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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7章 柯根 文 / 紫式部

    二月二十日前後,匈兵部卿親王親赴初做進香。他早有此打算,只是一直未能如願。此次決然前行,多半是因為途中可在宇治泊宿。有人道:「宇治」與「憂世」同音,此行不祥。但句是子卻不理會,認為此乃無稽之談。此次進香聲勢浩大,隨行之人甚多,其中不少是高官貴族,殿上人更不必言了。整個朝廷幾乎是傾巢而出了。六條院主源氏傳下來一處御賜山莊,現已歸屬夕霧右大臣,位於宇治河岸邊,別墅內部異常寬敞,景致優美。故將此處定為匈皇子前往進香與途中宿泊之處。因臨時發生不祥之事,夕霧右大臣聽奉陰陽師的勸告不便親迎旬皇於,便派人向他致歉。旬皇子。動中稍感不快,但聽說由蒸中將前來迎候,隨即高興起來。如此自己便可以托他向八親王那邊傳遞音信,所以反而感到稱心。想是句是子嫌夕霧右大臣向來過於嚴肅,與他親近不得。夕霧的兒子在大並、侍從宰相、權中將、頭少將、藏人兵衛佐等一同前來。

    旬皇子是今上和明石是後最為寵愛的人,世人也都特別看重。尤其在六條院中,因為他是由紫夫人撫養成人的,所以上下請人皆視他為主君。今日在宇治山莊迎候他,特別為他準備了一桌山鄉風味的盛筵,真是別具一格!又捧出各種棋類玩物來,讓旬皇子盡興玩了一日。匈皇子很少外出旅行,覺得有些疲憊,深盼能在這山莊多閒見日。他休息了一會之後,到了晚上,便命人奏樂,以資消遣。

    在這遠離塵囂的宇治山莊裡,夜闌人靜。那宇治冰冷的波濤聲,應和著這邊奏出的管弦絲竹之音,甚是悅耳。彼岸的八親王,與這裡僅一水之隔。絃樂之音隨風而至,聽來一十分清晰。於是,這樂曲聲便勾起了他對如煙往事的回憶,不禁自言道:「這笛音真是婉轉清幽!可惜不知是誰吹的。從前我聽過六條院源氏吹奏橫笛,覺得他吹出的笛音極富情趣,很是動人。但聽現在這笛聲,使人覺得有些做作,很像是源氏的妻舅致仕太政大臣那族人的笛聲。」又自語道:「我早已脫離了這種生活,與世隔絕,寄身佛門,欲忘身外之事,已有多年,恍惚地度著歲月。那逝去的日子早已和我絕緣。想起來真沒意思啊!」此時他便想起了兩位女兒的身世處境來,很為她們擔憂。心想:「難道就讓她們終身籠閉在這山裡麼?」又思忖道:「遲早要出嫁,不如許給蒸中將罷。但又擔心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至於輕薄之人,也決不能做我的女婿。」想到這些,便心亂如麻。加之此處沉悶寂寞,短促的春霄似是難捱的冬夜。至於匈是子在歡樂的旅途中,一覺醒來,早已無明,恐怕只嫌春夜太短呢!匈皇子覺得遊興未盡,便欲於此逗留幾日。

    正值仲春,此間碧空如洗,春雲暖暖。櫻花有的已經開始飄零,有的正在爭芳吐艷。河邊風拂弱柳,倒影映入水中,顯得優雅脫俗。這在難得見鄉村野景的京中人眼中,實在新奇,使人留戀不捨。蒸君不願錯失良機,意欲探訪八親王。為避人耳目,便欲獨自駕舟前往,卻又擔心有輕率之嫌。正在躊躇之際,八親王來信了。信中有詩道:

    「山風吹送神笛韻,遙聞雲霄仙樂聲。中間隔有滔滔浪,無緣逢見嬌嬌君。」那草書字體瀟灑,很是美觀。旬皇子對八親王早就心嚮往之,聽說是他的來信,便來了興致,對董君說:「這回信就讓我來代寫吧!」便提筆寫道:

    汀洲白浪重疊多,恰將兩岸相分隔。好風吹自宇治川,殷切惠通音訊來。」

    冀中將決定即刻前去拜訪八親王。他又邀集幾個有絲竹之好的人同行。一路吹奏《酣醉樂》,乘船直往彼岸。八親王的山在依山傍水,而臨水這一方又築著石階迴廊;沿石階可到達水面,極富山鄉情趣。眾人皆棄舟登陸,拾級而上,覺此山莊頗有意思。室內光景也不同於別處:竹簾屏風帶著山鄉特色,異常樸素典雅;各陳設佈置,也都別具一格。今日因為有遠客光臨,裡裡外外一塵樂《櫻人》改彈為壹越調,音色盡皆優美元比。眾人都想借此聽聽主人八親王操他擅長的七絃琴。但八親王卻只管彈箏,時而有意無意地和客人們合奏。眾人大概是從未聽過他彈箏吧,似覺他的箏音精妙優美,都為之動情。八親王安排了頗富風情的山鄉式筵席招待來客。更有出人意料的是:有許多出身並不低微的王孫貴族。例如資歷很老的四位王族之類的人,個個穿戴整齊,奉進酒。想必是預先顧念到八親王家招待這班貴賓缺乏人物,盛宴帶有古風的鄉土方式。來客之中,不乏有私下同情住在這山鄉的女公子的孤寂生涯的人吧!尤其是留在對岸的句皇子,因他的身份地位,不能隨意行動,竟感到異常苦悶。他覺得這機會難得,忍耐不住,便命人扔到一技美麗的櫻花,差一個容貌姣好的殿上童子,連花帶信送去。信中寫道:

    「櫻花紛綻處,留連遊人戀。折擷花枝好,插鬢效君率。我正是『為愛春郊宿一宵』。」意思大抵如此。兩位女公子竟不知該如何回復,無所適從,心甚煩亂。那老侍女道:「這般倉碎,如若認真細看,便延誤回信,這樣反而不好。」大女公子便叫二女公子執筆寫道:

    「遊客賞春山,偶立土垣前。貪念春花好,故采楊鬢邊。你不是『特地訪春郊』吧!」筆法很是自然美觀。此時音樂從隔川兩莊院中響起來,遙相呼應。江風來回吹拂,彷彿有意傳情,令人甚覺音樂悠揚悅耳。

    皇上派紅梅籐大納言前來迎接句是子返宮。勾皇子無奈,只想另覓機會重遊。於是,大隊人馬浩浩蕩蕩返回京都。貴族公子盡皆遊興未盡,一路依依不捨,頻頻回首。此時櫻花盛開,群芳爭妍,春色無限美好。眾人乘著這一路春光,即興吟詩、和歌。為避煩瑣,不再—一舉出。

    旬皇子在宇治時心緒不寧,和兩位女公子通信也未盡心意,;動中甚是不甘。因此回京以後,不用黃君從中傳信,使經常寫信使人直接送往宇治。八親王看了他的信,對侍女們道:「這信還得回復。但不能當情書回,我想這皇子定然生性風流,聽說這裡有兩個小姐,便心生好奇,寫了這些信來開玩笑吧!」他勸女兒回信,二女公子便依父親之意回了信。大女公子是個矜持穩重的人,對於情場艷事,她是決不去關心過問的。八親王偏居山鄉,苦度孤寂的歲月,常常怨恨時光難逝,心中愁緒日漸堆積。兩位女公子年齡日漸增大,如今竟出落得如此花容月貌。這不但沒有給八親王帶來快樂,反倒更增添了許多愁苦和牽掛。他常想:「倒不如長得醜些,那麼埋沒在這山鄉里也不覺得可惜,我心中也就沒有這麼難受。」為此,他心中甚是苦惱。此時大女公子二十五歲,二女公子二十三歲。

    八親王坎坷一生,對塵世已無眷念。惟有每日虔心唸經誦佛,以求通往西方極樂世界。唯一令他牽腸掛肚的是兩個可憐的女兒。因此他的隨從都替他擔心,他們推想:即使八親王道心堅強無比,但到了臨終時想到兩個女兒,正念定會混亂不堪,從而影響到來世。八親王心中早有打算:一旦有一個稍為合適的人,不失我面子,且真心愛我女兒,即使不甚稱。已如意,我也可以將女兒嫁給他。可眼下還沒有見到這樣的人,只有幾個浪蕩輕薄兒,偶然知道我有兩個女兒,只是憑一樹興趣,便寫來求愛信。他們是不把我這沒落親王看在眼裡,故意來戲弄的。八親王最痛恨這些人,一向毫不理會。只有那位旬皇子,始終真心愛慕追求,不到手決不死心,這想必是宿世因緣了。

    這一年秋天,宰相中將餐君升任中納吉,在朝廷的聲望越發顯赫了,可是他依然愁緒滿腹。他多年來一直小蝦疑慮:自己的身世憲競如何?如今瞭解實情之後,反倒生出更多的愁苦來。想到他的生父因憂懼而死,便決心代父修行佛道,希望借此減輕他的罪孽。蒸君很可憐那個老齊君,常在私下照顧他。

    素君想起很久不見八親王,便動身前往宇治。此時正值初秋七月。京城裡還看不出些許秋意,但一到音羽山附近,便覺秋風習習了。相尾山一帶的樹木已經略見斑駁的紅印。山林深處,景色美麗而新奇。素君此次來訪八親王比往常更受歡迎。他向蒸君傾訴了很多心裡話,向他囑托道:「我死之後,請你在閒時,常來看看我這兩個女兒,請勿忘記了她們。」蒸君忙答道:「以前您早已囑咐過我,侄兒已記掛在心,決不懈怠。侄兒對俗世已無甚留戀,一生無所追求。世間的一切對我來講都如同浮雲,毫無意義。儘管如此,所托之事只要我尚有生息,便將牢記於心。懇請皇叔放心。」八親王感到無限欣慰。夜色漸深,月出中天,似覺遠山都近了。八親王專心念了一會經之後,便和蒸君閒談。他淒然道:「現今世間不知怎樣了。以前於宮中,每當此月明如晝的秋夜,必在御前演奏音樂,我也常常參與其間。那時,宮中把所有彈奏技藝高的人聚集起來,參與合奏。但此種演奏韻味不足,倒不及幾個技藝純熟的女御、侍女的隨意彈奏。她們在清靜的明月之夜奏出悠揚悅耳的樂曲,那琴聲特別動人心魄,耐人尋味。她們在內心裡雖不大和睦,但從不在表面上顯露出來。外表雖然纖弱,卻能扣人心扉。正因為如此,佛才說女子有深重的罪孽。就父母愛子的辛勞而言,男子是不大需要父母操心的。而女子呢,如果嫁了一個輕薄之人,即使是命運所迫,無可更改,為父母者還是要為她傷心。」他說的是平常人之事,但他自己哪裡又不懷著此種心情呢?尊君推究他的內心,便很是問情地。答道:「侄兒確已不再留戀世俗之事。自身也毫無一門精通的技藝。惟有聽賞音樂一事,卻實在難於捨棄。所以那位釋迦牟尼的弟子迎葉尊者,聞琴聲而忘威儀,翩翩起舞。」他以前聽到女公子們一兩聲琴聲,常覺不能展足,希望能再聽到。八親王想必是知道了他的心巴,便欲用女兒的琴聲作為他們互相親近的開端,所以親自走進女公子室中,懇切地勸她們彈。大女公子取過箏來,只略彈數聲便啞無聲息了。此時萬籟俱寂,室內甚為肅靜。天空氣色與四周光景都很動人。尊君心馳神往,頗有與女公子們隨意演奏之意。然而女公子們不願與他合奏,大約是有所顧忌吧。八親王道:「我現在讓你們熟悉一下,以後你們好自為之吧!」他準備上佛堂做功課去,臨走前吟道:

    「人離草庵去,日後荒蕪時。盼君勤惠顧,不負我此言。今日與君相見,恐是此生最後一次了。只因心中感傷,難於隱忍,對你說了許多有失體統的話。」說罷潸然淚下。蒸君答道:

    「我自長結契,顧拂此草庵。終身慇勤護,不敢負君言。且待宮中相樸節會之後,定當前來叩訪。」

    上次那個老侍女棄君不問自語,蒸君一直記於心中。待八親王上佛堂會後,便將她喚來,要她繼續敘述上次未曾說完的話題。月亮即將沒入山中,清光直瀉入室。帝內人影窈窕,隱約可見,兩位女公子便退入內室。她們見蒸君並非世間尋常的好色之徒,說起話來斯斯文文,有條不紊,有時便也適當對答幾句。勇君心中想起句皇子迫不及待地想會見這兩位女公子。而八親王如此誠懇地自願將女兒許給我,我卻並不急於得到,便覺得自己畢竟與別人不同。他想:「其實我並不是有意疏遠這兩位小姐。我和她們如此互相逼問,在春花秋月之時,又可以向她們盡吐哀愁之情與風月之趣,從而博得她們深切的同感。像這樣的女子,如果我將她們讓與了別人,也太可惜了!」他心中已將女公子據為己有了。

    黛君子夜時分告辭返京。他一想起八親王憂愁苦悶,擔心死期將至之態,深覺可憐,便打算在朝廷公務忙過之後再去造訪。旬兵部卿親王打算今年秋天赴寧治看紅葉,正為尋找適當機會而冥思苦他木斷地遣使送請書去。但二女公子認為他不是真心求愛,但也並不討厭他,惟將此信看作無關緊要的四時應酬之文,也不時回信給他。

    深秋時分,人親王心情愈發惡劣了。他欲照!回遷居到阿閣梨那清靜的山寺中去,以便專心念佛誦經。便將身後之事囑咐兩個女兒:「世事無常,生離死別,在所難免。如果你們另有可以慰情之人,也許他可以消減你們的死別之悲。但你們兩人到現在也沒有能代替我的保護人,把你們孤苦伶什地棄在世間,我實甚痛心!雖然如此,但倘被這一點世俗情愛所阻,竟使我不得往生,永墮輪迴苦海之中,也太不值了。我與你們同生在世之時,就早已著破紅塵,絕不計較身後之事。然而我總希望你們不光顧念我一人,同時顧念你們已故母親的顏面,切勿有輕薄的慾念。如若沒有深綠,萬不可輕信人言而離此山莊。須知你們兩人的身份,異於普通女子,要有在此山鄉終此一生的準備。只要主意堅定,目能安度歲月,尤其是女子,如能有耐性閉門索居,免得身受世人非議,弄得臭名昭著,實為上策。」兩位女公子不曾考慮到自己的終身大事,只覺得父親一旦不在了,自己是片刻也不能生存下去的。此時聽了父親這般傷心的遺訓,悲傷欲絕。八親王心中,早已摒棄一切俗世塵念,只是多年來和這兩個女兒相依為命,因此也不忍突然別去,但在女兒更是肝腸欲斷,實在可憐。

    人山便在明日,八親王便到山莊各處巡行察看。這本來是一所簡陋樸素的住宅,他暫在這裡棲身度日而已。但念自己死後,兩個女兒又怎麼能夠長久籠閉在此處呢?他一面暗自流淚,一面唸經,實在令人感動。他把幾個年齡較長的情女喚上前來,囑咐道:「你們要好好服侍兩位小姐,讓我放心離去。大凡出身本來低微卑賤、在世默默無聞的人,子孫衰微也是不足奇怪的。但在像我們這等出身的人家,別人如何看待雖可不顧,但倘過分衰敗,實在對不起祖宗,叫人萬分困苦。寂寞地安度時日,悄守家規,不墜家聲,則外間名聲可保,自己也問心無愧。如此,則意義實在非同小可。世間榮華富貴,終不能令人如意稱心。故切不可草率從事,讓兩位小姐委身與品行不端之人。」他準備趁大色未明之時入山,臨行前又走進女公子室中,淒然適:「我死之後,你們切勿過分悲傷。應該往開處想,常常玩玩琴箏。如意稱心之事,世間少有,故在此切不可執迷不悟。」說罷轉身而去,猶自頻頻回首。八親王人山之後,兩位女公子更覺百無聊賴,她們朝夕相伴,片刻不離,談道:「倘我們兩人之中少了一人,另一人如何度目呢?人世之事,不論現在將來,都是禍福無常,變幻不定的。萬一分別了,如何是好廣她們時悲時喜。不管遊戲玩耍或做事,都同心協力,互相慰勉度日。

    八親王原定今日圓滿歸來。兩位女公子望眼欲穿,盼望他及早返家。直到日暮,山中使者來了,傳達八親王的話道:「今早身體不好,不能返家。想是受了風寒,正在設法治療。但不知何故,內心似比往日更為惶恐,又怕不能與你們再見了。」兩女公子心中大驚,但憲競如何又不得而知,自是心急。連忙將父親的衣服添加上很厚的棉絮,交使者趕快送去。二三日後,也不見八親王下山。兩位女公子遣使去探問病狀,八親王叫人口頭傳話,說「並無特別重症,只是有些不適。倘若略有好轉,即刻抱病下山。」阿閣梨日夜守護,對八親王說道:「這病表面看來無甚緊要,但或許是大限已到。切勿為女公子之事憂慮!凡人命由天定,故不須放心不下。」同時逐漸開導他捨棄一切世俗雜念,又諫阻他:「如今更不可下山了。」八月二十日天色淒涼異常。兩女公子心中記掛父親的病,心中猶如蒙著濃霧,晝夜不散。一彎殘月破雲而出,照得水面明鏡般澄亮。女公子命人打開向著山寺的板窗,對著那邊凝望。不久山寺傳出隱隱的鐘聲,可知天色已明。此時山上派人來了,其人啼啼哭哭道:「親王已於夜半時分亡故。」日來兩女公子時刻惦記父親,不斷探聽父親病況如何。此時突然聞此噩耗,驚惶之餘,竟致不省人事。女公子傷心欲絕,欲哭無淚,想是早已哭干了,只管俯身在地。死別之事,倘是親眼目睹,則無甚遺憾,此乃世之常情。但兩位女公子不得見最後一面,因此倍覺悲傷。以前她們心中常想:如果父親亡故,她們便不能在世上生存。故醒來便悲輸號泣,只想一同隨父親去了。然而人壽長短自有定數,畢竟強求不得。阿間梨早受人親王囑托,故身後應有法事,都由他一手承辦。兩女公子要求道:「亡父遺容,我等欲見一下。」阿閣梨只是答覆遭:「現在豈可再見?親王在世之時,就早已言本不再與女公子見面。如今亡故,更不必說了。你們應該斷了此種念頭,務求適應此種心境。」女公子又探詢父親在山時的種種情狀,但這阿閣梨道。已堅強,不屑回答此種瑣碎之事。八親王很早就深懷出家之志,只因兩女兒無人照護,難忍離去,故生前一直和她們朝夕相依。終受其羈絆,一生始終木離塵俗。如今死別,則先死者的悲哀和後死者的眷念,都是無可奈何的了。

    噩耗傳來,中納言董君扼腕痛惜不已。人已別去,心中未盡之言不得而發。如今歷歷回思人勝無常之態,不禁失聲痛哭,淚如雨下。他想:「我和他最後一次見面之時,記得他曾對我道:『今日與君相見,恐是此生最後一次了。』只因他生性比別人敏感,慣說人生無常,朝不保夕之言,故我聽了此話也沒有放在心上。豈知不多幾日竟真成永訣!」他反覆思量,回首往事,感到追悔莫及,不勝悲傷。便即刻遣使赴阿閣梨山寺及女公子山在弔唁慰問。山莊中的光景好不淒涼,弔客惟有蒸君,竟無別人。兩位女公子雖感心煩意亂,此刻也被熏君感動。死別雖為世間常有,但在身當其事者看來,卻無法不深感悲痛。何況兩位女公子自此孤苦,無人相慰,傷心更是無以復加。蒸君深感同情,推想親王故後應做種種功德,便準備許多供養物品,送交阿閣梨山寺,山在方面,他也送去許多佈施物品,托付那老侍女辦理,關懷備至。

    兩女公子彷彿墮入永無天明的長夜中,轉眼已是九月。山野景色淒涼,一片枯黃,加之秋雨集靠,使人不覺黯然淚下,木葉爭相墮地之聲,溫濕流水聲,眼淚如瀑布般簌簌而下之聲,諸聲合而為一,淒婉哀感。兩女公子就在其中憂愁度日。眾侍女都很為她們擔心,生怕如此下去,將不久於人世,便不勝苦勞多方勸慰小姐。山莊裡也請有僧人在家念佛超度亡靈。八親王舊居的房中,供著一尊佛像,作為亡人的遺念。七七中鬧居守孝的人,平日出入此間時,都在佛前虔誠念誦。

    匈兵部卿親王也屢次遣使送信來弔慰。但兩女公子沒有心清回答此種來信!匈親王不見回信,想道:「她們對餐中納言並不如此。這明明是有意疏遠找了。」。心中不免怨恨起來。他原擬在紅葉茂盛之時赴宇治遊玩,賞葉賦詩。如今八親王已逝世,未使前往逍遙取樂,心中甚覺掃興。八親王斷七過了。包親王想道:「凡事總須適可而止。兩女公子的喪父之哀,如今想必淡然了吧?」便在一個秋雨集本的傍晚寫了一封長信,信中有一詩:

    「草露似清淚,日暮閒愁苦。鹿鳴秋山寒,寂處意何如?對此滿溫秋雨、淒涼暮色而無動於衷,未免也太不解趣了。值此時節,郊原的野草日漸枯黃,也可使人萬般感慨呢!」大女公子看罷信對妹妹道:「我確是不大識情趣的,已幾次不回他的信了。還是你寫吧。」她照例勸二女公子來回信。二女公子想道:「我不能追隨父親,卻於世上苟安偷生,哪有心思寫信!想不到哀愁苦恨,直至今日。」又不禁借然淚下,模糊不能見物,便推開筆硯,說道:『哦亦只能勉強起坐,無力動筆。誰言悲哀有限呢?我的憂傷苦恨是沒有了時的。」說罷悲泣不已。大女公子也覺得她很可憐。匈親王的使者是黃昏稍過到達這裡的。大女公子使人對他道:「天色已晚,木如在此留宿,明晨再走吧。」使者答道:「不敢從命。主人吩咐今晚務必返回。」便急著要走。大女公子頗感為難。雖然她自己心情並未恢復,但覺得心急不能讓使者空走了之,只得寫一首詩:

    「熱淚迷雙眼,濃霧鎖荒山。雞鹿牆外苦,泣人室內哀。」詩是寫在一張灰色紙上的。時值暗夜信筆所致,墨色濃淡不分,也就談不上寫得美觀了。只得信筆揮灑,加上包封,即刻交付使者帶回去了。

    此時風雨欲來,道路陰森可怕。但旬親王的使者有命於身,只管趕路。即便經過陰森可怕的小竹叢時,也不停轡駐足,而是快馬加鞭,不一會就到達官邸。匈親王見他渾身濕透,便重重犒賞他。隨即拆開信來一看,此信筆跡與往日不同,似覺更為老成熟練。兩種字體均十分秀美,此次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匈親王反覆細看揣摩,也不得而知,連覺也不睡了。侍女們都很疲倦,在一邊竊竊私議:「說等回信,所以不去睡覺。現在回信到了,看了半天還不肯睡,不知此信出自哪位美人之手。」她們大約是欲睡之故吧。

    次日朝霧還未散,匈親王便起身,又寫信到宇治。信中有詩:

    「霧裡失卻覓朋道,淒悲鹿鳴殊異常。我也和你們一樣的哭泣悲傷了。」大女公子看了信,想道:「回信過分親切了,不便回信。我等過去全靠父親一人蔭庇,幸得太平無事,平安度日。父親死後,我們能活到現在,也甚是不易了。今後一旦發生意外,略微輕率從事,則年來為我等日夜操心的父之亡靈,亦將不得安寧。」因此對於男女私情之事,不敢犯下一點差錯,便不答覆此信。其實她們並非視旬親王為尋常之人。他那瀟灑飄逸的筆跡和精妙恰當的措辭,確是不易多得的。不過她們雖然愛他的信,卻認為這男子高貴多情,自己實在難以高攀。因此她們想:「何必回信呢?但願於山鄉度此餘生吧!」只有對蒸中納言,因為來信態度非常誠懇,故這邊回信也不疏懶。雙方書信往來頻繁。八親王斷七之後,黛君親自前來探訪,兩女公子正在東室一間較低的房間裡守孝。袁君走近房間,讓老侍女並君進去報信。兩女公子想素君英姿勃發、光彩照人而自己愁雲密佈,暗淡無光,頓覺侷促不安,真不知如何是好。尊導真誠說道:「對我請勿閉口不言。應像親王在世那樣互相親信,彼此晤談。對於花言巧語的風情行為我是不習慣的。叫人傳言,使我言語難以達意。」大女公於幽然答道:「我等苟延殘喘,直至今日,實屬意料之事。然而惡夢永無醒期,心中迷亂不已。仰望日月光輝,也會不知不覺地感到羞恥。故連窗前也不敢走近去。」蒸君說道:「你們這樣也太過分了。居喪恭謹,確是出於一片深情。至於日月之光,只要不是自心貪求歡暢而出去欣賞,就不算罪過。你們如此待我,令我甚為尷尬。小姐。心中悲哀之狀正需要我來安慰呢!」侍女們說:「確實如此,我家小姐的悲哀之深切,無可比擬。承蒙設法安慰,美意實在不錯啊廣雖然只經過幾句淡然的談話,但大女公子心情逐漸平靜起來,也明白了蒸君的一片好意。她沒想熏君此次探訪只為對父親的舊交情而來,如此不憚跋山涉水之勞苦,遠道來訪,好意實在木淺。因此膝行而出,稍稍接近餐君。蒸君慰問她們的哀思,又敘述對八親王的誓約,語言非常懇切。燕君說話時並不趾高氣揚,故大女公子也不欲過於嚴肅。然而一想到今天和這不相識的男子親口交談,並且今後不得不仰仗他照顧,追昔撫今,竟感光比傷心失意。她只是輕言細語地敷衍了一兩句話。他從黑色帷屏的隙間窺見大女公於神色淒苦,萎靡不振,便覺得她實在可憐。想像她孤居山鄉寂寞之狀,又憶起那年黎明時分窺見其姿色時的情景,便情不自禁地吟詩道:「昔日嫩青蔥,已變枯黃色。料得居喪時,椎體獨影姿。」大女公子和道:

    「熱淚浸喪服,已成紅淵獲。孤單身影了,安居無尋處。正是『喪服破綻垂線縷……」因悲傷過度,末了數字競輕不可聞。吟罷,便退回內室去。黃君此時不便強留她,但競猶未盡,只覺惆悵木已,只得撒手而去。

    那個老侍女並君又出人意外地不問自言。她對黛君講了許多昔日今時可悲的故事。雖然她面容蒼老,但因她親見又詳悉那樁可驚可悲之事,故餐君並不討厭,親切地與她講話。對她說道:「我在孩提時代,先父深感人生於世禍福無常,虛幻可悲。故後來年齡漸增,長大成人後,對於爵祿富貴,全然不感興趣。惟嚮往如親王那樣閒居靜修的生涯。如今眼見親王亦辭世而去,愈覺人世之可悲,便欲早日脫離此無常之世,遁入空門,以修來世。只因親王這兩位遺眷孤苦無依,使我不得放心。我說這話,也許太無禮了。但我一定不負親王遺囑,只要我尚存一息,自會不辭辛勞,竭力照顧她們。雖然如此,但自從你把那件意想不到的舊事跟我說了後,對這塵世愈發不眷念了,只欲早日離去。」他邊說邊哭。並君哭得更加厲害,竟好久說不出話來。蒸君的相貌竟與柏木相差無幾。並君看了,便憶起了陳年舊事,因此更加悲傷,便咽難語,只管吞聲飲泣。這老侍女的母親便是柏木大納言的乳母。她的父親是兩女公子的母舅,官至左中奔而卒。她多年漂泊遠國,回京之時,兩女公子的母親也已木在人世。與柏水大納言家又已生疏,不便前往。八親王便收留了她。此人出身雖木高資顯耀,且慣當宮女。但八親王認為她為知書達理之人,便教她服侍兩位女公子。至於柏木的秘密,即便對多年來朝夕相處的兩女公子,也不曾有絲毫洩露。但囂中納吉推想:老婆子多嘴多舌,不問自說,乃世間常例。這並君不會輕易地向一般人說出,但一向對這兩位含羞性順的女公子無話不談,也許已經說過了。便覺可恥可恨。他不肯放棄親近她們的企圖,多半是為了不讓旁人知曉的緣故吧!

    八親王既不在了,不便留宿,菜君便準備即刻回京。他回想:「八親王對我說『今日與君相見,恐是今生最後一次了』,我當時認為決不可能如此,誰知不幸給他言中了。那時是秋天,現在也是秋天,曾幾何R月,而親王已撒手歸去,人生實在變幻無常啊!」八親王生前不像一般人那樣愛好裝飾,故山莊中一切皆甚簡樸,然而卻清潔雅致,處處饒有山鄉情趣。現在常有法師出入,各處用帷屏隔開,誦經念佛的用具依然保存著。阿閣梨向兩女公子啟請:「所有佛像等物,請移供於山寺中。」蒸君聽了這話,設想這些法師也將要離去,此後這山莊中人跡不至,留於此處的人不知將何等淒涼!不禁胸中痛苦不已。隨從人告之:「天色已很晚了。」他只得上車,適有鳴雁飛渡大宇,便賦詩道:

    「愁心苦勝漫天霧,哀雁似嗚世無常。」

    董君與匈親王會面時,總是首先提到宇治的兩位女公子。包親王以為現在八親王已謝世,可以無所顧忌了,便不斷寫信給兩女公子。但兩女公子不為所動,隻字不復。她們想:「匈親王以風流聞名於世。他一定將我們視為風流韻事之人。這人跡罕至的淒涼山在寫出去的回信,在他看來手筆何等幼稚啊廣她們心懷顧忌,所以不肯給他回信。她們相與感歎道:「唉!日子真是百般無聊啊!原知人生如夢,卻未料到不幸之事如此從天而降,令我們辭不及防。我們日常聽聞人世無常的事例,也都確信無疑。然而只不過是茫然地想起人生總有一死,不過早遲而已。如今回思往昔,悠悠歲月,一向無憂無慮,平安無事地過了多年。而如今生命全無保障,即使聽到風聲,亦覺淒厲可怕;看到素不相識的人出人門庭,呼喚問訊,亦覺心驚肉跳。可憂可怕之事實在不少,令人苦不堪言。」兩人含愁度日,成天眼淚盈眶。不覺已到歲暮。

    此時飛雪飄零,四處風聲鶴晚。兩女公子似覺這山居生涯現在才正式開始。有幾個侍女勸兩女公於振作精神,說道:「唉,這晦氣的年頭已到盡頭了。小姐快收起悲傷,高高興興地迎接新春吧!」小姐忖道:「話雖容易,做起來甚難啊!」八親王生前常去山寺中念佛,故當時山上也常有法師等來訪。阿閣梨掛念兩位女公子,有時也派人前來問候。他自己卻不便親到,因現在八親王已不在了。山莊裡人影日漸稀少,兩女公子知道這原是預料中事,也不免感到無限悵們和悲傷。八親王木在後,有些出身卑賤的山農野老,有時也來這山莊裡來探望女公子。眾傳女難得見到這種人,都驚奇地看著他們。時值晚秋,也有些山民樵夫打些木柴,拾些果實,送到山莊裡來。阿閣梨的山寺中,也派法師送來木炭等物,並致詞道:「多年以來,每逢歲暮必致送微物,已成定例。今年如果斷絕,於心有所不忍,故照舊例,務請賞收。」兩女公子便想起:過去每逢歲暮,此間亦必送供阿閣梨棉衣,以備他閉居山寺時御寒。法師偕童子辭了山莊,在極深的雪中登山回寺,在雪地山林忽隱忽現。兩女公子滿眼含淚目送他們。相與言道:「如果父親尚在,即使父親削髮為僧,如此往來之人也自然會很多。我們也不會這般寂寞,也不會不得見父親之面。」大女公子便吟詩道:

    「人亡路寂無人行,悵問松雪何遣情?」二女公子和道:

    「松上雪消復重積。人亡怎比雪再生?」此時天空又下雪了,使她們羨慕不已。

    黛中納言想起新年裡各種雜事頗多,沒有閒暇到宇治山川,便在年底提前來探訪兩女公子。路上積雪甚深,不見行人,蒸中納言卻不惜資體,冒雪人山探訪。兩女公子不勝感激,因此待他甚為親切,命侍女特為他設一雅潔座位,又命將深藏已久,但未染黑的火缽取出,拂拭一新,供客人使用。眾侍女回想起親王生前對餐君非常歡迎,便想一同共話舊事。大女公子總覺得和他會面不好意思,但又恐對方見怪,只得勉強出來會面。雖然不十分隨和,但言語比從前多了,也很得體,態度溫文爾雅。囊中納言意猶未盡,覺得仍不夠親切。轉念又想道:「這也太想入非非了。人心畢竟還是能改變的。」便對大女公子說道:「包親王甚是怪我呢。也許是我在談話中順便向他提及了尊大人對我的懇切遺言之故。或者是由於此人十分敏感,善於推量人心之故。他不止一次地埋怨我道:『我指望你在小姐面前替我美言幾句。而你反而在小姐面前說了我的壞話。』這實在令我感到意外!只因他上次來游手治,是由我引導的,故我未便斷然拒絕。不知小姐為何對他如此冷淡?世人都傳言句親王好色,其實全是誤會。此人並非輕薄之人。我只聞有些女子聽了他的幾句戲言,便輕率地委身於他。他內心卻輕視此種女子,便不再理睬她們。恐怕謠傳便是由此而起的吧!世間有這樣一種男子,凡事因緣而定。處世灑脫不拘,一味遷就別人,缺乏主見。即使遇有不稱心如意之處,亦認為此乃命中注定,無可奈何。嫁給這樣的男子,倒也有持久的。然而一旦感情破裂,便像龍田};!的濁水一般惡名遠揚。以前的愛情消失得全無蹤跡。此種事例並不少見。但旬親王絕不是此種男子。他用心持久。只要是稱他的心,與他趣味相投的人,他決不輕易拋棄,木會做始亂終棄之事。他的性情,我最為熟悉不過了。如果你認為此人可取,有心和他結緣。那時我將東奔西走,不辭勞苦,以便玉成其事。」他說得甚是真誠。大女公子知他所說指的是她妹妹,她只要以長姐代父母的身份作答便可。但她反覆思量,終覺難以答覆。後來美爾一笑道:「叫我如何回復呢?戀慕之言講得過多,這更使我難於作答了。」措詞溫婉,姿態甚是動人。蒸君又道:「但請大小姐以長姐之心,體諒我的一片至誠之意。適才我之所並不是關於大小姐自身的事。匈親王所屬意的,似乎是二小姐。聽說他曾有信來,隱約提及此事。但不知信是寫給誰的?又不知是准回的信給他?」大女公子見他如此探問,想道:「幸而至今沒有寫過信給旬親王。如若當時衝動,給他覆信,雖然無傷大雅,但蒸君說這般話,定會教我無地自容!」便默默不答,但取筆寫一首詩送給他。詩道:「君獨踏雪歷冰山,更無他人傳書柬。」董君看了詩說道:「如此鄭重聲明,反而顯得生疏了。」便答詩道:「雪川停摻覓佳侶,我當先授他人前。如若這樣,我便可盡力效勞了。」大女公子不曾想到他會說出這話,心中快快不樂,默不作答。蒸君覺得這位大女公子真是一位秀雅端莊的淑女,雖沒有神聖不可剛剛的模樣,但卻也不像時髦青年女子那樣嬌艷風騷。他推量其人的模樣,覺得自己理想中的女子正該如此。因此他木時尋機在言語中隱約表示愛慕之情。但大女公子卻無動於衷。蒸君自討沒趣,便轉變話題,一本正經地繼續談論往昔的舊事。

    隨從人催促動身:「雪夜行路實在不易啊廠董君只得準備回家。他又對大女公子道:「我四處察看,覺得這山莊實在過於孤寂了。我京中的邪宅,出入的人極少,像山家一般清靜。小姐倘肯徒居寒舍,我將不勝榮幸。」侍女們聽到這話,便笑逐顏開,都覺得能夠這樣甚好。小女公子看見這等光景,想道:「這太不成話了!姐姐定不會聽他的!」侍女們拿出果物來招待熏君,陳設頗豐。又拿出豐盛的酒餚來犒勞隨行從人。以前因蒙熏君賞賜一件香氣醒郁的便袍而聞名的那個值宿人,現在滿面虯鬚,面目難看,令人感到不快。黃君心念此人如何可供使喚呢,便喚他來前,問道:「近來怎樣?親王故世之後,你報傷心吧!」那人淚充滿面地答道:「正是呢。小人孤苦無依,全仰仗親王一人的庇護,如此安度了三十多年。如今即使流浪山野,亦無親王這樣的『大樹』可依靠了。」他的相貌變得更加醜陋不堪。蒸君叫他將八親王生前供佛的房門打開,走進去一看,只見到處蒙積塵土,只有佛前的裝飾依舊顏色未改。八親王誦經念佛時所坐的床已收拾起來,不見影跡了。他回想當年曾與親王約定:如若自己出家,當以親王為師。便吟道:

    「欲求柯根修行道,不料室空賢人亡。」吟罷將身靠在柱上。青年侍女們窺看他的姿態,心中讚歎不已。附近的在院是黛君讓人管理的。天色已晚,隨從人便去那裡,取些草料來襪馬。勇君全然不知。他忽見許多村夫牧子在隨從人的帶領下來了,想道:『可不能讓他們知道此事啊廠只說是為探訪老侍立異君來的。又吩咐並君,叫她好好照顧兩女公子,然後動身回京。

    冬去看來,目光明麗,河流也都解凍了。兩女公子依然心事重重,愁眉不展,自念如此傷。勵,不知為何竟能活到今日。阿圖梨的山寺裡派人送了些芹菜和顏菜來,並說是融雪之後在山澤中採摘的。侍女們便拿來做成供女公子佐膳的素菜。她們道:「山鄉自有特色,見草木榮枯而知歲月遞變,也是很值得高興的。」但兩女公子想:「有何值得高興呢廣大女公子便吟詩道:

    「如若尊君居深山,見籐定喜春來早。」二女公子和道:

    「青芹生長深雪清,欲獻親人何處尋?」兩人只是用此等吟和來消磨漫長時歲月。

    每逢時氣節令,黃中納吉和匈親王皆有來信。但多半為冗談,也大甚意味,照例省略不記。見櫻花盛開,匈親王便憶起去春詠「插鬢效村蜜」之詩贈女公子的往事。曾與他同游手治的公子哥兒們也都讚不絕口,說道:「八親王的山莊真有意思,只可惜無緣再訪。」匈親王聽了便賦詩贈兩女公子,以示不勝戀慕之情。詩曰:

    「去歲幸訪仙塵居,絢爛櫻花耀眼明。今春當折繁花枝,常香鬢邊伴我身。」兩女公子見他寫得揚揚得意。覺得很生氣,欲置之不理。但此時她們又寂寞無事,且來信十分精美,便勉強敷衍一番。二女公子便答以詩道:

    「櫻花自經黑墨染,孤影深鎖隔霄漢。今春欲析花枝者,何處能導迷離身?」她照舊毫不留情地拒絕。包親王每次收到的回信總是那樣冷淡,心中甚覺懊喪,卻又無可奈何,只得如此這般地責怪勇君不替他出力。素君心中覺得旬親王可笑,便裝作兩女公子的全權保護人模樣應對他。每次覺察到匈親王有浮薄之心,他必然告誡道:「你如此浮薄,教我怎好出力呢?」旬親王自己心裡也痛楚這一點,回答道:「我心中還沒有稱心如意之人,產生浮薄之心在所難免啊!」夕霧左大臣想把六女公子嫁與匈親王,但句親王拒絕了,左大臣十分不滿。匈親王私下對人說道:「血緣太近。何況左大臣嚴於律人,別人小有過失,也毫不留情。做他的女婿是困難的。」為此遲遲不允。

    這一年三條宮邸遭火災,成為灰燼。尼僧三公主便遷居六條院。蒸君為此相助忙忙碌碌,許久不赴宇治了。謹嚴之人的心情,自與普通人相異,最能忍耐持久。他雖然心中早已將大女公子視作自己的人,但在女方尚未明白地表示心許的期間,決不作輕率唐突的行為。他只管信守人親王的遺囑而竭誠照顧兩女公子,希望他的誠心能被兩女公子理解。

    這年夏天,天氣炎熱無比,勝過往年。蒸君料想11吐必然涼爽,便動身赴宇治避暑。趁涼爽,早晨從京中啟程,到達宇治時已是中午了。此時正值烈日當空,陽光眩目。蒸君叫值宿人把八親王生前所居的西室打開,便入內休息。此時兩女公子正住在中央正廳的佛堂裡,她們覺得離蒸君所居太近,似乎不宜,便準備回自己房間去。她們雖然悄悄地行動,但因相去甚近,這邊自然會聽到聲音。蒸君有些不能自禁了。他見西堂與正廳之間所設紙門的一端,在裝鎖的地方有一小孔,便把遮住紙門的屏風拉開,從孔中窺探。豈知那邊有一架帷屏,正好擋住了視線。董君心甚懊喪,正想退回。此時,一陣風來,簾子向外吹了起來。但聞一侍女叫道:「外面望得見呢!把帷屏推出去擋住簾子吧。」蒸君想道:「天下竟有如此笨的辦法!」心中很高興,再向孔中窺視,但見高的帷屏、矮的帷屏都已被推到佛堂面前的簾子旁。和這紙門相對的一邊的紙門開著,她們正從開著的紙門走向那邊的房間去。尊君首先看見一人走出來,從帷屏的垂布隙間向外窺視。佛堂外面尊君的隨從人等正在閒步納涼。她身著一件深灰色單衫,繫著一條董草色裙子。那深灰色被營單色一襯托,顯得鮮艷奪目,十分美觀。這也許與穿的人的體態有關吧!她的吊帶隨意地掛在肩上,手持念珠,隱在衣袖之中。身材苗條,綽約多姿。長長的頭髮垂在背後,比衣裾略高,發端一絲不亂,香軟濃艷,非常美麗。黃君只望見她的側影,覺得異常可愛。他此時覺得這個女公子的艷麗、溫柔、優雅之相,正和他以前隱約窺見的明石是後所生的大公主相似,心中讚歎不已。後來又有一人胰行而出,說道:「那邊的紙門外面窺得見呢!」可見此人用心精細,謹慎小心,其人品甚可敬愛。她的頭面和垂發似較前者高雅。幾個粗心大意的青年侍女答道:「那邊的紙門外面立著屏風,將客人擋住了,木會被窺見的。」後來的女公子又道:「如果我們被他窺見了,真難為情。」她不放心,又膝行而入,這樣看來那風度更加高雅了。同前人一樣,她身穿黑色夾衫,但溫柔嫵媚的姿態更勝,令人不勝憐愛。她的頭髮末端略疏,大約稍有脫落,著上了顏色中最美好的翡翠色,一絡級齊齊整整,非常美麗。她一手拿著一冊寫在紫色紙上的經文,手指比前一人纖細,可推知身之瘦削。不知為了何事,站著的那位女公子也來到門口,跺腳向這邊望望,嫣然一笑,令人甚覺嬌媚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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