猶如音樂般悅耳感人,每個人都聽得入神。當他念到夏娃去世,亞當站在墓前的那一幕時,大家都流下淚來。
歡樂的時光一向過得特別快,我們不得不整裝回家了。吐溫先生站在陽台上目送我們的馬車遠去,一直走了好遠好遠,還看到他在頻頻揮手,馬車上的我們也頻頻回首,望著那幢在視線中逐漸變小的白色建築,直至它在暮色蒼茫中成為一個紫色的小點為止。
「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他?」車上的人都不約而同地這樣想,可是誰也沒有料到,這竟是最後一次會面了。
吐溫先生去世之後,我們曾再來過這所住宅,但已人事全非,那間有大壁爐的起居室內,已顯出乏人整理的冷清零亂,只有樓梯旁的一盆天竺葵兀自開著花,似乎在懷想過去的那段令人難忘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