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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 當殺手愛到心深處 文 / 劉墉

    賤之生

    十—月八日

    今天真是了不得的好日子!因為有了大喜的消息!

    事情是這樣的:

    已經是深秋了,院子裡的楓葉,由艷紅轉為檸檬黃,然後紛紛飄落。這種日本丹楓跟加拿大糖楓不同,小小的葉子不含什麼水分,落在地上沒幾天,就一一捲起來,輕輕的、柔柔的,走上去軟軟的。

    還有那十幾公尺高的法國梧桐,葉子還來不及變色,就被明年春天要長出來的葉芽,給頂了下來。好像小孩子換牙齒,是新牙的「尖」,頂掉乳齒的「根」。

    滿園都是落葉,已經看不到原來的草地。園丁用一種強力的吹葉器,把配葉吹到一處,再打包,運上車。可是人剛走,一陣風來,就又落滿了。

    最糟的是屋頂,落葉沒人清理,就往天溝裡積,塞住出水口。一下雨,屋子四周便成了瀑布。如果再不清,冬天天溝裡結了冰,再下雪,再結冰,愈積愈厚,當解凍的時候,就會往屋簷裡「倒滲」,造成漏水。

    趁兒子回來。今天下午,我特別拿了幾個大垃圾袋和兩雙手套,叫他一起到屋頂清天溝。

    從去年深秋到現在,整整一年了。早期積下的葉子,都已經腐爛。從最上面下手,先是艷麗的霜葉;再來是泡爛的朽葉;再往下,則是黑黑的稀泥。

    每年看園丁一車運走配葉,我都好擔心,覺得大地滋養了樹林,樹木長出葉子,理當落葉歸根,再化成養料,回饋給大地。如今葉子年年落,又年年運走,這土地不是就要愈來愈貧乏了嗎?

    有一陣子,我特別在後院挖了一個大坑,把所有的朽葉、爛草,全堆在坑裡,再蓋上土,使它們化為養分。沒想到,前一年堆得高高的土坑,第二年居然一點點下陷,挖開來,雖然看到黑色的腐植土,但不過薄一層。

    原來樹葉變回土壤,只有一點點。也可以反過來說,一點點土壤,經過植物的光合作用,就能變出千千萬萬的樹葉。

    蹲在屋頂上清理天溝,看到這黑色的爛泥,可以知道其實樹葉總是在落,隨落隨爛,才能積出這許多。也才驚覺自己已經有許久不曾好好清理天溝,也不曾在家度過深秋了。

    我們把朽葉爛泥抓進垃圾袋,裝滿了,再把袋子扔到下面院子裡,等會兒一起收。

    「把爛泥盡量清乾淨,免得愈積愈多。」我叮囑兒子。

    他突然大叫著伸出手給我看:「天哪!天溝裡居然有蚯蚓!」

    果然一條蚯蚓,在他手裡蠕動。

    「扔進袋子。」我說。

    他沒照做,把手伸長,扔到下面的花圃。

    「也好!」我說:「不知道它是怎麼跑到這天溝裡來的。說不定從小被鳥銜上來,掉進天溝。從來不知道大地是什麼樣子,還以為天溝就是世界。你這是送它回故鄉!」

    我們繼續清理天溝,沒再看到第二隻蚯蚓。倒是由這蚯蚓,想到不少事情。

    兒子提到他來自阿拉斯加的同學說,那裡有很多挖礦之後留下的大坑,後來積了雪水,變成池塘,沒人管,卻出現魚。

    「不知從哪裡來的魚?」兒子自言自語地說。

    我則想到巴哈馬群島「藍洞(TheBlueHoles,),在石灰岩形成的數百英尺深洞裡,住著各種魚蝦。它們有些是千百萬年前,在某一個奇特的海嘯之後被衝進巖洞;也可能是從地上的小裂縫,不小心鑽入其間。

    微乎其微的機會,幾條小小魚,游進海床的一個縫隙,接著地層移動,封閉了那個縫隙,再也游不回大海,只好安安心心地留下來。

    不再有潮、不再有浪,甚至不再有陽光。它們也漸漸不再需要眼睛,成了瞎子,甚至不知天地何在,居然能肚子朝上、倒著游水。

    這些都是卑微的生命。億萬年來卑微地活著,目的只是使自己的生命能夠延續。跟那些偶然落入深洞,就世世代代過下去,不再知道外面世界的生物比起來,這屋頂的蚯蚓又算得了什麼?

    想想派蒂,真還算是幸運,她在被抓進屋子之前,不知已經面對了多少同類。就算那些同類都被她殺了,她畢竟見到了它們。但是,有多少人們的寵物,可能是貓、可能是鳥,從生下來,甚至沒有孵化,就到了人類的手裡,然後關在屋內,終其一生,竟然沒有機會見到同類。

    如果有一個孩子,在某種超能力的主宰下,被獨自養大,一生沒見過另外一個「人」。你說可悲不可悲?而當有一天,他居然看到了「人」,那將是多大的震撼?

    「派蒂大概找不到丈夫,要做一輩子處女了。」我說。

    「就算找得到,她還有興趣嗎?」兒子笑道:「只怕太老了吧!」

    這世上的事,就如此神妙,使你不能不相信命運。正說著,我突然大叫一聲:「不要動!」

    一隻螳螂就停在兒子背後的瓦片上。好像老天聽到我們的對話,立刻丟下來一隻。我伸手抓了一個空垃圾袋,慢慢走過去。我已經知道螳螂的個性,所以有把握,只要把袋子罩上去,它就跑不掉。

    垃圾袋是黑色的,質料很薄,我怎麼也撐不開,乾脆用抓蛇的方法,把手伸在袋子裡面去抓。

    一寸一寸靠近,它早看到我,應該會舉起爪子攻擊,只要它一出手,我就把它攥住。

    但它沒有舉起雙鉗,卻伸開了翅膀,露出裡面紅色的薄膜。然後,連一點聲音也沒有,它居然騰空飛了起來,先往上升,直直地升高,再朝下面的樹叢飛了過去。

    「爸!你為什麼不撲它呢?」兒子叫。

    「我忘了!」我說。應該說我是怔了,因為我還沒見過螳螂飛。它飛得那麼安靜、那麼穩,甚至應該說「那麼慢」。

    我回過神,叫兒子盯著它落下去的小樹。注意它的動靜。接著由陽台的門,衝進屋裡,再飛奔下樓,又去拿了透明的塑膠袋,跑進院子,到那叢樹前。

    「它沒有動,還在那兒。」兒子喊。

    我已經看到了。這次沒有遲疑一袋子就罩了下去。

    走進書房,兒子也跟了進來,幫我把它放進新買來的圓盒子。

    它居然沒急著往外逃。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站在盒底,連喘息都沒有。

    螳螂是會喘息的,可以由肚子看,一張一縮地動。這螳螂的肚子很小,身子也比派蒂短許多。「我相信它是公的。」我說。

    「為什麼?」兒子問。

    「因為書上說公的比母的小,而它比派蒂小。」

    「大概是餓小的。」

    「不!是公的!」

    我丟進一隻蟋蟀,它沒立刻出手,可能一輩子沒見過蟋蟀。我開始有點為他操心,它那麼土,又那麼小,派蒂會不會看得上呢?

    但我也想到以前養的大鸚鵡,有一次在屋子裡飛,撞到玻璃鼻子上滲出鮮血。我把手臂放在地上叫它,它慢慢走過來,站上我的手臂,居然一點沒有驚慌的樣子。

    強鳥、強蟲和強人,都一樣,他們臨大事而不亂。

    我看這只新螳螂,就有大將之風。

    果然,隔了一下,它很輕鬆地出手,就把蟋蟀抓住了,而且開始吃。只吃一半,就扔在罐底,開始洗臉。

    公螳螂和母螳螂進食的習慣不同。公螳螂只要吃飽就行了;母螳螂則為了以後能懷更多的孩子,而要不斷地吃,長得愈大、愈胖、愈好。

    「跟人類一樣!」我對兒子說:「我確定這是只公螳螂!」

    殺夫

    十一月十日

    雖然它們倆好像並不「來電」,我還是決定讓它們今天成婚。我不能再等了,派蒂的肚子已經很大,裡面一定有很多卵等著受精,據書上說母螳螂即使不能找到公螳螂交配,還是會產下「處女蛋」,看來,一樣是卵,卻不會孵化。所以我必須把握機會,及時讓它們交配。

    派蒂的塑膠房子是粉紅色屋頂,不用「結綵」,也自然有一種喜氣。新郎官雖然跟新娘比起來有些瘦小,但是顏色特別綠,又擅長飛翔,力量也驚人,往優點看,算是差強人意了。許多動物都是母的比公的塊頭大,因為母的要懷孕、要帶孩子,必須有強大的本錢。其實人也一樣,女人的乳房比男人大,骨盆比男人寬,皮下脂肪比男人厚,心臟力量比男人強。女人也因此比較耐寒、耐餓,且活得更長。你看那老人院裡,多半是女的;在街上也總看到老太太攙老先生。不是男人要被伺候,是因為男人總是「早衰」。

    女人改善體質的機會也比男人多。男人天生如何,大約生下來就不太能改變,大不了用藥補,改善一點體質,但是女人不同,她們有生育的機會。我不知看過多少原本身體孱弱的婦人,從懷孕就不同了,生產之後更不一樣。身體突然變大兩號,中氣也變得渾厚。生育改變了骨盆的寬度,改變了賀爾蒙,一個人突然要承擔兩個人的「開銷」,整個體質都產生了變化。更重要的是生育也可能改變女人整個的「人生觀」,許多雄心壯志一下全不見了,只求孩子長得好。從某個角度看,一個娃娃可能扼殺了一個才女,從物種進化的角度看,那是上天賦予的「母性」發揮。常聽人感慨某婦人學歷多高,後來成為家庭主婦,真是可惜。為什麼不想這個高學歷的母親,可以把她的學問發揮在孩子身上?

    這個世界之所以可愛,或者說人類社會之所以能夠不斷進步,並不因為大家都是一個「模子」裡出來,反而由於各人有各人的特質。

    有些孩子從小沒人管,大天光著屁股在街上跑;有些孩子是天之驕子,每天由大人「提著衣領」走路。有些孩子從未接受家庭的薰陶,有些孩子則是幼承家學。前者有前者的成就,後者有後者的特質,恐怕同樣一件事,他們思想起來就是不一樣,做起來更有差異。這差異是好的,它使人類文明能夠不死板,而呈現「多樣化」。

    同樣的道理,不門當戶對的聯姻,也能造成多樣化。

    現在我的派蒂要舉行「喜禮」了。在山野裡長大,天性淳樸,又身手矯健的公螳螂,將要與我受過高等教育,精明幹練,且嗜血愛殺的派蒂小姐結婚了。他應該高興,我的派蒂雖然「閱人無數」,但依然是「處女」。

    交合,是一切生命的起點,也是最見不到物種差異的地方。沒有錯!人類的交媾早期和其他動物一樣,都是由「後面」進入。因為兩個都站著,而且雄性站得高、看得遠,才能隨時警戒、隨時逃跑。只有到了晚期,才發展出面對面擁抱的交媾動作。眼睛能對著眼睛,胸部對著胸部,下面又緊緊相連,靈魂之窗和所有的「性感帶」都相對。又因為擁抱而有安全感、從屬感,多美啊!這是人類最值得向其他動物炫耀的一項特長。只是,這種做愛的動作,也最危險。

    我沒見過螳螂交尾,相信也脫不了那種雄性從後面進入的形式。似乎大多數的動物,在交配之前都會經過一番追逐,甚至打鬥,打得頭破血流,再半推半就地搞在一起,這種暴烈的動作,對某些人有特別的刺激。因為「性」常是征服的「目的」,也總是征服後的「戰利品」。有些人甚至喜歡「三人行」。前幾年,美國有個警察,就常教老婆勾引別的男人上床,自己躲在衣櫃裡觀賞。此事上了電視,連播好幾個禮拜,兩個人因此大出風頭。但據心理學家分析,許多動物在性交時,如果同時有其他競爭者,會射出更多數目的精蟲,以提高自己「後代」受孕的可能性。或許這也是對某些人而言,「三人行」更能產生刺激的原因。

    午飯後,我先清理了書桌,把裝新郎新娘的兩個盒子並排放著,使它們能由相互顧盼間,培養些情緒。其實自從抓到公螳螂,這兩天除了分別餵食的時間,我總是將它們的盒子放得很近。我相信它們分泌的費洛蒙,早已穿過盒子上的通氣孔,作了溝通。

    只是,它們依然各吃各的,各睡各的,甚至彼此連正眼也不曾相看過。現在還是這樣,使我不得不懷疑,它們可能不同種,所謂「風馬牛不相及」,根本無法產生情感。

    三點半,這是我平常開始創作的時間,我一打算為派蒂的婚禮多浪費時間,也不奢望它們有什麼美麗的洞房花燭。只想早早把它們送作堆。至於下一步,就靠小兩口自求多福了。

    「聽新房嘍!」我把每個人都叫來:「派蒂要圓房了。」

    大家反應都不熱烈,只有女兒最先跑來問「什麼叫圓房?」

    「圓房就是結婚!」

    「好棒哦!好棒哦!」小丫頭開始又叫又跳:「派蒂要結婚了。」接著東張西望:「但是誰作花童?」

    「我們大家都作花童。」

    老婆慢吞吞地走來:「屁螳螂!還要什麼花童?連是公是母都弄不清,只怕又把新來的給吃了。」

    「那也很好啊!反正不是結婚,就是大筵。總是好事。」我一邊說,一邊把公螳螂的盒蓋打開,他正攀在蓋子上,所以跟著蓋子被提了起來。

    我又打開派蒂的蓋子,把公螳螂的蓋子蓋在派蒂上面。這樣做,等下公螳螂就可以走下蓋子,和正站在盒底的派蒂相遇了。

    我開始大聲哼「當,噹噹噹」的結婚進行曲。只是才哼了一個小節,就發現盒子裡發生了「大變化」。那只公螳螂不知是自己跳下去,還是被派蒂一把抓下去,兩隻螳螂已經糾纏成一團,派蒂的鉗子正好鉗住了公螳螂的頸子。

    「不要打!不要打!」我掀開盒蓋,打算勸架。這瘦小的公螳螂哪裡會是派蒂的對手?但再不是對手,也不能像隻馬蜂,飛到派蒂的面前,就無聲無息地送了命吧!

    我動手去拉派蒂的鉗子,希望能為公螳螂解困,但是還沒碰到,就住手了。因為我看到公螳螂的尾巴已經塞進了派蒂的屁股之間。

    天哪!我怎麼能相信,這兩個從來不曾相看一眼的傢伙,居然一拍即合,二話不說就上了床。難道它們早就暗通款曲?抑或是乾柴烈火,無須煽風而一觸即燃?

    公螳螂是在上的,尾巴成為一個大轉彎,彎向前,伸進派蒂的屁股。

    派蒂的尾巴原來是尖的,現在上下張開,好像個開口的大水壺,半徑差不多有八毫米。公螳螂的尾巴扎得不淺,已經緊緊地密合,像是吸在了一起。

    公螳螂的頭雖然被派蒂鉗著,很不自然地斜向一邊。但是尾巴仍然不斷地收縮,像是正往派蒂的身體裡注射自己的精子。

    突然派蒂鬆開手,一扭,上半身由下方抬到了公螳螂的側面,再出手一鉤,壓住了公螳螂的背。

    兩個傢伙成為了X形,絞在一起,就下半身而言,是公螳螂在上;就上半身而言,以是派蒂在上。

    下面的八條腿也是相互糾纏的。一個踩著一個,似乎說「你不准我動,我也不准你走,要死一起死。」使我想起在空中交尾的蝴蝶,一邊交尾、一邊飛,你把它們網下來,還捨不得分開。

    據說在做愛的時候,女人有更大的忍痛力,許多痛苦在那時都不知被什麼神經轉化,成為快感的一部分。「痛快、痛快!」「痛」也可以是一種「快」,或許「交媾」最能證明這一點。

    不知「初試雲雨」的派蒂會不會痛,又會不會痛快。倒是小女兒急死了,說派蒂被欺侮了。許多年幼的孩子在不小心撞見父母做愛時,都會以為爸爸欺負了媽媽或媽媽欺壓了爸爸。如同大哭常聽來像是大笑;大笑又常笑出眼淚。「叫床」有時確實像被欺負、被虐待,或叫救命的聲音。怪不得常有人報警,說鄰居家有人驚叫,敲開門,才見兩個衣衫不整的男女在喘氣。

    「這叫作『交尾』。」我對女兒解說:「你沒看見嗎?它們的尾巴接在一起。這樣,它們就會生小孩子,所以那不是欺負,是相愛。」

    正說著,就見派蒂的嘴一直動、好像在接吻,順著公螳螂的背,向上吻,吻到了頸子。狠狠地吻,天哪!她居然咬住公螳螂的脖子,而那公螳螂竟笨得不知躲避。

    不過十秒的時間,公螳螂的頭已經被咬下來了。派蒂沒有用手幫助,靠嘴旁邊的「會動的小須」幫助,把公螳螂的頭,在嘴裡轉來轉去,繼續咬,咬掉了半個頭,把「臉皮」扔在地上。

    沒了頭的公螳螂依然緊緊抱住派蒂,絲毫沒有改變原先的姿勢,肚子也還一抽一抽地,在注射精蟲。

    派蒂開始轉頭,咬公螳螂的肩膀以下。上次她咬死「客人」,沒把上半身吃光,我相信因為那裡是螳螂外骨骷最堅硬的地方。

    可是這一次,她居然一直咬,而且全都吃下去了。大家屏息看,可以聽見卡吱卡吱的聲音。咬到了上肢,也就是鉗子和上身接觸的位置,一隻鉗子掉了下去,發出「答」的一聲,可見有多硬。但是派蒂沒放過另一隻鉗子,居然像吃餅乾一樣,全部吃光。

    老婆首先看不下去,罵一句「殘忍」,掉頭走了。岳父也跟著離開,還一邊笑、一邊搖頭。我也叫小丫頭去做功課,說等下有精彩畫面,再告訴她。

    叫了好幾遍,小丫頭才如夢初醒問:「派蒂為什麼要吃她丈夫?」

    我怔了一下,不知怎麼答,就搪塞他說:「是她丈夫要送給她吃。」又說:『你沒看到派蒂咬他,他都不躲嗎?螳螂跟人不一樣,它們用另外一種方法,表示自己的愛。」

    小丫頭聳聳肩,走了。對於一個六歲多的孩子而言,把伴侶活活吃掉,在新婚之夜,殺掉自己的丈夫,是絕對難以理解的。

    其實我剛才對女兒說的並沒什麼錯。

    許多昆蟲都會在交配時,把伴侶吃掉。也可以說是那伴侶主動送上口,或消極地不逃避,寧願被吃掉。

    被吃的都是公的,母的不能被吃。如同電影,主角不能半路死掉,死掉就沒戲演了。

    母的吃了公的,母的繼續存活,生下蛋,使後代得以繁衍。本來嘛!男人何嘗不會為了保護自己的妻小,犧牲自己的性命,只是昆蟲犧牲的方法不大一樣罷了。

    當然它們一定有犧牲的目的。譬如澳洲一種「紅背蜘蛛(red-backedspider)」在交尾時,公蜘蛛會主動把身體送到母蜘蛛的嘴裡,讓「她」吃,還有一種公蟋蟀(sagebrushcricket),會把自己的翅膀送給母蟋蟀吃。又有一種公蝗蟲(kaiydid),會製造一團好吃的「膠狀物」,在交尾時送給母蝗蟲吃。它們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

    是希望延長交尾的時間。因為據研究,交尾時間愈長,愈多卵能夠「受精」,也愈能繁衍出健康的後代。

    另外我們可以假設,雄性的昆蟲把自己的身體或營養品送給雌性吃,是為了「給太太進補」。某些雌性的昆蟲也似乎天生知道應該吃掉自己的愛人。甚至無論餓不餓,都得吃。

    瑞典的科學家曾經把母蜘蛛分成兩組,一組不給吃,讓它餓;另一組餵得飽飽的。然後讓它們交配,居然兩組咬死「愛人」的比例相同。

    「愛他,就是把他吃掉。」不是也有些女孩子,會在愛到極致的時候對男朋友說:「真想把你裝在小瓶子裡,帶在身邊」嗎?許多年前,有位日本留法的學生,不是也把女朋友殺掉,還將重要位置的肉,收在冰箱裡,當生魚片享用嗎?

    愛是佔有的,最實在的佔有,就是使他成為自己的一部分。愛也是犧牲、奉獻的,為了下一代的繁衍,為了在荒涼的時代,使自己的愛侶,有足夠能力養育自己的下一代,無論人或昆蟲,都可能犧牲自己的性命。

    我一直把派蒂的盒子放在面前,一邊做我的事,一邊在重要關頭作寫生。我發覺寫生有時還是比攝影好,因為沒有「焦距」的限制,可以畫出每個「細節」。

    從下午六點到夜裡十一點,都沒什麼變化,派蒂咬掉大半個公螳螂的上身,就不咬了,因為她彎不下身繼續咬。

    也如同暑假時,在花蓮機場,陳維壽老師說的,那公螳螂沒有了頭,似乎反而更快樂。快樂地繼續抽縮自己的肚子,享受魚水之歡;也快樂地享受自己犧牲的快樂。

    十二點三十分,我最後一次看它們。

    交尾已經結束,派蒂抓著公螳螂的身體,正一口一口地吃。她的屁股裡有公螳螂的精子,她的肚子裡有公螳螂的身體。這是多麼完全的擁有!她擁有了他的「精」、他的「愛」、他的「身體」,以及他的「生命」。

    然後是——他的孩子。

    抬頭相

    十一月十一日

    早上一睜眼,就衝到書房,因為我太好奇了,我要看看派蒂能不能把她丈夫完全吞到肚子裡。

    派蒂正倒掛在蓋子上,一動也法動。我從下往上看,看到一個大大的肚皮。

    再往下看,看盒底有沒有剩餘什麼殘肢斷腿,居然除了昨天不小心掉下的一隻鉗子、一張「臉皮」,和四片薄薄的翅膀,什麼也沒剩。派蒂已經把她丈夫吃得精光。

    不浪費食糧總是好的,包括不浪費丈夫的屍體在內,這使我想到以前一位法官說「人死了,就不再是生命,而成為物。但是不能因為親人的屍體成了『物』,就把他拿到市場,切塊,當肉賣了。親人的屍體只能作『祭拜的標的』。」

    螳螂顯然違反了這善良的風俗。可是從生物的角度想,母螳螂把公螳螂吃掉,非但除去了那個「完成傳宗接代使命,便一無是處,只會浪費糧食」的傢伙。又能當作一種營養品,讓下一代長得好,不是很完美嗎?

    小時候吃飯時,大人總警告:「不要掉飯粒,免得將來取個麻臉的媳婦。」長大一些,他們又改口,說「粒粒皆辛苦」。所以即使我撐死了,也不准下桌,非吃光不可。

    這觀念一直影響到今天。

    看女兒剩飯,我會不高興;每次我吃肉,就算吃不下了,還硬撐。只是而今我想得跟以前不一樣——

    女兒剩飯,我會想「你是不是吃得太少了?怪不得這麼瘦。想辦法多吃一些!」

    自己吃肉,我會想「這肉是由活生生的動物,犧牲它們生命所提供的。雖然只是小小一片,如果從我身上割下來,會多麼痛?所以,我不能浪費,既然吃,就要吃光。」

    同樣的道理,既然丈夫犧牲了性命,給派蒂吃,她就應該好好吃光、好好生出健康的下一代,完成丈夫的遺願。如果只咬兩口,把頭咬斷,就不再吃,反而是「不仁」了。

    我前後左右地轉動盒子,看派蒂的肚子有多大,想一整只公螳螂,如何通過那細細的脖子,和窄窄的胸部,進入她的腹腔。她的肚皮都撐得透亮了,顯現出「一格、一格」,有點像鱷魚皮的紋理。昨天張得大大的「屁股」,現在又合了起來,相信裡面一定有許多卵,正在受精、正在成長。算起來,它們做愛一共做了九個小時,應該夠長的了,也必能孕育出不少後代。

    我開始為她的生產擔心。

    在野外,螳螂都用倒掛的姿勢,在樹枝上產卵。樹高,螞蟻比較不會上去,卵也比較安全。此外,我昨天晚上特別打了電話給台北的陳維壽老師,告訴他這大喜的消息,以及派蒂「大義滅親」的表現。又問陳,螳螂卵需不需要越冬,還是可以立刻孵化?陳想了一下,說按理,溫帶的螳螂卵,應該要過一個冬天。

    於是我想,這小小塑膠盒裡的樹枝,夠不夠派蒂生產?生產之後,我又該如何處理她的蛋如果放在屋裡,會不會突然跑出好多小螳螂?此外,我是不是應該把她的卵放到室外,接受冷凍?而且掛在枝頭,創造一個比較「自然」的環境,等待明春的孵化」

    如同一個丈夫,在妻子懷孕之後,便有了許多焦慮。派蒂的丈夫死了,什麼事都落在我身上。

    寵物就是這樣。與其說它們娛樂你,不如說是你伺候它們,當然,它們也是極可憐的,只要你不餵食,他們就得死亡。

    說來奇妙,自從養派蒂,我非但沒耽誤工作,而且更健康了。每天在花園裡追蟲子,連颱風下雨的天氣,都撐著傘出門。從來不曾這樣親近過大自然,也許因為鼻黏膜常接觸不同溫度的空氣,連氣喘都好多了。我是不是應該感謝派蒂呢?

    現在,雖然蟲都不見了,我還是每天出左右褲袋各塞一個塑膠袋,偶爾碰到一隻蜂,就緊緊跟著,跟它到海角天涯,想辦法把它抓到。

    有時候,我也會站在花圃前,看那窗邊的一窩「黃夾克」。它們還是進迸出出,表示天冷了,依然有活動。只是它們一出蜂窩,就直直飛不見,也不知飛到多遠的地方去。我猜它們也有「兔子不吃窩邊草」的習性。

    提到「窩」,我決定把派蒂由現在的新房子移回原來的玻璃罐,因為那罐子比較高,可以放長一點的樹枝,利於派蒂生產。

    粉紅色的盒底,有她丈夫的一些遺體和翅膀,我原想把翅膀收起來,又想應該給她留個紀念,就一同倒進玻璃罐。

    她居然連正眼也沒看一下。偉人常有「抬頭相」,他們往前看、往遠看。強人也有「抬頭相」,他們只看「一將功成」,不看「萬骨枯」;他們只看「千秋功業」,忘了「遍野哀鴻」。

    派蒂從不看她吃剩的殘屍。那些都是失敗者,失敗者不是她悲憫和關懷的對象。她只從那些屍體上走過,去追殺她的新獵物。

    我又丟了一隻獵物給她。我存心看看,這個肚子已經脹得快爆了的殺手,是不是還會殺?

    那是我昨天又買回的蟋蟀,我猜想,它說不定很幸運,能在殺人不眨眼的「暴君」身側,活上幾天。能好好活在暴君的身邊,是多了不起的事!又是多麼值得被尊重的成就!若不能作個弄臣,逗得暴君開心;就得作個奸臣,幫助暴君為虐。做得成功了,還能當個「買辦」,為人贖死、求情、打通關節……

    很可惜!這蟋蟀做得不成功。它才進去,就被派蒂撲過去咬死、吃掉。

    作了母親的動物,總變得更為凶暴,它的凶暴不是為自己,是為孩子。

    我益發肯定了派蒂的慈愛,彷彿在她的臉上見到母愛的光輝。多可愛啊!一夜之間,她已經變成一個成熟的小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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