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中文版 (8) 文 / 歐內斯特·海明威
老人頭暈目眩,噁心難忍,看不清東西。可他還是清理了漁叉繩,慢慢兒地從兩隻蹭掉皮的手裡往外放,眼睛能看清東西的時候,他看見魚仰面朝天,銀光閃閃的肚子翻了上來。漁叉桿斜著從魚肩伸出來,海水被它心臟流出的鮮血染成了紅色。開始像湛藍海水裡的一片淺灘,至少有一英里深,接著這幽暗的淺灘如同雲彩一般鋪開。銀亮的魚靜靜地隨著波浪的起伏左搖右擺。
趁著這一陣子眼前清楚,老人認真地看了看四周,然後把漁叉繩在船頭纜柱上繞了兩圈,便低下頭,雙手捧著腦袋。
「讓我的頭腦保持清醒吧。」老人靠在船頭木板上說,「我是個累壞了的老頭兒,可我殺死了我這個魚兄弟,現在,我得干苦活了。」
現在,我得準備繩套和繩子,把它捆在船邊,他想。就算把船灌滿水載上它,再把水舀出去,就算只裝我們兩個,這隻小船也裝不下它。我必須把一切準備妥當,再把它拉過來捆好,然後撐起桅桿、揚起帆,準備回家。
他把魚拉到船邊,好從腮裡穿根繩子進去,再從嘴裡掏出來,把它的腦袋貼著船頭綁起來。我想看看它,想碰碰它,想摸摸它,他想。它將給我帶來財富,他想。不過我想摸它倒不是因為它會讓我發財。我想,我能感覺到它的心,他想。我第二次把漁叉桿往裡推的時候就碰到它的心臟了。趕快把它拽過來捆結實,在它尾巴和身子中間各加個繩套,把它綁在小船上。
「趕快幹活吧,老頭兒。」他說著喝了一小口兒水。「現在戰鬥結束了,要干重活了。」
他抬頭看看天,又望望水裡的魚,再認真看看太陽。這會兒才剛剛中午,他想。刮信風了。這些繩子現在不用管了,回家後,孩子會跟我一起接起來的。
「過來吧,魚。」他說著,可是魚不過來。
魚現在正躺在那裡,隨著海浪翻滾,老人朝它劃過去。
他靠到魚跟前,讓船頭貼著魚頭,它竟然有這麼大,他簡直難以置信。但他還是從纜柱上解下漁叉繩,從魚鰓裡穿過去,再從下頜拉出來,在魚的長劍嘴上繞了一圈,然後再穿過另一邊鰓,再在長劍嘴上繞個圈兒,把兩股繩子打個結,拴在船頭的纜柱上。接著,他割了一段繩子,到船艄去捆魚尾巴。魚已經從原來的銀紫相間變成了銀白色,身上的條紋跟尾巴一樣,呈現淡淡的紫色。這些條紋比一個人張開五指的手還要寬,魚的眼睛似乎超然物外,像潛望鏡上的鏡片,又像迎神隊列裡的聖徒。
「只有這樣才能殺死它。」老人說,喝點兒水讓他感覺好些了,知道自己不會暈過去了,頭腦也清醒了。看樣子,它足足有一千五百多磅,他想。有可能更重呢。要是開膛後淨重三分之二,賣三十美分一磅,能賣多少錢?
「要用鉛筆算算才行。」他說,「我頭腦還沒那麼清醒。不過,我覺得大球星迪馬喬今天肯定會為我驕傲的。我沒生骨刺,不過這兩隻手和背可痛壞了。」不知道骨刺是什麼,他想。或許長了骨刺,我們自己還不知道呢。
他把魚捆在船頭、船尾和中間的橫樑上。這條魚太大了,就像在小船旁邊又綁了一條船,不過這條船比小船本身要大得多。他割下一段繩子,把魚的下頜跟它的長劍嘴紮緊,這樣魚嘴就不會張開,他們就可以利利索索地往前走了。接著,他撐起桅桿,用根棍子做斜桁,裝上吊桿,揚起補滿補丁的破帆,小船起航了。他半躺著臥在船艄,往西南方向去了。
不用羅盤他也知道哪兒是西南。他只需感覺到信風吹著,看見船帆鼓著就行了。我最好丟根釣線下去,上面拴上勺子,看看能不能撈點兒東西吃,吸收點兒水分。可他找不到勺子,他那些沙丁魚已經壞了。於是,路過黃色馬尾藻的時候,他用漁叉撈了一片,抖動一下,竟然掉下很多小蝦。足足有十幾隻,它們又蹦又跳,像一把沙蚤。老人用拇指和食指掐掉它們的腦袋,一把送進嘴裡,連皮帶尾全都吞進肚子裡。這些蝦很小,可他知道,它們很有營養,而且味道也不錯。
老人瓶子裡還有兩口水,他吃蝦的時候喝掉了小半口。小船受到拖累還能走得這麼穩,算是很順利了,他用腋窩夾著舵柄掌著方向。扭頭就能看到魚,而且,只要看看自己的雙手,感覺一下靠著船艄的脊背,他就知道這一切不是一場夢,而是真的發生過。剛才事情接近尾聲時,有那麼一陣子,他感覺很難受,還覺得可能是在做夢呢。當時他看到魚跳出水面,在墜入水中之前,一動不動地懸在空中,覺得這一切太離奇了,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這會兒,儘管他看東西跟往常一樣清楚,不過當時可看不清楚。現在,他知道魚就在他身邊,他的雙手和背疼得這麼厲害,這都不是夢。手很快就會恢復的,他想。血流得把傷口都洗乾淨了,鹹水會把它們治好的。真正的海灣,暗藍色的海水,這是天底下最靈驗的妙藥了。我現在只要讓頭腦保持清醒就行了。雙手已經盡職盡責了,我們走得也挺順利的。它的嘴巴緊緊閉著,尾巴筆直地豎著,我們像兩兄弟似的一路前行。這時,他又有點兒犯糊塗了,他想,到底是魚在帶著我走,還是我在帶著魚走?要是我把它拖在後面,那就不用問了;要是魚被窩囊地丟在船裡面,那也不用問了。可是他們倆是肩並肩拴在一塊兒走的。老人心想,要是它喜歡帶著我走就帶著我走吧。我是耍了手段才比它強的,它也沒成心害我。
他們走得很順利,老人把兩隻手泡在鹹水裡,努力保持頭腦清醒。看看天上,厚厚的積雲上飄著好些卷雲,老人知道今天一整夜都有微風。老人隔一會兒就扭頭看看魚,確定這一切都是真的。他們就這樣走著,過了一個小時,突然跳出一條鯊魚,開始攻擊他的魚。
鯊魚的出現不是意外事件。那一片烏雲似的鮮血沉到一英里深的海水中緩緩散開,鯊魚聞血而動,從深處浮了上來。它來得又急又猛,劃破了藍色的水面,出現在太陽底下,可它滿不在乎。接著,它又鑽到水面底下,尋找那股血腥味兒,然後順著小船和魚的航線往前追。
那股血腥味兒時有時無,不過它很快會再次找到,或者僅僅聞見一縷腥氣兒就順著航線快馬加鞭趕過來。這是一條龐大的灰鯖鯊,天生就游得飛快,跟大海裡最快的海魚游得一樣快,除了嘴巴,它全身上下都很美。它的背像劍魚那麼藍,肚子銀光發亮,身上的皮又光滑又健美。它生得跟劍魚一樣,只是長了一對巨頜。現在它正在水下游得飛快,所以巨頜緊緊閉著,它的背鰭高高聳著,一動不動,一路把水劈開。包裹巨頜的雙唇緊閉著,裡面八排牙齒都朝裡傾斜。大多數鯊魚的牙齒都是普普通通的角錐型,而它不同,它的牙齒就像一個人把手握成爪形時的手指一樣,而且,長度跟老人的手指也差不多,兩側都像被剃刀切削過一樣鋒利。這樣的魚,天生就是要以大海裡的所有魚類為食的,就算那些魚迅捷、強壯、兇猛,別無敵手,也都是它的口中物。現在它聞到新鮮的腥味兒,就一路趕來,藍色的背鰭斬水破浪。
老人看著它靠近,知道這是一條無畏無懼、為所欲為的鯊魚。他一邊準備漁叉,繫牢繩子,一邊看著鯊魚奔來。繩子短了點兒,因為他剛才割了一些去捆大魚。
老人現在頭腦清醒,他準備豁出去了,但不抱什麼希望。不可能再有剛才那麼好的事了,他想。看著鯊魚越來越近,他瞅了一眼大魚。倒不如是場夢,他想。我阻止不了它攻擊我,但也許我能抓住它也說不定。大尖牙,你他媽的見鬼去吧!他想。
鯊魚急急撲向船艄去咬大魚,老人看到它張開的大嘴、怪異的雙眼和咬下去的牙齒,喀哧一聲,一口咬進魚尾上面的肉裡。鯊魚的頭露出水面,它的背也浮了上來,老人聽到大魚皮肉被撕裂的聲音,這時,他把漁叉搗進鯊魚的腦袋,紮在兩眼之間的橫線跟鼻子往上的交叉點上,其實魚頭上並沒有這樣一條線,只有笨重、尖利的藍色魚頭和大大的雙眼,還有伸出來準備吞噬一切的上下頜。不過,大腦正好就在這個交叉點上,給老人戳中了。他用血肉模糊的兩隻手來扎,使出全身氣力將一把好漁叉往裡捅。他戳的時候沒抱什麼希望,只是很堅決,惡狠狠地只管扎。
鯊魚翻過身來,老人看到它的眼睛已經沒有生氣了,接著,它又翻了個身,往自己的身上繞了兩圈。老人知道它已經死了,可這條鯊魚不甘心。它雖然仰天躺著,可尾巴還在拍打,上下頜咬得卡卡響,像快艇一樣破水而去。海水被它的尾巴拍起一片白色的浪花,它四分之三的身子都露在水面上,繩子越繃越緊,緊得直發顫,最後啪的一聲繃斷了。鯊魚在水面上靜靜地躺了一會兒,老人望著它,不一會兒,它慢悠悠地沉了下去。
「它咬走四十磅肉。」老人大聲說,它還把我的漁叉和繩子都帶走了,他想,現在,我的魚又流著血,其他鯊魚也會來的。
大魚被咬爛後,他就不想再看它了。大魚被咬住的時候,他感覺彷彿是自己被咬了。
不過我把咬我這條魚的鯊魚給殺死了,他想。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鯖鯊。上帝知道,我見過好些大鯖鯊呢。
先前的事太好了,結果就長久不了,他想。現在我倒希望那是一場夢,希望我從來沒釣到這條魚,希望睜開眼看到自己獨個兒躺在鋪著報紙的床上。
「人生來可不是給打垮的。」他說,「人可以被消滅,但不能被打垮。」儘管這樣,殺死大魚還是讓我很難受,他想。艱難的時刻馬上就要來了,可我連個漁叉都沒有。鯖鯊又殘酷、又能幹、又強壯、又聰明。不過我比它更聰明。或許不是這樣,他想。或許我只是比它裝備好而已。
「別胡思亂想了,老頭兒。」他大聲說,「趕快順著這條航線往前走,見機行事吧。」
可我還得想一想,他想。因為我也沒別的事可做了。只剩這件事和棒球。不知道大球星迪馬喬看到我扎它腦袋的樣子會怎麼想?這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他想。誰都會。可是,你覺得我的手疼能不能跟骨刺相提並論?我可不知道。我的腳後跟從來沒出過毛病,只有一次,我游泳的時候踩在魚上,被它蟄得生疼,連小腿都麻了,那可真是痛得夠嗆。
「想點兒高興的吧,老頭兒。」他說,「現在你離家越來越近了。少了四十磅,行駛更輕便了。」
他非常清楚船到海流裡面會出什麼事兒。不過現在無事可做。
「不,有事可做。」他大聲說,「我可以把刀子綁在槳柄上。」
於是,他用腋窩夾住舵柄,用腳踩住船帆底部,騰出手來把刀子綁到了舵柄上。
「好啦。」他說,「我還是個老頭兒,不過不是赤手空拳的老頭兒了。」
現在海風稍稍大了點兒,船走得很順。他看看魚的上半身,又燃起了些許希望。
不抱希望就太蠢了,他想。而且,我覺得不抱希望是種罪孽。不要再想什麼罪孽不罪孽的了,他想。就算不管罪孽的事,現在也還有好多問題要考慮呢。再說了,我也不懂什麼罪孽。
我不懂罪孽,可能根本就不相信什麼罪孽。或許殺死這條魚就是種罪孽。我想,就算我殺死它是為了維持生計,為了給人們供應食糧,也還是罪孽。不過這麼說那一切都是罪孽了。何況現在再考慮什麼罪孽不罪孽的已經晚了,有人是領著工資專門考慮這些問題的,就讓他們琢磨去吧。你生來就是要做漁夫的,就像那條魚生來就是要做魚一樣。聖佩德羅1[1耶穌剛開始布道時,在加利利海邊所收的較早的四個門徒之一。]就是個漁夫,大球星迪馬喬的爸爸也是個漁夫。
不過,沒有報紙看,也沒有廣播聽,凡是摻和上的事他都喜歡想一想,他想了很多東西,繼續琢磨罪孽。你殺死那條魚不光是為了維持生計,為了賣魚肉餬口,他想。你殺死它是為了自己的面子,因為你是個漁夫。它活著的時候你愛它,死了以後你也愛它。要是你愛它,殺死它就不算罪孽。還是說,愛它、殺死它,反而罪加一等?
「你想得太多了,老頭兒。」他大聲說。
可是你殺死鯖鯊的時候感覺很爽,他想。它跟你一樣,也是靠吃活魚生存的。它跟某些鯊魚不一樣,它不吃死魚臭肉,不會什麼都往肚子裡吞。它美麗而高貴,無畏而無懼。
「我是出於自衛才殺了它的。」老人大聲說,「而且我幹得很徹底。」
再說了,世上萬物,總是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一物克一物。打魚養活了我,卻也讓我痛苦萬分。其實是孩子在養活我,他想。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