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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2章 浮舟 文 / 紫式部

    卻說自數月前一薄暮時分與浮舟偶然相見後,匈親王便一直牽掛於心,不能將她忘記。此女子雖出身低微,但淑性高雅,容貌端莊秀麗,令人心動,確實世間少有。匈親王生性多情耽色,上次與浮舟見面時只握了握她的手,心中覺得甚是後悔,終不滿足。由此怨起二女公子來,怪她為得些許之事,竟心生嫉妒,將此女隱藏,實在太無情義。二女公子不堪其苦,真想將此女來歷如實相告。但她轉而想道:「董大將雖不會將浮舟當作正式妻房,但對她情意深厚,才將其隱藏起來。我若一時把持不住,將此洩露,匈親王豈能就此罷休?他那不軌之心我早已識逐,即使我身邊侍女,幾句戲語惹他動心,他也定然不會放過,不管她於何處他都會追上去。何況浮舟這樣使他念念不忘,若被他獲得,定會做出不雅的事來。但他從別處深得,那就不知如何了。雖然這對黛大將和浮舟告極不利,然此人一貫如此,我無力阻止。但總不能輕舉妄動,一旦惹出事端來,我這作姐姐的,自然更覺羞辱。」便如此拿定了主意。雖她心頭惴惴不安,卻未吐露半點,只像一般懷了嫉妒之心的女子,鬱鬱不樂而已。並不拿其它理由來搪塞旬親王。

    此時黃大將則顯得異常從容,他在那裡推想浮舟定在宇治等得心急,便心生憐憫。但自己是高貴之身,行動每每不便,須尋得適時的機會,方可與她相見敘話。如此等待,怕比「神明禁相思」更覺痛苦難耐。轉而一想:「不久我便會將她迎接進京,共度良田,目前暫時讓她居於宇治,好作為我入山時的話伴。到時我將托故在山中多耽待些時日,與她從容舒心敘談。將此僻靜之處作她住處,讓她漸漸明白我的用意而安心,也可免去世人對我的攻潔。如此穩妥行事,實為良策。若立刻迎入京都,則必然招至諸多言論:『如此突然?』『誰家女子?』『何時成功的?』等等。這又與當年到宇治學道的初志相違。倘被二女公子知曉,更會怨我捨棄舊地,忘卻舊情,實非我願。」他竭力抑制心中的戀情,同時又作迂闊的計劃。他已在浮舟進京後的住處,暗暗新建得一所宅院。只因近日公私諸事纏身,難得閒暇。但他仍一如繼往照顧二女公子,絕無懈怠之意,旁人也甚覺詫異。二女公子此時已漸通事理人情,袁大將如此待她,便深覺此人的確不忘舊情,自己是他戀人的妹妹,竟也蒙他如此關照,這真是世間少見的多情之人,因此異常感動。袁大將年事漸長,人品與聲望更是無與倫比。而旬親王對她的愛戀,則常顯示出許多淡薄寡情之處,為此她常自哀歎:「我真是命運多患呵!只恨當初未聽姐姐安排與燕大將成親,結果嫁得個薄情無義之人。」然欲與尊大將會面,又實非易事。宇治時代的景況,相隔多年,皆已成往事。二女公子心中顧慮,恐不明瞭內情的人會說:「尋常百姓,平日不忘舊誼,親睦往還,本是常有之事;但如此高貴之人,為何也輕易與人來往不顧規矩呢?」何況旬親王對她與黛大將早有猜疑,使她更加痛苦懼怕,只得與黛大將疏遠。董大將卻對她親睦如常,永不變心。旬親王浮薄不拘,常有讓她羞辱難堪的舉動。幸而小公子逐漸長大,異常可愛。匈親王想到這可愛的兒子,便對二女公子另眼相待,將她視作真心相愛的夫人,待她寵愛有加,甚於六女公子。二女公子的憂患由此也日漸減少,得以靜心度日。

    過了正月初一,匈親王來到二條院。小公子新年之際又增一歲。一個晝日,小公子與匈親王正在玩耍。便見一年幼女童慢慢行來,手拿一個大信封,以綠色浸染色紙包好的;另有一小松枝,上面結掛了個小須籠,此外還有一封未經裝飾的立文式書信。她正欲將這些東西送交二女公子。匈親王不免奇怪,問她道:「這東西是從何而來?」女孩答道:「宇治的使者要將這些東西交與大輔君。因一時找不到,便要我轉交。我想以往宇治那邊送來的東西都要給夫人看,便拿到這裡來了。』他說時氣喘吁吁。繼而又抿嘴笑著說道:「這須籠上塗有彩色,是金屬的呢。松枝也做得很精妙,似真的一般。」旬親王微微一笑,伸手討道:「如此漂亮,我也玩賞一下如何。」二女公子心中甚急,催促道:「快將信交給大輔君吧。」說時臉色變紅。匈親王想道:「可能是黛大將送與她的信,卻放意說是大輔的,想以此遮掩真相。用了宇治的名義,定然是他的。」便俯身將信取了過來。不過他還是有些顧慮:若真是意大將給她的,豈不當面使她難堪。便對她道:「我拆來看看,不會怨我吧?」Th女公子說:「這怎麼行呢?侍女間的私人信件你也拆看,不很可笑麼?」說時鎮靜自如並無異色。匈親王說:「既然這樣,那我擔拆無妨了。倒想見見女人之間的信是什麼樣兒的?」他將那封信拆開,但見筆跡稚嫩,信中言道:「闊別時久,不覺已是歲歷雲暮之時。山居荒落沉寂,峰頂雲霧鎖蔽,真不知京華在何處也。」信紙一端又附記:「粗陋之物,還望小公子曬納。」此信寫得並不出色,看不出書者何人。匈親王疑惑不解,便將那封立文式的信也拆開了。此信也是女子筆跡,上面言道:「新歲又至,府上定是安然無事,資體也必康泰萬福。此地山色秀麗,侍奉慇勤周到,但終不適於閨中小姐居留。我等也覺不妥,小姐若在此間長時煩悶枯坐,必傷及身體,倒不如至貴處走動,以慰落寂。但上次所經可恥之事,令小姐心寒,不敢輕易前往,言之讓人愁歎。這卯擔o一柄,是小姐特意贈送小公子之物,務請親王不在時代為贈奉。」此外寫了許多悲傷愁歎的話,也不顧新年忌諱。匈親王覺得此信怪異,便反覆細看,詢問二女公子道:「此信是誰寫的呀?」二女公子答道:「此乃先前居於宇治山莊中一侍女的女兒所寫,最近不知何事借住那邊。」勾親王不相信此乃一般侍女的女兒所為。見信上提及所謂可恥之事,恍然覺得此女子似曾相識。再他細看那卯極,竟是異常的精緻,顯然是寂寞無聊之人所作。在小松枝的社根上,插了一隻人造的山橘,附有詩云:

    「幼松前程無限量,敬祝福壽伴賢郎。」此詩並不出色,但猜想此乃戀念的那女子所詠,匈親王便覺得十分觸目了,他對二女公子說道:「你立即與她覆信,不然太沒禮貌了。此類信無甚秘密,你不必生氣。好,我去那邊了。」匈親王離開後,二女公子對少將君悄悄怪怨道:「這事壞了,東西交到這小孩子手裡,你們竟然都不知道?」少將君說道:「我們若是看見,便不會讓她送去親王那兒。這小孩呆頭呆腦,全不會說話,以後長大了不中用的。」不斷埋怨這女童。二女公子說道:「算了,不要再怪怨小孩子!」此女童長得漂亮,是去冬有人推薦的,連旬親王也很喜歡她。

    匈親王滿腹疑惑地回到房中,暗想:「早聽說黛大將常去宇治,不時偷偷在那裡泊宿。借口紀念大女公子,但如此高貴之人,怎麼會於偏遠山莊隨意宿夜呢?不想他是藏了這樣一個女子在那呢!」他憶起一個叫道定的人,是掌管詩文的大內記,於意大將邵內常出入,便召喚他來。大內記即刻趕到。匈親王吩咐他將做掩韻遊戲時所用詩集選出,堆積於一邊的書架上,便趁機問道:「右大將近日還常到宇治去麼?聽說山莊佛寺造得非常漂亮,我也想去看一看呢!」大內記回答道:「佛寺確實在嚴堂皇。但聽說一所非常講究的念佛堂也在計劃建造中呢。去秋以來,右大將前往宇治更加頻繁。他的僕役們曾私下告訴:『大將在宇治藏有一個女子,卻不是一般的情婦。附近在園裡的人皆都受大將指派,前去服役或守夜呢。京都大將棚內也常悄悄地派了人去照料。此女子福份不淺,只是久居偏僻的山中,不免孤獨寂寞。』去年底我聽她們說的。」匈親王聽得極其認真,追問道:「他們沒說起這女子麼?聽說他去那裡訪問那老尼姑的。」大內記說道:「老尼姑住於廊坊內,那女子則住於剛建成的正殿,裡面有許多漂亮的侍女服侍,日子倒不錯呢!」旬親王便說道:「此事真是頗費思量,耐人尋味!但不知他那女子是怎樣一個人,如此煞費苦心作何打算?此人畢竟與普通人不同。聽得夕霧左大臣等批評他,說他學道之心太切,時時前往山寺,甚至夜裡也泊宿山莊,實在輕率。起初我也想:他如此秘密地出門,哪裡為了什麼佛道,其實是掛念戀人舊居之地!可萬沒料到,尚有如此之圖。真是人不可貌相呵,表面是何等道貌岸然,卻幹出如此勾當。」便對此事甚感興趣。這大內記是蒸大將一親信家臣的女婿,敵黛大將的隱事他全知道。匈親王暗自思忖:「此女子是否便是我曾偶然相遇的那人呢?」須得去認證一下才行。蒸大將如此費心隱藏,想必此人定非尋常女子。但不知為何與我家夫人如此親近。夫人與蒸大將一齊隱藏這女子,真讓我嫉妒難忍!」從此他全心投入此事。

    待到正月十八日競射和二十一日內宴之後,匈親王便悠閒無事。地方官任免期間,人皆盡力鑽營,卻與匈親王無關。他所慮的僅是如何去宇治私察暗訪一趟。而大內記陞官心切,從早到晚不斷向句親王討好獻媚。這正合旬親王心意,便親切地對他道:「你能不避任何險阻,萬死不辭為我辦事麼?」大內記忙唯諾從命。旬親王便說道:「此事說來慚愧,實不相瞞,那避居在宇治的女子,與我曾有一面之緣。後來忽然銷聲匿跡,據說是右大將尋了,將她藏了起來,不知是否屬實,我想證明一下是否乃從前那女子。此事為隱秘之事,不敢倡揚,萬望能辦妥。」大內記一聽,便知這是一件棘手的事。但他求功心切,便答道:「到宇治去,山路雖崎嶇難行。但行程尚近,傍晚出發,亥子時即可到達。只要破曉動身返回。除了隨從人員,不會再有人知道。只是尚不知那邊詳情如何。」旬親王道:「你的主意雖好,可如此草率,外人知曉定會非難於我,至於路途遠近、生疏與否我倒不曾顧慮!」他自己雖前思後慮,認為實不可行,但心猶有不甘。於是選定以前曾陪他去過的大內記以及他乳母的兒子共兩三人作隨從。又派大內記打聽得今明兩口黃大將不會赴宇治。在即將出發的時刻,他不由回想起昔日清形:從前他和秦大將和睦友好,連去宇治都是黃大將導引的。而如今卻隱秘前往,實乃有愧於他。昔日情景歷歷在目,然這位京中從不微服騎馬出門的貴人,如今為了看到那女子,居然生出膽量,身著粗布衣服騎馬在崎嶇的山道上疾行,一路上想:「倘是立即就到,該有多好!唉,今日若一無所獲,實乃掃興……」如此心神不定,惴惴不安。

    一路上急馳狂奔,黃昏時分,匈親王一行人終於到達宇治。於是大內記便找來一個熟悉內情的黃大將的家臣,探明情況,便避開值夜人住所,竄到西圍葦垣處,拆毀了鑽進去。這地方他未曾來過,不由心慌,幸好此地偏僻,無人注目,他便偷偷地摸了進去。見正殿南面發出燈光,接著輕微的談話聲傳出,他忙退回來,向旬親王報告:「她們還沒有歇息,你可以放心進去。」便替他帶路。匈親王走進裡面,跨到正殿廊上,看見格子窗有隙縫。但掛在那裡的伊豫簾子簌簌作響,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這屋子雖是新造且很講究,卻因竣工不久,有些隙縫尚未補好。侍女們當然不會料到有人來偷看,故而並未及時修補。匈親王向內窺視,但見帷屏的垂佈局撩,燈火閃亮,有三四個侍女正在認真地縫紉,一個相貌端莊的女童正在援線。匈親王細緻打量這女童,似覺相識,但又疑心或許看錯。又見昔日曾見過的叫右近的侍女也在那裡。浮舟正半枕半臥,凝視燈火。但見她額發低垂,彎眉秀眼,高貴優雅,酷似二女公子。這時右近一面折疊手中衣物,一面言道:「小姐若真要去上香,恐怕三兩天是回不來的。昨日京中來的使者說:『地方官任期一過,也就是大約在二月初一吧,大將就會來這裡的。』不知大將給小姐的信中如何說。」浮舟臉上愁容滿佈,沉默不答。右近又道:「真不湊巧,好像故意逃避似的,倒很不好意思。」右近對面的侍女道:「小姐去進香,只要寫信告知大將便可。悄然逃避可不好呢。進完香,不去常陸守夫人家逗留,立刻回到這裡。這裡雖寂寞,倒也安逸自在,盡可悠閒度日。比在京中自在多了。」另一侍女道:「小姐應在此等候,大將不久便會來接小姐進京,那時再從容前去探訪常陸守夫人。乳母也是性急,為何如此急迫動往進香,須知世間萬事急不得呢?」右近說:「為何不勸阻乳母呢?人年紀一長,思慮往往不周呢。」她們不停地怨怪那乳母。匈親王記起昔日邂逅浮舟時,確有一個很厭煩的老婆子,總覺好像是在夢中見過。侍女們信口胡談些不堪入耳的話。有一人說道:「二條院的句親王夫人真好福氣!六條院左大臣儘管權勢顯赫,侍女婿也異常優厚,然而自二條院夫人生了小公子後,親王對她比六條院那位夫人更為重視。可能是因她身邊沒有像這乳母那樣愛管閒事吧,所以夫人可隨心所欲地安排自己的事情呢。」又一人道:「我們這裡,只要大將誠心寵愛我家小姐,癡心不變,那麼我家小姐也會有如此福份的。」浮舟聽到此便欠身道:「你們怎可如此說話,談論二條院夫人,倘被知曉,實難為情!」匈親王一聽這話,便有所悟:「我家夫人和她定有什麼親緣關係,不然模樣為何如此相似?」他便在心中將兩人細緻比較。覺得在優雅高貴方面,二女公子比她略勝一籌;此女卻五官清麗端莊,嬌艷可愛。依旬親王的瘠性,凡他魂思夢想之人,一旦得見,縱使其有不足之處,也不肯輕易放過,何況浮舟容貌並不遜色。他便生出了佔為己有的慾念。暗忖:「她似乎要遠行,不知其母尚在何方?還能再見到她麼?倘今夜就能擁她入懷,實乃美妙呢!」他此時神不守舍,一味向洞中窺視。

    但聽右近說道:「唉,我很想睡了呢,剩餘的明日縫吧。常陸夫人雖急,也不會一早就派車來的。」便將針線收起,掛好帷屏,橫臥著打起瞌睡來。浮舟也緩緩地走進內室睡了。右近站起身,到北面房中去轉了一轉,返回躺在小姐近旁睡了。侍女們個個倦容滿面,一會兒都相繼睡去了。旬親王見此情景,甚覺無計可施。只好輕輕地敲打格子門。右近猛然驚醒道:「何人?」旬親王便咳嗽兩聲示意。右近覺出這聲音是責人口吻,自以是黛大將連夜返回,便起身準備開門。匈親王在門外輕聲道:「將門打開吧!」右近驚喜地道:「萬沒料到大人竟會在深夜趕回來呢?」匈親王便順口道:「從大藏大輔仲信中得知:小姐要出行。我便急急趕了回來,不想在路上耽誤,故而遲未,請快開門吧。」聲音輕微,右近分辨不出,以為真是燕大將,便開了門。匈親王進了門,又低聲說道:「我於路上遇到可怕之事,因而弄得狼狽,還是不要將燈弄得太亮。』信近叫道:『哎呀!真嚇人啊!」她戰戰兢兢地將燈火移開。勾親王叮囑她:「萬不可讓人知道我已回來,如此難堪之相實難見人呢?他裝模作樣,竭力模仿意大將的言行,竟混進內室去了。右近聽見他如此說,很是擔心,便伏在暗處窺視。但見他裝束整齊華麗,衣香之濃烈不遜於黛大將。匈親王走近浮舟身邊,脫下衣服,裝作很熟悉的樣子躺了下來。右近便說:「還是到原來住過的房裡去吧。」匈親王一言不發,右近只得給他送來裊枕,喚醒那些睡在屋裡的持女,令她們迴避。侍女們素來不招待隨從人員,所以她們毫不懷疑。有一個竟自作聰明地道:「如此夜深還特地趕來,真是情重如山啊!恐怕小姐還不知道他這一片心意呢。」右近便制止道:「靜些,靜些!」眾侍女便不再言語,重新睡去。浮舟發覺身邊躺的不是董大將,頓時驚惶萬狀,六神無主。但旬親王默不作聲,只管肆無忌憚地行為。浮舟倘是起初便覺察出真相,多少總會想些法子拒絕的。可現在弄得她無法可施,恍如夢裡一般。匈親王漸漸軟聲細語訴說上次不得相親之恨及別後相思之苦。浮舟明白身邊之人是匈親王后,頓覺羞愧難當,又想起如果被姐姐知道如何是好,不由痛苦萬狀,嗚咽不止。匈親王想起日後無法和她再會面,也悲傷起來,陪著她哭了一回。

    翌日天色尚暮,隨從便來請勿親王動身返京,右近才恍悟昨夜之事。匈親王卻賴著不走,他思慕浮舟已久。想到一旦離開,再來談何容易。心裡暗道:「不管京中如何尋我,今天我須留此。有道是『生前歡聚是便宜』,倘今天就此別過,真要使我『為戀殉身』了!」便喚右近前來對她說道:「我雖不體諒人!但今日我決計不回京了。你且去安排我的隨從讓他們在附近地方好好地躲避起來吧!再叫家臣時方到京中去走一趟。如有人打探我行蹤,便回答說『微行赴山寺進香了』,要巧妙應對才是。」右近聽他如此表白,真是又驚又惱。她後悔昨夜疏忽大意,以至釀成如此大禍。懊恨之際她又想:『箏已如此,吵鬧也是徒勞,倒使旬親王有失顏面。那日在二條院他對小姐已是一往情深了,這可能是前世因緣所定吧。也是不能怨怪誰的。」她如此自慰便寬下心來,答道:「今天京中有車來迎接小姐呢。不知親王對此有何主張?你倆既有這不可逃避的宿世因緣,我等也無話可說。但今日確實不巧,萬望親王冷靜思慮,暫時回京去吧。若真有意的話,伺機再來如何?」她說得儘管有理有據,但親王仍堅持道:「我傾慕小姐已多時,今日只想伴侍小姐左右。至於世人如何責怪,我一概不懂,不顧一切來此,是早有此心了,若有人前來迎接小姐,便以『今天是禁忌日子』為由拒絕了吧。這事萬萬不能張揚,尚望你等為我二人作想,體諒我的苦心。」由此可見匈親王癡迷浮舟,實已是神思不清了。右近快步出去,對催促動身的隨從人員說道:「親王如此行事,實有失皇子身份,你們何不竭力勸阻?他昨夜之舉,實乃荒唐至極,你們作為隨從,黨稀里糊徐地為之前導。倘是山野民夫不慎冒犯了皇子,將如何是好?」大內讓心知此事實已糟糕,只好啞口無言地倒立一邊思慮。右近又大聲問道:「哪一位叫時方?親王吩咐他如此」時方笑答:「被你如此罵一通,我早已嚇壞,即使親王不吩咐,我也要逃走了。實不相瞞:親王如此行徑,我們也以為恥,可大家不得不拼著性命來,你們這裡的值宿人員恐就要起身了,我得趕快走。」說罷,一溜煙去了。右近苦苦思慮:如何方能瞞過眾人耳目呢。此時眾侍女都已起身出來。右近便神秘地說道:「大將出了些事情呢!昨夜回來時非常隱密。料想是途中碰到了匪徒吧。他吩咐我們不得將此事告知外人,就連換的衣服都得悄悄送去。」眾侍女驚訝不已,說道:「哎呀!真可怕呢!木幡山一帶荒涼沉寂。也許這次大將是悄然路過那兒,才遭了匪患的吧?想起來真叫人丟魂啊!」右近忙說:「輕聲些,千萬不可走漏風聲,讓僕役們聽到可就遭了。」她騙過了眾傳文,而內心卻焦躁不安:倘使大將的使臣忽地來了,可怎生是好?便虔誠地禱告:「初做觀世音菩薩!保佑我們今日平安吧!」

    太陽高掛之時,格子窗一律打開,右近細心地服侍浮舟。正廳的簾子全都掛下,貼上「禁忌」的字條。常陸守夫人屈躬來迎,準備騙她說「小姐昨夜夢見不祥」,不能出來會面。而盥洗水也僅送來一份。旬親王甚覺木周,對浮舟道:「你先洗吧。」浮舟平日看慣了黛大將斯文模樣,現在看到旬親王如此焦灼難捱,便暗忖:世間所謂情種,或許就是這個樣子吧?又念及此身命運多鐘,要是此事洩露出去,不知世人又如何譏議!倘被姐姐知曉,更將如何是好?幸好旬親王並未知道她是何人,他曾屢屢探問:「我數次懇求你告知姓名,你卻緘口不答,教人好氣啊!無論你出身何等低賤,我總會百倍地心疼你,尚望你見告。」但浮舟總不肯透露一字。然而別的事情,她都溫順地—一作答。因此句親王百般憐愛她。

    晌午時分,常陸守夫人差遣來迎的車才到達。總共二輛車,七八騎人,照例是武夫打扮。此外尚有眾多操著東國土話的粗陋男子相隨。眾侍女極度討厭,紛紛將他們趕進那邊的屋子裡去。右近心下思量:「這如何是好?若騙他們說蒸大將在此,而以餐大將那種身份顯赫高貴的人離京,他們豈有不知之理?」思來想去,她便拿定主意,草草寫了一信給常陸守夫人道:「昨夕小姐月信忽至,今日不便進香。加之昨日夜夢不祥,今日領齋戒。出行之日適逢禁忌,真乃不巧。恐鬼怪故意作梗吧。尚望鑒諒。」隨即將此信交付來人,請他們用罷酒飯,回返京都。她又派人去告知老尼姑並君:「今日禁忌,小姐暫不赴石山進香。」

    往常浮舟無事便悵望雲山,無聊度日,常覺歲月難挨。而今天旬親王深恐薄暮之時便要離浮舟而去,也視寸陰如金。如此深情,使浮舟動心不已,頓覺今日時光難留。匈親王伴傳浮舟,長久端詳她容貌,覺得處處生輝,實無僅疵,真所謂「相看終日厭時無」。其實浮舟容貌不及二女公子,而比起年華正盛,美艷嬌小的六女公子來,更是遜色得多。只因旬親王愛她人癡,方才視她為絕代美人。以往浮舟亦認為燕大將之美無人出其右,而今日看這位旬親王,頓覺他的俊俏瀟灑更在董大將之上。匈親王取過筆硯來,隨意書寫。他那精彩的戲筆,優美的繪畫,使得浮舟傾心不已。畫畢,他溫柔地對浮舟道:「如果我們不能隨時相聚,你便看看這畫吧!」畫中繪的是一對美貌男女互相偎依的情景。他指著畫說:「但願我倆永遠如此。」說罷淚水不禁潸然而下,吟詩道:

    「縱結千載盟警深,亦悲此世命無定。我如此推想,委實不祥。倘我今後盡力而不能與你廝守一起,定會戀你而死的。起初你對我如此冷淡,我便可借此不來尋你,可如今更添痛苦啊。」浮舟聽罷,也悲從中來,便用那蘸了墨的筆寫道:

    「壽命無常不足惜,人心不定更堪悲。」匈親王看畢暗道:「倘我心亦變化無常,實乃可歎了。」便更覺浮舟憐愛無比,笑問道:「可曾有人對你變心麼?」便細細探問黃大將起初送她來此的情由,浮舟頗覺羞愧,答道:「我不願說,你何必定要盤問呢?」半嬌半嗔,更是可愛至極,匈親王心念此事遲早定會知曉,便不再詢問。

    夜幕下垂之時,赴京的使者左衛門大夫時方趕回來,對右近道:「明石皇后也派使者來探問親王行蹤,他說皇后非常著急,說道:『左大臣亦生氣了。親王私自外出,實乃草率之舉,亦難保無意外之事。一旦皇上聞曉,我們必獲罪無疑。』我對人說:『親王只是到東山去探望一位高僧了。」』接著時方又埋怨道:「女子實乃罪孽深重!害得我們這些隨從也不得安生,還逼得我說謊。」右近言道:「你說女子是高僧,妙極!這點功德足可消除你說謊的罪過了!你家親王性情實在古怪,怎麼會有如此秉性的?事情如此重大,若是預先知道他來,我們定會設法阻止他呢。誰知他鬼祟而來,叫我們怎生是好?」說完便進去向句親王轉達了時方的話。旬親王早已料到此種情形,便對浮舟說道:「我困於身份行動不便,極為痛苦,希望作一個平凡的殿上人,即便暫時也好。其實對於這類事,我從不會為其所縛,只是蒸大將若聞知,如何感想呢?我同他原本親戚,親睦如手足。一旦他知道此事,我該是多麼難堪呀!又有何顏面呢?我還念到:世人有『責人則明,恕己則昏』之說,惟恐黛大將不知你盼待之苦,而怨怪你不貞。所以我想帶你離開此是非之地,挪居到與世隔絕的別處去。」匈親王今日不便再在此留宿,只得準備返京,然而他的靈魂似已被攝人浮舟的懷袖中了。天色微明,屋外催促親王的咳嗽聲不斷。匈親王緊握浮舟的手來到進門口,依戀難捨,吟詩道:

    「生離悲苦未曾識,別路淒迷淚眼昏。」浮舟亦黯然神傷,答吟道:

    「別離曉淚盈衫袖,微明難留行人駐。」天色尚暮,山風鶴喚,濃霜滿道,寒氣徹骨。旬親王身在馬上,心屬浮舟,』此時縱有千般不捨,萬般留戀,但當著如此多隨從人員,亦不便逗留過久,只得鬱鬱寡歡地隨了大家,悲痛欲絕離開了宇治。為防不測,大內記道定和左衛門大夫時方,一直步行在旬親王左右兩旁,直到險峻山路走完,方才跨上馬去。馬蹄踏碎薄冰發出淒涼的碎裂聲。為何幾次戀情都離不開這條山路呢?匈親王總覺得與這山鄉似有因緣。

    匈親王回到二條院,回想起二女公子故意將浮舟隱藏,心中不免忿恨。便不到她房中去,而徑直回到自己那房間躺下了。然而心亂如麻,難以入睡。匈親王漸漸消下氣來,便緩步來到二女公於房中。見二女公子安詳端莊地坐著,姿態矜持高雅,比他癡戀的浮舟更具魅力。他想到浮舟容貌氣質都酷似二女公子,不禁又戀起浮舟來。頓覺心如刀割,苦不堪言,便又回轉帳中睡了。二女公子跟了進來。他便說道:「我心緒惡劣,似覺壽命將盡,實甚可悲,我誠心愛你,但一旦捨你而去,你必會變心的。因那人對體傾慕已久,不達目的不會甘休的。」二女公子暗想:「如此荒唐之語,竟也說得出口?」答道:「怎能如此說法呢?倘洩漏而被那人知曉,定會怨怪我詆毀他,我身多憂患;你隨意一句,我便心傷落淚呢。」便背轉身子。匈親王又認真地說道:「倘我真個恨你,你將作何感想?我對你總算寵愛倍至了,連外人都怨怪我過分地寵愛你呢!但於你心中,恐怕我不及那人一半吧。這就算是前世命定,無可奈何。但你即使這樣,又為何處處隱瞞於我,叫我好生怨恨啊療此時他又想起了自己與浮舟的前世因緣,終於尋著了她,不覺掉下淚來。二女公子見他如此大動真情,頓覺十分驚詫:他又聽了什麼謠傳呢?她久久沉默,暗自思量;「我當初是受那人擺佈而輕率與他成婚的,因此他處處疑心我和那人關係曖昧。那人與我毫無親緣關係,而我卻信任他,受他的關照,確為我的過失。為此他便不信任我。」她思前想後,痛苦不堪,神情哀憐淒楚。其實旬親王是尋口實來搪塞找到浮舟一事,而二女公子卻以為他是在懷疑她與董大將的曖昧關係,而說如此氣話。她就猜想有人造謠。由於不明實情,她見了句親王不免感到羞愧。正值此時,明石皇后從官中派人送來信。旬親王大驚,忙臉帶怒容轉回自己室中。但見皇后信上寫道:「昨日未曾見你入宮,皇上牽掛不已。若是身體安康,望即刻入宮,時隔日久,我也十分想念你。」他念起母后、父皇為他擔憂,自感慚愧。然而心緒委實不快,是日終於沒有人宮。而不少貴族官僚趁機前來拜訪,但都被他一律擋駕於外。他獨身枯坐簾內,莫思了一天。

    向晚時分,意大將突然來訪。旬親王說道:「請裡面坐。」便親切地和他對訴起來。莫大將言道:「聽說你身體不適,皇后很擔心呢。現在可好些?」匈親王一見黛大將,便覺胸中撲騰不止,連話也不敢多說。他暗忖:「此人倒像個和尚,只是道行未免高深了些:將如此可愛人兒藏於荒僻之地,讓她苦待,而自己卻無牽無掛悠閒自得。』躺在平時,即使逢到蠅頭小事,他只要看見黃大將故作誠實時,定會訕笑譏諷,並當面揭穿他。至於在山中藏著女人這樣的事,他更不知要如何肆意嘲弄他。然而今日他竟緘口不言,顯得痛苦難堪之極。而蒸大將卻對此毫無知曉,關切地勸慰他:「你神色不好,萬望多加注意才是!當心傷風著涼呵。」他懇切地慰問了一番,便告辭而去。匈親王獨自尋思:「此人風度灑脫,令人看了自感形穢。山中那女子若將我與他作一番比較,不知作何想法?」他左思右慮,始終摒棄不了思念那山中女子的念頭。

    再說宇治山莊中,因為不再赴石山進香,眾人清閒起來,便感寂寞無聊。勾親王卻眷戀宇治,書信一封,將相思之情盡傾紙上,遣專人送往。為免洩密,便選了那不知內情的時方大夫的家臣作為信使。右近對周圍的人說道:「此人乃是她從前的舊相識,最近做了黛大將的隨從,常互相往還。諸事全憑右近說謊欺瞞。轉眼正月匆匆而過。旬親王心中焦灼,然而不便再到宇治探訪,但覺長此下去,必相思成疾。因此更添無限煩惱,終日愁歎不止。而蒸大將稍有閒暇,便微行前往宇治。先赴寺中拜佛誦經,佈施物品,日落時分方悄然來到浮舟房中。他雖然是微行,然打扮並不素樸,頭戴烏帽,身穿常利服,模樣異常清秀。緩步踱入室中,風度優雅,令人見之忘俗。浮舟深感愧對於他。那個非禮相犯的人又浮現於腦際,想到今天又要逢迎另一男子,便覺痛苦不堪。她想:「匈親王信中曾說:『我自與你相識以來,頓感以前所有相識之女都可厭。』聽聞他果然不再去任何夫人那裡。倘他知道我今日又接待秦大將,不知心中將是何種感受?」她越想越覺痛苦,後來又思道:「這董大將委實是品貌兼備,態度含蓄,舉止溫文爾雅。即便久不上宇治解釋時,亦言語不多。他從不濫用油思』、『悲傷』等語,只是巧妙表達久別相思之苦。但這比那種甜言蜜語,聲淚俱下的訴說更加使人感動,這一點正是他異於常人的日常特性。至於風流優艷方面,固然不及那人,然而講到忠厚可依、恆久不變之心,則遠勝於那人。我這回意外地對那人發生了愛慕之情,倘被大將知曉,怎生了得!那人癡癲發狂地想我,我竟對他生憐愛之。乙,真乃荒唐愚昧之舉呵!倘大將以此視我為淫蕩之人而遭其遺棄,那我就孤苦淒清以至抱憾終身了。」她深自警惕,愁緒滿懷。黛大將不知真情,看她如此神態,想道:「多日不見,她倒長大了許多,深諳人情世故了。也許是常在這偏遠孤寂之地,憂愁過甚造成的吧!」便頓生憐憫之心,比以往更加體貼呵護了,遂說道:「我特意為你建造的新居快落成了,距三條宮味甚近且臨水,又熱鬧,還可時常觀賞櫻花呢。我想春天即可遷入,那時我們再不會有這般相思之苦了。」浮舟想道:「勾親王於昨日信中,也說早為我備好一個清靜如意之地。意大將尚蒙在鼓裡,作如此周全的打算,委實可憐。無論怎樣,我豈能棄了大將而追隨旬親王呢?」匈親王的面影又浮於眼前,但覺率由自作,此身何其不幸,便啜泣不已」秦大將忙安撫道:「千萬不要如此悲傷,你心情不佳,我也不得安樂。你心情如此不快,難道有人向你說了我什麼不是?你萬萬不可聽人挑唆,我若對你有二心。怎會不顧一切遠途勞頓來看望你呢?」此時新月如眉,二人移近軒窗,舉首望月,各自無語,陷入沉思。男的追憶大女公子,不勝傷逝之情;女的思慮目後,更添憂患,哀歎自身命薄,二人各懷苦衷。夜霧籠罩著遠山,訂中的寒鵲,於增脫夜色中更顯英姿。宇治長橋隱約可見,河吐柴船穿梭往來。此番美是於別處確實難以見到,故莫大將尤為珍愛,每每因景憶昔,歷歷如在目前。即使此女子並不肖似大女公子,今日終得一聚,實是可喜可慰的。何況這浮舟較之大女公子,毫不遜色。且漸通人情世故,熟習京都生活,舉止態度極為雅樸。黃大將覺得她更比往日嫵媚了。但浮舟憂慮滿懷,眼淚不覺奪眶而出。蒸大將不知如何安慰他,便贈詩道:

    「千春無患永結契,此緣長似宇治橋。今日你應知我一片誠心了吧。」浮舟答道:

    「斷石疊砌宇治橋,難憑此語結千春。」此次黛大將與浮舟更是纏綿,依依難捨。他本欲多呆些日子,又恐遭別人非議,不免顧慮重重。又想到長聚之日不遠,何必貪一時之歡呢?便打定主意,於拂曉時分啟程返京。一路上回想浮舟成熟誘人模樣,對她的思念更勝於往日。

    轉眼便至二月初十,旬親王與黛大將皆出席了宮中舉辦的詩會。會上所奏曲調甚合時令。旬親王一首催馬樂「梅枝」,優美的嗓音頗令眾人折服。他各方面皆出色,僅是耽於女色,不免令人遺憾。適逢天忽降大雪,風勢異常猛烈,音樂演奏只得停止。眾人回到匈親王值宿室,用過酒飯,隨意歇息。意大將甚想與人暢談,便步出簷前,星光下隱約可見積雪已厚。他身上衣香隨風飄散,頗有古歌所謂「春夜何妨暗」之感。他閒誦古歌「繡床鋪只袖……今宵盼待勞」,語調高雅,態度瀟灑,確令眾人歎慕不已。匈親王方欲就榻安寢,忽聞吟誦之聲,怪他「可吟之歌甚多,為何特選此首!」心中甚為不悅。暗想:「如此看來,他與浮舟那女子關係確不一般。我以為她『鋪只袖』『獨寢』而『盼待』的,僅我一人。孰知他亦有如此感受,真叫人生恨啊!她拋卻了如此鍾愛她的一男子,轉而熱切戀慕我,究出何因?」他對黃大將醋意甚濃。

    次日清晨,四下一片銀白。眾人將昨日所賦詩作—一呈交,請皇上賞評。正當鼎盛年華的句親王站立御前,優美的風姿尤為出眾。蒸大將雖僅稍長二三歲,卻顯得老成持重,倒有故作深沉之嫌。但此種儀表已為大家首肯。世人皆極力讚譽,說他身為駙馬當之無愧。且他學問及政見方面,皆很優秀。詩歌被誦完畢,眾人紛紛從御前退出。並皆讚賞句親王所作的詩歌,更有人高聲吟誦。而旬親王並非喜形於色,他奇怪為何他們有此番閒情來吟詩作樂。他對詩歌絲毫無趣,心思早飛到了浮舟那兒。

    匈親王得知黛大將亦在思念浮舟,越發放心不下。他便極力策劃,於一日冒然前往宇治山莊。京中積雪已漸消融,僅有殘雪如在等伴。可入山愈深,積雪愈厚。羊腸場道境蜒於深雪裡,不露痕跡。如此險峻難行的道路,眾人從本行過,驚惶中竟想哭出來。引路人道定,身為大內記兼式部少卿,皆為高貴的官職,但此刻不得不屈就,撩起衣裙徒步於倒護駕,那模樣甚是好笑。

    宇治處雖已聞知親王今日前來,但料想如此大雪,未必出行,眾人也未在意。豈知半夜時分,右近得報,說旬親王駕到。浮舟獲悉,對親王此番誠意,亦感動不已。右近近日常為此尷尬局面不勝煩惱,此時見親王竟半夜踏雪而來,不覺為之心動,所有顧慮一掃而光。事已至此,總得好好待他,便找了位叫侍從的侍女,她亦為浮舟的親信,且知情達理。同她商量:「此事極其難辦!願你能與我一道,保守秘密。」二人便設法將旬親王引入室內。他衣服早已濕透,香氣沁人心脾,兩人不由擔心。以為這香氣與尊大將的相似,便可以矇混過去。

    匈親王心有所慮:既然去了,若即刻返京,倒不如不去。但若長住山莊,又怕人多嘴雜,走漏消息,故事先囑時方提前出發,在對岸落實一處房屋,以便與浮舟同去那裡。時方佈置妥當後,於夜深趕至山在報知旬親王。親王隨即動身。右近被從夢中喚醒,不知親王要帶小姐去何處,不免驚惶不定,她迷迷糊糊上前幫忙,渾身顫抖不止。匈親王一言不發,抱起浮舟便上了船,右近吩咐侍從同去,自己留守此處。那船便是浮舟平日朝夕望見的那種冒險伶什的小舟。當劃向對岸時,浮舟似覺如箭離弦,遙赴東洋大海,心中甚是恐慌,只是緊緊抱住旬親王,匈親王頓覺她更為溫柔可愛。此時夜空殘月斜照,水面明淨如鏡。舟於報前面小島名為橘島。便將小舟停下,欣賞夜景。整個小島如一塊巨大的岩石,上面為四季常綠的橘樹覆蓋。匈親王指了指橘樹對浮舟道:「你看它們,雖較平常只是一般,但有千年不變的綠葉。」便吟詩道:

    「輕舟橘島結長契,宛如綠樹永深青。」浮舟亦覺此番風景甚是新奇,答道:

    「佳橘常青心不變,浮舟疊浪前途瞑。」美妙的晨景與可愛的人兒交相輝映,旬親王覺得此詩別具情味。

    片刻小舟便駛至對岸。下船時,旬親王不忍將浮舟讓與別人抱,便親自抱起她,而自己要別人攙扶。旁人暗想:「此人亦真怪!這女子究竟是何人,值得這般厚愛?」此房屋本為時方叔父因幡守的一處別莊,建築甚為簡陋,且尚未完工。故陳設極不周全,竹編屏風等器物,全是匈親王見也未見過的粗貨,防風亦不能。牆根積雪尚未融盡,此時天色晦暗,眼見又將下雪了。

    不久太陽露出了臉,簷前晶瑩剔透的冰柱,發出奇異的光彩。浮舟在光彩的輝映下,容顏顯得更是艷麗多姿。匈親王身著便服,行走十分輕捷。浮舟僅穿著微薄的睡衣,體態嬌小玲瓏,此時丰姿更使。當她覺察此身裝扮,姿意不拘躺於一美男子懷中,不覺羞澀無比。但卻不可躲藏。她身著五件白色家常內衣,袖口及衣據流露出的嬌艷,倒較五色絢麗的盛妝更美。旬親王凝視浮舟,欣喜不已,浮舟那種自然天成的美姿,他平素於二位夫人身上從未見過。侍從亦顯丰姿綽約,楚楚動人,正立待於倒。浮舟想起此種行徑,不僅為右近得知,如今侍從亦全看在眼裡,頗覺難為情。匈親王對侍從道:「你是何人?萬不可將我名字告訴外人啊?」別莊管理人將時方視作主人,熱切款待。時方與匈親王的居處僅隔一扇拉門,他甚覺得意。管理人對他亦很客氣,答話低聲下氣。時方見他不識親王僅認主人,不由好笑,但並不向他言明。又叮囑他道:「陰陽師占卜,我近幾日身逢禁忌,京中亦不可留居,故到此處避凶。你萬萬不能讓外人靠近。」於是匈親王與浮舟毫無顧忌縱情歡娛了一天。可旬親王忽又想到蒸大將若來此處,浮舟定與他如此吧?不由爐火在胸。他便將餐大將如何寵幸二公主的事俱告於她,而絕口不談意大將吟誦古歌「繡床鋪只袖」深戀她的事。其居心叵測,可見一斑。時方派人送盥洗具及果物進來。旬親王戲笑她道:「尊貴的客人,這下人差使是你幹的嗎?」侍從本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傾慕時方大夫,與他傾心晤談,直至日暮。匈親王眺望隔岸宇治山莊,那裡有浮舟居所。但見積雪斑駁,雲霞掩映處透出幾枝樹梢,遠處雪山屏立,夕陽斜照,如明鏡般熠熠發光。他便將昨夜途中險境—一講與她。有意誇大,駭人聽聞,遂吟詩道:

    「雪川深封馬蹄跡,冰清隔斷歸車道。險道重路未曾迷,心魂卻失君衫袖。」又取來粗劣的筆硯,信手戲書古歌「山城木幡裡,原有馬可通」之句。浮舟亦於紙上題詩一首:

    「漫天風狂飛舞雪,猶能凝凍作寒冰。只惜我身兩無著,瞬息消促失蹤影。」寫畢又信手徐掉。旬親王見到「兩無著」三字,甚感不悅。浮舟料到傷了他的心,不免慌張,抬手將紙撕碎。匈親王的丰姿本來令她傾慕,此時更深深感動了她。旬親王又對她千般訴說,儀態優雅不能言盡。

    匈親王臨行時對京中人說僅出外避凶兩口,此間便與浮舟從容縱歡,別無他慮。二人耳鬢廝磨,情愛漸深。右近留於宇治山莊,為給浮舟送各類衣物,只得編造借口。次日,浮舟將凌亂的秀髮作了番整飾,換上顏色搭配得當的深紫色及紅梅色衣裝,風姿更顯綽約,惹人憐愛。那侍從亦脫去昨日舊衣,穿了件華美照人的新裝,愈加顯得漂亮。旬親王又戲將此新裝給浮舟套上,將臉盆給她。心想:「若將她送與大公主當侍女,定受寵愛。大公主身邊雖有眾多出身高貴的侍女,但卻無如此漂亮的容貌。」此日二人縱情媒戲,其動作放肆令人臉紅。匈親王摟了浮舟反覆行願,定要私下帶她入京。且要浮舟起誓:「我在此期間,決不與黃大將相見。』提舟甚覺困窘,一言不發,竟淌下淚來,匈親王見她如此模樣,心想:「我在她面前,竟不能將那人忘懷!」不勝憂傷。此夜,他愛恨交織,時哭時訴,直至黎明。天幕剛啟,便將浮舟帶回宇治山莊,他仍親自抱她上船,柔聲說道:「你所關切的那人,對你總木會如此吧!你是否真的懂得我一片誠心?」浮舟想來亦是,點了點頭。匈親王心下方安,更覺她親柔。右近打開邊門,讓他們進來。旬親王留戀往返,不得木就此告別,心中空空,似猶未盡歡。

    匈親王回到二條院。他甚感困頓,茶飯不思。不過幾日,面色憔悴,身體清瘦,模樣大變。皇上以下眾親故,憂心忡忡,每口皆有人前來探視,一時絡繹不絕,給浮舟去的信,亦不能盡詳。宇治山在那個不受歡迎的乳母,因回去照顧女兒分娩,此時已返回莊來。浮舟對她心存忌憚,展閱旬親王的來信亦需謹慎。浮舟留居荒僻之地,一心指望蒸大將照拂,能將她迎人京中。她母親亦以此為榮,此事雖未公開,但蒸大格言以既出,則浮舟入京已為時不遠。故她早物色好了侍女,挑了乖巧女童,—一送至山莊。浮舟初願如此,故覺此乃意料中事。然而那狂熱癡迷的句親王,總是浮於眼際,他那哀婉的訴說時時撞擊著耳鼓,使她昏昏欲睡。一閉上眼,他那儀姿神態便歷歷如在面前,令她十分恐慌。

    連日淫雨。匈親王再度進山的願望化為泡影,相思之苦愈加難熬。想起「慈親束我如蠶繭,」他歎恨此身束縛太多。好讓他作難!他便書了封長信給浮舟,內有詩道:

    「凝望山居雲藹阻,陰空長空悲我心。」雖是信筆寫就,卻筆法雋秀,頗富情趣。浮舟正值青春,性情浮泛,此封長長情書亦是纏綿悱惻,怎不叫她倍加戀慕呢?然而憶起初識的意大將,覺得他到底修養深厚,人品卓著。或許因他是最初使她經歷人事的男子,故格外重視吧。但一想:「倘我那曖昧之事為他得知,定會疏遠我,那我將如何是好?母親正急著盼他早日迎我人京,若突遭此等變故,她定會傷心的。而此位專注的旬親王,素聞他品性輕薄,眼下雖甚親近,日後待我如何,卻難以預料。即使愛我如初,將我隱匿於京中,長期視為測室,我又如何對得起親姐姐呢?況且此等事不可能隱瞞下去。記得在二條院那天黃昏,不經意為他撞見,後來雖藏於僻荒的宇治山中,也被他尋到。何況呆子往來人眾的京裡,即便隱匿,終會為黛大將知曉啊?」她思量再三,方醒悟:「我也有過失。為此而遭大將遺棄,委實痛惜!」她正對匈親王來信凝神遐思之際,意大將的信又送到了。她未敢將兩封信同時展看,兩相對照太難為情。便仍躺著閱句親王的信。侍從對右近以目示意:「她最終見新棄舊了。」此話盡在不言中。侍從說道:「並不奇怪呀!大將雖儀表不凡,但旬親王風度更為優雅,那放蕩不羈的形態,更顯男子扭力。若我做了小姐,得了他這番愛憐,決不肯呆子此地。必設法到皇后處當個宮女,以便時常見到他。」右近道:「你怎如此淺薄。如大將這般人品的人,上哪找去?且不論相貌,單地那性情及儀態,便讓人艷羨。小姐與親王的事,有些不要吧!再說將來如何了結呢?」二人信口而談。右近有了待從分擔心思,撒謊亦方便自在多了。

    燕大將來信中道:「不見日久,思之甚苦,幸蒙賜書,得以慰藉,今日致柬,略表寸心。」信的一端題詩道:

    「愁苦疊滿心,如雨久不晴。春水漲江川,遙念佳人影。相思之苦甚於往日了!」此信寫於一方白紙上,立文式裝封。筆跡雖不甚工整,卻頗見書法功底,旬親王將信箋折得極為小巧。二者各具其妙。有近等勸道:「此時無人得見,先給親王覆信吧。」浮舟頗為羞澀地說道:「今日還是不回為好吧!」她遲疑許久,方提筆寫了一詩:

    「浮舟憂患居宇治,斯鄉寂寥不可住。」近常她不時展看旬親王所繪之畫,卻常常對畫飲泣。她思慮再三,總覺與匈親王之間不會長久。可又感到著成全黛大將而與匈親王絕斷,甚是可悲。便賦詩復旬親王道:

    「浮萍飄絮身難留,欲化雲雨向山峰。但願『沒人白雲裡』吧!」旬親王閱畢此詩,不禁失聲拗哭。他想:「以此看出,她到底深愛我啊!」浮舟那憂鬱的神情便一直浮現於眼前。那平日威儀的黛大將,從容地展讀浮舟的復書,不由歎息:「唉,孰料她是那般孤寂,好讓我心痛啊!」更覺她惹人憐愛。浮舟不由答詩道:

    「連綿知心雨,傾降無休止。不顧水位漫,襟袖亦愁鬱。」他反覆吟誦,不忍釋手。

    一日餐大將與二公主閒談,順便提及道:「我心中一事,怕對你不住,故一直隱埋於心。實話相告:早年我心繫一女子,寄養於外。她閒居於荒僻之地,生活甚是淒苦。我難忘舊情,擬欲將她接至京中來住。我性情自昔有異於常人,不慣尋常家居生活,常想棄世獨立。而自與公主結緣後,便末存拋捨塵世之念了。連一區區女子亦讓我忘情,怎可捨棄她呢?」二公主答道:「我何必為此等事心懷嫉恨呢?」戴大將道:「只怕有人於皇上面前搬弄是非,說我的不是。為了一個女子,遭致資罰,不值得吧!」

    蒸大將欲讓浮舟住進那處新建的居所,又恐遭人非議,說他原來專為小夫人修建的。故隱秘地派人裝修屋子。承辦此事之人為大藏大夫件信。此人本為尊大將的親信。豈知什信乃大內記道定岳父,此秘密便輾轉傳至旬親王耳中去了。道定對匈親王道:「繪屏風的眾畫師,皆為親信的家臣。所有設備極其講究。」匈親王聞得此話,愈發著急起來。他突然憶起自己有一乳母,是一遠方國守之妻,即將隨丈夫赴任至下京方面。他便囑托此國守:「我有一極其隱密的女子,需托付於你處,一切勿告知外人。」國守不知此女身份,頗有些為難。但此事乃旬親王所托,不好推拒。便答道:「在下接受便是。」包親王安置好了此處隱匿所,方稍稍寬下心來。國守定於三月底趕赴任地,他便準備那天前去接浮舟。並派人告知有近:「我已將一切佈置妥當.你等萬勿洩漏此事。」他未便親自前往宇治。此時右近傳信來告:「那個多事的乳母在家,你千萬不可親自來接。」

    黃大將將迎接浮舟之日定於四月初十。浮舟不願「隨波處處行」,她暗想:「我命運為何這般奇特,將來是好是壞,實難預料啊廠她心亂如麻,決定前往母親處住些時日,以便得以充分考慮。但因常陸守家少將之妻產期臨近,正誦經祈禱,喧嚷不絕。即便去了,亦不能與母親同赴石山進香。常陸守夫人便到了宇治。乳母出門迎接,對她說道:「大將已送來了不少衣料,萬事總須辦得周全完美才好。要我這老婆子一人料理,怕辦得全然不像樣呢。」她興致頗高說東道西。浮舟聽後,想道:「倘那些出格的事讓外人恥笑,母親與乳母又作何想法呢?那句親王真逼人太甚,今日又有信來,說『你即便匿跡層雲裡,我亦要找到,願與你同去。望盡快安下心來,與我去隱居吧。』這叫我如何才好?」她心緒煩亂。母親見她臉色青白,日漸消瘦,甚是驚駭,問她:「你今日態度反常,臉色為何這般難看?」乳母答道:「小姐近來玉體一直欠佳,茶飯不思,愁眉緊鎖。」常陸守夫人道:「奇怪!真是鬼魂附體?說是有喜不可能,石山進香是為了淨身啊?」浮舟聽得此言,異常難過,忙將頭垂了下去。

    暮色既深,皓月當空。浮舟回想那夜於對岸見到殘月時的光景,眼淚簌簌下落,心想自己實在荒唐。乳母又前去將老尼並君叫來,三人共敘往事。並君言及已故大女公子,盛讚她修養功夫頗深,一切應有之事,考慮得井井有條。豈知她卻青春夭逝了。又說道:「倘大小姐在世,定與二小姐一樣,作了高貴夫人,與你常相交往。你使木會再受孤寂之苦,幸福無比了。」常陸守夫人暗想:「浮舟本與她們是親姐妹呢。一旦宿運亨通,心隨人願,一定不會遜色於她們。」便對非君說:「我多年為她操勞,直到如今方稍許放心。日後她遷至京都,我們便不會常來此地了,故今天相聚於此,大家隨意談些舊事吧!」並君道:「我等出家之人,總以為常來小姐處不吉利,故末時常得見。如今她將遙遷至京都,我倒有些戀戀難捨呢。此等偏荒之地怎可久居,能入居京都乃小姐福份,那勇大將,不僅身份高貴,品性亦甚高雅寬厚,實乃世人少有。僅憑他找尋小姐那番苦心,足見其誠心至深了。我早已對你提及過,沒錯吧!」常陸守夫人道:「日後雖難以預料,但如今大將確實一往情深,摯愛著她。還得感激你老人家的功勞。承蒙旬親王夫人愛憐,我們亦當感謝。僅因偶然變故,幾乎讓她流離失所,實甚惋惜。」老尼姑笑道:「匈親王貪戀女色,甚是討厭。他家那幾位青年待文正暗暗叫苦呢。大輔姐之女右近對我道:『親王雖較賢良,是位好主子,惟有那件事讓人嫌恨。倘為夫人得知,還要怪怨我們輕狂,實在真想不通。」』常陸守夫人道:「唉,想來實叫人後怕。黃大將更有皇上的女兒為妻。但好在浮舟與公主關係不甚親密。今後不論好壞如何,僅得聽天由命了。苦再次見到匈親王,發生有辱顏面的事,那時木管我有多麼悲傷,恐也難.見到我的浮舟了!」浮舟聽了二人的談話,頓覺肝膽俱裂。她想:「倒不如死了乾淨。若那醜聞傳出,我還有何臉面留存於世?」此時在外宇治川水洶湧澎湃,其聲淒厲悲切。常陸守夫人歎道:「如此駭人的水聲,我尚未聽到過,果真此地不宜久居。蒸大將怎捨得讓浮舟呆子此處呢?」她不免暗自欣喜。於是眾人又談及自古以來這河水造成的災難。一侍女道:「前不久,此處一船夫的小孫子,划船時不慎便掉進河裡淹死了!這條河裡淹死的人向來很多。」浮舟想道:「倘我也投身河中,如那小孩子一樣被河水沖走。雖會引得不少人悲傷思念,但悲悼之情是短暫的。而我若存活於此世鬧出醜聞來,必定遭人輕視和恥笑,這種痛苦才永無休止啊!」如此想來,千般恥辱,萬般愁悵,一死則可全部消除。然轉念一想,又甚覺悲傷。她想起母親對她的百般牽掛與擔憂,更是心如刀絞。母親見她萎靡不振,面容消瘦,異常心疼。便吩咐乳母道:「你且去找個地方,替她祈禱健康。還須祭祖神佛,進行技楔。」她們萬沒料到她正企圖「拔換洗手川」4徒然於那邊忙碌操心。母親又對乳母道:「看來侍女少了些,還須找幾位。剛來的不宜帶入京都。那些出身高貴的女子,儘管寬厚仁愛,若發生爭寵之事,一樣會導致兩邊侍女亦發生糾葛。鑒於此,你須慎重選擇,萬勿大意。」她極為周全地料理著,又道:「不知那邊產婦何等情況了,我得即刻回去看看。」浮舟極度憂傷,今日一別,恐再也見不到母親了,便央求道:「望母親帶女兒回去暫住幾回吧,女兒心境惡劣,一刻也不能離開母親。」她依依難捨。母親答道:「我同樣捨不得你,只是那邊極為嘈雜。你眾侍女去了那兒,地方狹窄得很,縫紉之類極不方便。別害怕!即便你至遼遠的『武生國府』,我亦會設法來看你。我身份卑微,處處都要受到羞辱,真是可憐呀!」說罷淚流滿面。

    秦大將今天探得音訊。他悉聽浮舟玉體欠佳。甚為掛念,故寫信來探問。他在信中說道:「本欲親臨宇治,傾述相思之苦,無奈萬事纏身,推卸不得,至今未能如願。你進京之日愈近,我企盼之心愈苦。」匈親王因昨日本得到浮舟回復,今日又寫了信來,其中道:「你為何猶豫不定?我甚是擔憂你『隨風飄泊去』,六神無主了。」信仍較長。兩家使者常於此相逢,且曾會過面,故彼此熟識。今日二人又湊到了一起。黃大將的隨從問道:「你老兄為何常來此地呀?」旬親王的使者答道:「我特來拜訪一位朋友的。」燕大將的隨從道:「訪問朋友,豈須親自帶上情書5來麼?何必隱瞞實情呢?」那人只得回答:「實不相瞞,本是出雲權守時方的,要我轉交與此處一位侍女。」董大特的隨從見他說話前後矛盾,頗覺奇怪。欲於此處弄個水落石出,又有些不妥,便分手回京去了。秦大將的隨從頗有心計,人了京都,遣身邊一童子悄悄跟著那人,看他到底回到哪家府上。童子回來報道:「他到匈親王家中,將信交給了式部少輔。」匈親王的使者卻很蠢笨,不知行蹤已被人追查,以致被素大將的隨從看出底細,實甚惋惜。那隨從回至三條院,正逢大將出門,他便叫一家臣轉交回信。當日明石皇后返六條院省親,故蒸大將穿著官飽前往迎候,前驅極少。那隨從將回信交付與家臣時,低聲說道:「我遇見一樁怪事,欲查明底細,故此時方回來。」袁大將隱約聽見,從車中出來時便向隨從問道:「何等怪事?」隨從覺此處不便講,便默默站立於一側。戴大將知其必有緣由,亦不再追問,乘車而去了。

    近來明石皇后甚感不適,倒無特別重病。眾皇儲及公卿大夫紛紛前往探視,一時殿內極為嘈雜。大內記道定擔任內務部政務,因公事繁忙,來得較遲。他正設法將宇治的覆信呈交給旬親王。匈親王來到侍女值事房,將他喚至門口,急著拿到信。恰逢章大將從裡面來,瞥見他躲在房裡讀信,想道:「定是封不同尋常的情書吧!」好奇心頓起,他便躲在那兒窺視。匈親王一時顧不了其他,雙手展開粉紅色信紙,甚是專注。此時夕霧左大臣亦正好出來,將經過傳文值事房。袁大將即刻走出紙隔扇門口,故意咳嗽,以提醒他,告知左大臣來了。匈親王隨即藏起了信。左大臣正探頭往屋內探望,匈親王大驚失色,忙以整理身上衣帶作掩飾。左大臣對他道:「皇后此病雖長時不會復發,但仍讓人擔心。你即刻派人去將比睿山住持增請來吧,我須即刻回去一下。」說罷匆匆離去了。夜半時分,眾人方從皇后御前退出。左大臣叫旬親王當先,帶了眾星子、公卿大夫及殿上人等回至自己私邪。

    章大將走在最後,想起臨出門前那隨從的神情,總覺有何秘密欲告知。便乘前驅至庭前點燈之機,將他喚來問:「你有何要事相告?隨從答道:「今日清晨小人於宇治山莊,見出雲機守時方朝臣家一男僕,手持一封結於櫻花枝上的紫色信件,從西面進門中交與了一侍女。小人作了些試探,但那男僕答話卻前後不符,顯見是在編造。小人甚覺奇怪,便暗派一童子跟隨,後見他走至兵部卿親王府上,將信交與了式部少鋪道定朝臣。」董大將甚是詫異,忙問:「那回信是什麼樣子的?」隨從答道:「小人倒未曾注意,因信是從其他門裡送出的。據那童子報告說信封為紅色,格外考究。」董大將便立即想起方才旬親王那般專注展讀的那信,不正是紅色的麼?這隨從黨如此細心,以後定當重用。但因近旁耳目眾多,不便再細問。於歸途中想道:「旬親王實在有能耐,如此僻遠的地方都被他搜尋到了、他又是如何獲知此人的呢?而且竟迅速愛上了她?看來我當初以為將她安置在荒僻山鄉就萬無一失,確是太單純幼稚了。照理,倘這女子與我毫不相干,你愛戀她倒也無妨。但你我從小就親同骨肉,我曾想盡辦法為你牽線帶路,你怎能如此忘恩負義地待我呢?思想起來,實甚痛心!多年來,我雖傾慕你那二女公子,然不曾越軌半步,關係清白,足見我心何等誠摯穩重。況我對二女公子的愛戀,亦並非始於今日,而是相識已久。只因我識大體,顧後果,所以我未逾越規矩。如今看來,實在是遷蠢之極。近日旬親王患病不止,客人甚多,極為雜亂,不知他是如何靜心寫信的呢?想必已開始往來了吧。對相戀的人來說,宇治這條路,委實遙遠。原來句親王失蹤,並非生了什麼病,而是為浮舟心煩意亂。回想昔日地戀愛二女公子時,因不能去宇治的憂愁苦悶之狀,真叫人難受。」他追憶著往事,頓時明白為何那天浮舟愁眉不展,神思無定了。凡事心中瞭然,甚是傷懷。又想:「世間最難揣測的,莫如人心了!這浮舟看上去是何等溫婉擁靜,孰料亦是個水性楊花的女子,與匈親王倒蠻般配的。」如此一想,便欲不再爭須讓與匈親王。轉而又想:「真叫我與她斷絕往來,實甚難捨。當初若我是想納她為正房的,倒不能就此了斷。然事實並非如此,索性讓她作情人,任由她吧。」這般反覆思量,實甚荒唐可笑。他又想:「如今若我嫌惡她,棄她不顧,則旬親王定將她佔為己有。但旬親王決非憐香惜玉之人,被他喜新厭舊送與大公主作侍女的女婦,迄今已有二三人了。倘浮舟將來也落此下場,叫我如何忍心呢?」他終究割捨不下。為欲獲悉實情,寫了封信與她。遂趁無人在旁之時,召喚那個隨從來前,問道:「近來道定朝臣仍與仲信家的女兒常相往來麼?」隨從答道:「是。」又問:「那經常到宇治去的,是你所說起的那個男僕麼?……那邊的女子家道中落了,道定不知詳情,竟欲求愛於她呢。」圓他長歎一聲,又再三叮嚀道:「務必將信快些送到,萬不可被人發現,否則會壞大事的。」隨從遵命,心想:「難怪少輸道定常打探大將的動靜和宇治方面的情形,原來是有根據的。」但他不敢說出片言隻語。大將也不多問,不欲讓僕人們知道實情。宇治那邊,見意大將的使者來得比往日更加頻繁,不免憂慮重重。信中只有寥寥數語:

    「佳人盼我太妄想,波趙末松渾不覺。惹人恥笑之事慎勿作!」浮舟對此信頗感疑慮,心中頓生優懼。難以下筆覆信:若表示明白詩意而作答,實難為情;若表示不解其意,說是言辭怪僻,又未免有所偏頗。思之再三,便將那信原樣折好,在上面批注幾字:「此信恐系錯送,故特退還。今日身體欠安,亦難奉復隻字。」意大將看了,想道:「她竟如此機敏。」菀爾一笑,對她並不介意。

    意大將信中的隱約其詞,令浮舟心中優懼更深。她想:「荒唐羞恥的事情終難避免啊!」其時右近走過來,說道:「為何要退回大將的信呀?退信是不吉祥的事啊!」浮舟道:「其信言辭怪僻,甚難通曉,許是誤送,故而退回。」原來右近覺此事奇怪,將信交付使者時已偷看過了,這做法實在不好。但她卻佯裝不知,說道:「啊呀,如何是好呢!大將似乎已有所察覺了,這事令大家都難過!」浮舟聽罷,頓時臉腮潮紅,窘困不堪,無言以答。她萬想不到右近已偷閱了信件,還以為另有知情人告之於她。但又不便細問,心想:「這些知情的侍女將怎樣看待我,委實令人羞恥啊!雖說是我自身造成,但我這命也實在太苦了呵!」她憂慮不堪,便躺臥下來。

    右近和待從閒談起來。右近道:「我有一個姐姐,在常陸國時有兩個男子追隨她。人世間這種事情是不可避免的。這兩個男子皆深切愛戀我姐姐,難分高下,我姐姐無法選擇,終日不得安寧。有一次她對後一個略多表示了好感,那前一個便嫉妒心起,不顧一切將後一個殺了,自己亦放棄了我姐姐。真可惜國府裡損失了一位良才。而那兇手呢,儘管也為國守府優秀的家臣,但犯了這種過失,如何能繼續任用?遂被驅逐出境。這都因女子引起。故而我姐姐也受牽累被請出了國守府,去東國作了民婦。至今母親想起來還悲慟不已。這罪孽何其深重啊!我這樣說看似不吉祥,但無論身份高下,在這種事情上是萬萬不能糊塗的,否則後果難以設想。即使能保全性命,也會各受其苦的。所以我家小姐須得確定一方才是。匈親王比蒸大將情深,只要是真心的,小姐踉隨他亦無不可,了卻這般憂愁苦悶。影響了身體也是無助於事的。夫人如此精心關照小姐,我母親又一心準備遷居,盼望秦大將來迎接。孰料旬親王竟然先下手,這事愈發糾纏不清了!」侍從道:「快別說這嚇人的話吧!凡事都是命中注定,我看只要是小姐心之所向的人,便是命運安排的。老實說,匈親王那種熱誠懇切,實在令人感動不已。董大將雖急欲迎娶,但小姐不會傾向他吧?據我看來,倒是暫時躲避蒸大將,追隨俊俏多情的句親王為好」。她早對旬親王傾心艷羨,此刻便竭力誇耀他。但右近道:「我看,還是到初激或石山去求求觀世音菩薩:不管追隨哪一個,務請我們太平無事。黃大將領地內各莊院的辦事人,均為粗魯蠻橫的武夫。宇治地方的人大多是他們一族的。凡在這山城國和大和國境內,大將領地各處莊院裡的人,都是這裡的那個內捨產的親戚。右近大夫乃大將女婿,大將任命他當總管,授權他辦理一切事情。出身高貴的人定然不會做出粗魯的事情來。然而不明事理的田舍人,經常輪流地在這裡守夜,難免不會發生意外的禍事。像那日夜裡渡河之事,至今猶有餘悸!親王甚是謹慎從事,木帶任何隨從,衣著也簡單質樸。若讓這幫不明事理的人發現了,後果實難料想呵!」聽得她們如此說,浮舟便想:「如我不傾心於匈親王,她們怎會這麼說呢?真教人羞辱慚愧!究其實,我心中並不思慕他們。只因旬親王那焦灼萬狀的模樣,令我驚詫恍如做夢,不由稍稍留意於他。斷然沒想過就此疏遠久蒙照拂的黛大將。未曾料到會弄到這種地步。正如右近所說,弄出禍事來怎生是好?」她左思右想了一番,說道:「如此命苦,不如死了好!我這不幸之身,即便下等人中世罕見呀!」說罷便將身子俯伏著,悲傷啜泣。這兩位深知內情的侍女皆道:「小姐莫要悲痛如此!我們是為了寬慰你才這樣說的。往日,即便你遇到煩憂之事,也泰然處之,談笑自如。自發生親王之事後,你便憂傷煩惱,怎不叫我們擔憂呢?」她們皆心煩意亂,絞盡腦汁想辦法。惟那乳母興致甚高忙著準備遷居入京之事。她見浮舟愁眉不展,便將新來的幾個長得十分俊秀的女童喚至浮舟身邊,勸她道:『十姐看看這些可愛的孩子,解解愁吧。兀自躺著鬱悶不語,只怕是有鬼魂作祟呢。」說罷一聲歎息。

    再說意大將對退信之事,未作任何答覆,不覺匆匆已過數目。一日,那威勢十足的內舍人突然來到山莊。果如右近所說,此人年老而橫變粗魯,聲音嘶啞,說話時語調與常人不同。他叫人傳言:「叫侍女來聽話。」右近便出來接見。他道:「大將宣召我進京接事,遲至今日方回。大將吩咐頗多,其中一事特別關照。大將說近有一小姐居住此地,由我等擔當警衛,不再另派京中人來。但聞近來有來歷不明的男子與侍女往來。大將對此頗為氣惱,責罵我太不謹慎,這等事是守夜人應及時查明的,怎能絲毫不知呢?但我不曾聞知,便稟告大將:『某因身患重疾,久未擔任守夜之事,的確於此事毫無知曉。但曾派定得力男子若干,令其輪流守夜,不得有絲毫怠懈。若真有意外之事發生,我豈有不知之理呢?』大將道:『日後務必謹慎小心,若發生非常之事,必嚴懲不貸!』不知大將何以出此言,我心惶惑不安。」右近聽得此番話,比聽到貓頭鷹叫更覺恐怖,答不出一句話來。她回屋傳達了內舍人的話,歎道:「聽他所說,與我所預料的不差毫釐!定是大將已探得消息,不然為何一封信都不來呢?』浮L母依稀聽得這些話,甚是高興,道:「大將真是有心之人!此地盜賊出沒無常,值宿人亦不如過去認真,大多是散漫慣了的下司,連巡夜也省卻了。」

    如今這光景,令浮舟甚感焦愁,悲歎道:「此身惡運果真就要來到!」又念及匈親王來信頻問「何日可以相逢」,及訴說「繚亂似松咨」的心情,愈發使她苦不甚言。她想:「究竟讓我如何選擇呀!不管我追隨哪一方,另一方都有可怕之事發生。思來想去,我唯有一死,方能了結此事。昔日不也曾有這樣的例子嗎?兩位男子同樣傾情於一位女子,那女子處於兩難之間,只得技水而死……。如此看來,除了死,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了,與其留於世上遭受罕見之苦,倒不如以死了卻吧。我身尚不足惜,只是母親定然悲傷不已。但尚有許多子女須她照顧,日久自當忘懷。若我苟活於世,因此事而惹人恥笑,則母親勢必更感羞辱傷悲。」浮舟一向天真爛漫,質樸坦率,而又溫婉柔順。但因從小缺乏高深教養,涵養不深。所以一遇非常之事,使六神無主,欲尋短見。她想銷毀舊信,以免留下把柄讓人恥笑。但並不於眾目睽睽之下一次毀滅,而是逐漸處理,或用燈火燒燬,或撕碎了丟入水中。不知實情的侍女,以為小姐在作遷京之前的準備,整理舊物。遂有待從勸解:叫、姐不必這般!這些真摯的情書,若不欲別人知曉,盡可掩藏箱底,閒暇時再取出來看,亦甚愜意呢。每封情書,各具情趣,信箋又如此高雅,況滿紙都是些情深意切的話語。此番盡皆毀滅,委實可惜。」浮舟答道:「何來可惜!我在世之日已不久了。倘留這些信在世間,是不利於親王的。而大將知道了,亦定會怪我不知廉恥,是不利的!」她左思右想,不堪悲傷,忽然憶起佛經中的一句話:背親離世,罪孽尤重。又猶豫不決起來。

    不覺三月二十已過。旬親王約定的那個日子即將來臨。旬親王與浮舟的信上道:「我定當於那日夜間親自來接你。務清早作準備,謹慎行事,萬不可洩漏消息,勿使僕從窺破,請勿擔憂。」浮舟卻想道:「親王雖微服前來,但這裡必防衛森嚴,沒有機會相見了,叫人好不悲哀啊!無法相見片刻,只能看他抱恨而歸了。」親王的面容又浮現於眼前,揮之不去。她終於不堪其悲,拿封信遮了顏面,放聲大哭起來。在近忙勸解道:『哎呀,小姐!千萬別這樣,會被人家窺破呢。已經有人懷疑了。只管悲傷有何益,快給他覆信吧。有我在此,凡事勿須恐懼。你這般嬌小的身體,即便要飛行,親王亦能將你帶走。」浮舟稍稍鎮靜一下,拭淚答道:「你們均以為我傾心於他,令我好不委屈。若果真如此,你們儘管說吧。但我向來覺得此事甚是荒唐。惟那固執蠻橫之人,確定了我是愛慕他的。我若斷然不理,不知會生出何等可怕之事。每念及此,便倍感命運多外!」遂將旬親王的信棄之不復。

    再說包親王不見浮舟回信,暗自揣測道:「她為何好終不肯答應,連信也不回了,莫不是受了黛大將的勸誘,跟了他呢?」他愈想愈難受,不禁胸中妒火更旺。他冥思苦想,始終認為:「她定是傾心於我的,只是受了侍女們的挑唆,才移情別戀的。」頓覺「戀情充塞天空裡」,實在無法忍受,又毅然赴宇治去了。

    山莊在望,但見籬垣外面,警衛森嚴,氣氛大異於往日。便有人連連盤問:「來者報名。」旬親王慌忙退回,派一個諳熟此地情況的僕人前往,這僕人也受到盤問。顯見這情形的確不同於往回了。僕人甚感尷尬,忙回答:「京中有重要信件要我親自遞交。」』便指出右近的一個女僕的名字,叫她出來接函受話。女僕傳言於右近,右近也頗為難,只叫她回復:「今夜實在不行,敬請諒解!」僕人問匈親王回復了此話。旬親王心想:「為何突然如此疏遠我?」他無法忍受,遂對時方道:「你過去找侍從吧,總得想個辦法,教我知道原委。」便派他前往。幸而時方機靈,胡言亂語敷衍了一番,得以進去找到侍從。侍從道:「我也感到詫異。不知蒸大將為何突然下令,加強了夜間警衛。小姐也為此憂慮不堪,尤其擔心親王受到屈辱。今日親王果然遇到麻煩,這以後的事更難辦了。不如暫且忍耐,待親王選定來迎日期,我們暗自做好準備,通知你們,大事便成了。」又叮囑他匆將乳母驚醒,行事需小心謹慎。時方答道:「親王來此,委實不易,看他樣子,不見小姐是不會罷休的。我若無功而回,定要遭他責罵。不如我們同去向他說明情況吧。」便催侍從一同前去。」侍從道:「這也太蠻橫了廠兩人爭執不休,不覺夜色加深。

    其時旬親王騎著馬,站在稍遠的地方。幾匹村犬,跑出來向他狂吠,聲音甚是粗劣,令人心驚肉跳。隨從人等不免擔心:「親王身邊並無多的人,又如此輕簡打扮,若遭遇粗野狂徒,將如何是好?」時方催促侍從:「快些,快些!」侍從終爭執不過,跟著來了。侍從將長髮收拾在脅下,發端掛在前面,那容姿甚為可愛。時方勸她乘馬,她決然不肯。時方只好捧著她的長裾,做她的跟班。又將自己的木展給她穿上,自己穿了同來的僕人那雙粗劣的木屐。行至旬親王面前,便將詳情報告了他。然而如此站立,談話也不甚方便。遂尋了一所草舍,於其牆陰下雜草繁茂的地方,鋪上一塊鞍疑,匈親王便坐在上面。匈親王暗想:「我這樣子真是狼狽啊!果真要毀滅在情場中了,不知今後將何以為人?」頓時淚流不止。那模樣令心軟的侍從愈發悲傷。這句親王相貌、姿態都極為優美,就是那可怕的敵人所變的惡鬼,見了他亦於心不忍,此時句親王略微平靜了一下,十分可憐地問侍從:「為何連說一句話都不行?」怎會驟然加強戒備呢?許是有人在熏大將面前詆毀我?」侍從便將詳情告訴他,說道:「一.巨決定來迎日期,務望準備妥善。親王這般拋卻尊嚴,屢次屈駕,我們即便粉身碎骨,也必設法遂你所願。」旬親王自覺這樣子狼狽,亦就不怪怨浮舟那邊了。此刻夜已很深,群犬仍狂吠不止,隨從人等便驅趕它們。哈喝聲被守夜人聽到了,便拉動弓弦,響聲令人膽寒。但聞一男子怪聲怪氣地叫喊:「火燭小心!」旬親王驚惶失措,只得吩咐返駕歸京,心中的悲傷難以言喻,便對待從吟道:

    「山重道折白雲隔,飲泣歸身無泊處。你也早點回去吧。』動侍從歸去。匈親王依然容姿俊美,風度翩翩。那衣衫被深夜露水沾濕,農香隨風飄散,美妙無比。侍從拜別親王,含淚返回山莊。

    卻說右近將謝絕句親王訪問之事告訴了浮舟。浮舟聽罷,愈發心慌意亂,惟躺著不動。恰巧侍從回來,將詳情告知浮舟。浮舟悲痛不已,無法言語。一時淚如泉湧,濕透了枕頭。她不願讓侍女們猜忌,便竭力隱忍。翌日清晨,已是兩眼紅腫,羞於見人,只好躺在床上遲遲不起。好一陣才悄悄披衣起來,吟誦經文。惟願以此消減罪孽。又取出旬親王那日為她作的畫來看,眼前便浮現出他作畫時的優美姿態和俊俏面容。昨夜他冒險前來,卻不能相敘一言。想來直教人悲痛萬分啊!又想起那黛大將,「他苦心孤詣,想盡一切辦法欲迎我入京。長久廝守。突聞我死耗,定會悲痛欲絕,委實愧對他啊!我死之後,也難逃世人非議,實甚可恥。然若苟活於世,被人指責為輕薄女子,予以嘲笑辱罵,勢必令黛大將更為難受,倒不如死了好。」於是獨自吟詩道:

    「不惜棄捨憂患身,死後但愁留惡名。」此時對母親也百般依戀起來。連那相貌醜陋的弟妹們,也有些難捨。又想起旬親王夫人二女公於……離世之時,方覺留戀之人甚多啊!眾侍女興致頗高準備大將迎接事宜。縫衣染帛,忙忙碌碌,談笑風生,推浮舟無動於衷。一到晚上,她就想著怎樣不為人知地走出家門,從容赴死。為此整夜輾轉反側,難以成眠。耗散了元氣。天一亮,便眺望宇治川,覺得自己已瀕臨絕期,比待宰的羔羊更為淒涼。

    旬親王寫來一封纏綿悱惻的情書。但浮舟現在已心如止水,無心思再寫一封信,惟附一首詩:

    「身消塵世骨不存,墳瑩無有哭誰身?」交與使者帶回。她想讓秦大將也知道她赴死的決心。但轉而又想:「若二人皆知此事,遲早會相互說破,如此乏味的事,何必多此一舉。必不能使人知道我這決定,我獨自去吧。』除決定不告訴意大將。

    母親從京中寫來一信。信中說道:「昨夜我做了一夢,見你精神不振,樣子甚是難看,便為你誦經祈禱。今日白晝打瞌睡之時,又復得一夢,見你遭遇不祥之事。驚醒後即刻教信與你。萬望諸事小心謹慎,切勿大意。你所居處甚為荒僻。黃大將頻頻赴訪,他家二公主恐多怨氣,若受其崇,甚是可怕。你身體愈見不好,偏我又做如此惡夢,實極為擔心。原想即刻前來看你,又逢你妹產期臨近。如有鬼怪作祟般時常疾病纏擾,使我不敢稍有懈怠。故至今未能如願前來。望你也誦經祈禱,請求保佑吧!」並附有各種佈施物品及致僧侶的請托書。浮舟想道:「我命已絕,母親卻絲毫不知,這番關懷之語,委實叫人心疼!」便乘有使者來寺院之機,寫回信與母親。提起筆來,方覺心中千言萬語難以傾訴,終於一句也末能寫出,只賦了一首小詩:

    「惟盼重結來生緣,何須惜戀如夢生。」寺中誦經的鐘聲隨風飄來,浮舟躺在床上靜聽鐘聲,又賦一詩:

    「幽咽余鍾添人愁,南柯夢斷報慈親。」她將此詩寫於寺中取來的誦經卷數記錄單上。那使者道:「今晚不便回京。」便將記錄單仍舊繫在那枝條上。乳母說道:「不知何故,我心狂跳不止。夫人亦道做了噩夢。看須吩咐守夜人謹慎為好。」躺在床上的浮舟聞得此話,頓時悲痛欲絕,淚又湧出。乳母又道:「不吃東西怎生是好?喝些粥湯吧。」她便如此好言相勸,百般照顧。浮舟想道:「這乳母自以為清健,實已年老體衰,我去之後,她又安身何處呢?」她甚為擔心,覺得乳母很可憐。便想含糊其詞告訴她赴死的決心。但未及張口,淚已流出。她惟恐別人生疑,看出破綻,便打消了此念。右近躺在她近旁,對她說道:「人過於憂愁,靈魂會飄蕩出去。小姐近來兀自憂愁,難怪夫人要做噩夢了。須早作決定,跟隨哪一方,然後聽天由命。」說罷歎息不已。浮舟默然無語,靜靜地躺著,用她常穿的便服的衣袖遮掩住了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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