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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 故事第七 文 / 卜伽丘

    大家聽完了菲亞美達的故事,都讚美她講得真好,女王不多耽擱時光,隨即就叫愛米莉亞接著講下去。她這樣開言道:

    方才兩位講的都是別地方的事跡,現在我又要把話題收回到我們這個城市來了。我要講給你們聽,一個本地人士怎樣跟他的情婦分了手,後來又怎樣跟她重修舊好。

    從前在我們佛羅倫薩城裡,住著一位公子哥兒,名叫台達爾多-愛裡賽。他熱戀著阿多勃蘭第-帕萊米尼的太太愛美莉娜。論他的人品風采,無一不好,合該消受這分艷福。可是命運弄人,偏要叫他遭受那相思的痛苦;愛美莉娜跟他相好了一陣以後,卻無事無端地變了卦,跟他斷絕往來,非但他托人去傳話,她一概不理,就連他本人想去見她一面都不到;他因此十分痛苦;還虧得她太太的關係,一向十分秘密,所以人家只看見他鬱鬱不歡,卻不知道他的心病在哪裡。

    他覺得自己實在沒有做下什麼對不起他情人的事,所以想盡方法,要和她言歸於好;誰想一切都是白費心機,最後,絕瞭望,決定離開故鄉,免得讓那個害苦他的女人看見他這副憔悴的光景,暗中稱快。他收齊了所有的現款,十分秘密地動了身;除了只對他一個心腹之交談起這事外,在其他親友面前,一字都未提及。

    他來到了安康納,改名為腓力-第-桑洛台秀,在那裡結識了一個有錢的商人,幫他辦一點事,就上了他的船,跟他一起到塞浦路斯島經商去了。他做事勤勉穩重,商人很是賞識,不但給了他優厚的薪水,還叫他做自己的合夥人,把大部分的商業事務交託他管理。他這樣盡心盡力勤勤懇懇,做了幾年買賣,居然積了不少錢,也成為一個知名的富商了。

    他在忙著籌劃經營的時候,依然不免時常要想起他那狠心的情人來。他那失戀的創傷始終沒有平復,還是渴望著和他的情人再見一面。但是憑著他那堅強的意志——這七年來,他一直壓制著那兒女私情。可是有一天,他在塞浦路斯街上聽見有人唱著他從前為他情人所編的一支歌曲,那歌詞就是形容當初他和他的情人兩人你恩我愛、如魚得水的情景。他聽了這歌,覺得她不會忘了舊情,因此不覺死灰復燃,再也按捺不住,一心只想和她再見一面;於是決定回佛羅倫薩去。

    他把事務料理清楚以後,帶了一個僕人,先到安康納,把全部財產收拾在一起,托他的一個合夥人寄運到佛羅倫薩,存放在合夥人的朋友那兒。他自己扮做一個朝拜聖地回來的香客,帶著僕人,悄悄動身,來到佛羅倫薩,投宿在一家小客店裡。這客店是兄弟倆開的,就在他情人家的附近。

    有了安身的地方,他第一件事就是走到他情人的宅子跟前,希望能見到她一面。不料他一到那裡,只見窗子門戶全部關得緊緊的,叫他吃了一驚,還道她已經死了,或者搬家了。他這麼猜疑不定,走到自己的兄弟的宅子那兒,不料又看見他的四個親兄弟。全都穿著喪服,站在門前。這更叫他驚奇了;他知道自己七年飄泊在外,相貌習慣都換了個樣兒,不容易被人認出,就走到一個鞋匠跟前,向他打聽這幾個人為什麼都穿上喪股。鞋匠回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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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幾個人穿著喪服,是因為他們有個兄弟一向在外,名叫台達爾多,在將近兩星期之前,給人謀殺了。聽說他們已向法庭控訴阿多勃蘭第-帕萊米尼,說他就是殺人的兇手,因此官府已把他收禁在獄中。原來這個兄弟從前跟他的女人有過私情,這次喬裝回來,要跟她相會,竟叫那個男人殺了。」

    台達爾多聽了這話,更詫異了,他想,一定有誰跟他的面貌十分相像,竟給人誤認了;阿多勃蘭第無辜受屈,他也很替他難過。他又從鞋匠那兒得知他的情人依然健在。這時天色將黑,他滿腹疑慮,回到客店,跟僕人兩個吃過晚飯,就回房睡覺——他那一間客房,幾乎在整幢房子的頂端。也不知道他因為心事重重,還是因為床鋪不舒服,還是他這一頓晚飯沒吃飽,竟是半夜沒有入睡。正在這樣輾轉不寐的時候,他似乎聽見有人從屋頂上爬下來,接著就從門縫裡看見一線燈光。他爬起床來,悄悄走到門邊,從門縫裡向外張望,只見一個漂漂亮亮的姑娘,舉著燈火,接著,有三個男人從屋頂上陸續下來,都來到她身邊,彼此打了個招呼。只聽得其中一個男人向她說道:

    「謝天謝地,我們從此太平無事了,台達爾多的幾個兄弟已經跟阿多勃蘭第當庭對質,證明是他謀殺了台達爾多,他已經認了罪,連判決書都下來了。不過,我們還得小心,不能把風聲走漏出去,萬一讓人家得知了真情實況,那我們的生命就跟阿多勃蘭第一樣的危險了。」

    那姑娘聽得他們這麼說,似乎很是高興;接著,那幾個男人就各自下樓睡覺去了。

    台達爾多在房裡聽得這些話,可吃驚不小。他想,事情糟透了,真是一筆糊塗賬——他自己的兄弟拿別人的屍體來哭泣埋葬;無罪的好人,蒙了不白之冤,被判處死刑,再說,那法律又是多麼盲目、殘酷;那班統治人民的官吏,哪裡在審查案情,只是黑白不分,作威作福,居然還自以為是一個大公無私的執法者,天主的使臣;其實只是罪惡和魔鬼的代理人罷了。他繼而又轉念,該想個什麼辦法來營救阿多勃蘭第才好;他定下了進行的步驟。

    第二天早晨,起身之後,他叫僕人守在客店裡,自己來到他情人家的門前,大門剛開著,他覺得正是時候,就逕自走了進去,只見他的情人正獨坐在樓下的一間小屋子裡哀哭,這副淒楚光景,幾乎叫他也陪著流下淚來。於是他走上前去,向她說:

    「夫人,別難過了,你的大難就要過去了。」

    那女人聽見有人說話,就抬起頭來,淚汪汪地說:「好人兒,你大概是一位外地來的香客吧;你知道我的遭遇是凶是吉?」

    「夫人,」台達爾多回她道,「我剛從君士坦丁堡來,是奉了天主的派遣,要把你的眼淚變成歡樂,要把你的丈夫從死亡裡救出來。」

    她說:「如果你剛從君士但丁堡來,你怎麼會知道我是誰,我的丈夫又是誰呢?」

    於是那位香客就把阿多勃蘭籌遭難的經過源源本本地說出來,還說出了她的名字,她結婚了幾年,以及他所知道的種種有關她的事情。那女人聽他說得句句確實,驚奇極了,把他當做了一位先知,跪倒在他的腳下,用天主的名義懇求他趕快搭救她的丈夫,否則,只怕來不及了。台達爾多只裝作是個聖潔的人,說道:

    「夫人,請起來,別哭了吧,聽好我怎麼對你說,這些話你可千萬不能對別人講。天主向我啟示過,你這次遭遇大難,是因為你過去有了罪孽,所以天主降下這場災禍,叫你洗滌一部分罪孽,而且要你悔過自新,盡力補救過去的錯誤,否則的話,只怕你還要遭遇到更大的不幸呢。」

    「先生,」那女人說,「我過去犯了不少罪孽,天主要我贖罪補過,不知我首先應該從哪一樁著手才好。」

    「夫人,」那個香客回答道,「說到那一樁罪惡,我知道得很清楚,用不著再問你什麼,可是我要你自己說出來,這樣可以叫你更覺得悔恨。閒話少說,請你告訴我,你可記得你有過一個情人嗎?」

    那女人給他這樣一問,怔住了,她原以為當時這回事十分秘密,沒有一個人得知,僅僅在台達爾多被人謀害,屍體下葬的時候,一兩個知道她那一段隱私的朋友,說話中間,偶然漏了些口風,外界才有一點風聲罷了。她深探地歎了一口氣,說:

    「我看天主已經把人類的秘密全都對你揭露了,對你也不必再有什麼隱瞞了吧。我年青的時候,的確火熱地愛過一個不幸的青年,不想他會遭到慘死,我的丈夫又給捉去抵他的命。我聽到他的死訊,心裡好不難過,曾經痛哭了好幾場。當初他離開故鄉以前,我曾經對他冷酷無情,可是,不管我跟他分離了這麼多年,不管他已死於非命,我心坎裡還是擺不脫他這個人。」

    香客說:「你愛的不是那個死去的不幸青年,你愛的是台達爾多——不過暫且不談這個吧,我問你,你為什麼要跟他斷絕往來,他可有什麼對你不起的地方?」

    「不。」她回答道,「他從來沒有什麼地方對我不起,我後來不理睬他,是因為聽信了一個倒楣的神父的胡說八道。我向他做懺悔,供出了我跟台達爾多的私情;他就咆哮如雷,大聲叱罵,我現在回想起來,還覺得心驚膽怕。他對我說,如果我不趕緊回頭,我就會給打入深而又深的地獄深處,永遠給魔鬼咬,給烈火燒,把我嚇得再不敢跟我那情人見面了,為了跟他從此斷絕來往,他寫信來也好,托人來也好,我一概不許進我的門。我怕他受了這打擊,絕瞭望,因此離開了故鄉;否則,只要他再堅持一段時期,那麼,我看到他的生命就像白雪在陽光下那樣慢慢消融,我再也硬不起這心腸來,到頭來一定會向他屈服的,因為我再沒有其他的慾念比對他的愛情更強烈的了。」

    「夫人,」那香客說,「叫你現在感到那樣痛苦的,不是旁的罪孽。就是這一個罪孽了。我知道台達爾多一定從沒強迫過你,你愛他原是出於你的自願,因為你從心坎裡喜歡他。後來他跟你幽會,兩個人結下了私情,這不是他一個人的事,也有你的一份在內。你對他說的話,你為他做的事,都流露出了一片柔情蜜意,他從前愛你十分,到了這時光,就一萬分地把你愛上。我知道你們的情形就是這樣——假如真是這樣的話,你怎麼可以翻臉無情,就此不理睬他了呢?像這一類事總得慎重地想一想呀,要是你害怕做了這事,將來會後悔莫及,那麼不如乾脆不做的好。等他屬於你、變做你的人兒的時候,你也屬於他、成為他的人兒了。在他還沒屬於你的時候,你盡可以愛怎麼就怎麼做,因為這僅是你個人的事;可是等你跟他成了情人,你卻忽然又要跟他一刀兩斷,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因為你違反了他本人的意志,這就無異搶走了他最心愛的寶貝。

    「現在,你應該知道,我自己是一個修士,所以把教會裡的人完全看穿了。如果在別人面前,我或者不能夠隨便說到教會裡的事,不過對於你,我不妨把那班修士的底細跟你徹底談一談,因為這對於你有好處,免得你一回上了當,以後還要上他們的當。

    「從前,做神父的確實都是些聖潔善良的人;但是在目前,那班大模大樣、自稱為神父的人,除了穿著一件長袍外,還有什麼修士的氣味呢;就連那件當作外表的長袍吧,也已經有失體統了。從前神父所穿的長袍,都遵照教規,只用極粗劣的布料,尺寸都有限制,只求蔽體,根本不講究式樣,表示他們輕視世俗的浮華。現在的神父可不同了,不是觸目耀眼的綾羅綢緞,他們就不穿上身,而且仿照大主教那種氣派,把袍子做得又長又大;他們穿著這種長袍,在教堂裡、在廣場中,好比一頭孔雀似的洋洋自得,根本不存一點羞恥心,這又跟世俗的子弟有什麼兩樣?他們的行徑又很像那漁夫;漁夫一心只想把河裡的魚兒一網打盡,他們披著一件層層疊疊的外衣。佈置下無數陷阱和圈套,也是一心一意,只想迷惑那班天真的少女、寡婦以及愚夫愚婦,再也顧不到旁的責任了。說得坦白些,他們並沒真穿著神父的長袍,他們只是借這件黑袍子的光而已。

    「再說,從前的神父是要拯救眾生,現在的這班神父只知道金錢和女人,他們把地獄裡的陰森森的光景講得有聲有色,真是用盡心計去恫嚇那班無知的人,叫他們相信人生的罪孽只有捐獻和做彌撒可以洗滌。他們對人宣揚這一套話,因為他們做神父,原不是為了敬奉天主,只是出於卑鄙的動機罷了,他們貪吃懶做,要是不當神父就沒有什麼可當的了;人們相信了他們的胡言亂語,害怕自己亡故的親人在地獄裡受苦,就一個個甘心拿麵包啊、美酒啊、金錢啊來孝敬他們。

    「本來,捨施和禱告,的確可以洗滌人們的罪孽;可是,如果讓那班出錢的人知道了這些捐款是歸誰受用的,那麼只怕他們再也不會這樣慷慨,或者寧可把錢扔到豬欄裡去了吧。只是這班神父看得很清楚,一塊肥肉,分享的人愈少,吃得愈稱心。所以他們沒有一個不是只想用叫囂、用威脅、排斥別人,好獨吞他們心目中的一塊肥肉。他們譴責人們心中的淫念,就為了把這班罪徒從女人身邊嚇跑,那娘兒們就好歸他們自己受用;他們譴責重利盤剝,和妄圖不義之財,為的是讓別人聽信了這些話,害怕將來被打進地獄、永劫不復,趕緊把那些不義之財交出來之後,他們就好拿去做更闊綽的衣裳,去賄賂主教的職位,去添置種種財產。

    「逢到他們的所作所為遭到別人指摘的時候,他們乾脆回答你:『照我所說的話做去吧。別學我的榜樣!』以為這樣一來,哪怕天大的責任也可以推得一乾二淨了——倒像是那羊群應該比牧羊人更堅強、要經得起誘惑似的!許多神父都知道,一般人聽著他們這樣回答,不一定會懂得話裡的意義。我們現在的這班神父就希望大家照他的話做去,就是說,無非叫大家去填滿他的錢袋,把你們的秘密都告訴給他聽,要你們禁慾,安心忍耐,逆來順受,決沒有一句怨言——這些都很好,很冠冕堂皇;可是他們這樣勸人為善的動機何在呢?簡單得很,有些事如果聽任人們做去,他們自己就做不成了。

    「誰不知道,要過那種只吃飯不做事的舒服日子,沒有錢是不行的;但是如果你把所有的錢全花在你自己的享受上,那麼叫那班修道院裡的修士又怎麼樣過他們的舒服日子呢?要是大家現在跟女人談情說愛,那麼女人還輪得到他們去追求嗎?如果你不講仁愛,受了侮辱不肯忍氣吞聲,那麼他還敢上你的門、來腐化你的家庭嗎?——不過我何必這樣不厭其煩地對你講這許多事呢?這班神父總是這樣給自己辯護:『照我所說的話做去吧,別學我的榜樣!』總是在明智的人士面前認錯認罪。如果他們沒有信心避免一切邪惡,過著聖潔的生活,那他們幹嗎不守在自己的老家裡呢?如果他們真是一心要做一個出家人,那麼為什麼不遵照《福音》裡的聖訓:『基督以身作則,誨人不倦』做去呢?但願他們先管好了自己,再來管別人吧。」

    「我親眼看見過成千個神父都是些色中餓鬼,他們調戲、勾引民間的婦女,這還不算,竟然還要誘姦那修女;而正是這班人,在禮拜堂的講壇上聲色俱厲地譴責這種行為。難道我們應該聽這種人的話,向他們請教嗎?誰愛這麼做。那是他們自己的事,不過他們做得對不對,自有天主知道。

    「我們姑且退一步說吧,就算那神父指責你濫用愛情、破壞婚姻的盟誓,說你犯了滔天大罪,是不無理由的;那麼奪去一個男人的命根子,那罪惡是不是更嚴重呢?你活活地把他逼死了,或是把他放逐出去,叫他從此流落他鄉,那麼你是不是更加罪大惡極呢。誰都不能說不是。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發生關係,就有不是的地方,也還是人情之常。可是用搶劫的手段對付一個人,把他謀殺、把他放逐,這卻是蓄意犯罪的行為呀。

    「我已經跟你說過,你既然把你的心許給了台達爾多,卻又忽然跟他斷絕關係,這就無異搶走了他的心上人;我現在更進一步說,就你而論,你實在等於殺害了他。你這麼待他冷酷,到後來直逼得他非自殺不可。根據法律的精神:促成罪行,跟一手造成罪行是同樣犯了罪的。你怎麼能否認,他這七年來流浪在外,都是給你害的。這樣看來,在這三條款項中,不論你觸犯了哪一項,你也已經犯了比跟他私下往來更重大的罪名。」

    「讓我們再來看看,台達爾多遭受你的遺棄,是不是他罪有應得呢?說真的,他是無辜的。你自己也供認過,他愛你甚於愛他自己。他尊敬你,崇拜你,讚美你,只要一有私下親近你的機會,就向你吐露他的癡情,天下還有哪個女人受到她情人這麼崇拜的?他把他的名譽、自由、以及所有的一切全奉獻給你了。難道他不是一個高貴的青年?難道在全城的小伙子中他算不得漂亮?還是他修養欠缺、才華不夠。算不得一個優秀的青年?他不是博得大家的愛戴和好感嗎?他不是到處受歡迎嗎?你大概不會否認我這些話吧。」

    「那麼你怎麼可以聽信了那愚蠢的、小心眼兒的神父的話,對他翻臉無情呢?一個女人,怎麼可以瞧不起男人,對他們冷若冰霜?這是多大的錯誤啊。女人家必須記得自己的地位,認識到天主拿最高貴的德性賦與了男子,使他超越了世上的一切生命;那麼一個女人受到男人的愛慕時,她應該感到驕傲,熱烈地愛他,體貼入微地討他喜歡,這樣,女人才會永遠被人愛著。可是你受了那個神父的教唆,是怎樣對待你的情人呢,那你自己也很明白了。那個喝酒吃肉的神父教你這麼做,一定是別有用心,他想把別人從你的身邊趕走,然後自己取而代之。

    公正的天主,他賞罰分明,絲毫不爽,決不能容忍你的罪過而不加懲罰。你從前毫無理由跟台達爾多斷絕往來,現在你的丈夫就同樣地毫無罪過,卻給捉去抵台達爾多的命,你自己也陷在痛苦裡。所以如果你要想得救,你就必須答應——而且非做到不可——假使將來有一天台達爾多流浪回來,你願意跟他重修舊好,依舊愛他,珍重他,和他來往,當初你還沒糊里糊塗地聽信那個神父的胡言亂語之前,怎樣待他,將來還是願意這樣待他。」

    香客的一席話到這裡結束。愛美莉娜一直用心聽著,覺得句句有理,認為自己確實犯了這樁罪孽,今天才會遭到這樣的苦難,就說:

    「天主的使者啊,我很明白你所說的都是真情實話,我從前一向把神父全都認作聖人,現在聽了你的譬解,才恍然大悟,看穿了這班神父的原形。我也坦白承認,我這樣對待台達爾多,真是錯盡錯絕。假如我還能夠照著你的指示,設法補救,那我才高興呢;可是這怎麼能夠辦到呢?台達爾多再也不會回到我這兒來了——他已經死了!既然是萬難辦到的事,我又何必空許下什麼心願呢。」

    「夫人,」那香客回答道,「天主已經給了我啟示,台達爾多並沒有死,他還活著,安然無恙,缺少的只是你的愛憐。」

    愛美莉娜說:「你想想你說的是什麼話吧!我親眼看見他的屍首橫在我門口,身上給人戳了幾個窟窿。我把他抱在懷裡,滾滾淚珠全掉在死人臉上,或許就因為這回事竟惹得人家飛短流長吧。」

    「夫人。」香客回答,「不管你怎麼說,我向你保證,台達爾多還活著,只要你答應我的要求,我相信你很快就會跟他相見。」

    她就說:「我答應你,我但願能夠做到。假如我能看到我的丈夫無罪釋放,台達爾多安然無恙,那我真是再快樂也沒有了!」

    台達爾多覺得這時候應該表明自己的身份,也好安慰他的情人,叫她相信她的丈夫確然是會逢凶化吉的,就說:「夫人,為了讓你對你的丈夫放心起見,我有個秘密要告訴你,你可千萬不能洩露出來啊。」

    愛美莉娜深深相信那位香客是個聖人,就把他帶進一間密室,房裡只有他們兩人。台達爾多於是從身邊拿出一個戒指來給她看——這就是當初他們最後一晚聚會的時候,她送給他的紀念品,——現在他就拿這一直珍藏著的戒指給她看,問道:「夫人,你認不認識這樣東西?」

    愛美莉娜,一看見戒指,就認出來了,說道:「是的,先生,這是我從前送給台達爾多的。」

    那香客於是站起身來,隨手摘下香客的帽子,脫下香客的粗布長袍,用佛羅倫薩的口音說:「那麼你認不認得我呢?」

    愛美莉娜這時候才認出,在她面前的這個人原來就是台達爾多。她這一嚇非同小可,就像有人看見死鬼出現那樣,哪兒還想到歡迎這位從塞浦路斯島來的遠客,簡直就把他當作從墳墓裡出現的死鬼,嚇得連逃都來不及呢。這時候,只聽得台達爾多說:

    「夫人,別害怕,我是你的台達爾多啊,我好好地活著,並沒有死去,也不曾遭誰的殺害。你和我的兄弟都認錯人了。」

    愛美莉娜聽出他口音,半驚半疑,再把他仔細端詳了一會兒,認出他果然是台達爾多;就身不由主地撲在他的肩頭,哭泣起來,吻著他說道:「我的好台達爾多,歡迎你回家來!」

    台達爾多也摟著她只顧親吻,接著說:「夫人,現在還不是我們歡敘暢談的時候,我必須去設法使他們把阿多勃蘭第好好兒地放還給你;我希望在明天晚上以前,能有好消息給你——真的,我但願今天就有好消息,如果是這樣,我今晚再來看你,那時我就可以把種種經過的情形,詳詳細細地跟你說一說了。」

    他穿上香客的袍子,戴上香客的帽子,又跟他情人親了一個吻,叫她不要難過,就告辭了;不多一刻,已來到獄中。

    這時候,阿多勃蘭第在牢裡正滿腹愁思,覺得此生蒙了不白之冤,眼看就要受刑,要想洗雪是很少可能了。台達爾多得到獄卒的許可,走進牢房,來到阿多勃蘭第身邊,只裝作一個安慰囚犯的修士,在他的身邊坐下,說:「阿多勃蘭第,我是你的一個朋友,天主可憐你受了不白之冤,特地派我來救你。如果你尊敬天主,能容許我向你討一個小小的情,那麼,你本來以為挨不過明天天黑,就要被判死刑,我保證,到那時候,你就會聽到無罪開釋的宣告。」

    「善良的人,」那囚犯說,「你既然熱心救我,想必像你所說的,是我的一個朋友,儘管我不認識你,也記不起來在什麼地方看見過你。真的,我是蒙了不白之冤,眼看就要被處死刑,或許我從前犯了什麼罪孽,因此今天有了這報應也未可知。不過果真天主如今對我發了慈悲,那麼為了尊敬天主,我可以這樣向你說:別說你向我討一個小小的情,就是要我忍受多大的犧牲,我也不會不答應。你有什麼要向我求情,請你說出來好了,只要我能逃出這場大難,我一定願意照辦。」

    香客說:「我只要求你寬恕了台達爾多的四個兄弟,他們錯把你當作殺害他們兄弟的兇手,所以把你誣告了;如果他們來向你賠罪,你要把他們當作兄弟和朋友那樣看待啊。」

    阿多勃蘭第就說:「只有受過迫害的人,才渴望著復仇。知道復仇是一件多麼痛快的事。不過呢,為了祈求天主搭救我的苦難,我甘心原諒他們——現在就原諒他們。如果我真能保全生命,逃出這一場災禍,我一定遵照你的意旨做去,使你滿意。」

    香客聽了很高興,便不再多說,只叫他安心好了,不到明天傍晚時分,一定會讓他聽到宣告釋放的好消息。於是他離開監獄,直奔官府,私下來見主審的官員,說道:

    「大人,我們逢到一件事,總喜歡追究個一清二楚,你們身居高位,聽訟斷獄當然更要把案情弄個水落石出,使罪徒伏法。好人不會受到冤枉。我現在趕到這兒來,一則是為了使大人的威名格外顯揚,二則就是為了不讓那不法之徒逍遙法外。大人早已知道,台達爾多遭人謀殺,你以為兇手就是阿多勃蘭第,所以把他抓了來,準備處以極刑,這實在是冤枉到極點的;在今天半夜以前,我可以把真兇交到你手裡,好證明我這話並非胡說。」

    那位審判官認為這是對阿多勃蘭第性命有關的事,所以仔細聽著香客的話,又跟他討論了一番,就依他的主意,在半夜時分把那開設飯店的兩個主人和一個僕從,從床上抓起來,這三人正自好睡,連掙扎都來不及掙扎一下。等來到公堂,經不起嚴刑威逼,這三人就各自分別招供了,後來再又共同承認他們是殺害台達爾多的兇犯,不過當時並不知道他的姓名。審判官問他們殺人的動機何在,回說是他們不在店裡的時候,死者調戲他們中一個的妻子,而且還想強姦她。

    香客也在旁邊聽著,這時候就向審判官告退,悄悄來到他情人家中,這時她家裡的人都入睡了,只有她一人還在等待著。一半是為了盼望她丈夫逢凶化吉的好消息,一半也是要跟她的台達爾多重修舊好。他來到房中喜氣洋洋地招呼她道:

    「我最親愛的夫人,告訴你聽,也好叫你高興,你的丈夫明天準可以平安回家了。」

    為了讓愛美莉娜更加放心,他又把自己那一整天的活動源源本本告訴了她。

    對她說來,這真是雙重喜事從天而降——她只道是已經死了的,為他放聲悲悼過的台達爾多,現在還好好活著,依然是她的情人;而她原以為她那無辜遭冤的丈夫,幾天之內就要被處死刑了——到那時候少不得又要痛哭一場,現在已經化險為夷,可以安然出獄了——這時候,她直樂得心花怒放,天下還有哪個女人能比得上她呢?她親親熱熱地摟著、吻著台達爾多,和他攜手上床,前嫌盡釋,舊夢重溫,真是說不盡的恩愛和歡喜。

    到天快亮時,台達爾多從床上起來,把他的計劃告訴了情人,又一次叮囑她要嚴守秘密,於是穿起香客的服裝,離了情人的家裡,去料理阿多勃蘭第的案子了。

    天亮之後,官府經過研究,認為這件案子的真情實況已經徹底查明,立刻下令開釋阿多勃蘭第;過不了幾天,就把幾個兇犯押至原來肇禍地點,一起斬決了。

    阿多勃蘭第得到釋放,跟他的妻子和親友重逢,自有一番歡天喜地的情景;他感激那位香客的救命之恩,把他請到家中。悉心侍候。總求他多住幾天,尤其是這家的主婦,心裡明白,因此更加慇勤。

    過了幾天,台達爾多覺得應該出面替他的兄弟和阿多勃蘭第調解一番了,因為他聽說他的兄弟由於阿多勃蘭第的無罪釋放,很受到人們的譏諷,同時他們害怕報復,身邊經常帶著武器。他請求阿多勃蘭第履行從前許下的諾言。阿多勃蘭第毫無難色地答應下來,準備依著香客的話,在第二天設下一席豐盛的酒菜,把男親女眷都請了來,招待那兄弟四人和他們的妻子。香客又表示自願立即去邀請那四個兄弟出席這和好的宴會。

    香客的建議,阿多勃蘭第無不聽從,於是他隨即去見他的四個兄弟,向他們講解了一番道理——無非是用金玉良言勸他們放寬心胸,向阿多勃蘭第賠罪,請他不念舊惡。他們隨即答應了。台達爾多這才邀請他們明天各自帶著太太到阿多勃蘭第家去吃飯,他們知道這是出於一片誠意,也答應了。

    到了第二天午餐時分,台達爾多的四個兄弟,穿著黑色喪服,帶了幾個朋友,來到阿多勃蘭第家裡——主人早已在等候了——就當著滿堂賓客,投下武器,徒手向前,聽候主人發落,只求他能寬恕了他們得罪他的地方。阿多勃蘭第掛著眼淚親切地接待他們,一一吻了他們,只用輕輕幾句話就把事情帶了過去,完全寬恕了他們。跟在他們後面的是他們的妻子和姐妹,全都穿著灰色喪服,也由女主人愛美莉娜和她的女伴親切地接進去了。於是賓主入座,大開宴席,一切安排得盡善盡美。美中不足的就是席面上談話很少,顯得過於冷清——原來台達爾多的親屬全都穿著喪服,懷著哀思,所以提不起歡樂的情緒來。這時候,有人就不免抱怨那位香客,不該出主意舉辦這樣一個宴會;台達爾多心裡也十分明白,等到大家在吃水果的時候,他覺得打破這片冷清局面的時機已到,就站起身來說道:

    「盛會難逢,大家應當歡樂一番,只可惜台達爾多不來,未免減了些興致;其實他一直在你們身邊,只是大家不認得他罷了,我現在就來把他介紹給你們。」

    說完之後。他就脫去香客的長飽和帽子,露出一身綠色綢衣,大家全都瞪著眼對他直望,不勝驚奇,可一時裡還是不敢相信他就是台達爾多。他看見大家一味猜疑,只得對他們說了許多家事,以及他過去跟他們各個人的交往,又把他自己這幾年來的經歷大約講了一講。他的兄弟和眾人這才相信了,竟一齊擁上去抱著他,歡喜得眼淚都掉了下來。在座的女客,不管是他的親屬還是陌生人,也都同樣上前去跟他擁抱,惟獨愛美莉娜坐著不動,阿多勃蘭第看見這情景,就問:

    「怎麼啦,愛美莉娜?別的女客都去向台達爾多歡迎問好,為什麼你不去向他問好呀?」

    那女主人為了叫大家都聽得見,故意提高了聲音說道:「說到歡迎,這兒再沒有第二個人比我更歡迎他的了,因為在這許多人中間,是我欠得他的情最多——全靠他救了我丈夫的性命。可是想到前一回,我們錯把別人當作了台達爾多,哭了一場,竟招惹來了不少蜚言流語,那麼這一回我怎麼能不再避些兒嫌疑呢?」

    她丈夫說:「別說廢括啦,你以為我會理睬這班人的造謠生事嗎?單看台達爾多這樣出力搭救我的性命,就知道這班人是在嚼舌根,我怎麼也不會相信的。快站起來,去擁抱他吧。」

    女主人巴不得有這個機會,就立即聽從丈夫的命令,站了起來,和別的女人一樣,上前去跟他擁抱,熱烈地表示歡迎。阿多勃蘭第的寬大的氣量,使得台達爾多的兄弟和在座的男男女女都很滿意,過去大家聽了種種流言,心裡不免疑神疑鬼,現在心境就開朗了。每個人都慰問了台達爾多之後,他就親自動手替他的兄弟扯破了黑色喪衣,又替他的嫂子和姐妹扯破了素色喪衣,差人另外去拿衣服來。他們換過衣服之後,就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各自玩兒起來。這次宴會,開頭冷冷清清,沒想到收場的時候卻是這樣熱鬧,這樣興高采烈。宴罷之後,大家興猶未盡,又一起把台達爾多送回家中,那天晚上,就在他家裡用飯,十分歡樂,他們就這樣一連在他家裡吃喝了幾天。

    在最初幾天,佛羅倫薩的人把台達爾多當作死人復活,看到他很有些害怕;還有好多人,連他的兄弟也在內,心裡總有點兒信不過來,懷疑他究竟是不是台達爾多,要不是在一個偶然的場合,弄明白了遭害的人究竟是哪一個的話,只怕這個疑問一直要存在下去呢。

    事實是這樣的:有一天,幾個從隆尼基那來的步兵,打他們家的門前經過,看見了台達爾多,立刻走上去招呼道:

    「你好啊,法齊烏羅!」

    台達爾多正跟他幾個兄弟在一起,他回答道:「你們錯認了人了吧。」

    對方聽到他的聲音,很是狼狽,連連請他原諒,說道:

    「真的,兩個人的面貌這樣相似,真是少見。你真是太像我們隊伍裡的一個兄弟啦——他叫做法齊烏羅,約莫在半個月前來到這兒,就此一無消息。本來我們看見你的衣服也有些奇怪,因為他也跟我們一樣,是當兵的,怎麼會穿起像你這種衣裳來呢?」

    台達爾多的哥哥聽得這話,走上一步問他們,那個法齊烏羅穿的是什麼衣服;他們所說的衣服正和死人身上所穿的相同,再湊上別的一些事實,真相就大白了,給人謀殺的是法齊烏羅,不是台達爾多,大家對於台達爾多所抱的懷疑也就消釋了。

    台達爾多發了財,回到家鄉,對他的情人忠誠不渝,他的情人也從此不再跟他鬧翻。他們始終謹慎從事,享受著戀愛的幸福。但願天主允許咱們享受咱們的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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