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文 / 呂新
十幾歲的時候,我已有了不少的朋友,到成年以後,朋友就已無數了。說無數,真的是無數,因為已實在無法數得清,不知道我到底有多少朋友。在家門外,在花園外面,在附近的街上,以及更遠的街上,到處都有我的朋友,他們好像什麼也不做,經常在那裡等著我,一看見我出來,馬上就都跟了過來,我去哪裡,他們也就跟著去哪裡,時常還會用滑竿抬著我,在街上招搖過市。
好幾年一直這樣,這讓我時常覺得我是一塊磁性極強的磁鐵,只要我在家門口一出現,立刻就會有無數的釘子、鐵片、螺絲螺帽一類的東西從四面八方,從各個角落裡紛紛跑來,不顧一切地黏在我的身上,黏得那個緊啊,貼得那個牢啊,怎麼扒都扒不下來。那些來歷不明的釘子、鐵片、螺絲螺帽,就是我的那些永遠也數不清的朋友們,要是沒有了我,他們就會成為一群沒頭的蒼蠅,到處亂碰亂撞,到處嗡嗡。我有時候也在想,在沒有認識我之前,他們在哪裡嗡嗡呢?他們是怎樣過的呢,是怎樣過來的呢?
多年以後,部隊在白河右岸休整,程政委和黎教導員給我講革命道理,我忽然想起了我年輕時在成都時的情形,我詳細而認真地寫了一份材料,交給了組織。
除了街上的這些雜七雜八的叫不上名字的,另外還有相當一些人長期吃住在我家裡,那都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正因為最好,所以他們才會得到與街上的那些人不一樣的待遇。但是,父親非常不喜歡他們,時刻都想把他們統統攆走。我讓父親把他們都看成是他的兒子,父親不願意。不願意也得願意,他們仍舊吃住在我們家裡,都是一些很會看眼色的,一個比一個機靈,嘴也都很甜,一看見父親過來,都立即站起來,恭敬地彎腰作揖,「爹,您老人家請坐——」用長長的袖子在沒有灰塵的椅子上撣了又撣,要是有雨,他們會把傘撐開,哪怕是一點點柳絮似的小雨。
父親苦著臉,背著手說:「不要亂叫,我不是你們的爹。」
但是,他們卻說:「誰敢說不是,你就是我們的爹,我們的親爹,我們所有人的親爹。」他們喜笑顏開,齊聲叫爹。誰也架不住這些。
父親無奈地走開。
城南的桃花巷一帶是我常去的地方,幾年下來,不知有多少錢扔在了那裡。我最好的朋友老四認為,要是把那些扔出去的袁大頭再一個一個地收回來,壘起來,能砌成幾面牆。老四的話把我也嚇了一跳,不過,嚇過以後,我很快就又忘了。我還是喜歡去那裡,那裡的幾位姐姐都對我很好,紫英姐姐、慕容姐姐、查姐姐、蘭姐姐,她們都曾在最關鍵的時候幫助過我,我也視她們為自己的親人,有人欺負她們的時候,我會讓老四帶著我的弟兄們給她們出氣,報仇,打得他們幾個月不敢出門。我甚至覺得把錢放在她們那裡,比放在我自己身上還要保險,更讓我感到踏實和安心。我總是和她們在一起,常常很多時日想不起回家,家裡打發人來找我的時候,才會忽然想起已經又有好久沒有回去過了。老四每天都跟著我,當我和某一位姐姐在一起的時候,他也正和別的姑娘們在一起,老四是一個很愛說笑的人,經常能把她們逗得笑彎了腰,讓她們覺得肚子裡的腸子擰到了一起,疼得要命。她們皺著眉頭,捂著肚子,讓人把老四打出去,不然她們怕自己活不了啦。
在樓上,我聽見從樓下的紗閣裡傳來老四的聲音,老四對她們說:「給你一個袁大頭,再給你一個袁大頭,行了吧?」
老四沒有錢,他的那些袁大頭也是我的。
父親病重後的那年秋天,陰雨連綿,連著十幾天沒有一天是晴天,好多人家裡都出了霉,牆角里,門柱後,長出了白傘黑褶的菌子,夜裡看上去,像是小鬼在現身,招魂,掌燈照著它們的時候,看見它們站在那裡不動,燈滅了以後,聽見它們又在用細碎的步子走動,又在細碎的走動中竊竊私語,語聲低矮,高不過一寸。
就在那樣的天氣裡,父親嚥了氣。
父親的心裡早就有了氣,有舊的也有新的,有一多半是因我而起。最近的一次是由於我與警察局的余正雄賭錢,輸掉了家裡的花園,一個時辰都不到,我們的那個被很多人神往的花園就穩穩當當地落到了余正雄的手裡。結果明晃晃地擺出來時,余正雄高興得有些不正常,笑容有些痙攣,形同閃電,他張開嘴笑一會兒,急忙又將嘴合上,似乎看見了什麼讓他駭異的事情,一副吃驚的神色夜露一般浮上他的面容。連他本人也都有些不敢相信,從此以後,那個裡面長滿奇花異草、古木參天、綠水繞堤、白鷺起舞、蝴蝶飄飄的花園就是他的了……由於害怕不真實,擔心效力不夠,他甚至讓擔保的幾個中間人一連按下了幾十個手印,一張契約竟變得如一紙血書,血跡斑斑。那期間,他的一隻手一直按在腰間的槍上。錦雲坊派人送來了夜宵,我未吃,余正雄也沒有吃。後來,我偶然瞥見他的嘴唇竟有些青紫,似乎他才是那天夜裡的輸家。
第二天,余正雄卻是一反昨夜的那種緊緊縮縮和雲裡霧裡的怪異,早早地就精神十足地來了,他是帶著人來接收我們的花園的,掩飾不住的喜悅從他的眉梢眼角和身上的別的地方不斷地溢出來,流得到處都是,他也想盡力地把那些外溢的東西收回去,但那些東西卻像是長了腿,生出了長長的翅膀,早已擺脫了他的控制和掌握,已經完全不聽他的了,手中的槍也奈何不了它們,這讓他生出了恭敬。他見了父親,小心地捧出那張看上去血跡斑斑的契約,父親驚愕不已,彷彿冷不防被人從背後****一刀。那張血跡斑斑的契約在父親的手裡飄動了一會兒,余正雄又急忙小心地從父親的手裡接了過來。
父親如窗前的水仙一樣迅速地枯黃,一天黃似一天。
一天晚上,又見到父親時,不禁驚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見,他整個人已開始發黑,渾身上下輕飄飄地坐在那裡,看上去似乎隨時都會飄走。芭蕉在雨裡響著,枇杷樹哭泣一般流著水,迴廊裡黑漆漆的一片。
我出去了一趟,讓迴廊裡的燈亮了起來。
從燈光裡回來,再看父親,越發地黑得駭人,輕得沒有一絲一毫的重量。
父親招手讓我過去,我走到他的近旁,卻先一眼瞥到那只枯槁的瘦手竟如同鷹爪,心中不覺有冷汗沁出。聽見父親說,你來要債,我就得給,誰讓我上一輩子欠了你的呢?這些年來,前前後後,我已還了你不少,但還沒有還完,這幾日又還出去一座花園,等所有的東西都還出去以後,我就徹底還清你了,我再也不欠你的了。
說罷,起身離去,眼睜睜地看著他身輕如燕,一溜煙地朝房屋的深處滑去。
想起他說過的話,心裡不禁一驚。
幾天以後,余正雄一家人就搬了過來,很多警察都來幫忙,都羨慕不已。花園裡大小房屋一十四間,另有涼亭、茶樓、紗閣,聽說還有一條能夠通得很遠的暗道,只是我從來沒有下去過,不知道到底能通向哪裡。
我們這邊在為父親辦喪事,余正雄在那邊的花園裡坐著,原本要在花園裡大擺宴席,也忽然臨時取消了,延後了,只來了幾個親戚,在花園裡到處亂逛,不時地發出一陣又一陣的驚呼,驚呼花園之廣大與安逸,驚呼人與人命運之嵯峨。我聽了,如同萬箭在穿心。父親以為我不心疼那個花園,臨死之前,用他的那雙深陷的眼睛望著我,那是多麼深的兩隻眼睛啊,如同兩眼無水的古井,深不見底,父親的眼睛從來都不是這樣的,我覺得像是要慢慢地把我吸進去,吸進一個漆黑無邊的世界裡去。
透過層層樹木,有人從花園裡朝我們這邊張望,看熱鬧,看見我們這邊白花花的一個世界,棺槨,孝衣,白幡,白花花的銀元一樣的紙錢、紙人、紙馬、紙鶴、紙橋。從峨嵋山上下來了幾個和尚,從青城山來了幾名道士,還有幾位尼姑師太,不知來自何方,我只知道他們都是父親生前的朋友。
喪事過後,母親一病不起。
窗前的瓶子裡全是枯死的花枝。
鸚鵡早在前年就已死去,我竟一直以為它還活著。母親告訴我,鸚鵡並非橫死,是壽終正寢,就在它自己的籠子裡過完了它的一生,沒有驚動任何人,就已悄悄地去了。我到廊上去看,看見那個籠子裡果然是空的,靜靜地懸掛在同樣顯得有些空曠寂寥的廊上。想起那年我放學回來,從廊上經過的時候,它從籠子裡探出頭,鄭重地告訴我一個叫鄒容的四川人在北京遇害的消息,還嘲笑我指責我孤陋寡聞,不諳正事,只知道廢。
我在空曠寂寥的廊上坐了一會兒,有風吹來,海棠花被吹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