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文 / 呂新
這一次,我出生在成都的提督街上。
街兩邊的梧桐樹彭彭地開花的時候,我已經能夠在那些樹蔭和花朵下面奔跑了。父親一再告誡我,成都亂得很,每天都有人在送命。
杭州人錢滌清夫婦的絲綢店就在我們這條街上。
提督街上不大能夠看得見提督,倒是經常能夠看見一些穿著黑袍子的洋人,他們好像是傳說中的妖怪一樣,身上的氣味也是妖怪的氣味。
父親時常和他的那些朋友們坐在花園裡的樹蔭下,我印象深的有熊德元、盧胖子、潘文選,還有一個陸雲飛,因為特別能吵鬧,哪裡有他,哪裡就會亂成一團,所以大家又都叫他亂雲飛,綽號漸漸地取代了真名,以至於有人真的就以為他姓亂。我就管他叫亂叔叔,亂雲飛叔叔。除了這幾個人,另外還有好多我叫不出名字的人,經常能在花園裡看到他們,有時一群人圍在一起,有時東一個西一個地坐著,他們來的時候像雨一樣,不知什麼時候就來了,突然就出現在花園裡,坐在了椅子上,走的時候又像鳥一樣,不知什麼時候就走了,突然就不見了。他們像是在商量一件什麼事情。
父親總是嫌我有些傻,每次看我時的那種眼神都是一種不放心的眼神,好在他有很多事情要做,並不是每天都能夠盯著我。不過,只要一看見我,他就會說:
「我好愁喲,你傻得讓我不放心吶!」
哪有這樣的父親呢,非要說他的兒子是個傻子,要是真傻,那也就算了。就因為我曾經問過他一回,問他要那麼多錢有什麼用呢,他就記住了。記得他當時轉過身來慢慢地看著我,眼睛瞪得溜圓,嘴唇動了幾下,卻沒有說出話來。後來,是鸚鵡在窗外的咳嗽聲提醒了他,卻又讓他更顯沉痛。他是嫌我不該那麼問,咋能問出那樣的話來,三歲的娃兒也問不出來嘛。那當然是要留給我的,就因為我是他的兒子,就這一個原因,也不是他一個人在這麼做,普天下的父母都在這麼做。
有好長一段時間,父親和他的那些人不再擺龍門陣,喝茶就只是在喝茶,坐著就只是在坐著,走路也只是在走路,臉都有些黑,像是每個人的家裡都正在辦喪事一樣。
一天,放學回來,從迴廊裡經過的時候,從鸚鵡的口中得知一個叫鄒容的四川人死了。
父親和他的那些人又在一起,細雨悄無聲息地飄著,聽見他們在用很低的細雨般的聲音在說話,說到四川的鐵路、教堂、穿黑袍子的洋人,接著又說到了火。大足縣和開縣死了很多人,從那裡流過來的血讓他們的面色都變得很重,各人面前的茶都涼了,美人蕉墨綠色的葉子低垂著,桂枝上掛滿了清粼粼的水。
雨一直在下著。
亂雲飛叔叔講了這樣一件事,一個從大邑縣來的人,已經兩天沒有吃過一口飯了,有人領著他來到一個教堂外面,請求能給他一點兒吃的東西,教堂裡的那個穿黑袍子的洋人上天入地地比畫了半天,言說他已將這事告知了上帝,上帝會幫助他的。說完以後,就走進教堂旁邊的那個小門裡去了。
一時都沒有人說話。
雨還在下著。過了一會兒,他們好像把那事已忘記了,又說起了火藥、隊形、暗號。第一隊,排在最前面的當然是哥老會裡的英勇的袍哥們,在他們的後面,有城內的各種苦力,還有城外四鄉八鎮的鄉民們。
聽到有人說,這一回要把洋人們統統用缸醃起來,醃三到五個月,然後再掛出來風乾,然後再抹上花椒和辣椒。
聽到這樣的辦法,幾乎所有的人都表示贊同,表示要得,並且表示願意拿出一百至八百斤不等的上好海椒,還有願意出更多的,甚至身家性命。一時間,連雨裡都變得辣絲絲的,有人甚至辣出了眼淚。
到晚上,天已墨黑,眾人冒雨離去。
父親來到廳堂裡,又一次告誡我出去莫要亂講。亂雲飛叔叔也告誡我,亂講是要掉腦殼的。說著,他把自己的一隻手伸展,作出是一把刀的樣子,然後放到自己的脖子上比畫著往下劈。「就這麼,卡嚓一下,腦殼就沒有嘍,再也回不來嘍。」
我一直都記得亂雲飛叔叔說這話時的那種樣子,看上去是那麼的輕鬆,完全就是在說笑,說一件與我們都無關的事。
我沒有亂講過,但是,幾天以後,亂雲飛叔叔的腦殼沒有了,與他同時沒有了腦殼的還有一些人。
父親也沒有回來。
又過了一些天以後,父親突然回來了,他失蹤了那麼些天,我們都以為他凶多吉少,但他只是比原來瘦了一些。
他像沒事人一樣,又可以大搖大擺地在街上走了。
父親搬出窖藏多年的酒,嘩嘩地倒滿,要我和母親陪他飲酒,我就是在這個時候學會喝酒的。父親慢慢地喝著,整個人看上去顯得極其的鬆懈。剛回來的時候,他的身體是緊縮在一起的,像是一個剛學會縮骨術的藝人,只學會了縮,卻還沒有掌握如何放,縮是縮了,卻不知道如何再放開。臉上的肉有點兒像是懸掛了一兩年的臘肉。慢慢地,他的身體放開了,比進門那時寬大了不少,又粗壯了不少,臉上的情形也與臘肉又拉開了很大的距離,不太像是那種肉了。
春天就要來了,他覺得自己需要好好補養一下,前一個時期的那種每天都能洇出血的日子,他好像都不記得了。
聽見他與母親盛讚錢的好處與通靈。父親的話彷彿讓我看到一幅圖景,他是用錢鋪出一條路,然後沿著那條路回來的,否則他有可能回不來。他彎著腰,先把銅錢砌在下面,再把金銀鋪在上面,一程一程地鋪好,然後在那條路上疾走如飛,一路順風。
……
亂雲飛叔叔死了,而父親還活著,這件事我沒有去多想,過多地琢磨,會讓我越琢磨越覺得自己不孝。死去的人已經死去,無論再做什麼,他也不會再活過來了。
父親秘密地托人找到瀘州的一位木雕藝人,用紫檀木為死去的亂雲飛叔叔做了一副身軀和頭顱,依據他生前的身高和相貌,仔細地雕出他的眉目和神情,做好後,埋了。
雨下得正濃,我朝四周看看,沒有人,夾竹桃在雨霧裡像一群鬥敗的雞,粉紅色的毛卷在一起。
「你雲飛叔叔給我托夢來了,說他已經轉世了。」
「轉到哪裡了呢?」
「沒說。」
「還是回成都吧?」
「不能了吧?他是在這裡死的,那能再回來呢?不會回來了,一定到別處去了。」
天快黑的時候,雨停了,到處都還在嘀嘀嗒嗒地滴水,紅的花,黃的花,抖去臉上的水,紛紛抬起了頭,青枝綠葉在伸胳膊,換氣,滿世界都濕潤,清新。
父親面朝香案站著,手裡舉著已經燃著了的香火,圓形的煙如山間發白的路,一圈一圈地蜿蜒著朝上走去。從敞開的窗戶裡,能看到外面的翠竹和籐蘿,輕紗般的霧。
父親用極低的聲音在說:「雲飛,往事越千年,重打鑼鼓重開戲吧!不管你轉世到哪裡,重新開始吧,世道好像要變了。」
說完,輕輕地關上門出來,深吸了一口外面的濕氣。
時光正從樹叢間穿過,我看到了她的紅的胭脂和綠的衣衫,後面是一截金色的尾巴,也許是羽毛,從樹木叢中一閃而過。
……
父親並未有用哄騙的方式安慰亂雲飛叔叔,世道好像真的要變了。
川內有人夜觀星宿,看見了披麻戴孝的喪門星。
於是,人們受到了驚嚇與提醒,變得面色如土,走路,坐著,說話,吃飯,無論做什麼,無論正在做著多麼要緊多麼重大的事情,都會抽一個空隙,讓自己突然停下來,抬起頭朝天上看看,看一會兒,心裡尋思一會兒,再開始接著剛才斷了的事情繼續做。沒有人會只埋頭做事,不想別的,除非是那種心智不全的真正的傻子,那屬於例外,那樣的人,無論他們哪個方面做不到,也沒有人和他們計較,也不會受到的責罰,他們生成那樣,本身就已經是最重的責罰了。但是,健全的人就不能像他們那樣隨便了,只要有一個地方做得不到,或者不夠,就會在心裡種下一個影子般的東西,鐵砣一樣,毒蘑菇一樣,生長在你的心裡,在有的天氣裡還會滋滋地響,一聲連著一聲,一聲下去了,以為沒有了,過了很久以後,卻忽然聽到下去的那一聲又起來了。
白天是這樣,夜裡睡覺的時候也睡得小心,謹慎,機警,不能像傻子一樣一覺睡到底。臨睡前自不必說,定是要站住屋簷下仰望一陣,看過後才回到屋裡躺下。睡到半夜,有人,主要是那些平日裡就心細,做事穩妥,有板眼,有謀劃的人,會突然醒過來,爬起來,心明眼亮地再看一會兒,看過後,復又躺下,也不擔心別的,只擔心自家的魂兒會半夜三更地跑遠,如迷路的老人或孩子一樣尋不回來。
那些一躺下去就睡得死沉死沉,中途醒不過來的,到了一定的時候,會越來越明顯地覺得有人正在一邊輕輕地推他,在枕邊貼著他的耳朵一遍一遍地小聲喚他,待終於聽明白後,突然直挺挺地坐起來,霧茫茫地看著周圍和身邊,並沒有看見剛才推他的人,也不見那個在耳邊低聲喚過自己的人。會是誰呢?愣怔怔地坐著,犁地一樣一趟一趟地想,一趟一趟地走,人雖然不見了,但心裡逐漸明白那是他叫起來的。
人們悄悄地等著,等啊等,等到了第二年,看見西面蜀山上的雪都消了,又清又綠的岷江水裊裊婷婷地從上面一路下來,行走在濕潤潤的細雨霏霏氣候溫和的川西平原上,青衣江也在遠處起舞。到了說定的那個月份裡,世道果然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