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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引子 文 / 裴志海

    回到了我們的出租屋,她把我拉到衛生間,指著牆上的鏡子,幾乎要哭了:「阿軍,你自己看看,你的臉色多難看,你到底怎麼了?」

    我推開了她,扶住牆壁,看了看鏡子,鏡子裡是張蒼白的少年的臉,沒有血色,猶如鬼片中的主人公。我頭很疼,心裡充滿了巨大的悲傷,忍不住嗚嗚地哭了:親愛的張,你是我的老師,我一直把你當作了一個值得信賴的朋友,一位尊敬的兄長啊,甚至,還是父親。在一定意義上說,你是我的一根枴杖,我靠著這根枴杖跌跌撞撞地走著,至今沒有離開大路,我甚至走得更好了。因為我一直在想,你在後面看著我。

    如今,這一切都沒有了。

    宋高麗打來了一盆溫開水,她拿過來一個毛巾,擰乾了水,遞給了我。我依舊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雙手撐著牆壁,低著沉重的腦袋,我沒接毛巾。她開始很溫柔地給我擦臉,小心翼翼地問我:「阿軍,你給我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再也忍不住了,轉過身,抱住了她嬌小的身子,終於放聲大哭:「我最尊敬的師長死了……」

    是的,親愛的張在我心中已經死亡了,他的屍體面目可憎,骯髒不堪,是他自己親手殺死了他自己。這真是個他媽的虛偽而又冷酷的世界,我剛找到了一絲光明,而它又消失了,我又陷入了一片虛無的黑暗中,我跌跌撞撞地走著,沒有盡頭,也找不到北。世界就是一泡臭狗屎!我絕望得都想罵娘了,我們怎麼都是這麼骯髒?

    那天晚上,我破例又喝了很多酒。我和宋高麗同居後,本來打算以後不喝酒了,做一個很有前途的有志青年。當我剛喝下第一口酒時,就開始嘔吐了。宋高麗嚇壞了,她忙攙著我,搖搖晃晃地走進了衛生間。我趴在馬桶上,大口大口地嘔吐著,我一邊哭著一邊嘔吐著。宋高麗手足無措地站在我跟前,她著急地看著我,不知說什麼好。我很感激她,是的,她是我剩下的唯一一個可以寄托情感的人了,其他的人都經不起實踐的檢驗,都是王八蛋!李建國是王八蛋,陳小剛是王八蛋,親愛的張也是王八蛋……

    嘔吐了一陣,我又跌跌撞撞地拿起了酒瓶。宋高麗不想讓我喝,她把酒瓶緊緊地抱在了懷裡。我摟住她,伸手去拿酒瓶,可憐巴巴地對她說:「小麗,你讓我再喝點,我沒事的。」我很想好好地大醉一場,第二天醒來就把這件事忘掉,把親愛的張當作一頁書翻過去。我總不能被這件事絆住腳跟。在我再三保證「沒事」的情況下,宋高麗這才把酒瓶給我了。是的,我就是想喝醉得一塌糊塗,然後把這件齷齪的事忘掉。我想起這事,就很他媽的噁心,這讓我受不了。我喝一會兒酒,又去嘔吐一陣,有時又抱著宋高麗像個孩子一樣嗚嗚地哭。親愛的張,你讓我噁心了,你讓我感覺自己像個迷失在曠野的無助的孩子,四周漆黑一片,我抬起了腳,卻不知道該把腳落在哪裡。有一會兒,我甚至也開始噁心我自己了,我已經十八歲了,我怎麼還像一個女人一樣哭哭啼啼地留戀著昔日的親愛的張?

    那天晚上我真是瘋了。當我喝光一瓶酒時,還是很他媽的清醒,親愛的張那張虛偽的臉還是總在我臉前晃個不停。我低下頭時,酒杯裡是他,我抬起頭,天花板上是他,我把頭甩到一邊,牆上也是他。這真媽的討厭人。我準備再打開一瓶酒時,宋高麗奪下了我手中的酒瓶,藏在了身後,大聲地說:「我不給你,你看你都喝成什麼樣子了!」

    現在回想起來,那天晚上我真的很混賬,她這是愛護我,是為我的身體著想,但我卻突然火了,瞪著血紅的眼睛朝她吼道:「你給我!」

    她依舊緊緊地護著酒瓶,倔強地說:「我就是不給你,你喝得太多了!」

    那一刻,我真是鬼使神差了,我竟高高地揚起了手臂,「啪」地給了她一個響亮的耳光。她捂著臉,張著嘴巴,呆呆地看著我。我奪下酒瓶,使勁地瞪著她,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回事了,很混賬地衝著她惡狠狠地說:「你這個賤貨,你給我滾!」

    她驚愕地看著我,愣愣地問我:「你罵我什麼?你再罵我一句!」

    我有點清醒了,但酒精刺激得我腦袋很疼,我看著她,她瞪著眼睛,一臉悲傷地看著我。我無論如何提醒自己是個有志青年,有理想有道德,但實際上還是個混賬的小流氓。我把脖子硬了硬,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你這個賤貨,你給我滾!」我他媽的裝得再像個有志青年,還是狗改不了吃屎,還是個王八蛋!我幹嘛要這樣罵她呢?

    她霍地一聲站了起來,恨恨地瞪著我,咬牙切齒地說:「胡建軍,你敢這樣罵我!我媽都沒有這麼罵過我!好,你有種,我會叫你後悔的!」

    我怔怔地看著她,嘴唇動了動,其實我想抱著她,好好地哭一場,告訴她,這個城市很髒,道路四通八達,卻沒有路標,我們是一群無家可歸的孩子。我並不想打她,也不想罵她,但我還是打她罵她了,這不是我的本意,我是愛她的。但我的腦袋嗡嗡地響,我沒把它們說出來,可能是我喝得太多了,舌頭已經僵硬了,我只會蒼白著臉,怔怔地看著她。

    她突然哭了,飛快地轉過了身。我伸出手,想拉住她別走,但她根本沒有看到我的手,拉開門跑走了。我呆呆地坐了一會兒,風從門外吹來,刮得我頭很暈,但我還是捂著頭,慢慢地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我站在堅硬而又冰涼的馬路邊,馬路上人來人往,到處都是汽車尖叫的喇叭聲和隨風飄舞的垃圾,沒有她美麗而又悲傷的身影。

    我很懊悔,雙腿一軟,順著電線桿坐了下來,我仰頭望著明晃晃的路燈,我真想扯開嗓子,吼它狗日的一嗓子:我******,親愛的張!

    第二天我沒有上班,頭昏腦脹地在屋裡躺了一上午。中午時煮了兩袋方便麵。吃完後,想了想,又給宋高麗打了一次手機。我已經給她打了很多次手機了,但每次她都是關機。我想到學校找她一下,給她道個歉。是的,我錯了,我不應該打她,更不應該那樣罵她,我真他媽的是個人渣。如果她不滿意的話,她也可以打我,也可以罵我,只要她能原諒我就行。我在學校門口等了一個中午,沒有看到她。我甚至又去找了米小陽,米小陽這段時間學習更刻苦了,可能是熬夜了,有一層淡淡的青灰色眼圈。米小陽說,她也沒有看到宋高麗,上午她就沒來了,她還一直以為她在我那裡呢。

    我像一條無家可歸的狗一樣,在操場上急得團團亂轉。她怎麼了?會不會出了什麼事?她昨晚那麼傷心,會不會在馬路上神思恍惚,遇到了車禍?想到這裡時,我出了一身冷汗,慌慌地跑到外面,買了一份《麥城晚報》。這上面什麼狗屁新聞都有,時效還快,我就親眼看到,它曾經報道過一位老漢拉屎,狗舔肛門時把屁股咬爛的新聞。如果發生了車禍這樣重大事件,它肯定會搶著繪聲繪色地渲染報道一番的。我飛快地翻了一遍,沒見到昨晚麥縣發生過什麼車禍。我鬆了一口氣,決定就是工作不要了,也要在學校門口守著她,一直等到她出現。我對不起她。

    我倚在學校門口小賣部旁邊的一棵老得已是滿身皺紋的法國梧桐樹旁,我記得當初我就是在這裡認識她的,還和那個叫陳小剛的雜種在這裡打了一架。那天晚上的情景歷歷在目,就像昨天發生的一樣。也可以說,我們的故事就是從這裡開始的,我盼望著這棵老得不能再老的法國梧桐樹能給我帶來好運,讓我在這裡等到她,並且和她重歸於好。我抽著一支煙,目不轉睛地盯著在學校門口進進出出的每一個人。我甚至還看到了班主任李建國,我已經絲毫也不生他的氣了,更不想再故意找他的碴了。我像看著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著他,他已經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了,我的瘋瘋顛顛跌跌撞撞的學生生涯,已經被我遠遠地拋到了身後。他和我沒有關係,親愛的張和我也沒有關係。我的生活現在才真正地重新開始了。他向這邊看了一眼,我甚至還衝他笑了一下,他也許沒有看到我,也許看到了並不想理我,匆匆忙忙地走進了校園,他是那裡的國王。

    我靜靜地站在那裡,一直等到上晚自習時,還沒見到宋高麗的影子。我有些煩躁了,焦急地走來走去,一連打了幾次她的手機,還是關機。我站在昏暗的路燈下,桔黃色的身影拖得很長,各種車輛、人流來來往往,輾來輾去,感覺自己的身影很孤獨,也很脆弱。

    我沒等到宋高麗,卻等到了劉堅強,我把衣領豎起來,低下了頭,我這會兒不想理他。但他還是看見我了,立刻從自行車上跳了下來,高興地說:「嘿,哥們兒,是不是在等宋高麗啊?」

    我苦笑地點了點頭。他顯然已經把昨晚的事忘記了,但我沒忘,我沒有再鄙視他的軟蛋,相反還有點羨慕這個沒心沒肺的傢伙了,他總是過得很快樂。他湊了過來,很神秘地問我:「你們是不是已經開始同居了?」

    我笑了笑,老老實實地說:「同居是同居了,可她昨晚突然走了。」

    劉堅強立刻露出一臉羨慕的神情,咂了咂嘴,說我牛氣。他還非讓我講講我和宋高麗的事。我心情很不好,他就是想聽些「葷段子」。我當然不會告訴他,因為我們這是愛情,所以它是隱私。我看了看學校裡的燈光,很認真地問他:「你怎麼不去學校了?晚自習已經開始上課了。」

    他朝那些嚴肅、刻苦的燈光撇了撇嘴,大大咧咧地表示沒事,反正現在沒人管他了。老師們也想明白了,很快就要高考了,想考上大學的,你不用管,自己就很用功。不想考上大學的,再管,也是爛泥巴糊不上牆。劉堅強嘿嘿地笑了:「李建國就說我是一塊爛泥巴。」

    我們正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我的手機突然響了。我忙掏出來一看,是宋高麗打來的。我很激動地顫抖著說:「小麗,我錯了,你趕緊回來吧。」

    她沉默了一會兒,很生硬地說:「我不回去。」

    我有點急了:「你在哪裡?我去接你!」

    她淡淡地說:「我在陳小剛這裡,不用你接!」

    我腦袋嗡地一響,好像一顆尖叫而來的子彈從腦袋裡穿了過去,我忙扶著了身邊那棵法國梧桐樹。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喃喃地問她:「你說什麼,你在陳小剛那裡?你在那裡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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