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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引子 文 / 裴志海

    我們這條巷子裡沒一個好人,全是他媽的奸商,炸油條的用的是泔水油,做臭干生意的用的是工業染料,賣雞的至少要給雞肚裡塞上幾兩沙子,賣西瓜的要往裡面注射幾兩糖水,就連蹬三輪的,遇到一個外地人,也要繞上幾圈。我在這裡一直長到了十七歲,我很瞭解他們。本來我挺喜歡我家鄰居張叔叔的,在我們那裡,他是最有文化的,據說還是七十年代末恢復高考後第一批考上大學的,畢業後成為了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那時我還沒出生呢。後來改革開放了,市場經濟了,他發現當教師很不好玩,一個月就拿個死工資,還不如在學校門口賣茶葉蛋的,一氣之下就把工作扔了,改行去當奸商,在他們學校門口擺了一個茶葉蛋攤,還真的賺了些錢。他手裡有倆臭錢以後,就不再賣茶葉蛋了,在家搞了一個水發貨的加工點,做起了小老闆,沒過幾年,還真的買了一輛桑塔那轎車,人模狗樣地發起來了。小時候我最喜歡到他們家玩,那時他總是會給我一些牛百葉、魷魚片什麼的過過嘴癮,逢年過節了,他還會給我家送來一點打打牙祭。

    他家還有不少書,我上了學後,不喜歡看《雷鋒日記》,就喜歡看一些亂七八糟的書,我給他要這些書看時,他總是能抱出一大堆,還鼓勵我多看一些,將來長大了,做個有文化的人,不要像他那樣沒出息,就是一個臭生意人。當時我還有點想不通,覺得他太謙虛了。後來我才知道,他這不是謙虛,他真的不是一個東西。他搞的那些水發貨都不是什麼好玩意,裡面加了很多工業雙氧水、工業氫氧化鈉、福爾馬林什麼的,這會讓他加工的那些水發貨顯得又白又大,而且手感更硬,口感更脆,份量更足。經過這些東西泡製的水發貨,比如牛百葉,一斤就能變成四斤。這些東西都是對人體傷害很大的,能引起各種各樣的疾病。他的這些水發貨搞好後,大部分都送到超市去了。我們縣城很多超市裡的牛百葉都是又白又大,看樣很好,而真正的牛百葉據說應該是淡黃褐色,但我從來沒有見到過。我現在再也不吃那些玩意了。我很看不起這些傢伙,他們的良心都被狗吃了。有很多次,我都想站在巷子口,舉著一把火把,挨家挨戶地把他們的房子都燒了。

    我現在見到了這個姓張的小老闆,就從來不理他。

    我不想瞞你們,我父親也不是個什麼好人。他是個典型的失敗者,年輕時做過很多狗屁生意,但都沒賺到什麼錢,胸無大志,碌碌無為,整天就知道喝酒。喝酒這沒什麼,偶爾我也會喝點酒。但要是他能像李白那樣「詩酒斗百篇」,能賺些稿費,也就算了,關鍵是他喝完酒以後,不去寫詩,而是藉著酒瘋找事,看著誰都覺得不順眼,有時還要打人,打別人他不敢,只好打自己的老婆和兒子。我媽也是個窩囊廢,我從小到大,就看見她一挨打就哭哭啼啼的,從來不知道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也不知道去找婦聯。

    要是我,早就和這個男人離婚了,遠走高飛,就是被人販子拐賣到山溝溝裡也行,讓他只能對著一堆廢紙箱、破報紙練拳擊。這個男人當然更讓我看不起,他一喝醉,先是把酒杯摔在地上,拽住我媽的頭髮拳打腳踢一番,然後又瞪著眼睛讓我給他泡杯茶喝喝。我動作只要慢些,他就會像個瘋子一樣衝過來大叫大喊。他經常打我,打累了,他就會抱著我,有時還會把我媽也攬過來,嗚嗚地哭,眼淚鼻涕一大把地說自己沒本事,家裡這麼窮都怪他,他打我是好心,是盼著我能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長大了當個大官,過上好日子。他說得極其真誠,其實都是狗屁。我這時心裡就很是不舒服,讓我去當官,真不如讓小流氓們把我亂刀砍死好了,當官的都假模假樣,我從來就沒有看上過他們。

    都說八十年代出生的是「小皇帝」,因為是獨生子女,是被父母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可能這是真的,但我從來都沒有在誰的手心裡呆過,貧窮並不是罪,但它的確可以讓一個正常人變得不正常,我父母就屬於這種人。

    我最煩他們常常教育我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言外之意,我應該去種西瓜,不能去種豆子。我就想成為一個種豆子的人,那些豆子,匍伏在地上,緊緊地抓住大地,就是有狂風暴雨,那些麥子都折斷了,它們依舊在地上頑強地生長著。它們結果了,把枝葉伸向天空,豆莢在陽光中「啪啪」地爆響著,聲音清脆,那些金黃色的豆子在大地上跳動,質地純正,顆粒飽滿。我一點都不會看不起豆子,它們對肥料,甚至對陽光,要求都很低,不像西瓜,雨水一來,就會爛在地裡,它們甚至比只能解渴的西瓜更有用處。我只想成為一個種豆子的人,平平凡凡、簡簡單單地過完這一生。

    所以當他們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將來當大官」這些混賬話,我就煩死了,我寧願挨打,也不願意聽他們說話。很多次挨打後,我就整天坐在門口,盼著能有個人販子過來把我拐賣走。等我懂事了,只要我爸一打完我,準備過來抱著我的腦袋痛哭時,我就一扭身走了,在小巷裡隨便遛躂,等他們精神恢復正常了再回去。

    那天中午我回到家裡,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父母的臉色,他們正在津津有味地看那些垃圾一樣的電視連續劇,似乎還不知道我被李建國停學一周的事,連看我一眼都沒看。我鬆了口氣,草草地扒拉了兩口飯,嘴巴一抹,說了聲「我上學去了」,就又跑了出來。

    在縣城的步行街玩了一下午,轉了幾個商場,最後實在沒什麼可轉了,就抽著香煙,坐在廣場的一個台階上,有時看看馬路上跑來跑去的汽車,有時瞇著眼睛色迷迷地看來來往往的漂亮少女。太陽溫暖地照著我,沒有人理我,我也不用理他們,誰也不認識誰,這種感覺挺好。唯一讓人感到不快的是,我的旁邊坐著一個乞討的老太太,穿得破破爛爛的,頭髮像雞窩一樣亂糟糟的,她還以為我是給她搶生意的,或者是個小流氓,想搶放在她面前的一個破瓷碗裡的幾個硬幣,不時地抬起頭,充滿警惕地看我一兩眼。我只好搜遍全身的口袋,摸出了一個一元硬幣,扔到了她的破瓷碗裡。她這才放心,還露出滿嘴黃牙衝我笑了笑。這讓我感到很溫暖,忙也衝她笑笑。

    吃過了晚飯,我本來想到夜市逛逛,順便買幾張盜版光盤看看,但走到半路,突然想起昨晚答應過米小陽、宋高麗她們,晚自習下課後送她們回家。雖然我和她們沒什麼交情,但說話要算話,這是我做人的原則。我是一個有原則的人。我忙跳下車,朝著學校奔跑起來。

    學校還正在上晚自習,燈火通明,照得整個校園明晃晃的,但卻是靜悄悄的,外面沒幾個人影,看來還是好學生是多數。這讓我覺得有點傷感,像我這樣的壞蛋畢竟是少數。我把衣領豎起來,遮住臉,像個特務一樣低著頭悄悄地溜到高三(五)班教室窗前,朝裡面看了看,地理老師張凱正坐在講台前,低著頭在看什麼書。我留意了一下劉堅強,他也一本正經地坐在那裡看書,我心裡酸溜溜的,朝他撇了撇嘴。劉堅強還是個有名的邋遢鬼,牙齒髒得要命,他張開嘴巴說話時,你注意看一下,他的牙齒裡面全是黑的,這都是抽煙抽的。但他又總是覺得自己很帥,喜歡勾引人家女生,但他至今還沒勾引到一個女生,因為沒有一個女生會喜歡一個牙齒很黑,衣領總是黑乎乎的男生。我也不喜歡,但我在學校沒一個朋友,只有他這一個哥們兒,我悶得無聊,想找個人玩,還只能去找他。這也是我不喜歡學校的原因之一,還不如窗外的鳥們,想到哪裡就到哪裡,朋友也很多。

    很多時候,我都悶悶地看著那些鳥兒,如果我是一隻鳥多好,離地面遠遠地,就往天上飛。

    我本來想弄出點動靜,把劉堅強勾引出來。但我看了看坐在講台前的張凱老師,最後還是決定不去勾引劉堅強了。張凱老師人還不錯,雖然人長得不是很英俊,個子比較矮,大概只有一米六五左右的樣子,站在我們面前,他倒像我們的小弟弟,但我還是比較服氣他的。他雖然大學剛畢業,年齡不大,但肚量不小,如果有可能,可以和他交個朋友。我這人對朋友其實並不是很挑剔的。

    我悄悄地看了看張老師,他看書看得很投入,有一會兒甚至還偷偷地笑了一下,嘴唇微微上翹,揚了揚眉毛,樣子十分迷人。我也笑了笑,我曾經為難過他,一想起這事,我就有點不好意思,覺得很對不起他。那次上課時,他端著一杯泡有胖大海的茶杯進了教室。那時我對他還不瞭解,所以看著他端著茶杯的樣子感覺很不舒服,因為我們教室牆上貼的規章制度裡明令禁止在課堂上喝水。那天我正悶得發慌,就站了起來,很認真地問他:「張老師,你在課堂上一向對我們嚴格要求,那你為什麼不嚴格要求你自己呢?」

    他愣了一下,很困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其他同學,說:「我很嚴格要求自己啊。」

    我在心裡都想笑了,沒想到他就這麼容易地跳進了我設的套子裡了。我很嚴肅地用手指了指牆上貼的規章制度,質問他:「這只對我們有作用,就不能對你們老師起作用?」

    他看了一眼規章制度,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低頭看了看手上的茶杯,說:「我有點感冒。」

    我搖了搖頭。這當然不是理由,我口氣很硬地說:「感冒了可以請假,不來上課。」

    張老師有點坐不住了,他說:「我在喝藥。」

    我說:「喝藥可以在外面喝完了再進來。」

    張老師愣了一下,他低頭想了一會兒,我本來只是想讓他難堪一下,並沒有什麼惡意,但他居然同意了我的說法,跑了出去,拿著杯子,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把一杯茶喝完了,然後又把茶杯放在了窗台上,這才進來了,除了讓我坐下,還表揚了我兩句,最後還幽默了一下:「我不對,我有罪,我不好,我檢討。」這件事張老師很給我面子,同學們也因此高看我幾眼,那幾天裡,我一直都覺得很興奮,看誰誰都順眼,上課時也老實多了。

    我對張凱老師是有那麼點好感的,我只願意上他的課。所以那天晚上我也不想找他麻煩,沒有再去勾引劉堅強,一個人跑到學校空曠的操場上,準備躲到一個角落裡抽煙打發時間,等到晚自習放學時,再送米小陽她們回家。

    操場上西北角有一片陰森森的小樹林,那裡比較隱蔽,我準備躲在裡面抽煙。我剛跑進去,只見旁邊的一棵大樹邊有兩個黑影抱在一起。我有點鄙視地看了看他們,撇了撇嘴,八成是在談戀愛的。我背朝他們,坐在草地上,掏出一支煙,叼在嘴上抽了起來。可能是我的到來,壞了他們的好事,讓他們多了一份不安全感。他們躡手躡腳地出來了,看來是要換個地方去鬼混。他們從我身邊剛走出不遠,我突然想做個惡作劇。我承認,那天晚上我是無聊得快發瘋了。我猛地站了起來,衝著他們低沉地吼了一聲:「站住!」

    兩人趕緊很聽話地站住了,猶豫不決地看著我。我瞇著眼睛看著他們,他們的影子有點熟悉,但燈光模糊不清,我看不出來這兩個傢伙是誰。我皺著眉頭,像個黑社會老大一樣衝著他們惡狠狠地說:「操,你們就能玩,老子今天也要玩玩。男的滾走,女的留下陪大爺玩玩。」

    我剛說完,那個男的果然扔下那個女生撒開腳丫子就跑。我吃了一驚,不禁愣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辦。這可真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來還想讓他當個「護花使者」表現一把呢,我心情要是突然又好的話,甚至還可以配合他一下,讓他好好表現。誰知我還沒有來得及行動,他卻像兔子一樣竄走了。這可真沒意思。那個女生還呆在那裡,看來她被嚇得不輕,跑都跑不動了。我一下子興趣全無,揚了揚手,無精打采地說:「我是鬧著玩的,你走吧。」

    那個女生仍舊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我,一動不動。我有點生氣:「你怎麼這麼膽小?是不是被嚇傻了?」

    她終於開口了,低低地說:「原來是你,你也是個壞學生!」

    我聽出來了,她是宋高麗。我的臉騰地紅了,臉上很燒,我摸了摸臉,咧咧嘴,想笑又沒笑出來,我很想找個地洞鑽進去。我本來以為她要生氣了,如果是那樣的話,我會好好給她解釋的,我只是悶得發慌,逗得玩玩而已,她要是還不信,罵我一頓也行。

    她見我不吭聲,又問了我一句:「你怎麼也在這裡?」

    我抬頭看了看她,聽她口氣,還挺平靜的,不像是生氣的樣子,我這才鬆了口氣。我再仔細一想,她不在教室裡好好學習,卻跑到這裡談戀愛,看來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我也就用不著自責了。相反,我這是做了件好事,真金不怕火煉,那個傢伙剛才扔下她就跑,看來他並不是真的在乎她。通過這件事,她應該明白,他不是她的真愛。她應該感謝我才對。這麼一想,我心裡又有點高興了,她要是不討厭我,正好陪我聊聊天,我正無事可做,寂寞得要死。

    我咳了一下,清了清喉嚨,朝她招了招手:「過來,過來,快過來!」

    她好像還有點不情願,像個淑女一樣忸忸捏捏地說:「你那裡黑燈瞎火的,我去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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