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1章 東亭 文 / 紫式部
黛大將雖欲尋訪常陸守養女,向她求愛,卻又怕遭世人非議,說他過於輕率,有失穩重。故也不敢直接寫信與浮舟,而是托了老尼共君,屢次向浮舟的母親中將君轉達他的愛慕之心。而這母親呢,卻認為燕大將終不會真心愛戀她女兒,只覺得承蒙這位貴人用心良苦的追求,很是榮幸罷了。她暗自思忖道:「此人乃當今紅極一時的人物,我女兒若是攀附了他,那才好呵!」遂心下猶豫。
這常陸守身邊的子女,多是已故前妻所生。後妻也生了位小姐,兩人很是疼愛。以下年幼的尚有五六個。常陸守對這些子女,個個悉心撫育,疼愛異常,卻獨對後妻帶來這個浮舟不甚關心,視同外人。為此,夫人常為此而怨恨常陸守無情。她日夜不寧地為女兒婚事操勞,推望她嫁得一個好夫君,榮華富貴,從此揚眉吐氣。加之浮舟天生麗質,聰慧無比,其他姐妹斷不能及,作母親的又怎甘心將她與別的女兒等同看待?是故母親很可憐她,屢屢為她抱屈。
聞知常陸守有許多女兒,當地貴公子紛紛來信求婚。前夫人所生的二三位小姐,皆已選得如意夫婿,並完成婚嫁了。中將君眼下關心的,便是為自己帶來的這個女兒擇一掛婿。她為浮舟朝夕照料,疼愛備至。常陸守乃公卿之家出身,眾親屬皆身份高貴。因此其家財甚為豐厚,生活極其奢華。宇捨輝煌,衣食華貴。唯獨在風雅方面不盡人意。他性情異常粗暴,頗有田舍野夫習氣。恐因自小埋沒於那遠離京都的東國之故,慣說土語,發音也極含混。對於有權勢的豪門大戶,他頗生畏怯,常是敬而遠之。萬事皆如意,只是少了些雅趣,不請琴笛之道而專擅弓箭。雖為尋常地方官人家,但因財力雄厚,所以集聚了當地所有優秀的年輕女子來當侍女。她們一個個裝飾華麗。平日裡,她們或是合唱幾支簡易的曲子,或是講些事故,或是整夜不眠地守庚由時,做些簡單粗俗的遊戲。
傾慕浮舟的資家子弟們,聞得她家繁華之狀,相與議論:「此女子想必十分美貌,惹人喜愛吧。」他們將她描繪成一個美人,夢寐以求。其中有個叫左近少將的,年僅二十二三,性情溫和,才學之豐富,有口皆碑。但也許他裝束打扮太過素樸的原因吧,幾個與他交往的女子皆相繼疏遠。如今他極為誠摯地來向浮舟求婚。浮舟的母親想道:「此人當為眾多求婚者中最合意的了,見識豐富,品行高潔,又性情溫和。光景比他更好的高資公子雖多,但對於一地方官的女兒,即便是美貌無比,恐怕也不會來求婚的。浮舟之母對左近少將極是看重。凡他寄來的情書,都交與浮舟,並伺機勸她寫些富有情味的回信。這母親便自作主張選定了浮舟的夫婿。她想:「常陸守不關心我這女兒,我卻要極力提拔她。憑她的美貌,日後決不會受人怠慢的。」她與左近少將商定,於今年八月中完婚。便忙著準備妝查。連細微瑣屑的玩具,也都極盡精緻。泥金畫,螺鋼嵌,凡精美玲攏之物,她皆收藏起來,留與浮舟;卻將些粗劣物品交與常陸守,對他道:「這可是精緻物品。」常陸守不辨優劣,只要是女子用物,他皆購來,只管往親生女兒房裡堆放,多得連行走都不便了。又從宮中內教訪聘了老師來教女兒學習琴與琵琶。每教會一曲,他不論站坐,皆向教師膜拜,又命人取出很多禮品來大肆犒賞教師。禮物之多,皆快把教師湮沒了。有時教習絢麗的大曲,於暮色幽暗之時,師生合奏。常陸守聽了,感動得直掉淚,又胡亂地評賞一番。」浮舟的母親稍有些鑒賞能力,看到這種形狀,覺得粗俗不堪,並不附和著讚賞。丈夫總是怨恨她道:「你藐視我的女兒!」
那左近少將等不及八月佳期,便央人來催促:「既然親事已定,何不早日完婚?」浮舟的母親覺得:要她單獨提前籌備,尚有困難,而且她還不知對方心意究竟如何?因此,當媒人來到時,她對他道:「我對這女兒的婚事尚有憂慮。先前蒙你作伐,我也曾多方思慮。少將職高位顯,既蒙他青睞,自當遵命,是以訂了婚約。但浮舟早年喪父,靠我撫育成人。我素來擔心教養不嚴,日後被人恥笑。其他女兒皆有父親教養,一切由他作主,不須我費心。只是這浮舟,若我突遭無常,她恐就無依無靠,不堪設想。素聞少將通情達理,是故盡拋前慮,將女兒許配與他,但深恐他日忽有意外,對方突然變心,讓我們遭人譏嘲,那時豈不可悲?」
這媒人到了左近少將處,將常陸守夫人的話如實轉達。少將變了臉色,對他說道:「我可不曾知道她不是常陸守的親生女兒呢!雖同為他家的人,但外人若聞知她乃前夫所生,勢必輕看了她。我於他家行走,面上也不好受。你沒有打聽清楚,豈可向我謊報廣媒人受了委屈,答道:「我原本不知他家情況,只因我妹妹在他家供職,稍知內情,我才向他們傳達廣您的意思。我只知浮舟小姐是他家眾多女兒中最受寵愛的,便以為她是常陸守的親生女兒。誰料他家會養著別人的女兒呢?且我又不便過問。我只聽說:浮舟品貌兼優,她母親極盡寵愛,盡心教養,惟願她日後嫁個德才兼備的好夫婿。那時您來問我:『誰可以替我向常陸守家提親?』我自思與他家尚有些關係,便答應替您作媒。您說我謊報,豈不冤枉。」此人性情悍直,又能言善辯,竟說了這一番話來。左近少將也不相讓,說道:「你以為作了地方官的女婿是很有面子的事麼?不過是近來這種事多了,常人並不計較,只須岳父岳母另眼相待便可。然而即便將前夫所生之女視同親生,外人亦當以為我只是貪他財產。源少納言和贊歧守神采飛揚地出入他家,獨我一點也得不到常陸守的眷顧,實在大傷體面。」媒人到底鄙俗謅媚之徒,深恐這門親事不成,自己在兩方皆沒趣,便放低聲調對少將言道:「倘你真欲娶常陸守的女兒,這位夫人另生得一小女,雖然年紀尚輕,我倒可為你撮合。這位小姐人稱『公主』,深得常陸守疼愛呢。」左近少將說道:「呀!回掉了當初追求的從而要求另換一個,這恐不甚妥當吧!不過,我向他家求婚,原是為了這位常陸守之聲望,希望得到他的扶持。我之目的,並非僅在於一個美貌女子。倘只求品貌出眾,其實易如反掌。家境清貧而酷好風雅之人,最終總是窮窘落魂,為世人所不齒。我只求一生富足安閒,受點譏評也無關緊要。你不妨去試試吧,若是常陸守許可這門親事,倒也未嘗不可。」
這媒人的妹妹於常陸守家西所,即浮舟房中供職,先前少將給浮舟的情書,皆由她傳送。其實媒人又何曾見過常陸守。這日他冒然闖到常陸守府上,求下人通報說有要事相商。常陸守聞報,淡然道:「我好像聽人說起過此人,他來過不止一次。可今日我並未喚他,卻不知有何事?」媒人忙央人代答:「我是受左近少將之托而來。」於是常陸守同意見他。他便對常陸守—一道來:「前不久,少將致信夫人,求娶浮舟小姐,蒙夫人允諾,約定本月內完婚。可正當佳期已定,大禮將成時,有人勸少將道:』這位小姐雖確為夫人所生,卻非常陸守的親生女兒。若你這資公子結了這門親,外人會譏笑你攀附常陸守呢。大凡貴公子給地方官作女婿,總是企望岳父敬他如主君,愛他如親子,一應事務,皆替他撐持。如今你娶了常陸守的養女,恐怕得不到其他女婿那般禮遇,反倒受他怠慢。這又何苦來著?』勸的人∼多,使得少將頗犯躊躇。他求婚之初衷,原在於大人的顯赫聲威與雄厚家道,冀望大人扶持他,卻沒想到這小姐並非親生。是故他對我道:『人道他家還有許多年輕小姐,如蒙不棄,任許一人,便當大慰平生。你就為我探探口風吧。」
常陸守道:「我對少將此事所知不詳。其實對這個女兒,我本當將其與其他女兒一視同仁的。然而家中子女甚多,雖欲—一照顧周全,終究力不從心。由此夫人就多了心,怨我將此女視作外人,漠不關心。於是此女之事,夫人索性一概自己作主。少將求婚之事,我略有耳聞。只是不知他竟如此看重我。他既有此意,倒令我不勝榮幸。我有一個親生女兒,在諸多女兒中,最為我所疼愛。此前雖有幾人來作媒,但我皆因慮及當今之人大多薄情,如定親過早,反招煩擾,因而一概拒絕。我晝夜思慮,原是想為她找個穩重可靠夫婿。講起這位少將,我年輕時曾在他老太爺大將大人麾下驅馳,那時我拜見這位少將,覺得真是年少英武,心下欽慕,情願為他效勞。惜乎日後遠赴外地任職,時目既久,遂致生疏。今既蒙下顧,正遂我願,不勝欣喜。所可慮者,改了少將無日之約,恐夫人心生怨恨,卻當如何?」這番話極為詳盡周到。媒人見大事已諧,喜不自勝,回道:「此事不須掛懷。少將只求您一人允諾。他曾言:『只要是親生父母所疼愛者,即便年歲尚幼,亦合我意。若是勉強追隨,形同館媚,則非我所願。』這位少將人品高貴,聲望極佳。雖為青年貴公子,卻深解世故人情,了無奢靡放浪之習氣。其領地莊園,比比皆是,目前的收入雖不甚豐厚,但自有優裕的家世,遠非尋常暴富之輩可比。此人來年即可晉爵四位。這次將升任天皇侍從長。此話乃聖上金口所言。聖上曾道:『此人才幹非凡,無疵可責,怎地至今尚無妻室?須得盡早擇定岳丈為援助之人。稍待幾日,即可升此人入公卿之列,我一日在位,便可保他一日榮貴。』一切政務,皆由少將一人料理。皆因他生性機敏,故能勝此重任。如此人才,世無其匹,如今主動上門求婚,大人可要從速定奪。眼下去少將府上提親之人甚多,倘大人猶豫不決,難保他不在別處走親了。我專程登門,實乃全為大人作想。」這些話本是信口胡謅。但素來鄙俗淺薄的常陸守卻聽得滿面笑容。他道:「眼下收人尚少等事,全無干係。既有我在世,必當傾力以助,休道捧之手上,即便捧到頭上我也樂意,卻怎會叫他受窘呢?若我中道而逝,不能照顧到底,我的所有寶物和各處領地莊園,悉數歸於此女,別人休想相爭。我家子女雖多,但此女自小就受我百般疼愛。只要少將一心一意愛她,我寧可為他謀求高位而傾盡我所有珍珠寶貝。承蒙皇上如此看重他,我做他的後援人便大可放心了。此姻緣無論對少將還是小女,皆為大好之事。你意下如何?」媒人聽得常陸守如此滿意,自是歡喜異常,並不告訴他妹妹,亦不去向浮舟母女告辭,逕自回少將礎內去了。
媒人甚感常陸守這一番話懇摯中聽,便如實轉告左近少將。少將覺得有些鄙俗,不過並不嫌厭,只管饒有興趣地聽著。聽到:「傾家蕩產去謀取大臣之位」的大話,覺得言之過甚,有傷體面,是以聽畢反而躊躇,道:「此事你可曾告知夫人?她一向熱衷於我與浮舟小姐之婚事。我既背約,深恐有人非議我為反覆無常、不懂情趣的小人,這卻如何是好?」媒人則道:「這無關緊要。如今這位小姐,也深受夭人寵愛,由夫人悉心撫育成人。夫人所以要先許嫁浮舟小姐與你,不過因她為眾姊妹中年紀最長者而已。」少將自思:『決人最為關懷者,乃是這浮舟,如今我忽有變更,恐不妥吧?」但轉而又想道:「為人終當以自身前途為第一。為此也只得隨她去怨總,隨世人去譏議了。」這左近少將原是如此精明之人。他作此變更之後,也不更換結婚日期,便於原定的那日晚上與浮舟的妹妹完了婚。
話說那常陸守夫人不動聲色地忙著一應準備。她要侍女們一律更換新裝,將房間裝飾∼新;又將浮舟打扮得更加美麗動人,令人覺得雖是少將君這等身份之人,也終有些配不上她。夫人暗裡為她傷心:「我這女兒好可憐啊!倘她父親當年容留了她,親自撫育她長大,則雖她父親去世,我亦可稍作增越之想,玉成尊大將之所求。可現在,惟有我自己明白她原本高貴,外人對她全不看重。知悉實情的人,反倒因首年八親王不肯容留而輕視她。仔細想來,著實可悲!」又想:「時至今日,乃無可挽回。畢竟女大不中留啊!好在這少將之出身、人品還好,又如此誠懇求婚,倒也腳可慰心。」她打定了主意。又加之那媒人巧舌如簧,婦人們更易輕信,因此大上其當。
夫人想起婚期迫近,心動中很是興奮,一刻也閒不住,不斷東奔西走地忙碌。常陸守走進來,滔滔不絕地對她大講一通:「你真是淺薄無理之人,竟瞞了我,要將戀慕我女兒的人奪走!你以為你那位親王家的高貴小姐,就必為貴公子們所追求麼?其實不然!他們反倒喜歡我們這等低賤人家的女兒呢!可憐你費盡心機,人家卻全不動心,偏偏看中了另外的人。事既如此,我當然只能說:『悉聽尊便』了。」常陸守鄙俗暴躁,哪管對方怎樣思量,一味地任情而言。夫人驚得半日無語,痛感世態悲涼,厄禍不斷,眼淚奪眶而出,立刻返身入內。她來到浮舟房中,一看見浮舟天生麗質,楚楚動人,又稍感心慰,想道:「幸好上天賜給她如此美貌,有多少人能比得上她呢?」便對乳母道:「何曾想到人心竟有如此淺薄!我自知對女兒皆要同等看待,卻尤其關心這孩子的姻緣前程,常思為了她有個好夫婿,情願捨此殘生。豈知如今這位少將競嫌她無父,捨棄了她這長姐而改娶尚未成年的幼妹,真是豈有此理2這可悲之事,我向來不忍目睹耳聞它發生於近親遠朋之中。常陸守卻以為極光彩,一口應承,大肆播揚。這對翁婿倒是匹配啊。此事我決不參言語。這幾日,我得離開這兒,暫住別處。」一時悲聲連連。那乳母也甚氣忿,很為自家小姐叫屈。她道:「其實也無甚可惜,恐毀了這門婚事,對我家小姐是福而非禍呢!以少將之卑鄙心地,未必真會賞識小姐的天生麗質。我家小姐的夫婿應當是德才懼善,通情達理的。上次我隱約窺得章大將的儀容、風度,真是英武無匹,足以令見者延壽呢。他既有此真心,夫人倒不如顧了天意,將小姐嫁與他呢。」夫人歎道:「唉,這等事,休要夢想了。人皆道這位蒸大將所求甚高,不但尋常女子他決不求娶,就連夕霧左大將、紅梅按察大納言、晴嶺式部親王等人的千金,都給他謝絕了,最後終與最受皇上寵愛的二公主成了婚。如此看來,要怎樣才貌超群、完美無缺的美女才能博得他真心呢?我只想讓小姐到蒸大將的母親三公主處做事,使她能常常與大將見面。只是,三條院雖好,與人爭寵畢竟是沒趣的。人皆以為匈親王的夫人有福分,不想近日也陷入了困窘。以此觀之,欲得夫婿體面而可靠,先要他心志專一。我即是一例:先前的八親王何等風流儒雅,卻對我全無情意,很令我傷心;而這常陸守呢,雖淺陋粗鄙,俗不可耐,然而志慮專一,向無二心,是以我終得平安度日。有時他脾氣暴躁,不通情理,確也可厭。雖極盡榮貴,偶爾爭吵,過後也便平安無事了。皇族公卿,極盡榮貴,身份低微的人,又如何相配?恐勉強進去,也是枉然!唉!我家小姐真是天生薄命了2雖是如此,我總要拚力為她尋個稱意的夫婿,以免遭世人嘲笑。」
常陸守正為次女的婚事忙碌著,他對夫人道:「你有許多漂亮的侍女,暫時借與我吧。帳幕等物,這裡也是新制的,但一時來不及換到那邊去,索性就用這邊的房間吧。」他就來到浮舟的住處,忽兒站起,忽兒坐下,吵吵嚷嚷地指導下人裝飾居間。浮舟的房舍裝飾,原本極美觀雅致。他卻別出心裁,這裡那裡地胡亂擺些屏風;又塞進兩個櫥櫃,弄得不倫不類。他對自己的佈置頗有些得意。夫人看著難受,但因決定不再參言,也便只作不見。於是浮舟只得遷至北所。常陸守對夫人道:「同是你親生女兒,何以親疏迥異呢?唉,我算明白你了!也罷,世間並不乏沒有母親的女兒呢!」白天,常陸守就同乳母替女兒打扮裝飾。這女子約十五六歲,矮胖圓肥,頭髮極美,長短與禮服一般,容貌也還過得去。常陸守萬般珍愛地撫摩著那長髮,說道:「其實未必非得嫁給這個企圖另娶別人的男子。不過這位少將身份高貴,品行優秀,又有蓋世才華,深得皇上賞識,想招他為婿的人家甚多,讓給別人太可惜了!」他真是個傻瓜,受媒人蒙騙卻不知曉,講出此話。左近少將對媒人的話深信不疑,知道常陸守慇勤著此,覺得萬事俱備,便於約定之日晚上人贅來了。
但浮舟的母親與乳母覺得此事欠妥,卑鄙荒唐。她們住在家裡,很是乏味。母親便書一信與匈親王夫人,信中言道:「無故打擾,實甚冒昧,故而許久不敢寫信給你。現今,小女浮舟須暫遷居處,以避凶神。尊府如有僻靜之室可蒙賜住,實乃大幸之事。我淺陋薄識,一手撫育此女,頗多不周之處,亦甚覺痛苦,惟君可賴仰仗了。」這是一封含淚而就的信,令二女公子很是感動。她暗思:「父親在世時不願認這個女兒。現在父親和姐姐都已故去,僅我在世,是否應該認她為妹呢?倘我對其飄浮流離、困苦無助之狀佯作不知,置之不顧,於情於理實是不通。況並無特殊緣故而姐妹分散,對亡人也不光彩吧?」她猶豫末決。浮舟之母亦曾訴苦於二女公子的侍女大輔君,故大輔君亦勸道:「中將君此信定有難言之苦衷。小姐不可冷淡作復,讓她寒心。姐妹之中出有庶民,乃尋常之事。切不可疏離冷淡於他。」於是,二女公子回信道:「既蒙君囑,豈有木遵之理。舍下西向有一間頗為僻靜之室可供居住,只是設施太過簡陋,如不嫌棄,即請遷居於此!」中將君閱信後,欣喜無限,擬帶浮舟暗地前去。浮舟早想認識此位異母姐,這次婚變反倒賜了她這個機會,故甚是欣慰。
常陸守誠心想盛重接待左近少將,卻不知如何方可辦得風光體面,只管搬出大卷大卷東國土產的劣絹,犒賞侍從。又端出大量食物來,擺得滿處都是,大聲叫眾人來吃。眾僕從皆認為這招待甚是闊氣!少將亦覺攀這門親實乃英明之舉。夫人覺得此時離家出走,一概不理睬,似太不近情理了。於是強忍著暫呆家中,只是袖手旁觀常陸守所為。常陸守東奔西走,忙於安排:這裡作新婿的起居室,那裡作侍從之居。他家屋子原本甚寬,但前妻女婿源少納言佔居了東所,他家又有不少男子,故未剩空房。浮舟之房因讓與新婿居住,她只得住在走廊末端的屋子裡。夫人覺得太委屈浮舟了,思量再三,才向二女公子乞請居所。夫人想到:因浮舟無貴人相援,才遭到如此冷遇。所以不顧二女公子並未承認此妹,定要浮舟送過去住。隨浮舟去的只有一位乳母和兩三個待女,住在西廂朝北的一處僻靜屋子裡。中將君亦相隨前往,並特地問候了二女公子。儘管長年渺絕音訊,不過畢竟不是陌生人,二女公子與她們相會時也甚為大方。常陸守夫人覺得二女公子實在是高貴之人,見她如此精心照料小公子,不禁又羨又悲。心想:「我本是已故八親王夫人的侄女,亦是至親。推身份卑為侍女,所生之女便要低人一等,不能與其他姐妹同列,故處處遭逢厄境,受人欺凌。」如是一想,便對今日強來親近甚感無趣。此時二條院極為冷清,無人拜訪,故母夫人也得以住了兩三日。此次方得以從容觀賞此處景致。
一日,匈親王歸府。常陸守夫人早想睹其風采,便透過縫隙窺視,但見匈親王容貌清秀無比,猶如一枝初搞的櫻花。其面前跪著幾個四位、五位的殿上人相伺候。這些殿上人,也一個個風采俊逸,容光煥發。較她那依托終身卻又頗為粗俗的丈夫常陸守更見優秀高雅。眾多家臣依次向他匯報種種事務。又有許多她不相識的青年五位官員,立於其側。她那作宮中御使的繼子式部丞兼藏人,亦來參拜。她見到匈親王如此權勢顯赫,神色莊嚴令人生畏之狀,不禁想道:「這般風華絕代的男子呵!嫁得此人真是福貴無量!先前未曾晤面,料想這個人雖身份高貴,但定對愛情浮薄不專,二女公子也難得快樂。如今一想,這臆想未免太為淺薄了。以旬親王此種風采,誰作了其妻室,即使只像織女般一年與他相會一次,也是幸福無比啊。」此時句王親正抱了小公子逗樂,二女公子隔帷屏坐著。匈親王掀開帷屏,與她柔聲談話。兩人均姿貌清麗,實乃天賜一對壁人!再憶起已故人親王的寒酸模樣,真有天壤之別。不久旬親王起身進帳,小公子便同乳母和侍女們一起玩耍。此時,又有眾多人前來請安,匈親王皆以心緒不佳予以拒絕。他一直睡到傍晚時分。飲食也於此處進用。母夫人看到這般光景,心想:「此處萬事高貴軒昂,異乎尋常。看了這般盛景,便覺家裡雖奢華,卻因人品低劣,到底粗俗淺薄。僅有浮舟,即便匹配這等著貴之人,也毫無遜色之處。常陸守一心想憑豐厚的財力把幾個親生女兒捧得皇后一般高,雖她們同為我所生,可與浮舟相比,實是相差甚遠。如此思量,今後對浮舟的前程,也須抱遠大之望才好。」她徹夜不眠,通宵達旦地計量著將來之事。
包親王直睡至日已甚高方才起身。他道:「母后身體不爽,今日我須進宮請安。」便忙著準備服飾。母夫人又想看個仔細,便再從隙縫中窺視。但見身著華麗大禮服的旬親王,愈發顯得高貴不俗,更為俊美優雅了,其尊貴氣度,實在無與倫比。但見他仍捨不得公子,只管逗他作樂。後來用過了早餐,方才起身出去。侍從室中早有許多人在等候,見他出來,紛紛上前,向他報告事情。其中一人,雖經過了一番用。已打扮,然其面貌很瑣,毫不足觀。他身著常禮服,腰懸佩刀,至旬親王眼前,更覺相形見細,萎頹萬分。此時,有兩個侍女竊聲譏評,一個道:「他便是常陸守的新婿左近少將呀!原本是娶住在此處浮舟小姐的,後來他說不娶得常陸守的親生女兒,便不肯用心愛護,意改娶了一個幼童。」又一人道:「然而,隨浮舟小姐同來之人不談此事;卻是常陸守之人在私下談論呢。」她們未曾料到,這些議論皆被俘舟的母親聽了去,她聽得此般議論,不禁生出許多氣恨來。為昔日將少將那樣看重而悔恨不已,認為他不過是一個俗不可耐的庸人而已。此時小公子跪膝出來,自簾子一端朝外張望。匈親王瞥見了,便轉過身去,走至簾前,向二女公子道:「倘母后身體稍佳,我即刻便回。若是不見好轉,今夜就得在宮中伺候。如今與你暫別一夜就牽掛不已,真難受呢!」他又逗弄了小公子一番,便出門而去。母夫人窺得其容姿,只覺光彩照人,百看不厭,甚為驚羨。匈親王出去之後,這裡頓覺失去了生氣。
常陸守夫人走進二女公子房中,對旬親王百般讚譽。二女公子覺得她有些鄉下習氣,微笑著由她講去。她說道:「昔年夫人仙逝之時,您才剛出世呢!親王與身側之人皆為你的前途擔憂不已,不知如何是好。您真是前世修得如此好命,即使在山鄉野地亦能順利長大成人。只是你姐姐不幸早逝,實在令人萬分惋惜!」說到此處她竟悲不自禁,流下淚來,惹得二女公子也一陣悲傷飲泣,道:「人生無常,難免有可悲之事。然想到自身猶能生居此世,也稍可自慰。父母先我而去,原是世之常事。尤其母親,連面貌亦未曾知便棄我而去,故也不是特別的悲哀。我推十分傷心姐姐早逝,永不能忘懷。黃大將為她萬分悲傷,千般慰藉也無濟於事,足見其人情深意摯,令我愈加悲痛憐惜。」中將君道:「素大將作了駙馬,皇上對他恩寵有加,舉世無例。想來他定是洋洋自得,躊躇滿志了。倘大小姐未去世,恐怕也不能相阻吧!」二女公子道:「這也難說。倘如此,我姐妹同船命運,更會遭人譏議恥笑,實不如早死更好。人早逝受人哀悼,本是世之常情。但這黛大將對她卻是異乎尋常地不能相忘,父親逝去後,他也萬般操心,熱情關懷超薦功德之事。」她倆談得甚是親熱。
中將君又說道:「我萬沒想到他托共君老尼傳言,要將浮舟接去當作大女公子的替身贍養。這雖不過是為了『一枝紫草』之故,自不敢當,但亦甚是感激其摯誠關切之情。」她談到為浮舟百般操心焦慮時,竟又抽噎淚下了。她想到外間早有傳聞左近少將背負浮舟之事,也便約略向二女公子提及,卻不甚詳。她道:「只要我仍在世,倒不可怕。我母女二人,亦可互相依傍,相互慰藉以度時日。我惟擔心我故後,她若遭逢不測之災,以致顛沛流離,那才真是悲慘之事。我常為此憂心忡忡,時常想到不如讓她剃度出家,隱居山寺,誦經念佛,從此棄絕宿緣吧。」二女公子道:「你的處境實甚艱難,卻也無奈。似我們這種孤兒,遭人欺侮,也是常有之事呀!但出家閉世,畢竟不是法子。即或我,本已決心遵照父親遺囑,離棄塵世,卻也遭逢此種變故,於塵世隨俗沉浮。何況是浮舟妹妹,又如何做得到呢?再則,花容月貌之人,穿了增服多可惜啊!」中將君覺此番話頗有道理,甚是欣喜。中將君雖然已過中年,但畢竟出身高貴之家,氣度也甚為優雅。惟身體十分肥胖,卻甚合「常陸守夫人」之稱。她道:「已故人親王簿情寡義,不認浮舟這個女兒,令她失盡臉面,備受冷遇。如今與你相敘暢言,也便消釋了昔日的苦恨。」她又對二女公子傾談過去多年的外地生活,也談及陸奧處浮島的美景。她道:「築波山下的生涯,真可謂『惟我一身多憂患』,沒人理會我的苦處。直至今日才得以盡訴衷情。我極想長久留住於你身邊,無奈家中眾多孩子,定大聲吵嚷,盼我回去,故也不放心長久躲於此。我常痛惜命苦,以致淪落為地方官的妻子。因不願讓浮舟得與我相同命運,故想將她托付與您,一切聽您處置,我概不過問。」二女公子聽了這番愁怨之言,也不忍叫浮舟受苦。浮舟本也姿容艷美,品格優秀,幾乎無僅可擊。她那靦腆嬌羞之態,自然天成,如同孩子一般純真,卻又頗具涵養。即使遇見二女公子身邊的待女,退避也很巧妙。二女公子署然覺得,浮舟說話的情態委實酷似姐姐,便生出了找那個求姐姐雕像的人來看看的心思。
正這時,侍女來報:「燕大將來了!」便安設帷屏,準備迎客。中將君道:「好,讓我也拜見一下這個難以窺見之人吧!人皆道這位大將俊美無比。不過我想,總不及旬親王吧。」二女公子貼身侍女道:「依我們看,可真說不准誰比誰好呢。」二女公子道:「兩人在一塊之時,匈親王自顯遜色。若是單獨看時,便難辨優劣了。相貌俊美的人,時常令別人失色,真討厭呢!」眾侍女皆笑了,答道:「可我們親王自是不會輸的!世上男子何等俊美非凡,總蓋不倒親王。」外面傳報:大將已經下車。但聞前驅氣勢雄壯的喝斥之聲。董大將並未即刻入內。等了很久,眾人才見他緩步而入。浮舟的母親乍眼初看,並不覺得如何艷麗。待仔細端詳時,才覺他確是高貴清麗,優雅無比。她不禁自慚形穢起來,只覺自身卑俗不堪,忙伸手理理頭髮,盡量表現出一種端在斯文的模樣來。戴大將所帶隨從甚多,大概是剛退宮出來。他對二女公子道:「昨夜得知皇后身體欠佳,我即進宮請安。諸是子均未在旁側,皇后很是孤寂,故我便代旬親王侍奉,直至此時。今晨旬親王根遲才入宮。我料想大約是你捨不得,拖住了他吧?」二女公子擔答道:「承蒙代為照顧,此種深摯情意實令人感激!」董大將大概是覷得親王今夜在宮中值宿,故乘此機會特來拜訪。跟尋常一樣,他與二女公子交談甚是親切,總會談論到對敵人難以忘懷。又說世事無常,愈加令人厭惡。措詞較為含糊,隱隱愁情,溢於言表。二女公子暗思:「已過了如此久,他居然仍這樣眷戀情深呢。他至今仍木肯忘懷姐姐,大約是因他先前曾說過對她摯愛深切之故吧?」他不停地敘說著自己的苦情,神色甚是悲傷淒涼。二女公子心非草木,自是感激不盡。但她只對許多怨恨自己無情之話感厭,又很是擔憂,為打消他的慾念,她便隱約告訴了他那個可作大姐替身之人的情狀,道:「此人正悄悄住於此處。」意大將一聽,自然來了興致,很有些心馳神往。但很快又恢復了常態,道:「哎!倘此人真能如我所願,倒真是∼件幸事。但若仍是令我心煩,那便反猥褻了名J;!勝境。」二女公子答道:「你終是未曾虔誠求道修行!」說完便嗤嗤地笑起來。浮舟的母親一旁偷聽得此話,也覺得好笑。燕大將說道:「既如此,便請你轉致我的心意吧。你這般推薦,忽然又使我忙起往事似很有些不祥之感呢。」說時不覺淚下沾襟。遂吟詩道:
「替得故人長相處,可作撫物去相思。為掩飾本意,照舊用戲德的口吻來說。」二女公子回道:
「撫物拂身自投水,君言長伴誰可信?你真是『眾手均來拉』的紙幣呢!若是這樣,使真是我的過錯了:我是不該向你提到她,這會有害於她的。」意大將道:「豈不聞『給當到淺灘』麼?只是此生彷彿泡影,渺茫飄浮,你投進河中的『撫物』,如何令我情安呢?」天已微幕,燕大將仍是不願離開,二女公子不禁心生厭惡,勸道:「今夜請你早些離去吧!否則在此借住的客人會生疑的。」蒸大將道:「那麼,便請你轉言與客人,說這實是我長年之願,決非逢場作戲之為。你毋令我失望!我平生不請風情,遇事猶疑心怯,實甚可笑呢。」叮囑了一番,方才歸去。
母夫人對黛大將衷心讚美:「他真是儒雅俊美啊!」不由暗思:「往常乳母說起此人時,便勸我將浮舟許配與他。我卻以為荒誕不經,概不理她。現睹其絕世風姿,覺得即便是隔有銀河,一年只逢一次,亦願將女兒嫁與這摧探奪目的牽牛星。我這女兒長得如花似玉,嫁給尋常人也太委屈了。只因於東國常見的是粗俗的武士,竟把那左近少將看作個漂亮人物。」她自悔那時孤陋寡聞。凡黛大將所傳過的羅漢松木柱與坐過的褥墊,皆留有美妙醉人的餘香,如此說別人還道是隨意誇張呢。對於他的品貌,時常見到他的侍女們,也總是交口稱讚不已。有的道:「佛經中說,在種種殊勝功德之中,以香氣芬芳為最,佛神這般說真是不無道理。在《藥王品》經中,說得更為詳細,言有一種香氣叫做『牛頭旅植』,是從毛孔裡發出的。名稱雖甚可怕,然定有此物,這蒸大將便是明證,可見佛家真不說證言呢。想必,這意大將自小便勤於修行佛法吧。」另有人道:「前世真不知他積了多少功德呢。」這樣的讚譽不絕於耳,聽得浮舟的母親也止不住滿面帶笑。
二女公子向中將君悄聲轉述了黛大將之言,說道:「黃大將心意專程,絕不易改變決定了的事情。只是眼下他剛被招為駙馬,情境確是不利。但你與其讓她出家為尼,還不如試著把她許嫁與他吧。」中將君道:「為使浮舟此生不受人凌,不遭憂患之苦,我本打算叫她閉居於『不聞飛鳥聲』的深山之中。但今日得見意大將的神采,連我這般年紀之人也為之心動,覺得即使依附於他身側,作個奴僕也是莫大幸福。更況年輕女子,定甚是傾慕於他。但我這女兒『身既不足數』會不會成為憂患的禍根呢?不管身份如何尊卑的女子,往往因男女之事,不但今生吃苦,後世亦要飽受牽累。如此看來,這孩子實甚可憐。無論如何,請您為她作決定,千萬不要棄之不顧。」二女公子為難地歎道:「從以往來看,意大將情深意摯,自是可以托付。然以後怎樣,誰能預料呢?」說完便不再言語了。
翌日拂曉,常陸守派車子來接夫人。並捎來一封信,言語似頗憤激,還有些威逼之語。夫人噙淚懇請二女公子道:「以後,萬事須托付與您了。這孩子還得寄居尊府一些時日。現在,我仍未決斷讓她出家抑或其他怎樣。在這期間,還望你不要棄捨她這微不足道之身,多多教她一些道理。如此相求,實令我惶恐不安。」浮舟從未離過母親,心中頗為難受。幸好這二條院的景致優雅,加之得以親近這位異母姐,心中亦甚覺欣慰。天色微明,夫人的車子方始開出,恰遇旬親王從宮中回來。他因想念小公子,暗地從官中出來,所以只乘輕裝車輛,未用平時排場。常陸守夫人與他相遇,連忙退避一側。匈親王的車子到了廊下。他下車後望見那輛車,問道:「此為何人?天末明便駕車離去了。」他見車子如此偷偷急駛,便根據自身經驗來猜測,認為是剛從情婦家中出來的,這想法委實荒唐。常陸守夫人隨從忙道:「是常陸守的貴夫人回去。」匈親王的幾個年輕侍從諷笑道:「聲稱『貴夫人』?真神氣呀!」眾人均哄笑起來。常陸守夫人聽了,想到自己身份卑微,不覺悲從中來。正因她一心牽掛浮舟之事,便希望自身高貴些方好。倘浮舟本人也嫁與一個身份卑微的丈夫,她不知會怎樣悲苦不堪呢。
旬親王進屋之後向二女公子詢問:「那個叫常陸守夫人的,與此有何來往麼?天濛濛亮之時便匆匆駛車出去,那幾個隨從還神氣十足呢。」說時帶著疑慮的口氣。二女公子聽後覺得難受,答道:「此人是大輔君年輕時的朋友,又非什麼足以稱道的人物,你何必驚詫怪異呢!你只是狐疑滿腹,說這些難聞之話。『但請勿誣蔑』吧!」說時轉了身去,姿影嬌美異常。此夜句親王徹夜未曾睡好,迷迷糊糊間,已到東方露白。直到眾人前來請安,他才走出室來。明石皇后身體原本並無大礙,今已康復了。因此眾人皆感欣慰。夕霧左大臣家眾公子便賽棋、掩韻作樂。
日色將暮,匈親王走進二女公子住室。此時二女公子正在洗髮,侍女們各自在房中歇息,室內顯得清靜而空蕩。匈親王召一個女幼童傳話與二女公子:『戲來時你卻要洗髮,讓人好不氣惱,你有意讓我孤寂無聊麼?」二女公子聽了,立即叫侍女大畏君出來答話:「夫人向來都是趁大人出外時洗髮。但近來因身體很是疲勞,已是許久未曾洗了。除了今日,本月內又另無吉日。況九月、十月皆不宜洗髮,故只得在今日洗。」言語中,很是抱歉。其時,侍女們均在那邊照顧仍在睡覺的小公子。匈親王倍覺無聊,便一個人四處閉走。忽然看見那邊西屋內有個陌生的女童,料想此處住有新來的侍女,便走去探看。透過紙隔扇的縫隙,他朝裡張望了一下,見離紙隔扇一尺左右設置了一扇屏風,屏風一端掛著帷屏。通過帷屏上一條揭起的簾布,便看見一女子的袖口露了出來,裡面襯著紫花色的艷麗衣衫,外面罩著女郎花色外套。因有折疊的屏風相隔,從這裡窺視,裡面的人並未發覺。他猜想:這位新到的侍女定然十分漂亮吧。便小心推開那紙隔扇,悄悄地走進廊內去了,果然沒人察覺。此處廊外庭院中各色秋花正爭奇鬥艷,燦若彩錦。環地一帶的假石亦饒有情趣。浮舟正於窗前躺著觀賞景致,旬親王又拉開了些本已開著的紙隔扇,向屏風那端窺視。浮舟以為是常來此處的持女,萬沒料到是匈親王。便起身坐著,那姿態曼妙無比。匈親王本就貪戀女色,此時哪肯錯過此等良機,便捉住了浮舟的根袖,又關上了適才拉開的紙隔扇,在紙隔扇與屏風之間坐了下來。浮舟見此,驚慌失措,忙用扇遮住臉面,緩緩回眸四顧,那神態更是嬌媚異樣,匈親王便忽然抓住了她舉扇的手。問道:「你是誰?請將姓名相告與我!」浮舟恐懼萬分,戰戰兢兢。匈親王將臉朝向屏風,遮住臉不教她看見,行動詭秘異常,故浮舟以為是新近熱切找尋她的秦大將;又聞得一陣異香,愈發認定是黛大將無疑了,不禁倍覺羞恥,卻又不知該怎麼辦。乳母聽得裡面響聲異常。頗感驚奇,便將那邊屏風拉開,走了出來,問道:「怎會這樣?好奇怪/親王卻置若罔聞,毫無忌憚。儘管此舉荒唐無聊,他卻是巧舌如簧,依然談論不休,不覺天色已深,旬親王仍追問道:「你究竟是誰?若不相答,我便不鬆手。』俄畢,便毫無顧忌地躺下身去。乳母方知是旬親王在此,驚詫結舌,講不出一句話來。
二女公子那邊已點起了燈籠,侍女們叫道:「夫人頭髮已洗好,立刻便出來。」此時,除了起居室,別處的格子窗已經一扇扇關上了。浮舟之堂距離正屋稍遠,原本屋中放了幾組屏風,各種物件也雜亂地堆置了一處。自浮舟來後,這裡便將一面的紙隔扇打開,以便與正屋相通。大輔君有個在此處作侍女的女兒,名叫右近,這會兒正依次一扇一扇地關著窗子,向這邊漸漸走近。她叫道:「呀,真黑暗呢!還沒上燈呢,早早地關了窗子,黑漆漆的叫人發慌!」便重新打開了格子廖。匈親王聽見她的聲音,稍有些狼狽。乳母。動中雖愈為著急,但她原是個能幹精明而坦率無忌之人,便向右近叫道:「喂喂,這邊出了怪事,我弄得辦法全無,不知如何是好!」右近說:「究竟何事呀?」便摸索著走過來,見浮舟身側躺著一個穿襯衣的男子,又聞得陣陣郁香,便明白是旬親王又犯了風流痛。但她推測浮舟定不會從他。便說道:「啊呀,這太不像話了!叫我怎麼說才好呢?趕快去那邊,將此事報告夫人吧。」說完就匆匆去了。這邊的侍女都覺得讓夫人知曉此事,畢竟太過分了。而旬親王卻並不在意,只是想:「這位罕見的美人到底是誰呢?聽右近的語氣,似乎並非新到的一般侍女。」他更覺奇怪,便追問不休,越發對浮舟糾纏不清。浮舟苦不堪言,表面上雖無憤怒之色,可心中卻是又差又急,推欲立刻就死才好。匈親王似有察覺,遂以溫言軟語安慰她。
右近對二女公子說道:「親王這般這般……浮舟小姐好生可憐,必定痛苦不堪!」二女公子道:「又犯老毛病了!浮舟之母聞知定會怨怪:此行為未免太輕率荒淫!她臨走一再言說托付與我甚是放心呢。」她深覺愧對浮舟。但她想:「可又有何法可阻止他呢?他本性貪色,侍女中凡稍有姿包者多難逃脫,何況浮舟。卻不知他是如何發現浮舟在此。」她不勝懊惱,竟致不能言語。石近與侍女少將君相與議論:「今日王公大人來者甚眾,親王在正殿陪其遊戲。按常例,如此日子他回內室總是甚晚。所以我們皆放心休息去了。誰料他今日回來得出奇早,以致出此事端,眼下如何才是呢?那乳母好厲害,她始終守護於浮舟小姐左右,眼睛直瞪著親王,幾欲將其趕將出去呢?」
恰在此刻,宮中有人來報:「明石皇后今日黃昏猝然心痛,此刻病情頗重。」右近悄然對少將君說道:「竟在此時生起病來,真不巧啊!我去傳達吧。」少將君道:「免了吧,此時傳達,徒費心思,也太不知趣了。惹惱了大人可不是好事。」右近道:「不打緊,此刻尚未成那事。」二女公子聞知,遂尋思:「倘若旬親王的好色成痺傳出去,怎麼了得?誰還敢帶女眷來此呢?」其時右近已將明石皇后病勢報與匈親王,她雖誇大其詞,匈親王卻聲色如故,問道:「來者誰?莫要恐嚇我。」右近如實回答:「皇后傳臣平重經。」匈親王依然不捨浮舟,視旁人為無,躺在浮舟身邊紋絲不動。右近無奈只得將使者叫至這西室前,探問情況,方才使者的傳言人也跟來了。使者報道:「中務親王早已入宮探視。中宮大夫方才動身,小人路遇其車駕。」匈親王也知道皇后常突然發病。他想:「今日倘若拒赴,定會遭世人指責。」只得依依不捨向浮舟道下諸多瘋話,約定後會之期,方才離去。
浮舟仿若噩夢末醒,汗流浹背地躺著,良久不能言語。乳母替她打扇,說道:「住此地,凡事皆要小心,決不可大意。他已知曉你居於此,日後定會糾纏不休,這決非好事。啊呀!好叫人後怕!他雖貴為是子,可名分上是姐夫,如此太有失體統。無論優劣,總得另擇一清白之人才好。今日若真蒙其騙辱,小姐名譽必毀,因此我擺出一臉凶煞相,眼睛一直盯住他。他對我厭惡之極,狠命擰我的手。他如此求愛,與粗俗人無異,實在荒唐之極。如今我們家,常陸守與夫人鬧得甚為厲害!常陸守曾言:『你惟照顧那一個,竟全然將我女兒棄之不管。新女婿進門那日,你卻躲將別處,成何體統!』常陸守聲勢洶洶,僕人們皆感難聽,無不替夫人抱屈呢。全是那左近少將使壞,此人實在可惡。若不是他,哪來如此事端與爭吵。多年來,家中雖也有一些口角,但皆無傷大雅,還算和睦。」她邊說邊歎氣,而浮舟卻一句也聽不進,仍然沉浸於遭逢侮辱的悲傷之中。她甚是擔憂:不知二女公子對此事作何感想?她愈想愈傷痛,競俯伏著嚶嚶吸泣起來。乳母頗為憐憫她,安慰道:「小姐何必如此傷心!無母之人,無人疼愛,那才可悲呢。無父而遭人輕視,本謂憾事,然而,若有父而遭心毒之繼母憎惡,不若無父更好。總之,母親定會替你謀慮,你要振作起來。況且尚有初嫩的觀世音菩薩憐你身世而庇佑你。像你這樣一個弱不經風的女子,竟多次不畏長途跋涉去進香,任何菩薩皆會念你心誠而佑你幸福,令那些輕蔑你者驚愧不已,我家小姐豈會恥笑於世人呢?」她說得頗為樂觀。
匈親王匆忙出門。大約貪近便,不走正門而從此處出去,故其說話聲清晰傳人浮舟房中。匈親王吟詠著古歌經過此處,聲音雖格外優美,浮舟聽了卻不禁生厭。替換之馬已牽了出來。匈親王僅帶十餘個值宿人員,進宮去了。
二女公子念及浮舟不幸受辱,甚是同情,遂佯裝不知此事,遣人去告知她:「皇后玉體欠安,親王進宮慰問,今晚留宿宮中。我大約因洗髮受涼,身體也欠佳,難以人睡。請你過來敘敘吧,想你也挺寂寞的。」浮舟叫乳母代答:「我心緒甚壞,異常痛苦,想早些休息,萬望諒解為是。」二女公子立刻又派人去慰問:「心情如何不好?」浮舟答道:「我也道不明白,惟覺格外煩悶苦痛。」少將君暗向右近遞了個眼色,並說道:「夫人心中必定頗為難受!」只因浮舟殊比別人,故而夫人格外關愛她。夫人想:「匈親王如此作為,實在是浮舟之大不幸!一向傾慕她的蒸大將倘若聞知此事,必然會視她為輕浮女子而蔑視她。親王本性荒淫無恥,有時會將毫無根據之事說得異常難聽;有時碰到確有幾分荒唐之事,卻又毫不介意。然而戴大將不同,他嘴雖不言,卻私下怨恨,實乃善於隱忍而修養頗深之人。浮舟身若浮萍,如今又增不幸。往昔,我未曾謀其面,今日見了,覺其性情與姿容著實叫人憐愛,不忍拋捨。人生一世難免會遭受諸多艱辛,的確痛苦不堪。就我而言,有生以來,身世不幸,並不比浮舟好;然而,終究未曾狼狽丟魂,可謂尚有顏面了。如今,倘若意大將再不來百般糾纏,徹底滅了意念,那我便再無可憂慮之事了。」夫人頭髮濃密,一時半刻於不了,起居甚為不便。她身著白衣,顯得頗為婀娜。
浮舟因心情極壞,不願去會二女公子;乳母卻竭力勸她去,道:「不去反惹人生疑,以為真的出了啥事。你坦然前去訪晤便是。至於右近等人,我會將實情詳細告之,你不必擔心。」她走至二女公子的紙隔扇前,叫道:「請右近姐姐出來,有話奉告!」右近出來。乳母對她說道:「我家小姐剛才遇上那件怪事,大受驚嚇,以致身體發燒,心情也痛苦至極,好叫人可憐阿。煩你帶她去夫人處,讓她回回神兒。小姐自身清白,卻蒙此羞辱,實在冤屈!倘若對男女之事略知一二尚好受些,可憐浮舟小姐絲毫不懂。」說罷扶起浮舟,叫她去二女公子處。麥憤之極的浮舟心裡雖極不情願,但由於生性柔順。卻也未強要反抗,便被推送至二女公子屋中。其額發被淚沾濕,她便背燈而坐,以求掩飾。二女公子身邊眾侍女向來以為其主姿容當為世間最美,而今見了浮舟,也覺其容貌並不亞於二女公子,確是美若仙子。其時右近與少將君在浮舟近側,她要躲也無處可藏。兩人不禁看得癡了,想道:「親王倘若看上此人,將無法收拾了。他生性喜新厭舊,凡是新的,即使姿色普通也不肯放過呢。」
二女公子與浮舟親切交談,對她說道:「在這裡你千萬別有所顧慮,無論何事請不要拘束。自大姐去世後,我始終懷念她,至今仍悲憤難抑。我身多苦恨,於寂寞哀愁中度日。初見你,便覺你與大姐貌甚相似,心中頓覺親近,頗為欣慰。這世上,我再無親人,你若如姐姐一樣愛我,我便終身欣慰了。」然而浮舟驚魂未定,又猶存鄉野都氣,一時竟不曉如何回答才是。她僅如此言道:「多年來常歎與姐姐遠隔山水,如今有幸拜見,心中喜慰不已。」說時聲音嬌嫩無比。二女公子拿出些畫冊來,令右近誦讀畫中文字二人一同欣賞。浮舟與二女公子相對而坐,不再怕羞,淮一心賞畫。二女公子端詳其燈光所映姿容,覺得毫無挑剔之處,的確完美無假。特別是那額角眉梢溢滿秀氣,竟與姐姐無異。她瞅著浮舟,只顧思念姐姐,更光看畫心思了。她不能不驚歎浮舟的容貌竟同姐姐與父親如此酷似。家中幾個老女僕曾議論過:姐姐生得像父,而她長得如母。凡面容相似之人,見了』總覺格外親切。她由浮舟想起了父親與姐姐,禁不住海然淚下。又想道:「姐姐舉止端莊,高貴無比,且又親切慈愛,令人覺得極為溫柔優雅。而浮舟呢,大約舉止尚顯稚氣,諸事皆還拘束之故吧,於艷麗方面尚不及姐姐。此人若能再沉穩一些,嫁與黛大將倒也當之無愧了。」她如姐姐般替浮舟思慮著。
賞畢畫冊二人又隨意敘談,直至東方泛白,方去休息。二女公子挽留浮舟睡於其側,與她聊起父親在世之事,以及數年來蟄居宇治山莊之情狀,雖不完整,卻也漫聊極多。浮舟追思亡父,只恨與父從未謀面,不勝悲傷。一知曉昨晚之事的侍女道:「實情究竟怎樣呢?這位小姐,夫人雖特別憐愛,但今已被玷污,憐愛也枉然,真可憐啊!」右近答道:「不,這事子烏虛有。那乳母牽住我的手,讓我仔細擺談事情經歷,聽她說來確無此事。親王出門時,不也吟唱著『相逢猶似不相逢』的古歌?但也說不準,也許是故意吟唱此歌吧?不過昨夜這位小姐的神情,甚是安詳,不像出過事。」她們悄然議論這事,無不憐憫浮舟。
乳母向二條院借得輛車子,趕至常陸守家去找夫人,將前日之事詳細作了稟報。夫人聞之驚痛,只覺肝腸寸斷。她著急不已,料想眾侍女定已議論得沸沸揚揚,輕視其女了。更令人擔憂的是,那親王夫人又是如何看法,大凡這種事,沒有女人不爭風吃醋的。她以己推人,如坐針氈,愈發焦灼木堪,片刻不能呆了。遂於當日黃昏趕至二條院。恰逢句親王在外,免卻尷尬。便對二女公子說道:「我將此幼稚無知的孩子托付與您,本來不必擔心。哪想總是心牽兩端,寢食不寧,家裡那些孩子皆怪我呢。」二女公於答道:「浮舟聰明曉事。你不放心,慌慌張張道出如許話來,反令我好生慚愧。」言畢嫣然而笑。常陸守夫人見其神色安穩沉靜,因心懷鬼胎,更顯得侷促不安了。她不知二女公子如何看法,一時竟不能回答。稍後答道:「能侍奉小姐於此,可償了多年的心願。傳至外邊也有個好名聲,確乃顏面得很。然而……終究尚有所顧慮。終不如讓其閉居荒山修道,倒最是無慮。」一言及此,竟流下淚來。二女公子也甚覺同情,遂道:「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憂心。我對她甚是看重,事無大小我自會很好照料她。……此處雖有個舉止放肆之人,常會弄出些荒唐事來。幸而眾人皆深曉其性,防範之心自是常在,浮舟不會出事的。不知你對我作何看法?」常陸守夫人忙道:「不不,我決非對你不放心。已故八親王恐失顏面,不願認她這個女兒,這也罷了。但我與您原是極有血脈淵源的」正因此故,始敢將浮舟托付於您。」這話說得極為誠摯。末了又道:「明後日,乃浮舟特別禁忌日子,我得領她去幽靜之所避避災星。以後我再來看您吧。」言畢,便欲攜浮舟離去。二女公於大感唐突,心中雖納悶,但也不好挽留。常陸守夫人被昨日之事嚇壞了,心緒不定,匆匆歸去。
常陸守夭人曾於三條地方建了一所玲瓏小宅,聊作避災之所。屋子本就簡陋,且尚未竣工,是故陳設皆不完備。她領浮舟到此,對她說道:「唉,我因你竟遭眾多憂煩。在此諸事皆不稱心,活下去何益?倘若僅我一人,哪怕身份微賤,生活困苦,我也願尋一僻處度此餘生……那位夫人,本不願認你作妹,我們去親近她,若是惹出事來,豈不恥笑於世。唉,人世真無趣呵!此處房屋雖陋,但無人知曉,你便委屈一下,暫且避居於此吧。我會盡快為你善謀良策。」她囑咐已畢,便欲歸去。浮舟抽抽泣泣,料想一生在世何等命苦,遂覺心寒。她確是十分可憐,然母親更比她苦,將女兒禁閉於此,她覺得太委屈了她,實在有些於。已不忍。她一直願女兒順利長大,遂人心願完姻。蒙受那可悲恨之事,深恐為世人輕蔑,心下擔憂不已。這母親並非不明事理,惟易動怒,且稍略剛愎自用。其實讓浮舟躲在家中又何妨。只是她以為那樣會委屈了浮舟,故作此下策。母女倆從來不曾分居,朝夕形影相隨,而今突然被迫分開,相與揪心難受。母親囑咐道:「這屋子尚未竣工,恐有不周到之處,你須得小心些。各屋侍女皆可使喚。值宿人員雖皆已吩咐過,可我仍是擔心!若常陸守未生氣催促,我決不願拋下你,我心裡真如刀絞一般呵!」母女灑淚惜別。
常陸守為了招待快婿左近少將,忙得不辨東西。他責怪夫人不肯誠心幫他,有失顏面。夫人氣惱地想:「若非此人,哪會有這些事端。」她那寶貝女兒因此而蒙受不幸,令她痛恨不已,故而甚是輕蔑這少將。她回想前些日子這快婿於旬親王面前,那卑瑣姿態令人難以相信。所以更不將他看在眼裡,何嘗有奉之為東床嬌客之念,簡直是恥辱。忽又想:「他在此如何?我尚未見其日常起居模樣呢。」遂於某日白晝,她乘少將閒居中,走至其居室邊上,自門隙向裡偷窺。但見他身穿柔軟白續上衣,內樹鮮艷的淡紅梅色衫子,正坐於窗前欣賞庭中花木。她頗覺此人模樣清秀,瞧不出一絲拙劣。那女兒年紀尚幼,全無心思靠於身側。她回想句親王與二女公子並坐時姿態,以為這對夫妻匹配遜色。少將與左右造侍女談笑戲玩。夫人細細觀看,但見他大有隨意不拘的超脫之態,先前在二條院那副奴顏全無蹤跡,彷彿有兩個少將。恰值此刻忽聞少將說道:「兵部卿親王家的獲花煞是漂亮!不知是何品種。同為花,在他家卻開得艷麗無比。前日我去他家,想折取一枝。恰巧親王正出門,終不曾折得。那時他尚吟唱著『褪色獲花猶堪惜』之歌。確欲讓年輕女子睹睹他那風采呢!」言畢,也得意洋洋地吟了些詩句。夫人暗忖:「哼,附庸風雅,裝模作樣。想幾日前在匈親王跟前那醜態,真令人不堪忍受,誰知他所吟為何詩。」然細察其此刻儀態,又覺他並非完全卑劣之人,便欲看看他到底有何才華,遂令侍女傳話,贈以詩道:
「嬌貴小挎高籬護,綠葉逢霜何變色嚴少將微覺愧對於她,答曰:
「若知持花出宮城,此心怎會憐別花聲望能拜見尊顏,一表心中敬意。」夫人猜他定已獲知浮舟乃人親王之女,便更願浮舟能榮貴如二女公子。於是秦大將的音容笑貌漸漸顯於眼前。她想:「旬親王與黛大將皆俊美無異,但此人於我印象極壞,他居然闖入浮舟內室,做出輕狂舉動。如此肆無忌憚,實在可惡。而意大將卻舉止得體,他雖戀慕浮舟,卻未冒昧啟齒,面若無事。如此謹慎沉重品性,著實難得。連我也甚悅意。何況年輕女子!哪有不傾心的?少將這類低下卑鄙之徒,若真娶了浮舟,那才是浮舟的恥辱。」她惟替浮舟之事擔憂,左思右想,殫精竭慮為她謀劃良策,然實施起來則極為不易。她以為:「燕大將已慣熟高貴如二女公子之女子,即使有品貌優於浮舟者,怕也難激起其慾望。據我經歷,人的氣質品貌,與其出身大有關係。比如我的子女,凡與常陸守所生的,便不如八親王所生的浮舟。又如左近少將,在常陸守哪內品貌超群,然同匈親王相較則相形見細。萬事皆可由此推量。秦大將已娶當今皇上愛女為妻,在其眼中,浮舟怕粗陋得一無是處吧廣這般猜測,不覺萬念俱灰,甚為悵然若失。
居於三條院內的浮舟孤寂,整日僅看看庭中花草,而花草皆為俗類。只覺無一絲生趣。出入此處者皆為操上話的東國人。她閉居於這粗陋乏味的屋子裡,甚覺鬱悶。偶爾憶及二女公子姿容,思念不已。那色膽包天的闖入者音容,此刻也湧上心頭。那回他究竟胡言些什麼,至今惟記得不少溫婉情話。那衣香,似乎至今尚殘留鼻前;那可怕情節皆已憶起。一日,其母遣人送來一信,殷切慰問,掛念殊深。浮舟念及母親用心良苦,而己卻屢遭不幸,不覺淌下數行傷心淚。母親信中寫道:「我兒獨處異地孤寂不慣,實在是委屈你了。」浮舟忙回信答覆:「請母親切勿掛懷,女兒已習慣且覺得此處安心。贈詩道:
惟求永無塵世苦,此身欣悅遠離愁。」此詩尚帶稚氣,母親看了不覺淚流不止,想這女兒這般不幸,竟落得息身無所,的確可憐無限。答以詩云:
「惟求福泰臨兒身,老身即去亦慰情。」母女二人常以此種率直之詩相與贈答,聊以慰藉。
且說章大將每當秋色濃郁之際,常夜夜輾轉難眠,思念大女公子,悲拗不已。時逢宇治新建寺宇竣工,他便特地前去觀看,一見宇治山中紅葉,便生出久別重逢的激情來。原先山莊易成新屋,鱗次林比,十分豪華氣派。回想所拆山莊,乃已故八親王所建,一味古樸幽雅,猶如高僧居所,心中頓生依戀之情,遂覺眼前新屋似有難饒之過。感慨之情濃深比昔。原來山中設備,並非一律,一部分莊嚴大度,另一部分纖麗精緻,適合女眷居住。如今竹編屏風等粗笨家什移至新建怫寺中供用,此處則新制山鄉風味器什,格外優美且富情趣。秦大將坐於池邊岩石上留戀觀賞,一時不忍離去,即景賦詩:
「綠水盈池景依舊,故侶清影不見留。」他擦去淚水,逕自去探望老尼並君。那老尼陡見蒸大將光臨,大為感動,好一陣悲喜交加,強忍許久才沒掉下淚來。章大將於門邊隔簾而坐,只將簾子一角捲起,與老尼敘話。並君隱身帷屏後作答。意大將隨意談及浮舟:「傳聞浮舟小姐已來至旬親王家。但我卻不便向她開口,尚煩您傳達吧。」並君答道:「前日其母寄信來,提及她們如此東躲西藏,全為了避凶。那信中寫道:『眼下藏身於偏陋之所,實可哀傳。倘若宇治與京城不遠,頗欲寄居貴處,以求前庇。然因山路坎坷難行,來往實在艱辛。」』蒸大將道:「眾皆不敢走這山路,惟我不憚煩累,頻頻跋涉而來。此宿線實在不淺!思之令人無限動情。」一言及此,竟又淌下淚來。又道:『話然,煩您修書一封,送至那避凶之所。且慢,最好是您躬身走一遭,可好?」並君答道:「傳達尊意,事本容易。推如今要我復赴京都,實難從命。況且二條院我尚未去過呢。」黃大將言道:「派人送信,萬萬不可!老傳將出去,豈不有失顏面。哪怕愛宕山的高僧,不也因時制宜,下山赴京麼?雖有犯清規之嫌,然可成人之美,也是一種無量功德呵!」並君說道:「遺憾,俄身不積濟人德』呀!進京去為此事,洩露出去,怕要遺笑於人了。」她不肯去。意大將則再三堅決強請:「無論如何得勞你走一趟,這機會難得,後日我派車子接您。你先弄清她寓居之所。我決不使您為難。」說著滿臉笑意。老尼共君弄不清他心中真實所想,因此十分不安。轉念又想:「黃大將平時也是規矩之人,從未有過荒唐之事,料他甚惜名望,蓋不會與我為難吧。」於是回答:「既然你如此心決,我便去吧。其閉居之所離資哪甚近,尚煩您先去一信,否則,外人必謂我自作聰明,既已遁入空門,尚要做紅塵月下老,豈不有失體統。」意大將說道:「寫信不難,惟恐讓人譏議,以為『素大將愛上了常陸守之女』。何況那常陸守乃粗暴之人。」並君不禁笑起來,頗覺此人可笑可憐。垂暮時分,秦大將辭歸。臨走,他採了一束花草,又折數枚紅葉配在一起,準備送與二公主。他對二公主一向親近,只因是是女,才不過分親暱。皇上待他,如百姓待子般慈愛。對其母尼僧三公主也關心周至。故黛大將格外看重二公主,以之為至高無上的正夫人。他深蒙聖恩,又榮為駙馬,卻私下移愛他人,也自覺內疚。
轉眼約期已至。黃大將遣一貼心僕人,隨輛牛車去宇治接並君。他對那僕人道:「到莊園挑個忠厚者任護衛。」並君先已應允進京,此刻雖極不樂意,也只得乘車出發。她瀏覽山中美景,想起種種古詩,感慨不已。不久車子抵達浮舟所居三條院。此處確實冷僻,不見行人。並君甚是放心,令車子駛進院內,叫引路人傳言:「老尼並君奉黛大將之命前來拜訪。」隨即,一個曾伴赴徽進香的年輕侍女出來迎接,扶了養君下車。浮舟久居此荒僻地方,朝夕惟覺寂寞難耐。忽聞並君來到,興奮不已,當即叫人將共君迎人自己房中。她看著共君,想著她曾侍候先父,更有一種親近感。並君開口道:「自從那日見過小姐,暗自仰慕,無時敢忘。只因出家之人與世事斷絕,所以你在二條院二小姐處時我也沒去探望。只因此次蒸大將囑托再三,感其熱心,無奈勉強遵命,前來奉擾。」浮舟與乳母前日曾在二條院窺過黃大將丰姿,私下甚為美之。且又親聞其言:無時敢忘自己,故而倍覺感激。卻不曾料他竟突然托人來探望。
剛入夜,便聞輕輕敲門聲,聲稱來自宇治。並君料想乃黛大將之使者,遂令人開門。只見一車悄然入內。她正納悶,忽有人來報:「是特來拜望尼僧老太太的。」而所報名號印不是宇治山莊附近的莊園主。並君遂膝行至門口接見。此刻天空正飄細雨,冷風吹入門內,帶進已諳熟之奇香,始知來者乃黛大將。如此責人神秘出現,而此地毫無準備,四處亂成一團,眾人手足無措,直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蒸大將讓非君傳言:『哦推欲借此僻靜處所,向浮舟小姐表述衷情。」浮舟聞言,一陣慌亂,不知如何對答。乳母急切勸她:「他專程而來,豈可置之不理呢?暗地派人去常陸守哪內告知夫人吧。距此處很近的。」並君即道:「無須如此緊張。年輕人之間相互敘談也並無大礙,何況大將生性溫柔敦厚而又行事嚴謹。倘小姐不許,他決不會有輕狂行為。」此時雨勢略猛,天已全黑,忽聞值宿下人操東國方言報道:「東南邊的圍牆已塌損,甚不安全。這位客人的車子不要停在那兒,快些進來吧,要關大門了。」燕大將不慣那東國語調,甚覺刺耳難聞。於是吟唱著古歌:「漫天風雨行人苦,荒野誰家可庇身?」遂在那多風的簷下坐下。吟詩道:
「東亭門閉接草生,久立外雨不解情。」他以袖輕拂身上雨點,身上那濃郁芬芳隨風飄散,直襲諸東國鄉人鼻孔,令其驚訝不已。
此時已絕無理由推脫,只得在南廂設一客座,延請戴大將人座,浮舟不肯立即出來與他相見。眾侍女勉強扶她出來,將拉門關上,只留一條隙縫。素大將見了不悅,說道:「造這門的木匠好可惡!我此身尚未曾坐於此類門外呢。」不知為何,他竟拉開門徑直走了進去。他並不言及願她替代大女公子,僅說道:「自宇治邂逅,一睹芳容後,日夜相思至今。如此難以忘記,定是前世宿緣甚深吧!」浮舟容姿原本妍麗無比,章大將甚覺滿意,對她憐愛異常。
不覺便至破曉時分。外臨大路,但聞叫賣之聲嘈鬧不絕。黛大將聞聲想:黎明時分,那些商人頭頂貨物叫賣,模樣必定旮怪。於如此蓬門草舍中過夜,於他尚是首次,故覺得別有意趣。後聞值宿人各自回室中休息去了,便即刻喚隨從車伕,將車子趕至這邊門口來,自己徑直抱了浮舟上車。事發猝然,眾人皆驚詫不已,慌亂道:「眼下正值九月,不宜婚嫁,此不可呵!這可如何是好?」眾皆十分著急。並君也未曾料到,甚是同情淫舟,然而她仍勸慰眾人:「大將自有主張,諸位不必多慮。我深知明日才交九月節氣。」原來今日十三。並君又對意大將道:「今日我不再奉陪了。二小姐定會獲悉此事。我若不去拜訪,悄然來去,未免不周。」意大將覺得眼下尚早,即刻告知二女公子此事,似有不妥,答道:「你以後再向她致歉吧。今日去那邊,若無人引導,甚為不便。」他強要並君同去。又道:「須得再派個侍女去才是。」遂擇了浮舟一名叫侍從的侍女,與異君同去。而乳母及異君所帶女童,皆留在此處。她們皆不知所措。
人們初料這車將駛往附近某處,誰知卻徑直朝宇治駛去。調換之牛皆已備於途中、經川原,駛近法性寺,天才大亮。侍從悄悄窺視蔡大特容貌,被其俊美氣質驚呆,不由得傾慕起來,哪裡還慮及世人將對此作何評價。浮舟則因事出意料,驚嚇得神志不醒,兀自儲伏車中。燕大將見了忙溫婉致意:「是車太顛簸,作頗感不適麼?」說著便將她摟抱起來,擁於懷裡。此時旭日光輝從車前輕羅女袍上透射進來,車內鮮亮無比,老尼導君頗覺害羞。她想:「如何求得大小姐在世,讓我伴她作此旅行!只恨我長生此世,蒙此意外變故。」她心中不免悲切,卻要強忍,但又如何收藏得住?終使愁容顯露,淚溢不已。侍從見了甚是不悅,暗想:「這婆子真可惡!今日小姐新婚,車中帶個尼姑本已不吉,卻尚要愁眉苦臉,抽抽泣泣做甚?」她頗覺這老尼可恨又可笑。其實侍從哪知兵君心事,惟謂老太婆愛哭罷了。
董大將覺得浮舟委實可愛。但沿途觀賞秋景,懷舊之情頓生。入山愈深,傷感愈深,恍惚問如同沉浮霧中。他斜靠車壁冥思不已,長袖露於車外,重疊在浮舟衣袖之上。被山霧潤濕後,淡藍色衣袖襯著浮舟的紅色衣袖,色彩鮮艷生動。車下急坡時,方始發現,遂將衣袖收進。他不覺隨吟一詩:
「曉霧瀰漫浸清衫,新人惹愁思舊戀。」這詩句更使老井君啼泣不止,淚水濕透了衣袖。侍從愈發詫異,覺得老尼模樣真叫人難堪,一路上興高采烈,怎麼平生了這等怪事!章大將聽得非君忍禁不住的吸泣聲,自己也陪著落淚。卻又可憐浮舟,怕她看了傷。乙,便對她道:「多年來我屢次經過此路,是故今日忽生舊地重臨之感,不免有些傷懷。你還是起來看看這山中景致吧。這山谷很幽深呢?」使扶她起來。浮舟無奈,只得勉強撐起,將扇子遮了臉,羞澀地眺望山景。那眉目神情,果真肖似大女公子。只是端莊而過於沉重,稍有差異。冀大將覺得,大女公子既天真爛漫如孩童,卻又不乏深遠周全之思慮。是故他對亡人真是「戀情充塞夫地裡,欲避相思無處逃」了。
不久便至宇治山莊。戴大將想:「可憐啊!其亡魂若在此,此刻必定知我來到吧。我今日這些荒唐舉止,歸根究底,皆因為她呀!」下車後,黃大將欲讓浮舟安心休息,自己先避開了。浮舟在車中時,念及母親對他如何掛念,悲歎不已。然有如此俊美男子與她深情密語,甚覺欣慰,遂欲下車。老尼姑命將車停於走廊邊,方才下車。燕大將見了,想道:「此處又非我等久居之所,何勞你如此思慮周至!」附近在園中人聞知黛大將駕臨,爭相前來拜見。浮舟的食事概由老尼姑辦理。沿途荊棘滿目。此刻進得山莊,頓覺天地開朗,環境清幽。新修房屋設計合理,臨窗尚可觀賞山水景色。浮舟立刻便覺幾回來的積悶一掃而光。但∼念及自己結局難料,便又有些忐忑不安。燕大將忙寄信與京中母親及二公主。信中道:「眼下怫寺內部裝飾尚未完結。前日曾命我前來看看,今日恰巧大吉,便急忙趕來了。近來心緒不寧,加之這幾日乃出行忌日,便想藉機在此帶成兩日,事後即刻回京。」
燕大將閒居於家,姿態比出門時更為雍容。進得室中,令浮舟自覺寒顫,可室中無處躲藏,惟有悄然坐著。她的服飾歷來皆由乳母精心備辦,無不力求華美艷麗,卻難免仍帶些鄉村土氣。意大將見此不覺憶起大女公子常穿家常半舊衣服,丰姿反倒高雅自然。然而浮舟之發格外漂亮,髮梢甚為艷麗悅人。章大將看了,覺得美比二公主之發。他思慮其前途:我怎樣安置她呢?立刻將其收為妻室送入三條宮礎,顯然不妥。若然,定蒙世人非議,有損聲譽。倘若列入侍女之中,我又如何捨得?唉!左右為難,不如將她暫隱於這山莊之內。但如此,我又不能與她長相廝守,太令人難以忍受了。」他甚是傳愛浮舟,溫和誠摯地與她擺談,直至日暮。其間也談及已故八親王。歷敘舊事,興趣橫生。但浮舟總是小心謹慎,甚為羞澀,使得黛大將大為掃興。然而他又尋思:「這雖有些缺憾,但小心謹慎卻也不壞。日後我當逐漸教養。相反,沾染些村俗惡趣,品質不純,言行粗俗,那才真讓人遺憾萬分,更別說當大女公子的替身了。」他終於轉憂為樂。
素大將取出山莊中的七絃琴與箏來,料想浮舟對此道必一竅不通,甚覺可惜,遂兀自拂琴述懷。自人親王去世,蒸大將已久不於此奏樂,今日重敘舊懷,自覺極富佳趣。正乘興撥弦,心癡神迷之時,月亮清幽露臉了。他回想八親王總將琴聲奏得十分悠揚婉轉,猶如溫濕流泉一般潤澤身心,全無鋒芒畢露之處。於是對浮舟說道:「若你幼時與你父親、大姐一起生活於此,必會受到許多餐陶。想當初人親王氣度何等非凡,連我也覺得可敬可畏,仰慕不已呵!真不知你怎麼老住在那窮鄉僻野呢?」浮舟深感羞愧。淮一旁默然斜倚,玩弄白扇。從側面瞧去,肌膚潔白如玉,額發低垂如畫,神情竟是如此酷肖大女公子。蒸大將感動不已,更欲勤心教她絲竹之事,令她切合身份。遂問道:「這七絃琴你能彈麼?你生長東國,吾妻琴總會彈吧?」浮舟答曰:「我連大和詞也知之甚少,何況大和琴。」蒸大將沒料到她竟能如此巧妙作答,頓覺其才情不錯,更覺得置之於此乃一大失策。他已深覺日後相思之苦。由此可見,他對浮舟可是真心愛戀。他推開七絃琴,口中吟誦古詩:「班女閨中秋扇色,楚王台上夜舉聲。」那侍從雖生長於只知彎弓射箭之東國,聞此吟聲也覺得格外美妙,讚歎不已。可知她們見識也太淺了,並不懂得那詩中真意,只不過是歎賞吟聲的優美罷了。黃大將想道:「有那麼多好詩,我為何選那些不太吉利的詩句?」此時,受老尼姑差遣的人送來果物。一隻盒蓋呈上,幾種果物置放其間,下面墊了紅葉與常春籐。果物旁邊有一紙條,月色之下見上面塗有一詩。袁大將睜大眼睛,看得十分仔細,像急於想吃果物。老尼姑賦詩道:
「瑟秋雖剝細草色,昔年月華依清麗。」乃古風書體。黃大將看了,往事頓湧上心頭,感到既羞愧,又為之悲傷不已,也吟詩道:
「碧山綠水依故地,糖月新臨香閨人。」也並非什麼答詩,仍叫侍從傳給了老尼共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