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大學生活 (2) 文 / 海倫·凱勒
有些同學還為莎莉文老師抱不平,一面脫下學士服一面憤憤地說:「真是太草率了,應該也頒學位給莎莉文老師才對。」
畢業典禮之後,老師帶我離開禮堂,直接乘車前往新英格蘭的連杉,也是我們計劃搬過去住的地方。
當天晚上,我與朋友們去奧羅摩那波亞加湖划獨木舟,在寧靜祥和的星空下,暫時忘卻了世人的一切煩惱。
誇大報導畢業典禮的那家報紙,同時還說連杉的住宅是波士頓市政府送給我的,不但有寬敞的庭院,而且室內堆滿了別人送給我的青銅雕塑,還說我有一間藏書數萬的巨型圖書室,坐擁書城,生活十分愜意。
真是一派胡言。我與莎莉文老師居住的,哪裡是如此豪華的房子?事實上那是一幢很久以前就買下的古老農舍,房子的四周附帶了7英畝荒廢已久的田地。老師把擠奶場與存放陶器的儲藏室打通了,變成一個大房間,權充書房。在書房裡,約有盲文書籍一百冊。雖然相當簡陋,不過我已經覺得心滿意足了。因為這兒光線充足,東西的窗台上可以擺上盆景,還有兩扇可以眺望遠處松林的落地玻璃門。莎莉文老師還特地在我的臥室旁邊搭出去一個小陽台,以便我高興時出去走走。
就是在這個陽台上,我第一次聽到鳥兒在唱「愛之歌」。那天,我在陽台上享受著和風捨不得進房,足足待了一個多鐘頭。陽台的南邊種著蔓籐,枝葉繞著欄杆而上;北邊則種著蘋果樹,每當蘋果花開時,撲鼻的香味令人陶醉。
忽然間,我扶著欄杆的手感覺到微微的震動,這種震動給我的感覺就好像把手放在音樂家的喉嚨上的感受一樣。震動是一陣一陣的,忽行忽止,就在某一個停頓的瞬間,有一片花瓣掉了下來,輕擦過我的臉頰落到地面。我立刻猜想可能是鳥兒飛來或者微風吹過,花瓣才會掉下來。我正在猜測時,欄杆又開始震動了。
「到底是什麼呢?」
我靜靜地站在那兒,出神地感受著、思量著。這時,莎莉文老師從窗內伸出手來,悄悄地暗示我不要動。她抓著我的手,告訴我:「有一隻蚊母鳥正好停在你身旁的欄杆上,只要你一動,它就會飛走,所以最好站著別動。」
莎莉文老師用手語傳給我這些信息:這種鳥的叫聲聽起來像「飛——普——啊——威、飛——普——啊——威」,我凝神注意這種鳥的叫聲,終於能分辨出它的節拍與情調,同時感覺出它的叫聲正逐漸加大、加快。
莎莉文老師再度傳信息給我:「鳥兒的戀人正在蘋果樹上與它應和,那隻鳥可能早就停在那兒了,噢!你瞧,它們現在開始二重唱了。」
停了一會,她又說:「現在,兩隻鳥已經卿卿我我地在蘋果花間互訴衷腸了呢!」
這幢農舍是我用10年前史波林先生送給我的糖業公司的股票換來的。
史波林先生在我們最困苦時候對我們伸出了援助之手。第一次見到史波林先生時我才9歲,他還帶著童星萊特跟我們一起玩。當時這位童星正參加《小公主》一劇的演出。此後,只要我們有困難,史波林先生都竭盡全力幫助我們,而且時常到柏金斯盲校來探望我們。
他每次光臨都要帶些玫瑰花、餅乾、水果分送給大家。有時還請大家出去吃午飯,或者租輛馬車帶我們出遊,童星萊特也多半跟我們一起同行。
萊特是一個美麗又活潑可愛的小女孩,史波林先生常常對我倆說:「你們是我最心愛的兩位小淑女。」然後很開心地看著我倆一起玩耍。
當時我正在學習如何與人交談,可是史波林先生總是弄不清我的意思,我因此深感遺憾。有一天,我特地反覆練習說「萊特」的名字,打算讓史波林先生驚喜一下,可是不管我多麼努力練習,都說不好萊特的全名,我急得哭了出來。等到史波林先生來時,我仍然迫不及待地展現我的練習成果,一遍又一遍的反覆多次,好不容易終於讓史波林先生懂了我的意思,我又高興又感動,那種激動的心情至今無法忘懷。
之後,每當我無法清楚地表達自己的意思,或者周圍太吵,令史波林先生無法和我溝通時,他就會緊緊地抱住我,柔聲安慰我:「雖然我不太懂你的意思,可是我喜歡你,而且永遠最喜歡你。」
一直到他去世,史波林先生始終按月寄生活費給我和莎莉文老師。他把糖業公司的股票送給我們時,囑咐我們可以在需要的時候賣掉它。
就因為這樣,當老師與我第一次踏進這棟屋子,打開窗戶,開始我們新的生活時,無不感到史波林先生似乎與我們同在。
大學畢業的第二年,也就是1905年的5月2日,莎莉文老師與梅西先生結婚了。長久以來,我一直期望著莎莉文老師能遇到一位好人,有一個美滿的歸宿,因此對於他們的婚姻,我由衷地感到欣喜,並且誠心誠意地祝福他們永遠幸福。
婚禮由我們的一位朋友愛德華·海爾博士主持,典禮在一幢白色美麗的房子裡進行。婚禮之後,新婚夫婦前往新奧爾良度蜜月,母親則帶我回到南部去度假。
六七天後,梅西夫婦忽然出現在我與母親所住的旅社裡,把我們嚇了一大跳。在南部初夏的景色中,看到我最喜愛的兩個人,讓我出乎意料的驚喜,如同做夢一樣。梅西先生告訴我:「這一帶到處洋溢著木蘭花的芳香,而且有最悅耳的鳥鳴聲。」這對蜜月中的夫婦,可能把啁啾的鳥語視為對他們新婚的最好的祝詞了。
最後,我們一行4人一起回到連杉的家。我隱隱約約聽到一些風言風語,多事人紛紛揣測:莎莉文老師結婚了,可憐的海倫一定很傷心,說不定還會吃醋呢!甚至還有人出於這種心理而寫信安慰我。可是他們一定沒有想到,我不僅不會傷心、吃醋,而且日子過得比過去更愉快、更充實。
莎莉文老師是一個內心高貴、仁慈的誠實人,而梅西先生也是一個和善熱情的人,他講的故事常常引我發笑,而且經常灌輸一些我應該知道的常識和科學新知給我,偶爾也和我討論一些當前的文學動向。
我曾經因為打字機故障,延誤了正常的寫作時間,最後為了趕稿,梅西先生還連夜為我打了40張稿紙。
當時,我應邀為《世紀雜誌》撰稿,文章的題目是《常識與雜感》,主要描述我身邊的一些瑣事。由於簡·奧斯丁女王曾以同樣的題目寫過書,因此我把稿子結集出版時,就把書名改為《我所居住的世界》。
寫作過程中,我的情緒一直處在最佳狀態,這是我寫得最愉快的一本書。我寫到新英格蘭迷人的風光,也討論我所想到的哲學問題,總之,只要思之所至,任何想寫的事情都寫上去了。
接下去的一本書是《石壁之歌》,這是一冊詩集,寫作的靈感來自田園。有一天,我們到野外整修古老的石垣,春天的氣息和勞動的喜悅,在我心裡孕育出一篇篇對春之喜悅的歌頌。
在整理這些詩稿時,梅西先生給予了我很大的幫助。他毫不客氣地指出自己感到不滿意的地方,也毫不保留地誇讚他欣賞的詩句。就這樣,一篇詩稿總是經過我們吟詠再三,反覆斟酌,修改再修改。梅西先生常常說:「我們如此盡心、踏實地去做,如果還有不好的地方,那也沒有辦法了。」
我們抵達連杉後,想到父親在亞拉巴馬的農場,於是開始興起養家畜、種農作物的念頭,打算過著樸實的田園生活。剛開始,我們僅有從康橋帶過來的那只名叫費茲的狗而已。費茲在我們搬到此地一年多之後就死了,後來又陸續養了幾條狗。我們曾到附近的養雞場買了幾隻小雞來飼養,每個人都很熱心地照料它們,沒想到,這些小雞太不給我們面子了,不久計劃遂告失敗。
我們覺得有幾間屋子空在那裡實在可惜,因此想到把它改成馬廄,用來養馬。我們買的一匹馬野性未馴、凶悍無比,半路上就把送馬的少年摔落兩三次。然而那位少年把馬交給我們時卻隻字不提,我們也就全然不知。
第二天一早,梅西先生把馬牽出來,套上貨車,要到鎮上去。剛走出大門沒幾步,馬兒忽然暴跳起來。梅西先生覺得奇怪,以為掛在馬身上的馬具有問題,所以就下車查看。當梅西先生剛把拖車從馬身上卸下來,那馬忽作人立狀,一聲長嘶,然後拔腿狂奔,一溜煙跑了。兩天之後,一位鄰近的農夫看到一隻身上還佩戴著馬具的馬在森林裡溜躂,就把它牽了回來。
不得已,我們只有把這匹失而復得的馬賣給專門馴馬的人。那一陣子我們的經濟狀況比較拮据,有人勸我們栽植蘋果。於是,我們又買了100棵樹苗,開始種起蘋果來。到了第5年,樹上開始結果實,我很興奮,在筆記本上記下蘋果的數量、大小等等。
一天下午,僕人氣急敗壞地跑進來大聲嚷道:「哎呀,不得了!野牛!野牛!」
我們聞訊立刻跑到窗口去看個究竟,不是野牛,原來是附近山上下來的野鹿,看樣子是全家出動。一對鹿夫婦帶著3只小鹿,到我們的蘋果園裡暢遊,在陽光下活潑跳躍的身姿,是如此的美妙迷人,大家看呆了。然而就在這時,這群大大小小的不速之客竟然毫不客氣地瘋狂猖獗一番。等鹿走後,大夥兒才如夢初醒地出去查看「災情」,不看還好,一看之下都愣住了。
上帝啊!100棵蘋果樹只剩下五六棵了!
就這樣,我們企圖經營的各種農牧計劃全部失敗了。然而在我的回憶中,那卻是一段既有趣又充實的生活。
在院子裡,梅西先生特別用心栽培的蘋果樹,長得很好,果實纍纍。每到秋天果實成熟時,我都會拿著梯子去摘蘋果,裝滿一個又一個的木桶。大家一起動手整理庭園時,我總是耐心地拾取地上的枯樹枝,捆成一束束的柴薪。
梅西先生還想出一個妙招,就是在室外通往山坡的沿途樹幹上綁上鐵絲,這樣一來,我就可以手扶鐵絲,獨自一個人走到森林裡去。森林裡面有高高的秋麒麟草,以及開花的野生胡蘿蔔。那條「鐵絲小徑」足足有四五百公尺長,也就是說,我不需任何人陪伴,自己就可以走那麼遠的路,不必擔心會迷路。這件事對我的意義非比尋常,即使現在想起來,都還覺得興奮不已。
許多事在一般人看來似乎是微不足道的,可是,我卻在其中充分享受到自由的滋味,我常常獨自走出去曬太陽,心情變得十分愉快。這一切都是梅西先生賜給我的,我由衷地感激他。在連杉那段時間是1905年至1911年,當時沒有汽車,沒有飛機,也沒有收音機,更不會聽到哪個地方發生戰爭,人人都過著平靜而悠閒的生活。
身處當今世界,再回想過去,真有恍如隔世的無限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