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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2章 須磨 文 / 紫式部

    再說源氏公子屢經不甚如意之事,遂感世路渺渺,不知何往。如若強作瀟灑,隱忍以行,又恐將更遭不測厄運。便欲暫離京都,避世須磨。此處自古即為名人異士閒居之地,只是近世荒落下去,人跡罕至了。欲借往繁華之地,卻有違避居常理。遠離京都,又怎能忘懷故土與難捨之人?源氏公子左右為難,一時竟舉棋不定,沒了主張。

    前後思量一番,心中愈發悲哀。雖然京都這地方令人生厭,可一旦離去,又實在有些割捨不下。特別是那悲悲切切、愁眉緊鎖的紫姬,委實叫他痛心疾首。往常哪怕小別一二日,紫姬也寂寞不堪,他更是魂不守舍。何況此次分別,不知歸期。恰如古歌云:「離情別緒無窮盡,日夜翹盼再見時」。世事變化無常,此別或成永訣,亦不得而知。真叫人寸斷肝腸。有時又想:「不如讓其暗中隨行,可否使得?」但攜了柔弱無比的紫姬同行於驚風駭浪的荒涼海邊,甚不相宜啊!他便打消此念。孰知紫姬卻道:「即便奔赴黃泉,奴亦要伴君同往。」她怨源氏公子優柔寡斷。

    平素花散裡雖與源氏公子鬧居甚少,然因清苦生涯全托公子拂照,故其悲歎亦屬情理之中。其餘與源氏公子偶有一線,或曾往來而黯然神傷的女子更是不計其數。

    已出家為尼的籐壺皇后,雖恐世人說三道四,於己不利,便事事慎微,然亦常暗中傳情於公子。源氏公子想道:「若平日能有這番柔情,我定不負你!」繼而抱怨地想:「我為其所受煎熬,定是前世孽緣吧!」

    源氏公子未對外宣佈行期,僅帶七八位親近侍從於三月二十日後秘密離京。臨行前,亦僅寫了纏綿悱惻、語氣深長的幾封信,悄悄送至幾位摯友處,算是作別。其文彩之厚重,僅因本人心緒低沉而無意記述,實為憾事。

    行前二三日,源氏公子悄然到左大臣宮味。所乘為一陋樸的竹蓆車,外觀甚似傳僕所用,行動之小心,令人憐愛。外人見之,猶如置身夢境。進人葵姬所居舊室,頓覺好生淒涼!小公子的乳母及至今仍在的幾位舊日持女,此次與源氏公子久別重逢,無不欣喜異常,紛紛前來拜見。源氏公子神態頹唐,令學識淺陋的年輕侍女們也悲歎世態炎涼,一時淚眼朦朧。小公子夕霧生得眉目俊秀,聞父親到來,歡天喜地跑了進來。源氏公子一見,說道:「多日不見,尚還識得父親,真乖!」遂抱起放於股上,甚是愛憐。左大臣亦至,與源氏公子會晤。

    「我聞婿近來閒寂無趣,閉門不出,本擬前往訪晤,敘聊當年舊事。惟老夫病體不適,辭官還家,亦不再過問政事。倘以一老態之身,頻出內外,頗恐世間傳言,說我怠公急私。雖已隱身遁世,不問世事,然權臣當道,實為可伸,故而閉門修身。今聞愛婿管將別離,年老之身睹視此等橫逆,很是傷心。世途艱辛,無言以對2即便天翻地覆,尚難料到。今逢此世,簡直無以慰藉!」

    源氏公子道:「此等罪孽,盡皆前世報應。究其原因,實咎由自取。身無爵位,雖偶犯小過,亦當甘受國法。倘不自懲,而苟且存世,於外國亦為非法。況且我等之人,據說還有流配邊遠軍州的定例。罪當更重。若自恃無愧於心,泰然處之,實慮後患無窮,或將身受重辱,也不得知。為防患未燃,特告之我將先行離京。」遂將此舉—一俱告左大臣。

    在大臣既談起往日清分,桐壺院及其對公子的無限護愛,不禁老淚縱橫。源氏亦只得陪淚相對。惟有小公子無憂無慮,時而憤依外祖父,時而親見父親。此情此景,左大臣更為憂傷,歎道:「離世之人,我實難忘懷,至今尚有餘悲。但倘此人猶在,睹視此等橫逆,不知何等悲切!今捨命而去,克卻諸多愁苦,於我倒還安心。只是此地尚幼,若長期繞於我等膝下,不能得親父慈愛,例為痛徹之事。即便古人觸犯刑律,亦不當身遭如此重責。愛婿這不白之冤,想必是前世造孽。此等獄罰,於國外亦有其例,然必有因可循。如今之事老夫不甚明白,理由何在,實在惱人介

    在座亦有三位中將;與公子輪番把盞,至夜闌方散。是夜公子留宿於此。舊日侍女威來伺候,共敘舊事。其間有一個名為中納言君的,素日暗得公子寵幸,是日其不便直言,然內心自是悲切。源氏公子見這番模樣,心中亦暗暗憐憫。夜已入定,眾人盡皆安身息靜,惟有這中納吉君,正與公子隱隱私語。留宿此處,恐怕意在此人吃。

    天欲破曉,夜色尚濃,公子便準備啟程。時值殘月冷照,淒清蕭索,院中櫻花盛期已過,枝頭殘紅點點,淒艷可憐。霧漸籠罩,迷迷濛濛,渾然相融。這景致美於秋夜。源氏倚靠屋角闌干,沉浸於美景之中。中納言君許是親來送別,打開邊門,托坐門沿。只聽得公子道:「以往未曾料到,世間竟有如此變故!想起昔日歡顏歲月,盡皆等閒度過,甚為可惜。此番別離,恐難再相會!」中納言君緘默不答,惟有吞聲飲泣。

    老夫人特派小公子之乳母宰相君,向源氏公子傳一言:「老身本欲親臨與公子晤談,實因一時傷感,心緒紛亂,擬待心緒略定,再謀相見,豈知公子天色未曉便要匆匆出行,實在出乎意料。只可憐這孩子尚在夢境,可否待其醒來相送?」源氏公子聞之,淚盈滿眶,遂吟道:

    「遠浦漁夫鹽灶上,煙雲更似鳥過山。」聽來非為答詩。便對宰相君道:「天明登程相別離,並非傷心至此。今朝之斷腸,承蒙老夫人諒解。」宰相君道:「別離二字,從何說起,且叫人聞之總覺愁苦。此番別離,實乃傷心之至!」說畢聲淚俱下,悲痛欲絕。源氏公子便央告其傳言於老夫人:「小婿亦自有難言之隱,本欲面稟於母親大人,怎奈憤憤不平,難以言表。惟望見諒。幼兒正酣眠,吾不便見,倘令見之,定使我戀戀難捨。惟有硬起柔腸,於此告辭吧!」

    源氏公子臨出門時,眾侍女皆來目送。是時月薄西山,明輝漸轉。誰見月光下的公子,滿面惆悵,神情甚為清美。即便虎狼見之,也會垂淚,況且這些侍女皆為自幼親近之人,自不必說了。何況公子容貌優雅,實令人激動萬分。老夫人如此作答:

    「須磨煙雲不近浦,疑是幽魂遠相離!」哀思漸聚。源氏公子別後,滿堂上下皆泣不成聲。

    源氏公子返回二條院私邸,但見殿內侍女群集四處,似乎在恭候公子回歸。人人滿面倦容,彷彿一夜未宿。盡皆歎惋家道中落,世事難料。平素親近侍從,已全無蹤跡,定是為欲隨從公子,而與親友惜別去了。平素交情不深者,亦或貌合神離之人,盡皆遠避,惟恐得罪右大臣,日後留下把柄。昔日門庭若市,車水馬龍;如今淒涼冷清、只影隨行。是時源氏公子方悟世態炎涼,人情淡薄,感慨猶深。見塵埃覆蓋,鋪地欺席處處折疊,源氏公子不免想道:「如今我尚在家已這般荒涼,他日離後,不知何等破敗啊!」

    徑入西殿,但見方窗未並,許是紫姬正眺窗凝望,深育未眠。眾待女及女童皆在廊下小想,見公子回來,紛紛起身迎接。侍從們值宿裝束,來回穿梭。源氏見此,又不覺感傷:「只恐若干時日後,這些人皆難耐寂寞,匆匆散去吧!」素來不曾介意,而今觸目驚心。便對紫姬道:「昨夜辭行眾人,誤了時辰,故今晨遲歸,想必你沒有胡思亂想吧!入住京都期間,目是難捨難離。遠行之際,掛念之事,實在眾多,豈有閉門木出之理?想來世間,受人鄙薄,且遭唾棄,真是寒心。」紫姬僅答道:「除此之外,哪還有更大的橫禍呢!」其悲傷之狀,自與他人有別。只因其父兵部卿親王向來與她疏離,自小便附依源氏,且其父近來甚俱權貴,久疏公子,此次尤應前來寬慰。旁人見之,定然訕笑,紫姬亦深以為恥。遂想道:「當時不使父親知她下落,反倒落個乾淨。」

    豈料紫姬之繼母,兵部卿親王的正室等人卻傳言:「此女正當紅運,卻忽逢橫禍,足見其命賤。凡對她關懷之人,生母、外祖母、夫婿等,盡皆拋她而去。」蜚言傳至其耳,著實感到心痛,自此便與娘家絕了消息。此後無依無靠,命運甚是寥落!

    源氏公子循循寬慰道:「倘我離京後,朝中仍不赦免,多年流離,即便深居巖穴,定當遣眾迎娶廝守。此刻攜你同行,惟恐旁人指責。蒙罪在身,本不該見光明。再任性而行,罪孽必更為深重。此生我雖無過失,然遭如此不幸,定是前世惡行所致。且流刑攜眷屬,史無前例。此等曠世,命運多殞,尚恐禍殃枉加呢。」次日晨,於日上三竿之時,眾人隨行,離京而去。

    且說帥皇子及三位中將3來訪。源氏公子換畢衣衫,欲見時,卻道:「今我乃無爵之人!」遂身著貴族素裝,模樣反倒俊雅。如今形貌稍減,卻越發俊逸。欲整鬢髮,靠近鏡台,望見其中瘦影,亦覺清秀可憐,便道:「如今我甚是衰老矣!果真如鏡中那般麼?」紫姬淚眼源源,望望公子,愈加傷懷。只聽得公子吟道:

    「此身遠戍須磨浦,留得鏡影常伴君。」紫姬答曰:

    「秀秀鏡影若長在,菱花相視也慰心。」她喃喃自語,隱身於柱後,以掩淚跡。見她這般嬌柔無助,公子心中無限憐愛,頓覺平生所見女子,無一人能與之相媲。

    帥皇子安慰源氏公子一番,至日暮方去。

    再說那花散裡亦為源氏公子之事操心無限,常寄帛書慰問,此乃情理之中。源氏公子想:「事已至今,若不與其復見一面,她必恨我薄情。」遂定於當晚前去訪晤。卻又難捨紫姬,故至夜深才出門去。源氏公子深夜來訪,使麗景殿女御歡喜得忘形,忙說道:「蒙大駕光臨,實乃萬幸,寒舍如今亦列入數中了!」其欣喜之情,自不待言。此姊妹二人,平日甚是清寒,虧得公子多年蔭庇。眼下哪府已極為寥落,將來更是不堪設想。此時月光清幽,公子遙望院中景致,不禁陷入沉思。未來巖穴生涯是何種景況呢?教人好不惆悵!

    閒居西廂的花散裡料公子行期漸近,定不會前來了,正暗自傷懷。豈料值此冷月憐愛人憔悴之際,忽然幽谷傳嗚,錦衣飄香,源氏公子竟已悄然而入。她情不自禁屈膝前行,投於公子懷中。二人相擁而語,自是無限感傷,不覺天已微明。源氏公子歎道:「此夜何等短暫!這一別,能再相見否!昔日疏忽,閒度春歲,教我懊悔不及,而今我又成為世人閒談話資,更是心如刀割廠二人又憶訴些往昔歲月,至四下裡雄雞報曉。公子為憚人耳目,忙起身辭別。

    時逢殘月西墜,花散裡昔日常將此擬為與公子作別情景,適才又見,甚是憂戚。月色靜灑在花散裡的深紅衣衫上,恰如古歌所言:「袖下明月光,亦似帶淚顏。」她便賦詩:

    「孤陋衣袖暗月中,更斷清光復相臨。」源氏公子聞此哀怨之詞,已是憐憫萬分,惟有相勸,於是答道:

    「夜月明暗皆有時,人間沉浮何必憂?遙瞻前景,渺茫難卜。斬卻憂疑之淚,猶思緒黯然。」言畢,於暉光晨庵中揮袖而別。

    源氏公子返回二條院,收拾行囊,邀召素來親近且不畏權臣的忠僕,於府內上下—一佈置,分管館舍事務。並於其中挑選數人,同赴須磨。且所用器件,僅備尋常必需之物,亦不加修飾,務求儉樸。附帶些必要的漢文典籍。裝白香山文集的箱子及一素琴,皆並帶附。其餘奢華富麗的物件及服飾,一律省卻。宛若一山野俗民。

    府內持從人等及所有事務,一併托與紫姬調從。府庫莊園、牧地及各處券契,僅由紫她保管。此外眾多企康及藏室,則由一向親近的少納言乳母率親信家丁管理,另囑托紫姬適時協調。公子房內所寵待女中務君、中將人等,昔日雖怨公子情薄,但亦可時時見面,尚以慰藉。自此失卻倚托。再有何閒情?個個粉頸低垂,頹然不語。源氏便對眾人道:「總有一日,我平安而返。惟願等候的都供職於西殿吧!」命左右人等皆遷居西殿。源氏又據各人身份賜予物品,以作紀念。小公子的乳母及花散裡,自另獲精品。其餘眾人日常用度,亦皆安排周全。

    源氏公子顧念不已,修書一封送與眈月夜。信中道:「近來芳音沉寂,原屬情理之中,惟我行將別離,苦恨實是難喻。正是:

    往日相思徒流淚,今卻化作禍水源。這等子虛烏有之事,我卻木可避捨。」深恐途中被人開啟,故簡短附言。

    俄月夜看罷其信,已是悲慟不絕。雖強自忍耐,然雙袖難掩滾滾熱淚。嚶嚶咽咽夏道:

    「身若水泡浮淚河,未及相逢已先消。」筆跡甚為散亂,卻別有風趣。源氏公子為臨別前不能再會此人一面,惋惜不已。但又自慮:那邊與弘徽殿太后都是一派,痛恨自己的定然不少,這隴月夜想必亦存顧忌。於此只得打消再會之念。

    明日便是行期。是夜,源氏公子向北山進發,前往拜別桐壺院之墓。其時東方欲曉,月朗星稀。拜墓尚早,遂先去參謁師陸籐壺皇后。皇后安排源氏公子在簾前坐下,隔帝與他交談。兩人心意相通,自是深情無限。皇后首先提及皇太子的未來,表示出深切的關懷。這皇后容貌秀美,丰姿仍舊。源氏公子往日受她冷遇,此時百感交集,欲對她略申怨恨之情,然今日舊事重提,定會使她傷心不已,自己亦愈發煩惱,便忍了怨情,只說道:「我行至此般地步,實因犯下一樁違心之事,甚感不安。我身不足情,惟望太子順利即位,於願足矣。」此乃至誠之言。

    源氏公子一番懇切之談,使得籐壺皇后一時心亂如麻,無言以對。一想及前後繁雜之事,公子便傷心至極,止不住掩面而泣,那神情淒艷無比,許久才收淚道:「而今我即將前往拜墓,不知母后有何吩咐?」籐壺皇后心中悲傷不已,一時不能應答,只強作鎮定。吟道:

    「生者相別死者離,徒然焚修治殘生。」她心煩意亂,百感交集,只覺意猶未盡。源氏公子答道:

    「初送死者傷未盡,今又生離愁恨憎。」曉月隱沒後,源氏公子便前往謁陵。只有五、六位親近的僕役隨同;沒有車駕,皆騎馬前往。想昔日儀仗盛勢,真是今不如昔,一落千丈。隨從者皆愁眉苦臉。其中一兼藏人職的乃伊豫介之子、紀伊守之弟,曾任右近將監,是年本應加爵,卻因資茂拔楔時曾作公子隨從而被剝奪了官爵,很是失意,只得隨公子遠赴須磨。此刻於謁陵途中,望見賀茂神社下院,便憶起於投楔那日的盛況,頓時感慨萬端,遂翻身下馬,將源氏公子的馬頭拉住,吟道:

    「葵花艷時同輦游,社神今日也是恨。」源氏公子亦有同感。想當初他是何等風流倜儻,出眾超群阿!」便覺莫名歉疚。於是跳下馬來,膜拜神社,告別神明。並吟詩道:

    「身雖遠離浮名在,是非自有神明斷。」這右近將監原來多愁善感,聽罷此詩,亦覺正合心意,心想這公子委實可親可愛。

    源氏公子於皇陵前跪下,父是生前的種種情狀—一浮現於眼前。想到這位至尊元上的明主,也已與世長辭,不復相見,亦不能再聽到他的教誨了。公子心中無限思念與痛楚,千言萬語湧上心頭,止不住淚水長流。又憶起父皇臨終前諄諄的遺言,實在是深謀遠慮啊!

    墓道上雜草叢生。公子起身,踏革前行,也顧不得晚露沾農了。其時烏雲遮月,陰冷淒涼,樹影婆婆。公子欲離墓辭別,卻迷失了方向,只得退回,稽首再拜。但覺父皇面容,清晰可見,不禁毛骨悚然。遂吟詩道:

    「皇靈芝知應同悲,明月解人已入雲。」返回二條院,天已大亮,公子隨即又寫信與皇太子道別。此時王命婦正在宮中代替籐壺皇后看護太子,源氏公子便將信轉交與她。信中道:「離京在即,不能再訪,還望體諒。惜離傷別,見此便知,善為致意。」正是:

    「維隱只因時運盡,春來花發返都無?」此信附系一枝已調零了的櫻花上。王命婦遂將信送與皇太子,並對他說明信中情由。皇太子年事尚幼,亦覺此事鄭重,便認真閱讀。王命婦問道:「辦何回信呢?」皇太子答道:「對他道:『一刻不見,便覺思念無限。此次遠別,如何熬煎?」』王命婦想:「這答詞未免太簡便了。」頓覺這孩子好生可憐。又憶起源氏公子與籐壺皇后荒唐的戀情及諸多傷心之事。心想:「此二人本可安然度日,只因作繭自縛,以致苦不堪言。然而我也脫不了干係,當初怎麼充當了牽線的角色?細想起來,追悔莫及啊戶便在覆信上說道:「拜讀來書,甚覺無言達意。已將尊意啟奏太子。其傷心之狀。難以言喻。…」此信許是心情惱亂所致,有些不著邊際。又附一詩:

    「匆匆花事開又謝,明春願君返京華。一遇時機,必心想事成。」之後又向宮人談及公子的情狀,滿堂皆泣不成聲。

    凡與源氏公子有一面之交的人,見其今日鬱鬱寡歡,無不扼腕歎息;至於平日朝夕伺候之人就更不必言了。甚至連公子素不相識的做粗活的老婆子和洗刷馬桶的僕役,也因一向深蒙公子思顧而依依不捨,為不能再見他而悲哀。滿廷百官,皆關注此事。公子自七歲起就與父皇朝夕相處,奏請之事,無不准允。故此百富多蒙公子思德,無不心存感激。公卿、棄官等雖身份高貴,然仰仗公子之力者亦為數不少。其餘各等官員,更是數不勝數。當中也有些人,並非不知思德,怎奈眼下權臣專橫,不得已而心存顧忌,不敢親近公子。總之,與公子有關聯之人,皆為他的離去深深痛惜。他們私下議論有司之偏執,但轉而一想:捨身前去慰問,於源氏公子有可移益?遂佯裝不知。源氏公子正當失意,便感人情冷薄,世態炎涼,心中愈發哀傷。

    臨行之日,公子與紫姬平靜談心至日暮,按例於子夜啟程。公子身著布衣便服,行裝甚是簡陋。對紫姬道:「明月升空,我該出發了。你且走出門目送吧。今此一別,定會堆積千言萬語,無以傾述。以往偶爾小別一二日,亦覺郁仰不堪呢!」便捲起簾子,勸其到廊下。此時紫姬傷心不已,只得強忍眼淚,膝行而前,依著公子坐下。月光之下,更顯得丰姿綽約。源氏公於想:『躺我就此長辭,將她一人丟在這無常之世,不知其境渡將何等苦楚啊!」更覺難捨難分。但見紫姬已悲痛難禁,若再言此話,定然使她愈加傷心,便故作泰然自若,吟道:

    「身心若懷終身警,此番生離何足論。分離不會太長。紫姬答道:

    「癡心欲捨妾身命,應得行人片刻留。」源氏公子見她如此癡心重情,久久不忍離去。但恐天明後人多目雜,行動不便,終於硬著心腸啟程。

    赴江途中,紫姬的形貌始終不散,令公子惆悵不已。暮春晝漸增長,加之順風而下,申時許使抵達須磨浦。旅程雖不長,只因素無經驗,頗有新奇之感,便覺悲喜交加。途中經過一地,名日大江殿,荒涼異常,只剩幾株松樹。源氏公子即是賦詩:

    「屈原忠名垂千古,今朝別客歎渺茫。」海邊波浪迭蕩,源氏公子觸景生情,遂吟唱古歌:「行行漸覺離愁重,卻羨波臣去復回。」此歌原本家喻戶曉,但於此情此景,卻頗為相宜。諸隨從聽了無不動容。再回首,但見雲霧朦朧,群山隱約可見,恰如白居易詩中所言。而自己正是「三千里外遠行人』了。及此,眼淚便如漿水般滲出。源氏公子又吟詩道:

    「遙遙故鄉雲山隔,仰望也應共此天。」即景傷懷,好不辛酸。

    此次源氏公子在須磨的住處,與從前流放於此而吟「寂寞度殘生」的行平中納言的住處相距甚近。海岸稍遠處,是幽靜而荒涼的山地。自牆垣及種種房屋設施,均別具一格,與京中遇然相異。那茅草屋及蘆葦亭,別緻雅趣,與四周環境渾然相融。源氏公子想道:「此地與京中有著天壤之別,倘不是流放來此,倒另有情調呢!」於是憶起昔日的種種浪漫行徑。

    源氏公子召來附近領地裡的吏目,命其建造住所。並將同來的良清視作親近家臣,負責實施公子意旨而指揮吏目。如此這般,令公子感慨萬分。不久,房屋便拔地而起。又命加深池水,增栽庭水,心便漸漸平靜下來,但亦如在夢中一般。這攝津國的國守,以前是公子親信的從臣。此人不忘舊情,不時暗中加以照顧。這住處便日日人來人往,熱鬧起來。但終不似以前有情意契合的知音,仍覺遠離他鄉,心情亦鬱結難解。歲月無情,前途未卜。

    安定旅居,已逢梅雨時節。往事紛至沓來,又思念京中親人:「紫姬必愁苦不堪;太子近況如何;小公子夕霧照舊無憂無慮,嫁戲度回吧?」此外心中掛念之人還很多,便—一寫信,派人送往京都。其中給二條院紫姬及師姑籐壺皇后寫信時,常因淚眼模糊而一度擱筆。與籐壺皇后的信中,附有一詩:

    「無限愁容遷須磨,松島漁女意如何。愁歎不已,而今瞻前顧後,一片黑暗,正是『憶君別淚如潮湧,將比汀邊水位高!」』

    給尚侍俄月夜的信,仍由中納吉君轉變,便寄給這侍女。其中寫道:「追憶往事如煙,聊以慰藉。試問:

    無所顧慮思重敘,柔情聊君懷我無?」此外種種話語,讀者自可想像。亦送信給左大臣及乳母宰相君,托付他們好好照顧小公子。

    京中請人收到源氏公子的信,大多難以抑制悲傷。二條院的紫姬讀罷信,立時軟在床上,悲不自勝。眾侍女見此情景,也都愁眉緊鎖,莫能勸慰。再見到公子昔日慣用的器物,常彈的琴箏,聞到公子留下來的衣服上的香氣,股俄中便覺公子已仙逝。惟少納言乳母怕有不祥之兆,請北山僧都舉行法事,祈願平安大吉。那譜都向佛祝願兩樁:其一,願公子早日安返京都;其二,願紫姬消卻愁苦,早日康復。紫姬愁苦期間,譜都勤修佛事。

    紫姬為源氏公子置辦衣物時,那常禮服和裙子,皆為無紋硬綢,甚是怪異,令人見了悲歎。公子臨別吟唱「鏡影隨君永不離」時的形貌,始終不能消失。然而這猶如鏡中花,水中月,只得空自嗟歎。往日公子出入的門戶、常椅的羅漢松木柱,而今睹物思人,胸中甚是愁悶。縱是閱世歷深的老人,於此情此景也難免悲傷。況紫姬自小受公子撫養,視若父母,與公子親近無比。此番匆匆離別,自是耽於深深思念之中。倘使公子仙逝,則知事已至此,歲月流逝,自會漸漸遺忘。但如今並非永別,而是流放他鄉,歸期無定,不免令人牽腸掛肚,憂憤懣懷。

    師姑籐壺皇后時刻掛念是太子前程,自是滿腹憂傷。且與源氏公子有宿線,對此哪能無動於衷?數年來,只因深恐蜚短流長,所以行事步步小心。若將隱私略微洩露,定遭世人誹譴,故只得將情愛按捺於心。但凡公子求愛,大都作裝不知,不以為然。所以愛管閒事之人,於此事,卻終無話可說。今細細想來,能太平無事,半是因公子不敢輕舉妄動,半是由於皇后為避人耳目,極力掩飾。如今危險已無,但舊情難忘,難免流淚。於是她的回信,寫得亦較以前稍微詳細,其中有如此言語:「近日只是:

    居身菩提。猶恨,經年紅淚染袈裟。」

    尚侍俄月夜在回信中道:

    「世上眾目堪難防,心中間煞愁難解。此時可想而知,恕不詳述。」聊聊數語,寫於一張小紙上,夾在中納言君的回信中。中納吉君的回信則極盡尚待憂傷之狀,淒楚動人。源氏公子讀罷,頓覺眼眶濕潤。

    源氏公子給紫姬的信極為周詳,所以她的覆信中也有許多傷心之言。其中有一首詩:

    「海潮侵客袖,居人淚沾襟。若將襟比袖,誰重複誰輕?」

    紫姬所送的衣服,色彩與式樣都極為雅觀,甚合公子心意。源氏公子想:「不知她心靈手巧,遇事不俗,又這般雅麗,真乃意中人也!若無此變,如今我正好摒棄塵世雜念,斷絕牽累,與她安閒度日。」可眼下境遇,讓他又不勝四惋。紫姬的容顏時時閃現於眼前,晝夜不曾消失。相思深處,決計暗中迎她來此。轉念一想:生不逢時,舉世混濁,前生罪孽未除,豈可胡思亂想?便不再他顧,即刻齋戒沐浴,日日勤修怫事。

    左大臣在回信中言及小公子夕霧近況,甚是可憐。但源氏公子以為小公子有外祖父母照抄,且將來自有見面之日,對小公子並不十分牽掛。想來他思妻之念定比愛子之心更為煩惱吧!

    且說那六條妃子,於伊勢齋宮處。源氏公子也曾命人送信前去,她亦特地遣使送書來,措詞委婉,筆致優雅,自與眾不同。其中道:「足下居所,似非人世間。吾等聞此消息,恍若身於夢幻。細細思量,總不致長年客遊木思京都吧!然前世罪孽深重,恐相約之期,已遙遙無盡!

    寂寂須磨流放客,憐憐伊勢隱居人。如此萬般渾濁的世間,將來如何了結啊!」另有千般話語,別具一詩云:

    「君有佳期重返里,我無生趣永飄零。」

    六條妃子素多感悟,回信自是合情達意,春意秋思綿綿,盡傳淑女情懷。才華甚超常!

    源氏公子思忖:「此人本來可愛,我不該為那生靈祟人之事怨怪她。如今萬念俱灰,飄然而去。」至今憶及,惟覺愧意連連。以致收到她的來信,也覺得這使者甚為可愛,刻意款留兩三天,聽他講講伊勢情形。此為荒涼旅鄰,自可許這使者近身面稟。他年輕而聰明伶俐,見得公子儀容,心中驚歎不已,競致感激涕零。源氏公子與六條妃子的回信,言詞目不一般。其中一節道:「孤寂無趣時,常想念心切,先前若知我有流放厄運,定隨你同去伊勢。惟願:

    去罷伊勢別離憂,浪中小舟度此生。只畏:

    今生難訣愁和淚,又望須磨浦上雲。相見之期,渺茫難料。想來,好不叫人愁悶啊!」如此之類,源氏公子對往日情人,無不慇勤備至。

    那花散裡收得公子來信,亦甚悲傷。寫了長信回復,並附上麗景殿女御的信,源氏公子看過,興致難抑,甚為珍惜。他多次閱讀此信,尚覺可慰孤寂,卻又另增別恨。花散裡附詩道:

    「愁見滿階皆蔓草,忽又湧淚袖未干。」源氏公子讀罷,想像她那評內蔓草叢生之狀。無人照顧的生活一定淒苦不堪吧!信中又適:「梅雨淫淫,處處牆倒垣傾。」便命府中家臣,派領地內人丁前去修補。

    再說那尚待俄月夜,因與源氏公子私情洩露,傳為笑輛,羞憤難當,已頹喪不堪。右大臣素來疼愛此女,便屢屢向弘徽殿太后說情,又秦請朱雀帝。朱雀帝認為她並非有身份的女御及更衣,僅為朝中女官,便饒恕了她。這尚待苦戀源氏公子,闖下滔天大禍。幸而獲赦,依舊人宮侍奉。但她依然癡心傾慕這多情郎。

    隴月夜於七月裡返宮。朱雀帝向來寵幸她,便不顧外人譏議,依然留她在側伺候。不時向她訴怨申恨,且訂立海警山盟。其姿容儀態,極為雍容柔美。可肽月夜一心念及源氏公子。甚覺有愧於朱雀帝。時逢一日,宮中舉行管絃樂會,朱雀帝對她道:「源氏公子木在,頗感美中不足。況且比我思念更深的人,何其多呢!覺得世間萬物,盡都黯然失色了。」之後垂淚歎道:「我終究違背了父皇遺命!罪不可赦r」俄月夜也淌下淚來。朱雀帝又道:「我雖生於人世;但絲毫無趣,更不求長生。若我即刻死了,你如何想?倘你以為我的死尚不及領磨那人的生離可悲,那我的靈魂也要不安的。古歌道:『相思至死有何益,生前歡娛勝黃金。』此為不解來世因緣的淺薄之見吧!」他深感世事滄桑,但語態卻格外溫存。俄月夜更不勝悲,淚流滿面。朱雀帝便道:「如此,你在為誰流淚呢?」

    稍後,他又道:「至今你不曾為我生個皇子,實是憾事!本想遵循父皇遺命讓位於皇太子,可其間阻礙甚多,教人好不煩惱戶都因當時權臣當朝。朱雀帝年紀尚輕,性情柔弱,故不能隨意行令,痛苦之事極多。

    且說須磨浦上,秋風蕭瑟。源氏公子居處雖遠離海岸,但行平中納言所謂「越關來」的「須磨浦風」吹來的波濤聲,夜夜鳴響耳邊,淒涼至。此地獨有秋色。源氏公子身邊人少,且皆已入睡,推公子一人難眠。他將頭從枕上抬起,聞得四面秋風猛厲,濤聲漸高,如在枕邊。淚又消然湧出,浸潤了枕頭。他便起身,彈了一會琴。那琴聲自己聽了亦淒楚無比。便停下來,吟道:

    「離人泣聲入濤聲,哀聲疑人故國來。」哀思淒怨之聲,驚醒了隨從諸人,皆深為感動!不知不覺坐起身來,悄悄抹淚。源氏公子聽了,心想:「他們皆因我一人而離卻朝夕相親的骨肉,顛沛至此,受這般苦楚!不知做何想法?」甚覺歉疚。心想今後若長此愁歎,他們看了,必定更為傷懷。於是強振精神,晝間與他們談笑風聲,以排遣塵世煩憂。寂寥無趣時,且將各色彩紙粘合起來,作戲筆書法。又於珍貴的中國絹上漫筆描畫,妙趣橫生,貼在屏風上。身居京都時,只是遙想別人描述高山大海的雄姿。而今親眼目睹,頓覺這真真切切的山水之美,遠無法想像,便作了些優秀的圖畫。隨從人等看了皆道:「應召請有名畫家千枝與常則來替這些畫著色才好。」眾人頗覺美中不足,有些遺憾。源氏公子是個可親可敬之人,侍從們認為親近他便可擺脫塵世煩憂。因此常有四五個隨從與公子形影不離,以此為一大樂事。

    一日,庭中花木正艷,暮色清幽。源氏公子走到望海迴廊上,憑欄閒眺四周景致,其神態飄逸液酒。許是環境沉寂之故,令人幾疑身處仙境。公子身著柔軟的白綢襯衫,罩淡紫面、藍裡子的襯袍,外穿深紫色的尋常和服,鬆鬆繫著帶子,打扮甚是隨意不拘。念著「釋迎牟尼佛弟子某某」誦經聲,體態優美異常。其時海上傳來漁人說唱及划小船的聲音。遠遠望去,那些小船猶如飄浮於海面的小鳥,頗覺蒼寂。天空,-行寒雁淒淒哀鳴而去,哀音與槳聲融為一體,無法分辨。公子身臨其是,不禁念道:「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舉手拭淚,玉婉與黑檀念珠交相映襯,格外高貴雅麗。思慕故鄉戀人的隨從見了他這等姿色,皆以之聊懷。源氏公子即景賦詩:

    「早雁傍容聲哀怨,疑是伊人遣使來。」良清接著吟道:

    「征鴻非是昔日友,緣何聞聲憶舊時?」民部大輔惟光也吟道:

    「從來不管長征雁,今忽聞聲卻自傷。」前述的右近將監也吟道:

    「征雁長離鄉與井,幸得同群慰孤情。」我等倘離群,定將孤寂不堪了。」惟光之父伊豫守已遷任常陸介。他未隨父同往,卻隨源氏公子來此。心中雖有掛慮,卻佯裝無事。慇勤侍候公子,惟恐不周。

    時值明月當空,萬物按銀。源氏公子方記起今晚乃月圓之夜,更覺層層舊事襲上心頭。遙想那清涼殿上,眾人飲酒歡娛,不勝艷羨;南宮北鄖,定有無數寂寞人,望月長歎。凝想京都情狀,繼而朗吟:「銀台金閉夕沉沉,獨宿相思在翰林。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放人心。清宮東面煙波冷,浴殿西頭鐘漏深。猶恐清光不同見,江陵卑濕足秋陰。」,聞者無不淚涕漣漣。又諷湧先前籐壺皇后所贈之詩:「重重夜霧遮明月…」蹩眉長歎,相思不勝。往事歷歷,不禁嚶嚶淒哭。詩人勸道:「夜深了,望公子安息吧!」但公子仍滯留月下清輝中,吟道:

    「神京歸期造隔遠,清輝同仰亦慰情。」回想那夜朱雀宮中,與帝敘!日之時,其容貌與桐壺上皇,竟酷似莫辨。思慕之餘,又吟誦:「去年今夜待清涼,秋思詩篇獨斷腸。恩賜御衣分在此,捧持每日拜餘香。」方才入室就寢。昔日蒙賜的御衣,一直放在座旁,不曾離身。又吟詩道:

    「世間命究不恨人,前塵回首淚濕襟。」

    卻說太宰大或出守築紫,任期已滿,正值返京。隨行人馬甚眾。且女兒極多,不便陸行,因此自夫人以下,女眷一率乘船。一路覓跡覽勝,好不自在。須磨風景獨好,眾人嚮往已久。這回到得須磨浦,聞知多情郎源氏公子正滴居於此。那些芳齡女子,正值情竇熾盛,早就戀慕源氏公子才情俊貌,此刻雖籠閉舟中,卻已是紅暈滿頰,擔保萬狀。尤其那位五節小姐,曾與公子有線,見縴夫無情地拉過須磨浦邊,不勝惋惜生恨。聞得琴聲遠遠飄來,哀哀怨怨,與那彈者直教有心人淚湧不息。

    太宰大或遣使問候源氏公子:「下官出守外省,期滿返京,本擬先趨謁貴府,仰蒙指教。豈料公子竟棲隱於此,今日途經尊寓,惟感惶惶,心甚唱歎。急欲躬身請安,然京中故友至親,皆迎候於此。人眾目雜,且應酬甚多,交際煩擾,深恐不便。故爾先派愚子前來,他日當再親自奉謁。」使者乃大寬之子築前守。此人先前蒙源氏公子推薦,遂為藏人,因此對公子有感恩之心。今見公子落難此地,不勝傷楚,更為激憤。然此刻人多不便,未及洋敘,只得匆匆辭歸。臨別時源氏公子對他道:「自滴居此地以來,昔日親友,盡皆棄我。難得你特來看我。」對太宰大式也如此作答。

    築前守灑淚告辭,歸去稟覆父親,公子近況不勝淒涼。太宰大式及來此迎候的諸人聽罷,皆甚惋惜,禁不住齊聲痛哭。那五節小姐千方百計,派人送去一信:

    「琴擾心若船停纖,進退兩難君可知?冒昧之處,務請諒解!」源氏公子看罷,臉上頓生笑意,那神態俊麗可愛。遂回信道:

    「心若意似船停纖,應泊須磨浦上波!我這『遠浦漁樵』的遭際,當初確未料知啊!」昔日營公路遇此地,亦曾賦詩相贈驛長。驛長尚傷別這般,況五節小姐,乃多情女了,竟想獨留須磨哩!

    再說京中,源氏公子去後若干時日,自朱雀帝以下,掛念者甚眾。特別是皇太子,更是思之切切,常悄然抹淚。乳母見之,甚為憐惜。王命婦因詳知內情,更是悲傷。一向操心皇太子前程的師姑籐壺皇后,亦愈發鬱悶愁歎,惶恐木安。諸童子及一向親近公子的眾公卿,最初尚頻頻寄信於須磨,偶爾還附上極其動人的詩文相互訴懷。然因弘徽殿大後一向不滿公子,且公子又以詩文聞世,當下斥罵道:「朝廷罪人,不得擅自行動,即便飲食之事亦不例外。如今這源氏竟在流放地造起風雅宅邪,作詩譏謗朝政。居然還有人附和他,跟著『趙高指席為馬』。」一時惡言紛紛,諸皇子聽了,甚為驚懼,此後再不敢致書問候源氏公子了。

    歲月逝如流水。二條院紫姬自源氏公子去後,竟無片刻釋念。而東殿裡侍女皆已轉到西殿來侍奉紫她。這些侍女乍到時,並未發覺紫姬夫人的好處,皆想告退。日子久了,逐漸熟悉起來,才覺夫人不僅容貌姣好,且和藹可親,待人接物,周到誠懇,便都打消了告退念頭。紫姬偶爾也和那些身份較高的待女親切談心。她們私下裡想:「這位夫人能在請人中倍受寵愛,也不無道理。」

    話說源氏公子滴居須磨,思戀紫姬之心與日俱增,不堪忍耐,極想接她於此共度安閒歲月。然念及目前潦倒際遇,怎可再讓這心愛人兒同受苦難?思量幾番,忍痛打消了思念。這荒天野老,諸事與京迥異。源氏公子甚不習慣平民生活,頗感當前境遇怨屈。

    公子寓所後山中,常有人燒柴,因而時有煙霧塗繞室內。公子竟以為是漁夫燒鹽,甚覺納悶,便吟詩道:

    「但願京都諸好友,不絕佳音似柴煙。」

    不覺已是大雪紛飛的冬季。源氏公子仰望長空,帳茫間,胸懷無限蒼涼淒楚。於是取出琴來,命良清伴歌,惟光吹笛合奏。至得心應手時,更哀怨深切,竟致弦凝聲歇,眾皆抬手拭淚。源氏公子忽記起古昔遠嫁胡國的王昭君,料想若此女為自身紅顏知己,將是何等傷悲!忽轉念,倘若自己心愛之人被放逐異國,又將是何等結局呢?想到此處,彷彿真有其事,心中不勝淒涼。隨口吟道:「邊風吹斷秋心緒,隴水流添夜淚行。胡角一聲霜後夢,漢宮萬里月前腸。」

    此刻明月皎皎,旅舍清晰可見,清輝遍灑室中。雖身處斗室,卻可飽覽深秋夜色,可謂「終宵床底見青天』也。月漸西沉,無限冰寒。源氏公子不禁自吟管公「只是西行不左遷」之句。心中悲涼,又獨自吟道:

    「飄泊此身前途迷,月明羞見獨向西。」這一夜依舊徹夜難眠。東方欲曉,但聞百鳥齊鳴,和諧悅耳。便又賦詩道:

    「齊鳴曉鳥暖人世,愁人無寐離情淒。」是時隨從諸人尚在夢中。源氏公子躺著獨自詠誦。天色未明,即起床淨身,念怫誦經。隨從人等醒後見了,想見公子先前何曾如此嚴為整飭,更深覺公子敬愛,不忍捨之而去,即便片刻也不願。

    明三浦,離須磨只箭之遙。良清位於須磨,明石道人住於明石浦。因其女極為可愛,他便去信相求,不見女兒回信,倒得父親一信:「有事相商,勞駕來捨一敘。」良清暗自思忖:「女拒父邀,若空手而返,豈不丟盡顏面。」心裡怨怪,不再理會。

    這明石道人孤高自傲,堪稱當世無二。照播磨習俗,惟國守一族最為高貴,世人皆敬仰之。但明石道人生性怪僻,在他眼中,國守與常人並無二樣。故良清雖為前任國守之子,明石道人拒絕他也不足為怪了。且說明石道人求婿數年,仍沓無蹤跡,心中不免著急。此間聞知源氏公子滴居須磨,一陣竊喜,遂對夫人道:「源氏光華公子,才貌兼俱,乃桐壺更衣所生。因沖犯朝廷,業已遷居須磨。我想招他為婿,女兒若有一皆身份不被流放須,他豈肯屈有主張,快為自信,將屋子裝扮得雍容華貴,一心一意籌備女兒的婚事。

    去人再次勸道:「何必如此呢?就算他央明便大,又兒們漸丈嫁個流放之人,豈不太委屈了?倘若公子有心愛她,尚可考慮。可事實上根本不可能。」明石道人聽畢極為惱火:「在中國,在我國,滴成之事,並非稀有,但凡遇異傑出之人,滴成類事,在所難免。你道公子何許人?我已故叔父按察大綱言便是他已故母后桐壺妃子之父。這妃子貌美傾城,集後宮佳麗於一身,倍受銅壺帝寵幸。因而眾芳皆妒,以致憂惱成疾,不幸短命。能留下這英才公子,亦為萬幸。我雖非京中人,但同公子有這般因緣,量他必定應允。」

    再說這位鄉下姑娘,雖非大家閨秀,卻亦典雅端莊,靈秀非凡,氣度不俗。惟因出身低賤,常黯然傷懷:「王公將相之子,不肯俯就於我;身份相當的,我又決不肯嫁。若一日雙親先我而去,我將如何呢?唉,只有出家為尼,或者投海自盡了。」明石道人觀她為命根。每年兩度帶她去嚮往吉明神參拜。女兒也私下祈禱,希求明神賜福。

    春風又綠須磨浦,寓居卻荒寞寂寂。去年種的小櫻花樹也隱隱約約開花了。每當春光明媚之日,諸種京華舊事,引得源氏公子黯然神傷。二月二十過去了。恍惚間離京已有一年。去年惜別場景,此刻躍然眼前,好不傷悲!南殿櫻花,開得正盛吧?當年花宴上,桐壺院的音容笑貌,朱雀帝的清麗雅秀之姿,以及自己和詩吟誦之情狀,無不歷歷在目。睹今追昔,不禁吟道:

    「何日不思春殿樂,插花時節應重來。」

    正值百般孤寂,萬般無聊時,左大臣家三位中將來訪。這中將現已升任宰相,人品甚為世人敬重。但亦時覺世態炎涼,遇事便憶起源氏公子種種好處來。於是冒著獲罪的危險,毅然造訪須磨。二人久別重逢,猶劫後逢生,百感交集。恰是「悲喜同心,淚流兩不允」宰相觀公子居所,清幽明靜,真是「石階桂柱竹編牆」,雖極其簡樸,卻頗具中國風味。源氏公子身著淡紅透黃褂農,上罩深藍色便服及裙子,如同鄉間野民,模樣很是寒愴。然細下一看,卻極為清雅,別具風度。日常器具電毫不精緻。居室淺陋,由外望去,一目瞭然。棋盤、雙六盤、彈棋盤,皆為鄉野粗貨。看到念珠等供佛之具,想見他日常勤修佛法。飲食儘是田家風味,頗有逸趣。

    漁夫外出歸來,送些貝類與公子住膳。公子與宰相便召喚他進來,詢問生活情狀。這漁夫便向二人申訴長年海邊生活的種種苦狀。雖然言詞凌亂,聲音嘶啞,但為生計奔波這一點,卻深有同感。故公子與宰相聽了,倍覺可憐,遂送些衣物與這漁夫。漁夫得到賜物,不勝感激。

    馬廄就在附近,一形似穀倉的小屋即是馬料房。宰相看了亦覺稀罕。看到餵馬,想起了催馬樂《飛鳥井》,兩人不約而同吟唱起來。之後共敘別後歲月,談到動情處,或悲愴下淚,或開懷暢笑。聞得小公子夕霧頑劣嬉戲,及左大臣日夜操心外孫等事,源氏公子傷痛萬分。凡此諸事,難於盡述。

    是夜二人吟詩作賦,唱和應答,通宵達旦。然宰相終究怕此行洩露,急欲返京。來去匆匆,徒增無限傷痛。源氏公子便吩咐取酒餞別。真所謂:「往事渺茫都似夢,舊遊零落半歸泉。醉悲灑淚春杯裡,吟苦支頤曉燭前。」左右莫不感之濺淚。亦各自與熟人道別。時逢幾行南征雁,掀開黎明。公子觸景傷懷,便賦詩道:

    「何時化作南歸雁,京都諸友重相見。」宰相也驚心恨別,賦詩唱和:

    「辭別仙演情未了,花都途速皆此徑。」宰相帶來的京中土產,頗富意趣。源氏公子甚為感動,便以一匹黑駒回贈,告道:「罪人贈物,恐有不吉,本不欲敬奉。然『胡馬依北風』而嘶,此物亦知懷戀故土啊!」這是一匹稀世寶馬,宰相極為珍貴,忙將隨身所攜祖傳名笛贈與公子,以作「臨別紀念」。因恐他人謠言,二人只得就此分手。

    日漸升高,離愁別恨,俱上心頭。宰相頻頻回首,心亂如麻:「此去何日再見?感道就此長另收〞公子佇目凝望,忍痛答道:

    「鶴上九霄回首看!我身明淨似春陽。蒙罪搞成,雖是怨屈,然身已玷污,就算古之聖賢也難照舊與人為伍。我是何人,豈敢再度癡心京華夢?」宰相答道:

    「弧鶴翔空雲路吉,追尋舊侶咦聲哀。」宰相去後,源氏公子木勝孤寂悲涼,日夜蹩額鎖眉,鬱鬱消沉。

    三月初一恰為已日。其中有晚事之人勸道:「今日是上已,公子身蒙禍難,不妨前往修模。」源氏公子遵勸去海邊修楔。請幾個路過的陰陽師來,叫他們舉行拔楔。陰陽師將一大草人放進一隻紙船,送入海中,讓它隨波飄逝。源氏公子見了,頓覺自己正如這單人,便吟詩道:

    「我似芻靈浮大海,身世浮沉命堪悲。」天光雲影下,公子賦詩吟誦之姿容儀態,頗具韻味。是時風和日麗,水波不興,海天茫茫。京華舊事,如今境遇,及渺渺未來,次第攢積於胸,不禁自語:

    「我罪本是莫須有,天地神明應解憐。」

    投楔尚未結束,忽然風雲突變,天地黯然。一時電閃雷鳴,地動山搖。眾人皆驚惶失措,欲逃回去,卻來不及取斗笠。立時足不履地,狂奔返邪,費盡九力才逃回旅礎。尚驚魂未定,道:「如此暴風雨,未曾見過。以前亦曾起風,但總有預兆。如今突如其來,實在怪異!」雷聲仍轟響不止,雨點落地聲沉,力可穿石。眾人驚恐不安,歎道:「照此下去,世界要毀滅了!」唯源氏公子沉著冷靜地坐著誦經。

    薄著時分,雷電稍息,惟風至夜肆虐橫行。夜深,雷雨皆停。許是勤心誦經修佛之功吧!眾人相互告道:「倘這雷雨肆行不止,我等定被浪濤捲去!此乃海嘯,能在瞬息間害人。先前傳聞,未敢相信,至個目睹,真是駭人!」

    黎明前夕,眾人方漸漸酣眠,公子亦稍息入寐。忽見一陌生面孔,撞進屋內,怒氣沖沖道:「適才大王召喚,為何不到?」便四下裡找尋源氏公子。公子驚醒,暗自思忖:「早聞海龍王最喜俊美之人,想必相中我了。」心中不勝恐懼,急欲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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