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中文版 (9) 文 / 歐內斯特·海明威
他向船舷彎下腰去,在魚剛才被鯊魚咬過的地方撕下一塊魚肉。他把魚肉放進嘴裡嚼著,感覺這肉很不錯,美味、結實、多汁,有肉味兒,只不過不是紅色,而且裡面也沒什麼絲絲連連的肉筋,他知道到市場上能賣出最高的價錢。可惜沒辦法阻止它的味道溢到水裡去,老人知道,異常艱難的時刻就要來臨了。
微風徐徐吹著,風向偏東北,他知道,這意味著風不會停下。老人抬眼望去,看不到點點帆影,看不到一艘輪船的影子,也看不到黑煙。只有飛魚從船頭的水下躍起,向兩旁飛去,還有一片片黃色的馬尾藻。現在連隻鳥兒都看不到了。
小船就這樣往前走了兩個小時,他在船艄歇著,時不時嚼一點馬林魚的魚肉,盡量多休息,恢復體力。就在這時,他看到了兩條鯊魚中的第一條。
「啊伊!」他大叫了一聲。這個詞沒法解釋,或許就像釘子穿透一個人的手掌,釘進木頭的時候,那個人發出的慘叫聲。
「大花皮!」他大聲說,他已經看見第一個魚鰭後面又來了第二個魚鰭,看到它們褐色的三角鰭和橫掃一切的尾巴,他知道這兩條是窄頭雙髻鯊。它們早就餓得頭昏腦脹,這下聞到肉味兒興奮極了,一會兒迷失得暈頭轉向,一會兒又興奮地尋到了肉味兒,總之,它們越來越近了。
老人把船帆繫牢,把舵柄塞緊。接著拿起綁著刀的槳。兩隻手疼得不聽指揮,他只好盡量輕輕握著舉起來。他把手掌張開合攏,放鬆放鬆。然後再牢牢攥起來,讓它們適應疼痛,待會兒就不會因怕痛不敢用力了。他看著兩條鯊魚游過來,此時已經能看到它們又扁又寬、鏟子尖兒似的腦袋了,還有帶白尖兒的寬胸鰭。這種鯊魚惹人生厭,氣味難聞,既吃臭魚爛蝦,又嗜殺成性,餓的時候連船槳船舵都要咬。趁著海龜在水面上睡著的時候一口咬掉海龜腳的,就是這些鯊魚,它們餓起來會攻擊在水裡游的人,即使這個人身上沒有魚血的腥氣或魚的黏液,它們也不放過。
「喂!」老人說,「大花皮,過來呀,大花皮。」
它們來了。可它們不像鯖鯊那樣,逕直過來。其中一條轉過身消失在船下面,在底下對著大魚又扯又拽,把船頓得直顫。另一條用它黃色的瞇縫眼看了一眼老人,就張開半圓的嘴巴衝過來,撲在大魚身上剛才被咬過的地方。它褐色的頭頂和脊背上,就在腦子和脊髓相連的地方,清清楚楚地顯出一條線,老人舉起綁在槳上的刀,朝著那個連接點一把捅進去,抽出來,再照著鯊魚像貓一樣瞇縫著的黃眼睛,一下攮進去。鯊魚放開大魚,滑下水去,臨死還吞嚥著到嘴的東西。
剩下的那條鯊魚還在糟蹋大魚,船還在搖來擺去,老人鬆開帆布腳,小船打了個轉兒,鯊魚就從底下露了出來。他一看見鯊魚,馬上探出身子,從船邊攮了它一刀。可他只捅到鯊魚厚實的皮肉,刀子都沒進去。捅這一下不光讓他的雙手生疼,肩膀也痛得厲害。可是鯊魚馬上又露出頭來,老人趁它伸出鼻子,向大魚靠近的時候,不偏不倚地紮在它扁平腦袋的中心。老人抽回刀,照準鯊魚那個要害再次紮下去,它還是掛在大魚上不肯鬆口,老人又戳它的左眼,鯊魚還掛在上面。
「不鬆口?」老人說著,把刀刃插進它的椎骨和大腦中間。這個地方好扎,他感覺鯊魚的軟骨斷了。老人把槳顛倒過來,把槳葉插進鯊魚上下頜中間,想撬開它的嘴巴。他把槳葉轉了幾轉,鯊魚鬆開口滑了下去,他說,「滾吧,大花皮。滾他媽一英里深。滾去看你的朋友吧,搞不好那是你媽呢。」
老人擦了擦刀刃,把槳放下,然後重新把帆腳繫好,帆鼓起來了,他將船撥回到原來的航線上。
「這兩個傢伙肯定吃掉了它四分之一的肉,還是最好的肉。」他大聲說,「真希望這是場夢,希望我從來沒釣到它。魚啊,我真的很抱歉。一切都亂套了。」他不再說,現在他不想再看魚了。魚的血流乾了,被浪沖的看上去像鏡子銀色的襯底,不過身上的條紋倒還能看得出來。
「魚啊,我本來不該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他說,「害了你,也害了我。魚啊,真對不起。」
嘿,他提醒自己,趕快去看看刀綁得緊不緊,看看繩子斷了沒有。再把你的手弄好,因為還會來更多的鯊魚。
「要是有塊石頭磨磨刀就好了。」老人看看槳柄上的繩子說,「我該帶塊磨刀石來的。」你該帶的東西多著呢,可是你沒帶,老頭兒,他想。現在沒時間想你沒帶的東西了,趕快想想你手頭都有什麼吧。
「你說得很有道理。」他大聲說,「可我煩透了。」
小船一路往前走,他用腋窩夾住舵柄,把兩隻手放進水裡浸著。
「天知道最後那條鯊魚吃了多少。」他說。
「不過現在船倒輕巧多了。」他不願去想大魚朝下的那面被啃得七零八落的慘狀。他知道,每回那條鯊魚把船顛得直晃,就有一大塊魚肉被撕去了,也知道現在大魚給所有的鯊魚留下了一道香味兒,寬得就像穿越大海的大馬路。
這條魚夠一個人吃整整一冬了,他想。別再想這些了。歇歇吧,把兩隻手歇好,爭取保住剩下的魚肉。現在水裡的氣味兒那麼大,我手上的血腥味兒根本就不算什麼。再說了,它們也不怎麼出血了。手上的傷口都不嚴重,說不定出點兒血,左手就不會抽筋了呢。
現在我想點兒什麼呢?他想。沒什麼好想的,我什麼都不能想,要等著對付下一波鯊魚。真希望這是場夢啊,他想。可是誰知道呢?說不定結果不錯呢。
接著來的鯊魚是條鏟鯊,它是獨自來的。可惜豬沒有那麼大的嘴巴,能把人的頭一口吞下,不然它真像一頭奔向食槽的豬。老人先讓它啃到大魚,再用槳上綁的刀子一把捅進它的腦子裡。可是鯊魚滾下水的時候突然朝後一扭,刀刃啪的一聲斷了。
老人坐下來掌舵,大鯊魚慢慢沉入水中,他連看都懶得看它一眼。鯊魚先是跟原來一樣大,接著縮小了點兒,再過會兒又變成了小黑點,以前老人最喜歡看這種景象了,可現在他連頭都懶得抬。
「我手頭還有帶把兒的漁叉。」他說,「可惜沒什麼用。我還有兩隻槳、一根舵柄和一根短木棒。」
現在它們把我打敗了,他想。我太老了,打不死鯊魚。不過,只要我有槳、短木棒和舵柄,我就還要試試。
他又把雙手放進水中浸著。暮色蒼茫,海天之間,空無一物。天上的風比先前更大,他一心只想快些看到陸地。
「你累了,老頭兒。」他說,「累到骨子裡了。」
直到日落前,才有鯊魚再次來襲擊。
老人看見兩條鯊魚露出褐色的鰭一路奔來,肯定是大魚在水裡一路撒下的香味兒把它們引來的。它們順著氣味兒就來了,連找都不用找,並排著徑直奔向小船。
他塞緊舵柄,繫牢帆布,伸手到船艄去拿木棒。這根木棒是從一支破槳上鋸下來的槳柄,長約2.5英尺,上面有個把手,所以一隻手拿著更好用。他用右手握緊把手,等著鯊魚過來。兩條都是大花皮。
我要讓第一條咬緊魚肉後再照著它的鼻尖猛打,或者揍它的頭頂,他想。
兩條鯊魚一塊兒擠過來。他看到離得最近的那條張開大嘴,一口咬進銀色的魚肚子,便高高舉起短棒,重重地劈在鯊魚的寬頭頂上。木棒落下,他感覺像碰到了橡膠一樣堅韌的東西,可同時也感覺到骨頭的剛硬,於是,他再次朝著它的鼻尖猛劈,鯊魚從大魚身上翻下了海。
另一條鯊魚咬口肉就跑開,來來回回,現在正大張著嘴巴奔過來。它撲到大魚身上合攏上下頜時,老人看到白生生的魚肉從它的嘴角溢出來。老人朝它掄了一棒,卻只打到它的腦袋,鯊魚瞅了他一眼,把咬著的魚肉撕了下來。它正要溜走去吞食,老人又朝著它打了一棒,只打在它橡膠般厚實的粗皮上。
「來呀,大花皮!」老人說,「再來呀!」
鯊魚衝過來,老人看到它咬住魚肉就打。他高舉木棒,使足力氣劈下去。這次他覺得打在了大腦底部的骨頭上,就朝著那裡又劈了一棍,這時,鯊魚才慢吞吞地撕下魚肉,從魚身上滑下海去。
老人等著它們再來,結果兩條鯊魚都沒影兒了。過了一會兒,他看到其中一隻在水面上繞圈兒,另一隻卻沒看到。
也不能指望打死它們,他想。想當年,我是可以打死它們的。不過現在我把它們兩個都打得不輕,沒有一條不難受的。要是有根可以用雙手握著的棒球棒,我一定會把第一條鯊魚打死的。就算現在也能,他想。
他不想再看大魚,知道一半的魚肉都被糟蹋了。他跟鯊魚較量的時候,太陽就西落了。
「天馬上就要黑了。」他說,「我就能看到哈瓦那的燈光了。要是我偏東偏得太遠,那我就會看到新海灘的燈光。」
現在我應該已經不遠了,他想。希望沒人太擔心我。當然啦,孩子肯定會擔心的。不過我知道,他對我有信心。很多上點兒年紀的漁夫也會擔心。還有其他很多人也會,他想。我住的鎮子上的人都很善良。
他不能再跟大魚講話了,因為魚被糟蹋得太慘了。他想了個辦法。
「半條魚啊。」他說,「曾經的整條魚啊,我很抱歉,我出海太遠了。我把咱們倆都毀了。不過你我倒殺了很多鯊魚,還把很多條給打殘疾了。魚老弟,你以前殺過多少?你嘴巴上的那把劍可不是白長的。」
他喜歡想像這條魚在海裡自由自在地暢遊,想像它那個時候會怎麼對付鯊魚。我該把它的劍嘴砍下來,用它跟鯊魚鬥,他想。可惜沒有斧頭,後來連刀都沒了。
要是我有,就可以把它綁在槳柄上,多棒的武器啊!那咱們就可以一起跟它們打了。要是它們夜裡來,你會怎麼做?你能做什麼?
「跟它們打。」他說,「我要跟它們拼到死。」
但是,現在漆黑一片,沒有燈光,沒有亮光,只有風,只有揚著的帆。他覺得自己可能已經死了,於是把兩隻手握在一塊兒,尋找手掌的感覺。手掌沒有死去,只要把手一張一合,它們就會帶來疼痛,這是活著的感覺。他將脊背靠在船艄,知道自己沒有死。這是肩膀告訴他的。
我本來許諾,只要抓到大魚,就念完那些禱詞的,可我現在太累了,念不了,他想。我還是把麻布袋拿過來蓋在肩膀上吧。
他躺在船艄掌著舵,等著天際的燈光亮起來。我還有半條魚,他想。說不定我運氣不錯,能把這半條帶回去。我也該交點兒好運了。不,他說,你出海太遠,把自己的好運給褻瀆了。
「別蠢了。」他大聲說,「清醒點兒,掌好舵。說不定你還有很多好運呢。」
「要是有地方買,我倒想買些。」他說。
我拿什麼買呢?他問自己。可以用一把丟了的漁叉、一把破刀和兩隻血肉模糊的手去買嗎?
「本來是可以的。」他說,「你本來想用八十四天的出海紀錄去買的,他們也差點賣給你了。」
千萬別再胡思亂想了,他想。好運會表現為各種形式,誰能認得出呢?我真想買一些,不管哪種形式都行,什麼價我都肯出。我希望看到燈光,他想。可我希望的事太多了。不過眼下我希望的就是燈光。他試著在船艄裡坐得舒服些,便於掌舵,身上的疼痛告訴他,他沒有死。
夜裡大概十點鐘左右,他看到哈瓦那城的燈光映在天際的反光。起初,燈光還只是依稀可見,像月亮升起前天際的一抹亮色。風越來越大,隔著波濤湧起的海面,燈光越來越清晰。他轉進亮光裡,可能馬上就要抵達海流的邊沿了。
現在一切都結束了,他想。它們可能還會來襲擊我。可是,黑夜裡沒有武器,一個人能怎麼辦?
他全身又僵又痛,他的傷口、全身疲勞過度的部位全都在寒夜裡凍得疼痛。希望不用再打了,他想。我不用再打了。
但是,到了半夜他又開打了,他知道這回打也沒有用。來了一大幫,他只看見它們的鰭在水裡劃出一道道線,看見它們撲向大魚時閃閃的鱗光。他舉起短棒,朝它們的腦袋猛劈,它們在船下撕咬魚肉時,他聽到它們上下頜叩齒的聲音,小船打著戰。他照著自己能感覺到、能聽到的地方拚命打,可是短棒被什麼東西咬住了,他只好丟手。
老人從船舵上猛地拔下舵柄,雙手舉起來不斷劈下去。可是它們現在聚在船頭,開始是一個接一個,後來就一擁而上,等它們再轉身過來的時候,水下幾塊發光的魚肉已全被撕去了。
最後,有一條跑來啃魚頭,老人知道,魚肉已經全部被吃完了。魚頭很重,鯊魚咬進去撕不下來,牙齒陷在裡面,老人趁機掄起舵柄,朝鯊魚頭猛劈下去。他劈了一下又一下,直到聽見舵柄裂了,便拿起裂了的舵柄去戳它。他覺得舵柄戳進去了,知道它很鋒利,便又用力往裡攮。鯊魚丟了魚頭,翻身就逃。這是這批鯊魚當中的最後一隻,再沒什麼可讓它們吃了。
老人累得喘不過氣來,覺得嘴裡有股奇怪的味道。是銅腥味兒混合著甜味兒的味道,他擔心了好一陣子,還好味兒不重。
他朝海裡啐了一口,說,「把這個吃下去吧,大花皮們。去做個夢,夢到你們害死了一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