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真木柱 文 / 紫式部
且說源氏太政大臣正歸勸髯黑大將,對他說道:「若將此事傳至皇上耳中,看你如何收場。我看眼下切勿走漏風聲才好。」但擦黑大將得意洋洋,毫不在意。玉堂雖為他擁有,但並非出自真心。她以為此乃並世冤緣,便整舊愁苦哀歎命薄,累黑大將亦有苦難言。但念及終成好事,姻緣非淺,又甚是歡喜。在他眼中,玉望是越看越嬌媚,實為心中理想伴侶,險些為他人奪去。如此一想,不覺有些心驚肉跳。便欲將替他援和的侍女養君當作觀音菩薩孝敬。然而玉望深恨務君,自此一直疏離她。並君不敢前去伺候,惟整日閉於自己房裡。為玉皇刻骨相思、備嘗苦戀之人,不計其數。真是陰差陽錯,那石山寺觀音菩薩偏要許她個並不相愛的人。源氏對此人也不如意,深覺惋惜。然而他想:「事已至此,多畝何用。既然內大臣等已許諾,我若反對,豈不見恨於播黑大將,於我亦為多事。」便舉行隆重儀式,熱忱接待新女婿。
累黑大將急欲早成好事,正忙於各種置備。可源氏認為玉望若毫不猶豫,貿然遷往夫家,必遭正夫人嫌忌,於她亦很不利。便以此為由,勸髯黑大將道:「你還得穩妥些,慢慢來,不可傳揚,務使你們二人均不受世人譏諷怨恨方好。」內大臣私下對人道:「我看進宮前先辦婚事反而穩妥,倘她急著進宮,又無特別保護人,處境定很艱難,又要讓人擔心。我固然有心成全她,可弘徽殿女御正受恩寵,教我如何打算呢?」此話言之有理:身於帝側,而恩寵不及他人,僅為一尋常宮女,終不得帝寵幸,到底是不幸的。祝賀儀式於新婚第三日夜舉行,源氏太政大臣與新婚夫婦唱和詩歌,極其歡洽。內大臣聞知,方曉源氏撫養玉望,確為一番誠意,內心甚是感激。此次婚事雖是秘密舉辦,但外人終會知曉,並加揣測。果然,不久便沸沸揚揚傳了出去,成為轟動一時的一件珍聞。後來冷泉帝也得知了。他歎道:「可惜啊!我們宿緣太淺。然既有尚待之志,何不依舊入宮呢?尚待自不比女御、更衣,即便出嫁亦未嘗不可。」
十一月,宮中祭典甚多,內侍所事務繁雜。典侍、掌侍等女官,屢屢入六條院請示尚待,一時玉暑房內賓客滿座,熱鬧非凡。惠黑大將白日也不回去,於此處東遊西逛,玉望甚是討厭。諸多失意者中,螢兵部卿親王最是傷心。式部卿親王之子左兵衛督除心中失意外,又因其姐被鬢黑大將遺棄,成為世人笑柄,放更為痛恨。然而回頭一想:事已至此,痛恨何益,倒反見其愚。髯黑大將本是舉止謹慎、行為檢點的忠厚之人,從無輕薄行徑。如今卻彷彿變了個人,為玉望弄得神魂顛倒,偷偷摸摸地刻意裝扮成風流絕代的樣子,眾看了無不暗覺好笑。玉望生性活潑,而今笑容盡致,鬱結於心。此事並非自願,已是眾所周知。然而她尚不知源氏太政大臣對此感想如何。又想起螢兵部卿親王的一往情深,以及風流倜儻的儀態,愈覺自己可恥可恨,因而對髯黑大將一直心懷怨恨。
世人曾懷疑源氏太政大臣以往對玉望別有所圖,如今證實了他的清白。他思量昔日懸崖勒馬之舉,尚覺自己雖有時任性,但畢竟未超越禮儀。便對紫姬道:「往日你不也懷疑我麼?」但他深知自己司撤本除,激情難耐時,不免任性行事,故情思仍未斷絕。一日上午,他見授黑大將出門未歸,便悄然來至玉望房裡。玉鬢近比心緒愁悶,神情頹喪。見源氏來到,只得掙扎起身,躲於帷屏後接待。源氏此次尤其注重舉止,言語亦與往常有異,大都是平日應酬之語。玉鬢早煩了那個粗俗的提黑大將,墓地復見源氏那雋逸姿態,不由憶起日下自己際遇,更是羞慚得低下了頭,眼淚簌簌而下。言談也逐漸變得溫柔親密了些。源氏將身倚於近旁矮几上,一邊說話一邊向帷屏內窺視。只見玉置儀容清爽,越發出落得可親可愛,比以往更覺嫵媚動人,百看不厭了。便想:「這等絕妙美人,卻拱手讓與他人,我真太慷慨了!」歎惋之餘,即賦詩道:
「未得同枕共錦貪,戀慕情懷銘於心。傳歎川上橫渡時,但看他人援手引產世事真難料啊!」說罷舉手拭淚,神態優雅。玉囊以袖遮面,答道:
「山川尚未渡,淚海身沉浮。殘軀成泡影一,散無跡蹤。」源氏道:「沉溺於淚海中,此念何其癡啊。姑且不論。那三途川乃必經路途,你渡此川時,可否讓我扶持你的指尖呢?」言畢淒然一笑。繼而又道:「如今你該看清了吧。於此世間,如我一樣至誠坦蕩之人,實不多見。如能知我一片心意,我便滿足了。」玉鬢聞此,內心異常悲切。源氏瞧她可憐樣子,便調轉話頭道:「皇上希望你能入宮,若不遵命,是欺君的。你且要為將來想想。女子出嫁後,常常不便擔任公職。我當初的安排,並非如此。可二條院那內大臣主張這樁婚事,我只得答應了。」言辭甚是委婉。玉量聞聽此言,既是感激,又覺羞愧,只管默默流淚不語。源氏見她這般感傷,亦不便再訴衷腸,僅將入宮事宜及準備事項等作了一番教導。看他那情形,是不會應允玉望遷至望黑大將宅院去住的。
髯黑大將亦不願玉髦入宮。他自有想法:不若乘此時機,將她從官中徑直接回自己府邸。便答應她可先入宮。然六條院畢竟不比自家宅院,出入極為不便,處處受到約束,感覺異常痛苦,迫切希望早日接五星回家。即日便動工將邸與修葺一番。宅內荒棄已久,許多設備須重新置辦。正夫人為他薄情寡義、喜新厭舊傷心不已,但他漠不關心。平素疼愛的子女,如今亦全不放於心上。倘是稍有幾分柔情之人,不論何事,亦要體貼旁人一片誠心,勿使他們受到傷害。可這位大將不同,他性格直爽,說一不二,做事任性而為,無所顧忌。因而常使別人痛苦不堪。他的正夫人人品並不差。論及家境,其父本為高貴親王,對其視為掌上明珠,世人亦十分尊敬,容貌亦為端莊俊美。近年不知因何禍作祟,竟有一鬼魂時常纏附著她,故常常失卻性情,近似瘋狂。置黑大將有意疏遠她,然而還是尊重她,將其視為高貴夫人。直至近日遇到玉髦方變了心,他深為玉量傾倒,常覺她超凡脫俗,容姿清麗,舉世無雙。尤其是世人猜疑她與源氏關係曖昧,而今證實了她仍是冰清玉潔,因而倍加珍愛。此亦是人之常情。
此事為正夫人之父式部卿親王聞知,憤恨說道:「豈有此理!如若接那俏麗女子進府,將我女兒置於一邊,豈不讓世人笑話?只要我未死,我女兒定不能忍辱負重寄人籬下。」便將邵宅東廂房加以整飾,欲將女兒接回來。此女卻認為雖為娘家,但既嫁為婦,卻又重回依賴父母,終不是辦法。煩惱之餘,心緒更壞,以致臥床不起。她本溫恭馴良,心地純真,僅由於心病時常發作,常人便逐漸疏離。室內器物雜亂,塵垢厚積,幾無一清潔處,滿目一片淒涼。熟視了玉空居處的瓊樓玉宇,蒙黑大將走入她房中便覺難堪入目。念及多年夫妻情分,心中又覺憐憫。便對她道:「一夜夫妻百日思。何況你我多年夫妻,應當相互諒解,白頭偕老。你雖有病,但我並不嫌棄,一向對你照顧周到。但願你勿厭棄我。我們已有子女,無論何時,我是絕不會疏遠你。可你卻一直懷婦人之見,無端怨恨我。你尚未知我真心前,我不怪你,但眼下務請一時任我行事,且觀事態如何。岳父聞知此事,甚是憤怒,斷然接你回娘家,豈知如此做甚是不妥。不知他出於真心,還是欲借此懲戒我?」說完便笑起來。夫人聞聽此番言語,十分氣惱。而在哪內當差多年而身似測室的木工君、中將君等人聽後,亦皆憤憤不平。巧逢夫人近幾日精神恢復正常,故而傷心欲絕,答道:「你罵我昏噩無知,笑我怪僻,我罪有應得。但不許你提及我父!為了我而連累為父受人譏評,我心何安?你那勾當,我早已司空見慣,也不是今日方才見到,故不會再悲痛的。」說罷轉身不再理他,姿態甚是優美可愛。她本來身材小巧玲球,但因長期患病,更顯得慌忙不堪,一副弱不禁風之狀。一頭烏黑的秀髮,如今也是疏疏落落。再加久未核沐,淚雨常沾,愈覺可憐。她並不嬌艷,但酷似其父,倒也清秀;僅因病中又無暇修飾,故全無華麗之色。提黑大將道:「我安敢譏評岳父大人?你怎能說如此無禮之話/便用話勸慰她道:「近來我常去之處,似瓊樓玉宇,異常豪華。我等粗陋之人甚是不慣,總有自慚形穢之感。故欲將她接回家中。太政大臣乃當今顯貴,聲望頗高。玉髦乃他義女,故她遷來後,務請與之和睦相處,以免家醜外揚。若為太政大臣聞知,實在令人尷尬。你即使回娘家,我亦不會忘了你。無論如何,我倆情愛誰也無法斬斷。倘你斷然棄我而去,干你勢必為世人恥笑,於我亦當受眾人譏評。故請看在多年夫妻情份上,與我長相廝守,比翼齊飛。」夫人聽他如此說,便答道:「你的薄情,我並不在意。我之所悲,乃為父為此病而日夜憂慮愁苦,今又因被丈夫遺棄更為世人譏笑。如今有何顏面回去見他呢?你提及太政大臣家紫夫人,她本為我異母妹,幼年離父,於別處長大,如今卻做了我夫的岳母大人。為父對此極為不滿,於我卻並不介意,我只見你行動如何即可。」惠黑大將道:「夫人所言極是!可一旦你那毛病發作,一切麻煩都來了。此事紫夫人不知情。太政大臣亦將她寵如千金小姐,她豈能顧問我等蠻夫俗子?且她並未以義母自居。你們憑空猜測,若為她聞知多不好啊!」他於夫人房中呆了一天,談話甚多。
暮色漸起,提黑大將極不耐煩,恨不得即刻回至玉置身邊。不巧天又紛紛揚揚飄起雪來。如此寒冷之夜出門,旁人必然怪異。若眼下此人心生護恨,與我晉罵不休,倒可拂袖而去。可此刻她卻心平氣和、和藹可親。拋卻她又於心不忍。到底如何才好,心中猶豫不決。窗也不關,只望著庭中出神。夫人見他如此模樣,便催促出門:「真不湊巧啊,雪這麼大,路上怕難走呢!天色不早了,你還是去吧!」她知道情緣已盡,無可挽回。那神情尤其可憐。髯黑大將遵:「如此惡劣,怎樣出門呢!」但立即又道:「近幾日,那邊人尚不知我意,定要說三道四。太政大臣及內大臣亦將懷疑我的誠意,故我不得不去。其中苦衷,望夫人鑒諒。等她遷至家中,大家便可放心了。你清醒時,我定只憐愛你一人。」夫人輕聲細語答道:「若你身在家中,而心向外面,反使我更為痛苦;若你人於別處,而心能念及我,那我襟上的冰亦可消解了。」便取過香爐,將他衣服熏上濃香。而她自己身著久已不漿的舊衣,一副落拓不羈模樣,更顯寒他。那頹廢之相,叫人看了著實酸楚。由於時常以淚洗面,兩眼紅腫,容顏憔悴不堪。但此時髯黑大將真心拎憫她,故並不覺可厭。畢竟多年夫妻,想起昔日夫人種種好處,忽覺自己移情別戀,太薄倖了。然同時又感到玉鬢的戀情更為熾烈。便伸伸懶腰,長歎數聲,換上衣服,取過小香爐放入衣袖,再加些熏香。
換上質地華艷、柔軟得體的衣服,髯黑大將顯得神采飛揚。雖難與天下俊男源氏媲美,談不上風流絕代,卻也秀麗堂皇、儀態萬方。隨從皆於門外喊道:「雪已停了。夜深了吧?」他們不敢直言催促,裝作呼喚同伴,閒談中夾著咳嗽聲。此時中將君及木工君等都嗟歎不已:「人活一世,好沒意味啊!」她們躺著,相與談論。夫人也躺著,姿態甚是優雅,正苦苦沉思。突然,她站起身來,疾步走至大熏寵前,取出盛滿香灰的香爐,逕到輟黑大將身後,將香灰朝他頭上扣了下去。轉瞬間的事,誰都未曾料到。福黑大將不禁一怔。頓時呆若木雞。細膩的香灰粉撒人眼睛及鼻孔,弄得他暈頭轉向,看不清四周情形。他兩手亂舞,欲將香灰彈去,可全身都是,總也排不盡,只得脫下衣服。倘她未患病,作出此種行為,那真是荒唐至極,亦再無眷戀的價值。然而是為鬼魂附體,失去本性,使她被丈夫遺棄。身邊眾都同情她。她們亂作一團,忙替主人換衣。然而不少香灰滲入鬢髮叢中,又沾滿全身。如此模樣。怎敢走進玉是臥房呢!
惠黑大將想道:「雖患有心病,但此種行為,太過荒唐,以往未曾見過。」煩惱之餘,更憎惡夫人,適才那點憐愛之心也全然消失了。但念若將此事鬧大,恐生意外,只得強忍怒火。夜已更深,仍派人召請僧眾,為她祈禱驅邪,夫人正高聲怒罵,不堪人耳。滾黑大將聽了,深惡痛絕。這確實也難怪他。或許因祈禱法力,夫人一時如挨打,一時跌倒於地,折騰了一夜,東方既白,方疲倦睡去。此時望黑大將才稍作喘息,一心牽念玉貨,便寫信與她道:「昨夜此間有人突患暴病,幾乎喪命;再則大雪飄揚,行路艱難。徹夜思慮,寒氣透骨。未能前來歡敘,此情尚望見諒。但不知旁人將如何議論。」言語甚是直爽。又附詩道:
「紛飛雪花亂似心,雙袖如冰難獨眠。實在難堪……」信箋用白色薄紙,甚是工整,然而並無多少風趣。文筆倒還優雅,足見此人才氣不凡。可玉慧心底並無髯黑大將,巴不得他永遠消失,夜夜不來。此封戰戰兢兢的信,她看也不看,更不用說回復了。累黑大將見無回信,很是傷心,焦慮了一天。
次日夫人甦醒,狂態依然未減,樣子極其痛苦。便繼續修法祈禱。累黑大將也暗暗祈禱:但望能平安無事,早日康復。他想:若未曾見過其正常時可憐可愛模樣,我決不會容忍至今。那樣兒實在令人惱恨2一到黃昏,他惦念王望甚切,急急準備前去相會。而此時他已是衣冠不整,形容誰修,不成體統。然無人替他取出漂亮泡子穿上,樣子殊為可憐。昨夜那施已有好幾處被燒破,襯衣亦染上了焦臭味,甚是難聞。這分明是與夫人鬧翻了。若玉置見了,定然不快。於是細心洗浴,刻意裝扮,木工君替他熏好衣服,吟道:
「寂寞獨居心如焚,胸中妒火灼破衣。你對夫人如此寡情薄義,我等旁人亦為此不平。」說時用衣袖輕掩其口,限波流轉。然而髯黑大將對此熟視無睹。只恨自己如何會看中木工君此種女子。此人命真薄啊!便回詩道:
「心中常悔恨,每逢惡疾時。怨氣如灼煙,炙破身上衣。昨夜那醜事若倡揚出去,我就聲名掃地了!」歎息連連,便出門而去。進入玉堂房中,方覺僅隔一宿,見她愈發嬌艷。遂更為愛她,而於別的女子概不留意。每每想起家中之事,便心煩意亂。敢將自己長久關於玉望房中,再無回家之念。
再說他家中連日修法祈禱,可那鬼魂仍糾纏不休,弄得雞犬不寧。惠黑大將聞知,心想此刻若回去,定然生出事來,遭人恥笑,恐懼之極,越發不敢歸家。後來雖偶爾歸家,也僅宿居別室,將子女叫來安慰愛撫一番。他有一女,年方十二三歲,且有兩個小男孩。近年來,他雖對夫人日漸疏遠,但總將她視作高貴的正夫人。而今情緣已盡,眾侍女均為夫人感到悲傷。
夫人之父式部卿親王得知此事,說道:「由此看來,他已拋棄了我女兒。若再沉默,我親王臉面將擱置何處?豈不為世人恥笑?只要我活於此世,定不讓女兒受如此之氣。」便即刻派人接女兒回來。夫人情緒已定,正自憐不幸,忽聞父親派人來接,想道:「此等絕情之人,我留有何用?與其被他遺棄,遭人恥笑,不如我就此回去。」便應允立即回家。來接之人乃是她三位兄長:中將、侍從及民都大輔。另一兄兵衛督,職位稍高,行動不便,故未能前來。車僅三輛。眾侍女早知會有今日。如今果如其然,想起日後即將與此邸宅訣別,不覺紛紛流下淚來。夫人悄然道:「我久未回家,此番回去,猶如旅居,用不了多少人。你們留幾人與我同去,其餘暫回娘家,待那邊安定後再說吧。」便各自收拾零星物件,準備搬走,弄得毛內雜亂不堪。夫人凡需要的用品,俱已整理完畢,以便運走。一時府邸上下,哭聲不斷,一片淒涼!
惟有三個孩子,不諳世故,正於院中德戲。夫人將他們叫來,說道:「為母前世造孽,遭此報應,對此世已無留戀!念及你等日後孤苦無依,我心便如刀割。今且帶你們至外祖父家。女兒守在我身邊,日後命運如何尚不得知。你們二男孩,還得靠父,以後要常回來看望他。可你們那鐵石心腸的父親,不將你們放在心上,日後前程定很暗淡。倘外祖父在世,你們將來亦有些出路。如今源氏太政大臣與內大臣掌權,他們聞知你們身世,定會鄙薄,於此世間立世是不易的。若拋卻紅塵,削髮為尼,那我死也不安心了。」說罷哭起來。三位孩子雖不懂此話深意,但也都蹩眉而哭了。幾位乳母聚於一處,相與悲歎道:「見古書中記,即便為父的平素慈愛,一旦有了新歡,也會拋棄前妻子女,何況我們大將,平日對兒子便很疏遠,徒留父親空名,日後想得到照顧,恐怕沒指望吧。」
天色漸暗,彤雲密佈,似要下雪,暮色一片淒涼。迎接的公子催促道:「天氣這麼壞,還是早些回去吧!」夫人只顧拭淚,茫然若失。那女公子平素最得滿黑大將鍾愛,她想道:「若沒了父親,往後怎麼過呢?今日若不能與他告別,此後恐無緣再見了!便俯伏於地,不願與母同去。夫人百般勸慰道:「你若不走,我可更傷了心!」女公子誰有嗚嗚哭著,定要等父親回來。然天色已晚,襄黑大將哪知家中變故?女公子倚於東面一真木柱上,望眼欲穿。這真木柱,是她與父往常親暱時倚靠的。今後將讓與別人,無限感慨,便將一張檜皮色紙折疊,匆匆寫下一詩,用管端將紙塞進柱縫裡。其詩道:
「匆匆臨別時,寄語真木柱。相傳多年情,莫忘銘於心戶尚未寫完,止不住又哭起來。夫人勸道:「算了吧!」便和詩道:
「使真木柱多情,緣盡人去豈能留?」隨身眾聽後,皆悲不自禁,平日熟視庭前草木,如今亦覺依依難捨。眾皆掩面啜泣。木工君仍留居邸內。中將君臨別贈詩道:
「巖畔細水可長住,鎮宅主君豈可離滬真是天有不測風雲。就此告別吧!」木工君答道:
「雖宿巖畔鋼水在,情緣淺短不長久。不必再說了!」言畢哭起來。夫人乘車別離評宅,想到往後無線再見,屢屢「回頭」凝望牆外伸出的「樹梢」,「直到望不見了」方止。並非依戀「夫家」,僅為生活多年,一草一木俱已熟知,安得不傷情呢?
式部卿親王正等女兒歸家,心中甚是煩惱。老夫人又哭又罵:「都怪你走了眼,平素將太政大臣視若親人,其實是你七世冤家!當初愛女欲進宮作女御,可他卻百般阻撓,有意為難。世人均以為他流放須磨時,你未表同情,故而懷恨於心。然而到底是親戚呀!他雖寵愛紫姬,卻無點滴恩惠旁及妻子家族。且一大把年紀,不知於何處領一身份不明的女子為義女。自己玩膩了,欲將她許配於一忠厚樸實的人,相中我們女婿,百般奉承他。如此輕薄行徑,怎不令人噁心!」她大罵不止。式都卿親王止住她道:「哎呀,你話怎如此難聽!萬萬別信口指責世人皆尊敬的賢臣!他甚是賢明,作此種報復,定經深思熟慮。惟我一人,因沾有煙親,故我前年五十壽辰,他的祝儀尤其豐隆,舉世盛稱,讓我們擔當不起。我常現為無上榮耀,不敢另有奢求了。」老夫人聞聽此話,愈是氣憤,極盡惡言,把源氏奚落一遭。此老夫人也真是不識抬舉。
且說貨黑大將於玉鬃處,得知夫人已為式部卿親王接回,想道:「奇怪!都成老婆子了,竟有醋意,動輒回娘家去。定是親王處事輕率,不然他不會斷生此念。」憶及兒女及旁人談論,頗為不安,便對玉警說道:「我家出了奇事呢。她回了娘家,這下我們倒落得清閒了。其實她性情甚好,日後你去了,她自會躲在一邊,決不難為你。可她父親如今接了她去,倘外人得知,定怪我薄情,我得前去解釋清楚,即刻便回。」他身著華麗外衣,內襯白面藍裡衣衫及寶藍色花綢裙,打扮入時,顯得儀表堂堂。眾皆覺此人與王髦般配。可玉囊聞得他家竟有此種變故,慨歎自身命薄,正眼也不看一下。
搖黑大將先回轉私邪。迎他的僅有木工君,向他懼告昨夜夫人離家時詳情。當聽至女公子臨行前切切盼他歸來,不忍離去的情景,素來心硬如磐石的他,也不禁簌簌下淚,模樣甚為淒楚。他道:「哎!皆因她神經失常,狂病不時發作,多年來我百般隱忍,可他們全不體諒,奈何!倘我乃專橫之人,定不可與她相處至今。別再說了,如今她已成廢人,位於何處不一樣呢?但幾個孩子,尚不知親王如何安置。」他歎息著,看那從真木柱縫裡取出的詩,文筆雖顯稚氣,但女兒那淒苦的心情確叫人憐憫,令他掛念更切。他一路抹著淚,來至式部卿親王府哪,可無一人出來見他。此地親王正勸女兒道:「你為何還要同情這趨炎附勢。見異思遷之人呢?他變心又不是此次,這我早有所聞。如今要他回心轉意,已無可能。你若再對他抱有幻想,你的病恐無好轉之日了。這般開導,實亦有理。震黑大將只得讓傳言於親王:「如此大事,切不可急躁。雖有些疏遠,未能常訴衷腸,疏漫之罪不可諒解,但已生有幾個兒女,又那般可愛,彼此尚可信任。故今次務請諒解。倘他日世人判我罪不可恕,再請黃罰我好了。」如此懇求,仍不得寬諒。他便求欲見女公子一面。可僅只出來兩位男孩,而不見女公子。長男已滿十歲,為殿上童,相貌端莊。雖不甚秀麗,倒也常得眾人誇讚,且已知情達理。次男僅八歲,甚是活潑清秀,相貌酷似其姐。羈黑大將愛撫地摸著他的頭,說道:「只要見到你,就權且見著你姐姐吧。」哽咽著與他們訴話。本欲求見親王,親王不見,僅說:「偶遇風寒,正臥床歇息。」髯黑大將覺得無趣,只好告辭出來。
父子三人共乘一車,一路閒談近日之事。願黑大將本帶兒子至六條院,而將他們帶回自家宅邸,自己卻欲去六條院,臨走時說道:「你們且住於此,日後也好來看望你們。」說罷便獨自去了。二孩子茫然無措地見父親背影遠去,心中極其難受,那孤苦模樣又使授黑大將添了層愁緒。但至六條院,一見玉望那美貌,千愁百結又舒展了。再將她的嬌妍柔情與自己那位怪異的正夫人相比,真乃天壤之別。自此便以前日拒於門外為由,與正夫人不再往來,音信亦絕。式部卿親王聞知,對他的薄情甚是惱怒,然惟有愁歎。紫姬也聞得此事,慨歎道:「那我也將替父親怨恨了,真冤啊!」源氏覺得對她不住,便安慰道:「人難做啊!玉囊一事,雖並非由我一人作主,但又涉及於我。如今是上亦懷疑與我有關,螢兵部卿親王亦怨恨我。事已至此,螢兵部卿親王本是寬宏大量之人,待弄清緣由後,定會消除埋怨。且男歡女愛等事,真相日後自會清楚。你父親也不會怪罪我們吧。」
連日發生種種煩心之事,尚待玉置更顯得鬱鬱寡歡,不再開朗了。髯黑大將覺得委屈了她,便用盡心思勸慰她。他思忖道:「她本欲進宮,若我不贊同而誤了行期,皇上怪下來,怎能擔當得起?太政大臣亦會責怪我,況前朝亦有以女官為妻的先例,何不讓她入宮去?」他如此一想,便於年節後送玉置進宮。
尚待玉竄入宮定於每年舉行男踏歌會的正月十四日,故儀式氣氛更為熱烈隆重。義父太政大臣及生父內大臣的親臨,更為碧黑大將增添了威儀。宰相中將夕霧亦前來祝賀,甚是坦誠。玉望諸位兄長如柏木等,亦乘此機會前來,精心看顧,關懷細微,實在可賀。承香殿東側為尚待房室。西側為式部卿親王家女眷居所。雖兩地僅隔一廊,然二人心有隔膜。一時宮內嬪妃雲集,競相搔首弄姿;滿目珠綠,繁華異常。而那些身份卑微的更衣很少於人群中出現。秋好皇后、弘徽殿女御、式部卿親王,及左大臣家眾女御,今日全來協助。參加的還有中納言之女及宰相之女。
今年踏歌盛會規模宏大。前來觀賞踏歌的眾女眷及娘家人個個妝扮得花枝招展。連皇太子之母承香殿女御亦親臨盛會。她衣著絢麗,花團錦簇。年僅十二的皇太子,繡衣錦裳,服飾亦是人時得體,踏歌隊所行路徑是先赴御前,次至秋好皇后宮味,然後前往朱雀院。按例本應再赴六條院,但日辰已晚,恐不便捷,故免去了。隊伍自朱雀院折回,途經皇太子宮時,天已微明。迎著東方源俄而泛白肚魚的晨曦,踏歌人意興正酣,不禁齊聲唱和起《竹I!I》。嗓音清脆、儀態流灑的內大臣家四五位公子,亦加入合唱,歌聲悅耳動聽。內大臣正妻所生的太郎君,為殿上童子,平素深得父親寵愛,容貌亦甚英俊,與髯黑大將的長男相仿。尚侍心想他為異母弟,對他自不一般。
玉望眾侍女的衣著服飾,色彩及樣式雖無新穎之處,但此時亦顯得格外華麗人時,足可與恨居宮廷的宮人媲美。玉置與眾詩女皆欲多呆些時日,細心品味此間歡樂。各處犒賞踏歌人的禮品亦自是不同一般,尤為玉皇所贈的棉絮式樣新穎,極富情趣。踏歌人亦於此處休想,氣氛熱鬧非凡。他們的酒筵本有定例,此次經髯黑大將指示,故格外豐盛。他也留居於宮中值宿所,此日頻頻派人傳言於尚待道:「入宮任職,甚教人擔心。惟恐君際此間變心,故請今夜返歸本邸。」雖傳數遍,但玉置仍置之不理。眾持女皆勸他道:「太政大臣吩咐:『入宮機會難得,匆忙辭去豈不可惜?務使皇上歡心,得其許可,方可離去』今夜退出未免太早了。」貨黑大將極為懊喪,道:「這般多次勸請,怎奈她終是不聽,咳廣言畢,連連歎息。
再說那螢兵部卿親王,是日於御前奏樂,總無法安定神思,玉祭窈窕身姿總縈繞於腦際。恰逢摸黑大將前往近衛府公事室去了。他便急書信一封,盡述情懷。使者將信遞與侍女道:「此為親王差人送來的。」傳女將信呈與尚待。玉童毫不在意啟開,見信中寫道:
「深山蒼蒼茂樹上,雙棲呢響比翼鳥。羨妒愁煞孤單客,芳春悲苦纏獨身。已聞得嚶鳴聲了。」玉堂心中大為不悅,但已羞得滿面紅暈,更不知如何處置。忽聞皇上駕到。適時明月當空,朗照皇上清麗龍顏,她才覺皇上甚與太政大臣肖似,幾無分毫差異。不由心中納悶:「如此俏麗美男,人世真有二人?』(想至源氏平日雖對她恩惠深厚,但居心不良。眼下此人,倒無惡意。皇上慈顏悅色,委婉訴恨,怨她誤期入宮。玉望甚是窘迫,僅以袖掩面,緘默不語。皇上道:「你沉默不言,叫我如何是好?我特科你為三位,以為你能知我意,可你充耳不聞。你原有此等習痺啊!」便贈詩道:
「依心思我戀慕苦?紫衣倩影今始見。你我宿線深厚,無過於此了。」說時神采飛揚,儀態瀟灑,見者莫不慚愧。玉堂見他肖似源氏太政大臣,心亦安定了,遂吟詩作答。意即入宮尚未建功立業,承蒙加封三位,今此不勝感激。詩道:
「無故仰承聖主恩,紫衣賜賞無才人。日後定當報答皇恩。」皇上笑道:「說日後報恩,怕是托辭吧。若旁人閒話我不應與你相好,我倒想去評評理。」不覺有些怨恨。玉堂甚覺難堪,以為世上男子均有此種怪瘤。便告誡自己,日後斷不可對他笑臉相迎了。便沉下臉來。冷泉帝也不好再說什麼,想道:「來日方長,自會熟識的。」
不料此事傳人搖黑大臣耳中,令他大為擔憂,便急切催促玉髦回去。玉望也恐惹出事端,難為人妻,不直留居宮中。便編出種種令冷泉帝無可辯駁的理由,又由父親內大臣出面勸請,方許她離宮。臨行前冷泉帝對她說道:「此次退離出宮,定有他人嫌忌,不讓你再入宮來。我真傷』心啊。最初本有意於你,如今落於人後,要仰承他人鼻息,我已不如先前的文平貞了。」他言辭懇切,惋惜不止。昔日未見其人,便傾慕於她。而今即於眼前,更覺有傾城之貌。即便不曾有過此心,也要動情;何況傾慕已久,怎不留連?可一味強求,又恐為玉望視為輕浮而討厭他。只有故作風流優雅之態,與她訂立盟約,讓她心悅誠服。玉堂惶恐不安,想道:「『夢境迷離我不知』啊!」輦車早已備好。太政大臣及內大臣派來迎接的人正等待出發。夾於人群中的鏡黑大將,絮絮叨叨催促早些動身。冷泉帝面對玉髦,猶依依不捨,便憤憤說道:「監視如此嚴密,討厭!」便吟道:
「重重路遭雲霞隔,不聞嬌梅半縷香。」此詩雖非上乘,但玉堂見他吟詩時那優美姿態,頗覺情趣盎然。他吟罷又道:「本欲『為愛春郊宿一宵』,可顧念有人疼你,戀你之情更甚,你且回去吧。日後二人如何通信呢?」言語間顯出憂鬱情狀。玉皇好不感激,答詩道:
「非似濃春桃李艷,也可聞得一樓香。」其依依難捨的神情,使冷泉帝憐惜不已。終起身辭去,頻頻回首。
標黑大將欲當晚便將玉望迎回自家宅邪。但他一直秘而未宣,只恐說出,源氏不允。故行至途中他方說道:「今日我偶感風寒,身體極感不適,故欲急返家中,以安心靜養。但又不捨尚待離去,心分兩地,極望偕她同往。」此番委婉言語後,即與五望一道回家去了。內大臣認為連個儀式都沒有,未免太過倉促。又顧及僅為此事而大動干戈,定讓彼此心中不悅,便道:「隨他去吧,此事我也不便作主。」源氏得知,覺得此事蹊蹺,出人意料之外,可又不便阻難。玉望料及自身如海灘鹽灶上的青煙「隨風飄泊」,只得自歎命賤。而標黑大將歡喜異常,像玉堂是他盜來的一個美人。但不時對冷泉帝訪晤之事耿耿於懷。玉望為此很是增厭,鄙棄他的低劣人品,繼而不再理他,心緒更為惡劣了。式部卿親王因當時態度言詞強硬,後來弄得很為難。惠黑大將不再與他往來,便斷了音信。他已心滿意足,便朝夕不離玉髦。
不覺已過兩月。源氏想起玉望一事,甚為不快。他悔恨自己大意,竟讓榮黑大將將她接走。他深恐遭世人恥笑,唸唸難忘。思量玉望,心中甚為傾慕。他想:「固不可小視宿緣,可此事全因自己疏忽。」自此無論坐臥,玉堂的倩影總不時浮於眼前。很想去封閉談戲語的信。但一想到她身邊那粗俗魯莽的鬢黑大將,頓覺去信毫無意趣,倒不如理在心底。一日,傾盆大雨中更顯四周靜寂,源氏閒居家中甚感寥落,想起往日孤寂時,常赴玉髦室內,傾心暢述,愁悶頓消。那種種光景,實在留戀,便決定給她寫信。又念此信雖由右近暗中代轉,但還得防備她見笑,故所言不多,僅望玉警能領會他的心意。詩道:
「庭院寂寥深,春雨綿綿情。可知遙迢月,也思照故人。孤寂無聊時,回首往昔,遺憾甚多,可怎能—一盡述?」左右無人時,右近將信呈與玉髦。豈知她看罷信,便哭起來。她深深體會到:離別愈久,源氏那熟悉的容貌,自己依戀愈深。僅因他不是自己生身父親,不便當眾表白:「啊,我思念你,好想見她!」可心中卻尋思著如何方能與他見面,不由悵們。源氏雖曾多次對玉望另有所圖,她亦於心中惱他,但卻從未將此事告知右近。而右近已略有所知。但二人關係到底若何,於她也尚是個謎。回信時,玉望說道:「叫我回此信,好為難;若不回,又恐無禮!」便寫道:
「淚如綿綿雨,儒袖久不幹,一日十二時,思親露愁顏。拜離等顏,已歷多日。寂落之感,日漸趨增。承蒙賜書,好生感激。」措辭甚是謙謹。源氏展閱來信,淚流不止。深恐旁人生疑,故強作無事。滿腹愁緒,鬱塞於懷。想起往昔尚侍俄月夜,受朱雀院弘徽殿母后監視,那情景竟與此次相同。可此事近在眼前,其間痛苦世上少有。便想:「好色之徒,終是自尋煩惱。從此,決不再作煩心事了。且我與玉置,此種戀情本不應該。」強力隱忍,痛苦異常。便取琴欲撥,忽又憶起玉望那纖纖玉指。他便於和琴上清彈,吟唱「蘊藻不可連根采」之歌。神態之優美,若叫戀人見之,定要動心。自宮中一別,冷泉帝目睹玉髦芳容後,便唸唸難忘。那「銀紅衫子窈窕姿」的古歌,終日於他口頭懸念。他曾暗中多次寫信於玉髦。可玉髦自歎命苦,對酬贈作答之事,已覺無趣,故並未真心回復過。令她惦念的只有源氏太政大臣的恩惠,覺得無可報答,永難忘懷。
時至三月,六條院庭中紫籐花與校棠花競相綻放。一日薄暮,源氏睹視庭花,不覺想起玉望居於此邪時的諸多情景,便離開紫姬所居春殿,步入玉置曾居住過的西廳。但見像征玉望的律棠花於庭中竹籬垣上,疏疏落落綻開著,景色甚是優美。源氏隨口淺吟古歌「但將身上衣,染成桅子色」,又賦詩道:
「不覺迷失深山道,誰人已取井手香?
「雖不講心熬煎,時時夢攀林棠花。」『玉顏在目不能忘』啊。」歌聲縈繞耳畔,而聽歌之人卻不在身邊。值此時,源氏才不得不黯然確信,玉皇確已離他而去。源氏見此處鴨蛋甚多,便當作柑桔,巧編一適當理由,叫人送去。且附了封信,恐為旁人看到,並不詳敘,僅約略寫道:「當初一別,時隔尚久。豈料這般無情,憶及實甚悵惘。深知身困樊籠,不得自由隨往。想必若無特別機緣,定難再謀面,不由令人惋惜。」言辭甚是懇切。且附詩道:
「無覓巢中卵向去,不知誰握手掌初即便握得不緊,也令人生恨。」摸黑大將也將信看了,笑道:「女子既嫁夫家,若無重要事宜,即便親生父母,也不可隨意相見,何況太政大臣。他為何念念不忘,且來信於你訴恨呢?」他顯得有些憤慨,玉望甚是厭惡,也不當即回復,僅對他道:「此信我不可復。」他卻答道:「就讓我代為回復吧。」他提筆時,心中甚為惱恨。故答詩道:
「迷暗巢角藏此卵,區微之物誰來尋?你來信使人不快,我代筆作答,便附庸風雅了。」源氏看罷回信,笑道:「如此瀟灑的信,竟出自他之手,豈不是意料之外的事?」對望黑大將獨佔玉望,他甚是憤憤不平。
且說髯黑大將的正夫人,於娘家呆得愈久,心中愈是悲憤憂傷,終至神情恍惚,精神迷亂了。她不能完全與髯黑大將斷絕,故髯黑對她的照顧倒還周到,對子女亦很疼愛。他渴望見一面那位賦真木柱詩的女公子,可夫人斷不應允。女公子見親王邸內,眾人皆痛恨她父親,自知父女之緣必更為疏遠了,小小心靈不勝憂傷。那兩位弟弟倒可常出入於父親邪內,與他們敘談時,難免提及繼母玉空尚待:「她甚是疼愛我們,她那兒有許多新鮮事,整日快活得很呢。」女公子極其羨慕兩小弟,她自歎命薄:「為何我不是男子?若能如弟弟一般自由,多好啊*說來也怪,連小孩,都對玉皇親近。
十一月,玉量居然生了個男孩,模樣甚是討人喜歡。累黑大將更是欣喜無比,對母子二人照顧入微。父親內大臣聞訊,亦認為她女兒宿運亨能,喜不自勝。他覺玉祭儀容並不比平素深得寵幸的長女弘徽殿女御遜色。頭中將柏木也對身居尚待的妹妹格外親睦。但妒意猶存,以為她應入宮伴於帝測方顯榮耀。他見玉堂新生兒儀態端莊,說道:「是上正愁歎至今膝下無子,倘能為他生一龍子,不知何等光彩!」虧他能說出口。人居私邸,玉置照常可處理公務,故入宮之事,不再提及。如此安排,亦甚合理。
再說內大臣家那位女公子近江君,對尚待一職甚是羨慕,或許乃此人性情使然,近日她春心萌動,熱衷戀情。內大臣對此甚是擔憂。弘徽殿女御也顧慮她做出輕薄行徑,時時放心不下。內大臣曾訓斥她:「往後定不可到人雜的場所去。」她哪裡肯依,依舊出沒於人多之處。一日,不知為何喜慶,殿上眾多德高望重之人齊聚弘徽殿女御處。他們吹奏管弦,合拍吟唱,甚是閑雅。時逢暮秋,晚景清幽,宰相中將夕霧也在其中。此次他有別於常日,侃侃而談,毫不拘謹,眾侍女都認為他一反常態,不約讚道:「夕霧中將真出色啊!」近江君趁機技開眾,鑽了進來。眾持女急道:「哎呀,這怎麼行呢?」欲攔住她。可她回頭恨恨地瞪了一眼,昂然直入。眾侍女低聲議論道:「你們看,她又將出醜了。」近江君手指那世間少見的誠實君子夕霧,極力讚道:「你好啊!你好啊!」喧嘩聲此起彼伏,簾外亦聽得見。眾正叫苦不迭,聽得近江君爽朗地吟道:
「呼海無泊孤舟處,此話盼持身子來!你如『擁江上』那叫小舟』頻繁往來,『追求同一女』,這又何苦呢?突甚毫無意義啊!」夕霧甚感詫異:弘徽殿女御處怎有如此粗俗的女子呢?細一思量,豁然明瞭:定是那眾口皆傳的近江君吧。他甚覺好笑,便答詩道:
「風波惡侍女濤舟子苦,亦自不思停清邊。」令近江君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