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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日 故事第七 文 / 卜伽丘

    小姐們聽著卡拉德林上當的故事,笑個不停;要不是想到他給人偷了豬,還要賠上兩對閹雞,著實可憐,那她們還要笑得起勁呢。故事講完,女王吩咐潘比妮亞繼續講下去,她當即這樣說道:

    親愛的姐姐們,一個人存心作弄別人,往往反而上了別人的當,所以刁鑽促狹的事不見得真是聰明人所幹的。我們聽了好幾個叫人發笑的故事,其中的人物都受了人家的愚弄,可是還沒有人講過受到愚弄的人替自己報復的故事。現在我就打算講我們城中的一個女人——說來真是可歎,她不該存心愚弄別人,到後來自食其果,險些兒送了自己的命。我們聽了這個故事,不是沒有益的,也可以叫我們今後做人多懂些事,不至於作弄別人了。

    不多幾年以前,佛羅倫薩有個少婦,叫做愛倫娜,她容貌姣好,出身高貴,家產又豐厚,所以十分愛擺架子。她嫁過人,丈夫去世之後,不願再嫁,就在家守寡;其實她情有所鍾,愛上了一個翩翩美少年。她本沒有什麼操心的事,托一個心腹侍女做牽線,時常跟他歡會。

    當時我們城中有一個青年紳士,叫做林尼厄裡,在巴黎留學了多年,回到佛羅倫薩來,他才夠得上稱一聲紳士,因為他求學的態度完全為了探究因果、明白事理,不像一般人那樣讀書只為了日後把知識零碎出賣。佛羅倫薩人因為他門第高貴,學問淵博,所以對他都很尊敬。

    大凡最有學問的人最容易陷入情網,林尼厄裡就是這樣。有一天,他參加一個宴會,在那兒遇見了愛倫娜,見她穿著一身黑衣裳(我們這裡,寡婦都這樣穿戴),照他看來,再沒有哪個女人比她更美的了,而在他心目中,哪個男子,蒙天主的恩典,把她那雪白的身子摟在懷裡,就是進入了天堂。他一再偷偷地望著她;他知道寶貴的東西不是輕而易舉、垂手可得的,所以一心一意想奉承她,博得她的歡心,好稱自己的心願。

    那個少婦可也不曾把眼睛盯在地上,她洋洋自得,左顧右盼,留神可有誰在艷羨她的美容,所以很快覺察了林尼厄裡對她的愛慕,就笑著向自個兒說:「今天總算不虛此行,倘若我沒有弄錯,我已經捉住一隻呆鳥了。」於是不時對他眼角傳情,故意叫他以為她也有了情意。她認為拜倒在她跟前的男子越多,就越發抬高自己的艷名,尤其是那個佔有了她的愛情、享著艷福的男子,更會把她看成一個寶貝。

    我們那位學者如今把他的哲學全都丟在腦後,一心思念著她。又打聽得她的家在哪兒,想出種種借口,天天在她家門前走來又走去,只想博得她的歡心。那娘兒胸有成竹,因此越發得意,每次看見他,只裝得十分高興的樣子。這位學者後來走了她貼身使女的門路,說自己怎樣愛慕著她家的女主人,求使女在她跟前多幫襯幾句,成全成全他。那使女滿口答應,把他的話全都告知了女主人,她聽得放聲大笑起來,說道:

    「這個人把他從巴黎得來的一肚子學問都丟到哪兒去了,你可說得上來?也罷,我們就成全了他吧,等他下次再來找你,就跟他說,我愛他比他愛我還厲害呢。只是我得保住自己清白的名聲,才好在別的女人家面前抬起頭來,他如果真像別人所誇說的那樣聰明,那他一定會因此更加愛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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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愚蠢可憐的女人,竟然不知好歹,跟學者鬥起智來!

    使女就跑去找到學者,傳了口信。他歡天喜地,忙著給她寫情書、送禮物,追求得格外熱烈了。那娘兒統統受了下來,卻除了口頭上的道謝外,不讓他得到什麼實惠。她就這樣叫他可望不可即,空巴望了好一陣。

    後來那娘兒把這回事全部告訴了她的情人。那情人不免妒忌起來,還很有些惱她呢。她為了表明心跡,讓他知道他猜忌得毫沒來由,趁著學者追求得她好緊,就打發侍女去向學者傳話,說是承蒙他見愛,卻始終沒有機會報答他,但願到了聖誕節那天,就是他們相會的佳期;不知那天晚上。他是否能夠到她家院子裡來守著,那麼她一有方便,就可以出來會他。學者得到這個口信,竟成了全世界最快樂的人了。好容易挨到了那一天,那一個時辰,他就滿懷著希望,前去赴約。使女把他領進院子,隨手把門鎖了,讓他在那裡乾等著。

    屋裡邊,那娘兒早把情人約來,正伴著他吃晚飯,十分歡樂;飯罷,她才告訴情人她已經把那個學者關在院裡,預備怎樣發落他,還說:「現在你再不用吃醋啦,你可以親眼看看我是怎樣愛著他。」

    那情人聽得她這麼說,心裡這份高興可不用談了。巴不得她馬上說到做到。那天裡剛巧下過一場大雪,到處都是積雪,只苦了那學者,還不曾在院子裡立了多少時候,就覺得冷起來了,他真沒想到天氣會那麼冷,但仍然耐心等著,以為再過一會就夠他受用了。

    這時候,那娘兒在屋子裡邊跟她的情人說道:「讓我們到窗口去,從那邊格子窗裡張望一下,看你的情敵在幹什麼,再聽聽他講些什麼;我已經打發使女去招呼他了。」

    他們就走到格子窗前向院裡張望(院裡的人卻望不見他們),只聽得使女從另一個格子窗裡向學者說道:

    「先生,事情真不湊巧,我家的舅老爺恰巧今晚來探望少奶奶,跟她談個沒了,只得留他吃了晚飯,誰知他老人家到這會兒還不想走呢。不過我看他快走了,少奶奶暫時還脫不出身來,但是馬上就要來會你的,她請你千萬別等得不耐煩而生氣呀,她在裡邊同樣受罪,真把她急都急死啦。」

    林尼厄裡只道這是真話,就說:「請回報你家少奶奶,在她能分身的時候,不必著急,不過希望她能夠快點就快點來。」侍女就丟下他,回房睡覺去了。

    那娘兒在窗邊向情夫說道:「怎麼樣,你還有什麼話好說嗎?要是我真像你所猜疑的那樣。對這個人有了情意,我還捨得眼看他在露天凍僵嗎?」這麼說了之後,她挽著情夫,兩個兒上床去睡了。現在他真是大大放心,跟她在床上尋歡作樂,還把那個倒楣的學者當做笑柄。

    可憐那學者,他冷得沒有法想,只好在院子裡來回走個不停,想借此取暖。其實他就是想坐,也沒有地方好坐一坐、躲一躲寒風。他只是把那個舅老爺咒罵著,不該賴著不走,聽到屋裡邊有什麼響聲,就道是她來開門迎接了,誰知每回都叫他失望。

    那娘兒同情夫兩個在房裡盡情暢歡,到了半夜,她就跟情夫說道:「寶貝,你對於我們的學者有什麼意見?你倒把他的智慧和我對他的愛情、放在天平上比一比,看到底哪個更有份量?前幾天我跟你鬧著玩,你心裡一直打著疙瘩,那麼我今晚裡叫他凍了半夜。總該叫你消了氣惱吧。」

    「心肝兒,」她的情夫回答道,「我現在才完全知道你就是我的幸福、我的安慰、我的歡樂、我一切的希望,而我也同樣是你的一切。」

    「那麼,」她說,「你快跟我親一千個吻吧,那我好看看你說的是不是真心話。」

    那情夫果真把她摟緊在懷裡,連連親吻起來,何止是親了她一千次,而是整整親了她十萬次。他們又這樣調笑了一陣,那娘兒才說道:「我們暫且起來一會兒吧,我那個新歡在寫給我的情書中總說,他整天都燃燒著一股愛情的火焰,現在我們去看看這火焰是不是低了幾分。」

    他們就披衣下床,來到格子窗邊,向院子裡張望。只見那學者正在雪地裡一股勁地歡蹦亂跳,齒冷得格格打抖,好像在同時打拍子似的。這種樣子的跳舞,真是天下少見的奇觀。

    那娘兒說道:「你怎樣說,寶貝?你看,我豈不是不用嗽叭、不用風笛、也能叫別人大跳快步舞嗎?」

    「你真有這本領,我的心肝,」他笑著回答道。

    「讓我們下樓到門邊去吧,你站著別響,我跟他說話,也許聽他怎麼說,跟看著他跳舞一樣有趣呢。」

    他們就輕輕走下樓來,到了門邊,那娘兒並不打開門來,只是從門孔裡低聲叫他。學者聽見她的喚叫聲,不由得謝天謝地,以為那是來開門放他進去了,就趕到門邊,嚷道:「太太,我在這裡,看天主面上,快開門吧,我要凍死啦!」

    「喔,不錯,」那娘兒在裡邊應道,「下了一場小雪,天氣可真是冷得要命,我真怕把你凍壞了。不過我聽說,在巴黎,晚上冷得更厲害呢!此刻我還沒法放你進來,因為我那該死的哥哥今晚到我這裡來吃飯,現在還沒走!不過他快要走了,等他一走,我立刻下樓來給你開門。我好不容易才能溜出來通知你,好叫你不要著急,再安心等待片刻。」

    「唉,太太,」學者發急了,「求你看在老天面上,開了門,放我到屋裡來躲一躲雪吧!天又下雪啦——好大的雪哪,現在還下個不停呢!只要讓我得到一些兒遮蔽,我就一直等候著你的方便好了。」

    「哎呀,我的心肝,」那娘兒在裡面回答,「這不行,門一開,就會咿咿呀呀的發出聲響來,我哥哥一定會聽見的。我立刻去打發他走,那我就好回來放你進來了。」

    「那麼請你快點吧,」那學者央求道,「請你再把爐火生旺了,讓我進來烤一烤火,我已經凍僵啦!」

    「哪會有這樣的事?」那娘兒說,「你不是常在寫給我的情書上說什麼你熱烈地愛著我,燃燒著愛情的火焰嗎?現在我明白了,你一向在跟我說著玩罷了。|1~我得走了,請你安心等著我吧。」

    她的情夫正在她身旁,聽著這番話,好不得意。那娘兒說完這話,就和情夫上樓去睡了。不過他們上了床卻不曾安安穩穩睡覺,只是尋歡作樂,取笑那個倒楣的學者,就這樣把半夜工夫消磨掉了。

    可憐那學者給關在院子裡,渾身顫慄,兩排牙齒不住在打顫,活像只顴鳥。他這時候才明白過來,他是受人愚弄了。他幾次想把院門打開,可是哪兒能推得動!此外又想不出其他逃出去的方法,他活像關在籠裡的一頭獅子。只是在院子裡橫衝直撞。他詛咒天氣這麼冷,那個女人心腸這樣惡毒,那一夜這麼長;他還詛咒自己為什麼這樣愚蠢,後來他愈想愈氣,把原來的一片狂熱的愛情,變為最強烈的憎恨了。他反覆思考種種報復的辦法——從前他多麼渴望和她親近,現在想報復的心,竟比從前更加迫切了。

    這一夜,真是虧他挨了過來。直到東方透出曙光,那使女一覺睡醒,才依著女主人的吩咐。下樓來給他開門,還假情假義地說道:

    「真該死,這個傢伙昨天竟纏繞了一夜!他叫我們好像坐在針氈上,害得你凍了一夜。可是實情是這樣,請你別見怪呀,好在錯過了昨夜,將來還有補報的機會。我知道我家少奶奶為著這件事,再沒有這樣難過呢。」

    那學者正燃燒著一肚子怒火,如果他修養差些,這時一定要發作了;不過他知道如果要報此仇,不能打草驚蛇,所以隱忍了怒火,低聲說道:「唉,昨夜裡真不好受,我一輩子都不曾吃過這麼大的苦頭,不過我知道這是怪不得你家少奶奶,承蒙她憐惜我,還親自下樓來向我解釋,給我安慰,但願正像你所說的,昨夜不能如願以償,往後還有機會。請你多多問候你家的少奶奶,再會吧。」

    說完之後,他不再停留,拖著一個凍僵的身子,踉蹌回家,一到家裡,就鑽進被窩,昏過去了。等他甦醒轉來,手足已軟得沒有一絲氣力。他連忙叫人請了幾位大夫來調理,大夫問明了病源,對症下藥,加以他還是年富力強,天氣又在回暖,所以過了一個時期,病情逐漸好轉,筋也不抽,手足也能活動自如了;復原之後,他把自己所吃的大虧,緊記在心中,外表上卻裝得比往常更愛慕那寡婦了。

    事有淒巧,用不了多少時候,學者就找到了報復的機會。

    原來那寡婦所愛的那個後生,厭棄了她,另外結交了一個新歡,把從前的柔情蜜意都獻給了另一個女人,撇下她冷冷清清,再也不管了。倒是她跟前的使女還有忠心,眼看女主人終日淚珠漣漣,茶飯無心,替她十分著急,卻又不知該用什麼話來安慰她這失戀的痛苦。

    她正在思量,忽然望見那個學者像往常一樣,在她家門口走過,居然靈機一動,有了個好主意,她的少奶奶失去了情人,何不用法術把他召喚來,聽說學者的法術很大,她就把這意思向女主人說了。這位太太同樣是個沒有見識的女人,也不想想如果那位學者果真懂得法術,那他早已先替自己謀算了。她居然聽信了使女的話,立即打發她去向學者探問,能不能幫這一個忙,如果承蒙他答應,那麼凡是他的要求她無不樂於從命。

    女僕就把女主人的話一字不漏地向學者傳達了,喜得那個學者不禁暗暗嚷道:「謝天謝地:報仇的機會來了,我這麼一心愛她,她卻害得我好苦。現在要叫這個惡毒的女人吃點兒苦頭,也好消我這一口氣!」他回過頭來卻向使女這麼說道:

    「請回報你家少奶奶,別為這小事煩心,就算她的情人遠在印度,憑我這本領,也能叫他立即趕回來投在她腳下,向她討饒認錯。不過到底該怎麼辦,必須當面奉告,請她幾時有空,約好了地點,我一定去見她。煩你把這話轉告她,請她儘管放心了。」

    使女歸家,回報了女主人。後來她就約了學者在普拉托的聖霸西亞禮拜堂會面。她已把從前叫他險些送了命這回事忘了;兩人見面後,他就把情夫怎樣待她,以及她自己的願望和盤托出,請求他出力幫助。

    學者說道:「太太,話雖這麼說,我在巴黎留學的時候,兼修了魔法,而且自問很有心得,但是凡人作法,深遭天主痛惡,所以我立誓無論為人、還是為己,絕不妄用邪術;可是我愛你愛得這麼深。你有什麼要求,我怎麼樣也無法拒絕。即使我為了這一遭破戒,該墮入地獄,只要你吩咐,我就甘心做去。不過我先得向你聲明,作法並非像你想像那樣容易,尤其是一個女人想挽回男人的愛情,或是一個男人想跟一個女人重溫舊夢,那就益發困難了。你也許還沒想像到,因為這事全得當事人親自做去,旁人幫不了忙,她還得意志堅定才行,因為這一切都得在深更半夜、荒僻無人的地方,獨自個兒進行。我不知道你聽了這話是否就嚇退了?」

    那娘兒富於熱情,欠缺的是智慧,就這麼回答道:「我受著愛情的驅使,只要能奪回我那個負心人,什麼事都辦得到,請快告訴我應該怎樣表示決心吧。」

    「太太,」那個懷恨在心的學者說道,「我得替你做一個白蠟人像,代表你想追回的人,等到給你送去後,你必須在那殘月如鉤的一個黑夜,睡醒頭覺的時分,獨自一人,手持蠟像,赤身裸體,跳人河流,洗浴七次,浴罷之後,你還是一絲不掛,爬上高樹的樹梢,或是荒屋的頂上。手持蠟像,面朝正北。接連唸咒七次——咒語的字句我會另外抄給你。念完七次,就有兩個絕頂漂亮、世所未見的童女,來到你面前,向你敬禮請安,恭侯你的吩咐;那時你只消依實直說,把自己的心願告訴她們——可要小心別把你心上人的名字說錯了——你把話說完,她們受命而去,功德就圓滿了。於是你可以走下來,回到原處,穿好衣服,回家去了。不消等到第二夜半夜過去,你的情人就準會趕來,痛哭流涕,向你求恩討情,寬恕他的過失,從此他就再也不會見異思遷,拋棄你了。」

    那娘兒聽了這話,深信不疑,痛苦頓時減輕了一半,彷彿已經把情夫摟在懷裡了,就說道:「不要擔心,這些我都能夠做到,而且我也想到一處最合適不過的地方。在阿諾納河上流的山谷,我有一個農莊,靠緊河岸,現在又是七月,到河裡洗個浴是非常愜意的。我還記得離河不遠,有一座荒塔,塔下擱著栗木梯子,除了偶然有牧羊人走失了牲口,爬上頂去眺望之外,就很少有人到塔上去。我準備在那兒遵照你的指示做去,希望一切做得很到家。」

    那河流、農莊和荒塔,學者本來很熟悉,所以聽得那娘兒的打算,好不歡喜,口中卻說:「太太,那地方我從沒有去過,所以農莊荒塔的地勢都不知道,但如果真像你所說的那樣,那的確是再理想也沒有了。到時候我會給你把蠟像和咒語送去。不過將來你如願以償之後,知道我的確是替你盡心盡力,那你可不能把你的諾言忘了呀。」

    那娘兒答應他決不食言,就告別了他,回家去了。那學者看見他的計劃第一著已經成功,高高興興趕回家去,做了一個蠟像,瞎編了一套咒語,到時候就把這兩樣東西送了去,又附了字條,囑咐她必須在當夜依他的話做去。萬勿延誤。他恰巧有一個朋友,住在荒塔附近,所以自己就悄帶了僕人,到朋友家裡去躲著,好實行他的計劃。

    那娘兒呢,也帶了使女來到農莊上,一到晚上,她推說要早些兒安息,就把使女打發去睡覺。等睡醒頭覺,她悄悄溜出宅子,來到阿諾納河邊、靠近荒塔的地方。她先向周圍張望了一下,只見四野無人,也聽不見什麼聲響,就剝下衣裳,藏在矮樹叢裡,手持蠟像,在河裡沐浴了七次;於是又赤身裸體,手持蠟像,登上了荒塔。

    在天色將晚的時候,那學者已帶著僕人,預先躲在荒塔附近的楊柳樹下,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等她赤身裸體,走過他面前時,只見她那潔白的玉體在黑夜裡發亮,又看見她一雙乳房和其他部分都長得那麼豐腴美好,再想起不多一會兒,她那身細皮白肉就要遭受怎樣的折磨,他不覺起了憐惜之心。此外更有一陣肉慾襲來,使他難忍難熬,本來倒掛的東西豎了起來,使他恨不得從躲著的地方衝出來,抱住她求歡。在愛憐和肉慾的夾攻下,他幾乎不能自持了。可是他猛地想起了自己是何等樣人,從前吃了多大的苦頭,為什麼會吃這苦頭,是吃誰的苦頭,他又頓時怒火沖天,把愛憐和肉慾全都趕跑,因此咬緊牙關由她走過去。

    那娘兒登上了荒塔,面朝正北,把學者所寫給她的咒語,喃喃背誦起來。他躡步潛入塔中,把擱在塔頂的梯子悄悄搬走了,於是再靜靜等候著,看她在上面有什麼動靜。

    那娘兒念完了七次咒語,就等那兩個俏麗的童女降臨,可是從寒冷的夜裡,直巴望到東方發白,也不見半點影蹤。到這時,她才失望了。學者所說的話全不靈驗。她又想道:

    「我怕他其實是叫我像他那樣空等一夜,好出一口氣吧,如果他懷著這樣打算,那他就錯了,今夜還沒有他那夜三分之一長呢,天氣冷熱也差得多啦。」

    於是她想起天未大亮之前走下塔來,不料梯子已不在那裡了。她這一急,好像腳下的地塌了下去,竟一口氣回不過來,暈倒在塔頂上了。等她甦醒過來,就放聲大哭,心裡明白這一定是學者作弄她了,她這才怨恨自己不該得罪學者,以後又把冤家當作親信,自投羅網。她就這樣越想越恨自己,再向四周觀望,毫無可以走下塔來的辦法,不禁又哭泣起來,向自個兒說道:

    「唉,你這苦命的女人啊,等到別人發覺你赤身裸體,待在這裡。那時候你的兄弟、你的親戚、你的鄰居——不,還有整個佛羅倫薩人他們將要怎麼說呢?人家向來把你當作一個正經的女人,這一下你的名譽可掃地啦;即使你能想得出什麼理由來替自己辯白,可瞞不過那個該死的學者,他一定會出來揭發你的。唉,你這苦命的女人哪,你這一下失去了心肝般的愛人,又失去了名譽!」她這時候傷心極了,幾乎想從塔上跳下,一死了事。

    太陽出來了,她倚牆眺望,看有沒有牧童趕著牛羊經過,好托他去叫她的女僕。那學者已在樹下睡了一覺,這時醒過來了,看見了她,而她也望見了他。學者先開口道:

    「太太,早安,仙女來過沒有?」

    聽著這話,那娘兒又放聲痛哭起來,求他到塔內來,她有幾句話同他說。他倒很有禮貌,依她的話走了過去,她伏在平台上,把頭探出在樓梯口,哭著說道:

    「林尼厄裡,說真話,從前我叫你受了一夜委屈,那麼現在你已經完全報復了。如今雖然是七月,昨晚我一絲不掛,站在這裡,可也真冷。再說,我哭得好苦,只恨自己不該捉弄你,又不該這樣愚蠢,竟信任了你——我真是有眼無珠!

    「我求求你饒恕了我吧,你是決不會愛我的了,但你是一個正人君子,就算你不愛我,也為了看重你自己的緣故,請息怒吧,你既然已經向我報復,出了氣,那麼饒恕了我。把我的衣服拿來,讓我下來吧。請你千萬讓我保留著我的名譽吧,你一旦剝奪了我的名譽,以後就是有意歸還給我也辦不到了。我叫你虛度了一夜,可是只要你答應,我可以補報你幾夜的歡樂。我已經這樣向你低頭認罪了,你當真是一個君子,我求你就算大仇已報,放過了我吧。千萬不要向我們女人逞顯威風呀。一頭猛鷹攫住一頭鴿子有什麼光彩可言呢?看在老天面上,看在你自己的榮譽分上,可憐可憐我吧!」

    那學者本來是只記得自己所受的侮辱,現在看見她又是哭、又是求,真是又得意,又心痛。得意的是他念念不忘的大仇已報了,心痛的是眼看她這樣出醜受苦,也有些於心不忍;可是他的惻隱之心終於動搖不了他報仇的意志,所以說道:

    「愛倫娜夫人,從前在大雪紛飛的半夜裡,我在你的院子中凍得半死,向你苦苦哀求,求你放我進去躲一躲風雪,雖然我不能夠像你這樣聲淚俱下,婉轉動聽,可要是那時候你也可憐可憐我,那麼現在要我答應你的要求,還不容易?如果你現在忽然比過去愛惜起自已的名譽來,覺得這樣赤身裸體有些不雅觀,那麼你別來求我,去求另一個男人吧。那天夜裡我在院子裡冷得牙齒打抖、雙腳直跳的當兒,你正赤身裸體睡在那個男人的懷抱裡——讓他來搭救你吧,讓他替你送衣服來,替你拿梯子來,請你下來吧,讓他來小心保衛你的名譽吧——因為你為了他的緣故,不止一千次像現在這樣,拿你自已的名譽去冒險。

    「為什麼不叫他來救你呀?只有他來救你才是最合適,你是他的情婦呀,他不來保護你,不來救你,還去保護誰、救誰呢?那天晚上,你跟他兩人尋歡作樂的時候,你曾經問過他:拿我的愚蠢跟你對他的愛情比起來,照他看,究竟哪個強。|3~你這個傻女人,叫他來吧,你對他的愛,再加上你們倆的智慧,理該對付得了我的『癡愚』,把你救出來啊。現在你不必把我不再需要的東西獻給我了,假使我當真向你提出要求,你難道還能不答應?假使這一番你能活著回去,那麼你去跟你的情人共度良宵吧,從此夜夜跟他享受良宵吧。我消受了一個良宵已經夠了,不願再上第二次當了。

    「還有,你奉承的手段實在高明,你以為叫了我一聲正人君子,就能使我寬宏大量,再不計較你的罪惡行為,輕易饒過你了。可是我不像從前那樣輕信了,不會因為你說了一句好話,就此昏頭昏腦了。我有自知之明,這也得感謝你,我在巴黎留學了這幾年,還不及在你那裡的一夜受益多。

    「就算我是寬宏大量的,對你這種人也不應該表示寬大。對一頭沒有人性的野獸還用講慈悲嗎?要消滅它還來不及呢;只有對於人類,才談得到寬宏大量。我不是什麼猛鷹,你也不像鴿子;你是毒蛇,所以我把你看成死對頭,要懷著滿腔憤恨、拿出全身的力量,來對付你。說實話,我今天只是在懲罰你,算不得報復,所謂報復,要變本加厲、輕拳還重拳,而我現在對待你,還是客氣的呢。如果我一想起你的狠毒,真的要向你報復,即使殺死一百個像你這樣的女人也不能消我胸中這一口氣,因為我殺死你,也只是殺死一個下賤無恥的女人罷了。

    「芸芸眾生都免不了生老病死,你難道真是什麼天生尤物,能比她們強?我又何必特別愛惜你的花容月貌?只要幾年一過,你的額上就要刻滿了皺紋,你這幾分姿色就給摧毀無遺了。承你的情,叫我一聲『正人君子』,可是我這個正人君子沒有給你活活弄死,並不是由於你心不夠狠,我用不到感謝你。我只要在世上活一天,就比十萬個像你這樣的女人活上一千年更有用呢。

    「我今天叫你吃些苦頭,也就是要你知道欺騙一個有頭腦的人,尤其是欺騙一個學者,會得到怎麼樣的報;倘使你今天能夠逃出這條命,要叫你從此以後,再不敢做這種蠢事。

    「你如果急著要下塔,那為什麼不跳下來呀?或許天主會可憐你,叫你跌斷了脖子,那麼你的痛苦就解除了,而我也成為天下最快樂的人了。我要跟你說的話都說完了。我運用計謀把你騙上了塔頂;你既然能夠愚弄我,為什麼不設法自救呢?」在學者這麼奚落她的時候,那個倒楣的女人哭個不停,後來太陽愈升愈高,她聽得學者把話說完了,就說道:

    「唉,狠心的男子呀,如果那一夜千不該萬不該得罪了你,叫你生這麼大的氣,如果在你的眼裡,我是這樣罪大惡極,不管我年青美貌,不管我聲淚俱下、怎麼苦苦哀求,都不能打動你的心,博得你一絲憐憫,那麼至少你也得朝這方面想一想:我是因為完全信任你,把我的秘密全都告訴了你,才讓你如願以償,使我在這裡知過認罪,這樣,你也就應該平息一些火氣,多少有些於心不忍吧。如果我不信任你,你雖然報仇心切,也拿我無可奈何呀。

    「看老天面上,請你開個恩,饒了我吧。只要你肯饒恕我這一次,放我下去,從今以後,我就情願捨棄那個忘恩負義的男人,只認你做我的情人、我的夫君。雖然你方才把我的美貌奚落得一文不值,不過是曇花一現,可是跟旁的女人比較起來,我可以肯定說,我的美貌即使沒有什麼了不起,至少是男人追求青春歡樂的對象,而你現在並不老呀。儘管你對我這樣狠心,我相信你總不見得當真忍心眼看我走投無路。從高塔上跳下來,死於非命吧;因為只要你當初不像現在那樣虛偽,那麼我在你的眼裡該顯得多麼可愛!

    「唉,看在老天面上,發發慈悲,可憐可憐我吧!太陽漸漸熱起來了,我受了一夜寒冷,現在真受不住這樣的炎熱了。」

    那學者跟她談話,原為的是逗趣兒,就說道:

    「夫人,你信任我是為了想奪回失去的男人,並不是有愛於我,所以應該受到加倍的重罰。使你以為我多虧你自投羅網,才報得了仇,那你真是愚不可及了。我還有其他一千種報仇的方法呢。我表面上假裝愛你,其實早在你腳下挖好了千來個陷阱,即使沒有今天的事,你不久也勢必要跌入其他的陷阱,那時候你所受到的痛苦和羞辱,就要比現在厲害得多了。我現在採用這個報仇的方法,並非是為了讓你少受些活罪,而是為了可以早日出這一口氣。

    「哪怕我條條計策都失敗了。我還有一支筆,我要用這支筆淋漓盡致地寫出你的醜史,傳到你的耳裡,叫你千悔萬恨,一天有一千次愧不欲生。那筆桿子的厲害,只有曾經身受的人才能想像得到。我向天主起誓(他幫助我這一回報仇雪恥,但願一直幫助我到底!),我真想把你的種種醜事都寫出來,別說讓別人談到了,就是讓你自個兒談到了,也包管叫你羞得要挖去自己的眼珠,再也不要在鏡子裡看到自個兒的人影了。大海由小河匯流而成,你能埋怨大海嗎?

    「我已經講過了,我再也不稀罕你的愛情,也絕對不要你做我的情人。如果你有本事,你還是去做他的情人吧。從前有過一個時期我很恨他,現在我卻反而感謝他了,因為他叫你受了罪。

    「你們女人只愛那班小伙子,愛他們皮膚白嫩、鬍髭黑亮,身子筆挺,又會跳舞,又會比武;其實一個中年男人哪一樣不及他們?而他還懂得許多小伙子不知道的事情。你們總以為小伙子騎起馬來勁頭大,一天可以比中年的男人多趕十來里路。我也承認,小伙子在繡榻上跳起舞來橫衝直撞,確實有勁,可是中年的男人經驗豐富,能夠搔著癢處。好比那香甜精緻的食品,哪怕少些,也比那一大堆不入味的食品實惠些。再說橫衝直撞會把你(即使你怎樣年青)弄得筋疲力盡;穩紮穩打雖然行動緩慢些,但是把你舒舒服服地送到了目的地。

    「你們這班沒頭腦、好像家畜般的女人呀,你們光知道外表漂亮,那美貌底下的污點你們就看不見了。一個小伙子是不肯佔有了一個女人就滿足的,總是見一個愛一個,還自以為有這樣的權利。所以他們的愛情是不能持久的,你憑著切身的經驗,就是一個現成的證人。那班小伙子自以為理該受到女人的寵愛和崇拜;他們揚揚得意,在別人面前誇耀自己有多少多少情婦。難怪有許多女人寧可和教士私通,正因為他們守口如瓶呀。你或許要說,你的私情只有我和你的貼身使女兩個知道,如果你這樣想,那麼你錯了。不管在他的周圍還是在你的周圍,大家都在議論紛紛、談著你們倆的事,不過你自己聽不見罷了,因為最有關係的當事人。往往總是最後一個聽見。再說,那班小白臉無非是看中你的錢;而中年人卻情願送錢給你用。

    「所以我對你說,你看錯人啦,你既然情願跟他相好,那麼和他相好到底吧;你從前嘲笑我,現在也到來找我吧。我已找到一個情婦了,她勝過你幾倍,她比你聰明,能夠瞭解我。如果你躲在高台上,還不明白我說話的用意,那麼你縱身跳下來吧。等你的靈魂直跌進地獄裡去|5~之後(這點我毫沒疑問),你就可以知道,我眼看你跌得粉身碎骨,是傷心還是開心。不過我但怕你是不肯犧牲自己讓我開心開心的。我教你一個辦法:如果太陽曬焦了你,那麼只要想想你叫我在大風大雪的夜裡受凍的情景,那麼冷熱一調和,你就不會太灼熱了。」

    可憐那娘兒聽學者的口氣分明絕不肯饒恕她了。就放聲痛哭起來,邊哭邊說道:

    「唉,既然任憑我怎樣向你求饒也不能打動你的心,請你為了對另外一個女人的愛情而憐憫我吧!聽你說,她比我聰明,而你已獲得了她的芳心;為了愛她的緣故,請你饒恕了我,把我的衣服拿來。讓我穿了下來吧!」

    學者聽她這麼說,笑了出來,又看見太陽已近中午,就說道:

    「噯,你既然拿我情人的名義來求我,那我倒不知道該怎樣拒絕你了。告訴我衣服在哪兒。我去給你拿,好讓你穿了下來。」

    那娘兒信以為真,稍覺心寬,就告訴他衣服藏在哪兒。誰知學者走出塔外,吩咐僕人監視著。不要讓別人走進塔去,等他回來再說;這麼吩咐之後,他就徑直回到朋友家裡,安閒自在地吃了午飯,然後獨自午睡去了。

    那娘兒留在塔頂上,雖然因為存著幻想,精神稍為振作了些,但是陽光愈來愈熱,她只得坐了起來,爬到靠牆的一小塊陰影裡,這樣等著,心裡說不出的難過。她一會兒盼著學者替她拿衣裳來,一會兒又完全絕望了。她這樣胡思亂想,加以一夜沒閉上眼,又憂傷過度,後來競昏昏入睡了。

    現在已是烈日當空,萬道火光直射在她那嬌嫩的肉體上和沒戴帽子的頭腦上。可憐她的嫩皮膚經不起毒日頭的無情燒炙,竟裂開來了,直燒得她從夢鄉中痛醒過來。她忍不住把身子動一下,那曬焦了的皮膚竟就像燒焦的羊皮一樣,稍稍一扯,就一塊一塊裂開來了,同時她又感到劇烈的頭痛,彷彿刀劈一樣——這還用得著奇怪嗎?那平台變得沸燙火熱,使她踏不下腳、坐不穩身子,哭哭啼啼的,躲到東也不是,躲到西也不是。加以這時候一絲風都沒有,蒼蠅牛虻成群飛來,棲集在她身上,狠狠地叮著她那裂開的皮肉,叮一口就像有一把利劍直刺進她肉裡,因此她雙手不斷亂揮,忙著驅除蟲子,一邊咒罵她自己,又咒罵她的命運,咒罵她的情人和那個學者。

    烈日在頭上燒炙,蒼蠅牛虻又在週身亂叮亂咬,肚裡又餓,更難堪的是:口裡又渴,皮開肉綻,痛如刀割,心如亂麻,她勉強站起身來,四處張望,打算一看見人影,一聽到人聲就高聲呼救,再也顧不得什麼羞恥了。可是合該她倒楣,那天酷熱,附近的農夫都不下田幹活,只在自己的屋邊打穀子,所以除了斷續的蟬聲和滾滾的阿諾納河外,她竟什麼聲息也聽不到。阿諾納河就在她眼前,可望而不可即,害得她口更渴了,同樣地,她望見了一叢樹,一塊蔭涼的地方。一所房屋,真是羨慕得要死。

    這個倒楣的女人所遭受的痛苦真是一言難盡。頭上是火一般的太陽,腳下是灼熱的平台,蒼蠅牛虻只顧在她週身亂咬,她一身細皮白肉,昨夜還在黑暗裡晶瑩發亮,現在渾身紅腫,鮮血淋漓,竟變成紅土般的顏色了。不論哪個看到她現在這副情狀,都要以為她是天下最醜陋的東西了。

    她就這樣沒有指望,也無計可想,恨不得一死了事,直熬到太陽快要西斜。再說學者一覺醒來,想起了那位風流娘兒,就回到塔邊,看看她究竟怎樣了,同時吩咐僕人回去吃飯。那娘幾聽見他的聲音。拚著最後一點力氣,也顧不得渾身的痛苦,挨到平台的出入口,哭著說道:

    「唉,林尼厄裡,你報仇報得太過分啦!我害你在我的院子裡凍了一夜,但是你使我在這塔上給毒日頭曬了一天——不,在烈火裡燒了一天,飢餓口渴得要死!我憑著天主的名義,求求你上來把我殺死了吧,為的是我自己沒有勇氣下這毒手,為的是我受盡折磨、只求死不想活了。倘使你不肯給我這個恩惠,那麼最低限度,也得給我一杯水。讓我潤一潤嘴唇,我的身體裡好像火一樣在燒,光靠我的淚水是不夠的呀!」

    學者聽著她嘶啞的聲音,知道她已經支撐不住了,又約略望見她那被曬焦的軀體,聽她說的一番話也著實可憐,因此不免多少生了一些伶憫之心,可是他仍然這樣回答道:

    「惡毒的女人,如果你要死,就得你自己動手,可別指望死在我手裡!你要我給你一杯水解渴,可是想一想,我在大風大雪裡受凍的時候,你可曾送一盆炭火讓我取暖?還有一點我是不甘心的!我凍壞之後,用燒熱的臭糞來治療,多麼難聞;而你熱壞了,卻用沁人肺腑、芬芳撲鼻的玫瑰花露灑遍全身,這有多麼適意。再說我凍了一夜,幾乎變成殘廢,甚至性命都不保了。而你不過皮膚略為有些炙傷和剝落罷了,蛇蛻了一層殼,自會變得更加美麗。」

    「唉,我真是倒楣啊,」那娘兒嚷道,「但願天主把這樣得來的『美麗』送給我的冤家吧!你真比野獸更殘忍,怎麼能拿這樣毒辣的手段來折磨我呢?即使我慘無人道,殺了你全家,也不過落得這樣的報應罷了。真的,即使是個賣國賊,讓敵人屠殺了一城的男女老少,他應得的刑罰也不會比我受到的更殘酷了。你把我放在火熱的陽光下燒灼,讓牛虻咬、蒼蠅叮,你現在連一杯水都不給我!你要知道,就是那明正典刑的殺人犯,在他就刑的時刻,要求喝口酒,也照例要答應他的。你既然鐵石心腸,眼看到死去活來,也不能動你絲毫憐憫,那我只有耐著性子等死,讓天主來拯救我的靈魂吧。但願你這種行為不曾逃過天主的眼睛!」

    她說完之後,就萬分痛苦地把身子拖到平台中間,再也不存逃生的希望了。在萬般痛苦中,最難熬的就是口渴得要命。幾乎一次又一次地叫她昏了過去,她甦醒過來,就痛哭自己命苦。到了晚禱時分,學者覺得這口氣已經出夠了,就吩咐僕人把她的衣裳用自己的斗篷裹起來,一起來到她的田莊,只見那使女正坐在大門口,神色十分焦灼不安,不知如何是好;他對她說:

    「大姐,你家少奶奶怎麼樣了?」

    「先生,」她回答道,「我不知道。昨天晚上,我看她上床安睡,可是今天早晨走進她的臥房,人已不在了,我四處找尋,都不見影蹤,我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心中急得要命。不知道先生能不能告訴我一些兒她的消息?」

    他回答道:「要是我叫你跟她一起去,那就好啦,那我不但懲罰了她,也可以懲罰你的罪惡了!不過請放心吧,你也逃不出我的掌心,我總要叫你吃些苦頭,看你下次敢不敢再欺侮人!」

    於是他回頭對自己的僕人說道:「把衣裳給她吧,告訴她到哪兒去找她的少奶奶。」

    僕人就把衣裳拿了出來,使女接過衣裳,認得果然是女主人的,又聽得林尼厄裡的那番話,只怕女主人已經給他們殺害了,差點兒叫喊起來;等學者一走,她就帶者衣裳、流著淚,急急忙忙向荒塔趕去。

    那一天,那娘兒的田莊裡,恰巧有一個莊稼漢走失了兩隻豬,到處找尋。學者剛走之後,這莊稼漢就來到荒塔邊,東張西望,尋找失豬,忽然聽見有女人的哀哭聲,就走進塔內,大聲喊道:

    「誰在上頭哭呀?」

    那娘兒聽出是傭工的聲音,就叫著他的名字,說道:「看在老天面上,快去把我的使女找來,幫她想法上來救我吧。」

    那莊稼漢也聽出是女主人的聲音,答道:「唉,太太,誰把你放到塔頂上去的呀?你的使女已找了你一天啦,但是誰想得到你卻在這裡呢。」

    他於是把移去的梯子放回原處,用柳條紮好梯上的橫檔。正在這個當兒,那使女趕來了,她進了塔內,迫不及待地拍手嚷道:

    「我的少奶奶,你在哪兒呀?」

    那娘兒聽見她來了,拚命嚷道:「哎呀,我的親妹妹,我在塔頂上呀,別哭啦,趕快把我的衣服拿來吧!」

    使女聽見女主人的聲音,這才略微定了心。莊稼漢把梯子紮好放好,便幫著她爬了上去,她上了平台,只見她的女主人赤身裸體,奄奄一息,躺在平台上,不像一個人,倒像是一塊剛從火裡箝出來的木頭。她一見這種慘狀,不禁抓著自己的面孔,號啕大哭,好像她那親愛的女主人已經死了一般。那娘兒拿天主的名義求她別鬧出聲來,快幫助她穿上衣服。她從使女口裡,得知除了那送衣服來的人和這兒的傭工,沒有別人知道她在哪裡,因此又稍微寬慰些,求他們千萬別把這事聲張出去。

    他們這樣講了幾句後。那娘兒因為不能行動了,就由莊稼漢把她抱下塔來,使女跟在後面,一不小心,從梯上摔了下來,跌斷了一條大腿,痛得她大聲吼叫,好比一頭獅子。那莊稼漢急忙把女主人放在一片草地上,回頭來照顧使女,看見她已跌斷了大腿。又把她抱起來,放在草地上和她的女主人躺在一起。那娘兒只望使女照顧她,誰知她也跌壞了,真是禍不單行,她越想越苦,竟又放聲大哭起來,好不悲慘,害得那莊稼漢不但沒法安慰她,反而陪她一起淌淚了。

    這時候太陽快要下山,眼看就要夜色蒼茫了,那莊稼漢依著女主人的意思,趕回自己家中,叫他的妻子、兩個兄弟帶著一塊木板,一起回到荒塔邊,把使女放在木板上,抬回家去。那麼稼漢還帶來一瓶冷水,讓女主人喝了,又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就抱著她走回家去,把她送進房中。

    莊稼漢的妻子伺候她吃了稀飯,又幫她解開衣裳,扶她上床睡覺。他們當夜設法把主僕兩個送回佛羅倫薩。那娘兒本來十分狡猾,捏造了一篇謊話,說什麼她們遭到凶神惡煞的作祟,因此兩人得了這種怪病;居然騙得她的兄弟姊妹和其他的人個個相信。大家立刻請醫生來替她調理,她忍受劇烈的痛楚,發了一場高熱,脫了幾次皮,還並發了其他的痛症後,總算逐漸痊癒了。那使女跌斷的一條腿,也同時醫好了。那娘兒吃了這個大虧後,從此死心塌地,忘了她的情人,再不敢賣弄風騷,愚弄男人了。那學者聽說使女從塔上摔下來、跌斷了腿,覺得這仇報得好不痛快,也就不去揭穿她們的隱私了。

    這就是一個愚蠢的少婦存心捉弄別人而得到的報應。她只道一個學者也像一般人一樣,是好欺侮的,卻不知道學者多半是比魔鬼還精明呢。所以,各位姐姐,千萬別愚弄人,尤其是學者,更加愚弄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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