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的迷惘 (2) 文 / 斯蒂芬·茨威格
當時我是大喊大叫,還是高興、自豪、幸福地手舞足蹈——我現在都不記得了。但我一定是用一種出乎意料的形式表達了我的興奮之情,他的目光微笑著追隨著我,我一會兒看一看最後幾句,一會兒又匆匆地數數那些紙,把它們捧在手裡,掂量著,深情地撫摸著,急不可待地盤算著,我們什麼時候可以把整部作品完成。在我的喜悅裡,他看到了自己,但他卻把自豪感深藏起來,只是動情地、微笑著望著我。而後他慢慢地靠近我,靠我很近很近,伸出兩手握住我的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他的往日只閃爍著一絲藍光的雙眸漸漸充滿了清亮、多情的藍色,所有物質之中只有水的深透和人類感情的深透才能產生出這種藍色。這一煙煙的藍色從瞳仁升起來,走出來,直射我的心底;我感到,他溫暖的服波涓涓地流入我的心底,在那裡蕩漾,使我的感覺延伸成一種奇妙的慾望:這股3田潤奔湧的力量一下子使我的心胸開闊起來,我感到古意大利平原上正午的驕陽在我心中升起。「我知道,」他的聲音掠過這一光輝,「沒有您,我是不會開始這一工作的,為此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您。是您把我從懶散中拯救出來,如果我荒廢的一生還能留下點兒什麼的話,那是您挽救的,您一個人挽救的!
沒有人為我做得更多,沒有人這麼忠實地幫助過我。因此,我不說,我要為此感謝您,而要說……我要為此感謝你。來!讓我們完全像兄弟一樣地呆一個小時?」
他輕輕地把我拉到桌邊,拿來了準備好的那瓶酒。兩隻酒杯也擺好了:他打算用這象徵性的飲料來表示對我的感謝。我因喜悅而戰慄,沒有什麼比熾熱的願望得到突然的滿足更讓我們的內心強烈地迷惑了。這種表示,這種最明顯的信任的表達方式——充滿了手足之情的「你」,這個「你」跨越了年齡的鴻溝,超越了地域的界限而顯得彌足珍貴。酒瓶丁當作響,這個還沉默著的施洗者就要使我戰戰兢兢的心清在信念之中永遠平靜了,我的內心也響起了這顫動的、清亮的聲音——一個小小的障礙卻延遲了這一莊嚴時刻的到來:瓶口被軟木塞塞住了,而我們手頭沒有啟瓶器。他想站起來去拿,但我已經猜到了他的意圖,迫不及待地先奔向了餐室——我急不可耐地等待著這一刻的來臨,這一刻是我的心將要最終得到平靜的一刻,是他對我的好感得到最清楚的證明的一刻。
我飛快地出了房門,正要拐進燈火通明的走廊,突然在黑暗之中跟一個柔軟的東西撞在了一起,那個東西趕緊躲開:那是我的老師的妻子,她顯然在門後偷聽。奇怪的是,我那麼猛地撞了她一下,她居然沒發出一點聲音,她只是默默地躲開,我也被嚇了一跳,一動也不能動地沉默著。這只是一瞬間的事情;我們倆默默地站著,撞見了她在偷聽,彼此都很尷尬,我被這過於出乎意料的發現驚呆了。這時,黑暗中響起輕輕的腳步聲,燈亮了起來,我看見她挑釁地背靠著櫃子,臉色蒼白,她的目光嚴肅地打量著我,她一動不動的姿勢裡透出一種陰鬱、一種告誡和威脅。她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的手顫抖著,摸摸索索了好半天才找到瓶起子;我必須兩次經過她的身邊,每次我抬起頭,就撞上那道直勾勾的目光,它又硬又暗,像磨光的木頭一樣閃著光,被發現在門後偷聽,她卻沒有表現出一絲慚愧;正相反,她的眼睛閃著堅毅的光芒,難以理解地威脅地望著我,她頑固的姿勢表明,她已打定主意,不離開這個木合適的地方,繼續聽下去。這種意志上的優勢讓我迷惑,我不自覺地在這一警告性的、緊盯著我的目光下屈服了。我終於步履踉蹌地溜回書房,我的老師正不耐煩地拿著瓶子,但剛才那種極度的喜悅已經完全凍結成了一種奇怪的恐懼。
而他卻那麼無憂無慮地等待著我,他的目光那麼歡快地迎接我:我曾一再夢想,有一天能看到他這個樣子,看到他額頭上的愁雲被一掃而光!但當它第一次閃著平和的樣光,親切地向著我時,我卻語塞了;全部秘密的歡樂好像通過秘密的細孔流走了。我心亂如麻,羞愧地聽到他再次向我表示感謝,用親切的「你」來稱呼我,酒杯相碰發出銀鈴似的聲音。他友好地向我張開雙臂把我引到靠背倚那兒,我們面對面地坐了下來.他的手輕輕地放在我的手裡:我第一次感到他的感情完全自由地敞開了。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不由自主地總把目光投向房門,害怕她還站在那兒偷聽。我不停地想,她在偷聽,偷聽他跟我說的每一句話,偷聽我說的每一句話;為什麼偏偏是今天,為什麼偏偏在今天?當他用溫暖的目光圍抱住我時,突然說:「我今天想給你講講我,講講我自己的青年時代。」
我驚恐地站起來,擺著手求他。「今天不要,」我結結巴巴地兌道。「今天不要……請您原諒。」他會把自己暴露給∼個偷聽者,這個想法對我來說太可怕了,而這個偷聽者的存在我卻不得不向他隱瞞。
我的老師疑惑地看著我。「您怎麼了?」他有些掃興地問我。「我累了……請您原諒……我有些陶醉—…-我想,」我邊說邊顫抖著站起來。「我想,我還是走吧。」我的目光不自覺地掠過他投向房門,我不能不猜想,有一個充滿敵意的好奇的人嫉妒地潛伏在那裡。
他也吃力地從靠背椅上站起身來。一個陰影掠過他那張一下從夢中驚醒,凍得發抖,不由自主地拉緊被子一樣。然後他才朝後退去;燭油掉到了他的手上。
我顫抖著,嚇得要死。「您怎麼了?」我只能結結巴巴地問道。他望著我,一言不發,有什麼東西也把他的話喀住了。後來他把蠟燭放到五斗櫥上,馬上,像蝙蝠一樣在屋子裡飛來飛去的影子安靜下來。他終於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想……我想…-、-」他的聲音又頓住了。他站在那兒,耷拉著腦袋,像是一個被發現的小偷一樣。這種恐懼,這樣地呆立著,真是讓人難以忍受,我只穿著襯衣,冷得直抖,他蜷曲著身體,羞愧難當。
突然那個虛弱的身影動了一F。他向我走來,臉上帶著惡毒、淫犯的微笑,這一微笑只危險地在眼睛裡閃爍著,嘴唇卻緊緊地閉著,這個笑臉像一個可怕的面具一樣僵硬地朝我冷笑了一下——而後,他的聲音像分又的蛇信子一樣躥了出來:「我只想跟您說……我們還是不要以『你』相稱了……這……這……在一個大學預科生和他的老師之間不大合適……您明白嗎?……得保持距離……距離……距離」他邊說邊望著我,滿懷仇恨,滿懷惡意,這使他的手都不由自主地痙攣起來。我踉蹌著朝後退去。他瘋了嗎?他喝醉了?他站在那兒,手爆著拳,好像要向我撲過來或給我當頭∼擊。
但這種恐懼只持續了一秒鐘,這道逼人的目光隨後蜷縮了回去。他轉過身去,嘟吹著什麼,好像是道歉,然後拿起了蠟燭。那個蜷縮在地上的影子又站起來了,像一個黑色的、勤快的小鬼,搶在他前面向門口搖搖擺擺地走去。而後他也走了,樓梯在他沉重的腳步聲裡痛苦地呻吟著。
我忘不了這一夜,冰冷的怒火和熾熱的慾望交替他折磨著我。
我的思緒像火蛇一樣四下亂動。他為什麼折磨我,我感到巨大的痛苦,自問了千百遍,他為什麼這麼恨我,特意在夜間溜上著,愜意地讀著書,聽著熟悉的音樂。有些白色的窗框後面已是一片黑暗,那裡的人肯定已經安然入睡了。在所有這些安睡著的屋頂上,寧靜像月亮一樣在銀輝中飄浮。只有我在房子裡感到清醒,感到陌生思想的惡毒的包圍。一種內心的感覺熱切地渴望理解這些竊竊私語。
突然,我嚇了一跳。樓梯上怎麼會有腳步聲?我邊傾聽邊站起身。真的,有人在小心翼翼、猶豫不決地摸索著爬上樓來:我熟悉這踩壞的木樓梯的歎息和悲吟。這一腳步聲只能是朝我來的,只能朝我而來,閣樓上除了住著那個聾子老太,別無他人,而她早已睡下,不接待任何人。是我的老師嗎?不,這不是他急匆匆的腳步聲,這個腳步聲每一級都怯懦地——
又來了——猶豫著、磨蹭著:一個潛入者,一個罪犯才會這麼走近,不會是一個朋友。我緊張地傾聽著,耳朵裡轟轟直響。突然一股寒意從我光著的雙腿升了上去。
這時,鎖輕輕地響了起來,那個可怕的客人一定已經到了門口了。我光著的腳感到一股微弱的氣流,外門被打開了。可他,只有他,我的老師才有鑰匙。但如果是他,為什麼這麼陌生,這麼遲疑?難道他不放心,想來看看我?這時,像賊一樣悄悄接近的腳步聲停了下來。
為什麼這個可怕的客人還在外間屋猶豫呢?我自己也由於恐懼僵住了。我覺得我想喊,但我的喉嚨粘糊糊地像就上了一樣。現在我們倆,我和那個可怕的客人只有一牆之隔,但我們倆誰也沒有向前邁出一步。
這時教堂塔樓上的鍾敲響了:只有一下,十一點一刻。這一響打破了我的僵硬。我拉開了門。
真是我的老師站在那兒,手裡拿著蠟燭。猛然打開的門激起的氣流使藍色的火苗一下子躥起老高,在他身後,他僵直站立看的身影一下子變得巨大,像個醉鬼一樣在牆上晃來晃去。
他望著我,自己也動了一下;他鍛縮在一起,就像一個人被呼嘯的風聲226從夢中驚醒,凍得發抖,不由自主地拉緊被子一樣。然後他才朝後退去;燭油掉到了他的手上。
我顫抖著,嚇得要死。「您怎麼了?」我只能結結巴巴地問道。他望著我,一言不發,有什麼東西也把他的話噎住了。後來他把蠟燭放到五斗櫥上,馬上,像媽幅一樣在屋子裡飛來飛去的影子安靜下來。他終於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想……我想…-」他的聲音又頓住了。他站在那兒,耷拉著腦袋,像是一個被發現的小偷一樣。這種恐懼,這樣地呆立著,真是讓人難以忍受,我只穿著襯衣,冷得直抖,他蟋曲著身體,羞愧難當。
突然那個虛弱的身影動了一下。他向我走來,臉上帶著惡毒、淫狠的微笑,這一微笑只危險地在眼睛裡閃爍著,嘴唇卻緊緊地閉著,這個笑臉像一個可怕的面具一樣僵硬地朝我冷笑了一下——而後,他的聲音像分叉的蛇信子一樣躥了出來:「我只想跟您說……我們還是不要以『你』相稱了……這……這……在一個大學預科生和他的老師之間不大合適……您明白嗎?……得保持距離……距離……距離」他邊說邊望著我,滿懷仇恨,滿懷惡意,這使他的手都不由自主地痙攣起來。我踉蹌著朝後退去。他瘋了嗎?他喝醉了?他站在那兒,手振著拳,好像要向我撲過來或給我當頭一擊。
但這種恐懼只持續了一秒鐘,這道通人的目光隨後給縮了回去。他轉過身去,嘟昧著什麼,好像是道歉,然後拿起了蠟燭。那個螺縮在地上的影子又站起來了,像一個黑色的、勤快的小鬼,搶在他前面向門口搖搖擺擺地走去。而後他也走了,樓梯在他沉重的腳步聲裡痛苦地呻吟著。
我忘不了這一夜,冰冷的怒火和熾熱的慾望交替地折磨著我。
我的思緒像火蛇一樣四下亂動。他為什麼折磨我,我感到巨大的痛苦,自問了千百遍,他為什麼這麼恨我,特意在夜間溜上樓梯,只是為了懷著敵意當面侮辱我?我怎麼惹他了,我該怎麼辦?我都不知道怎麼傷害了他,怎麼與他和解?我渾身滾燙地倒在床上,又爬起來,又把自己埋進被子裡,但那個陰森森的畫面總在我的眼前——我的老師躡手躡腳地走著,被我的出現嚇呆了,他的身後,巨大的陰影怪異在牆上晃動。
整夜我只短暫地迷糊了一陣。當我早上醒來,我先告訴自己,這是個夢。但五斗櫥上仍飄著蠟燭流下的圓圓的、黃色的燭淚。那一個昨天晚上像賊一樣溜上來的客人一再出現在我的記憶裡,彷彿還站在明亮的房間中央。
我整個上午都沒有出去。會遇上他的想法讓我失去了力量。我試圖去寫,去讀,但什麼也幹不成。我的神經變得很脆弱,隨時都可能發生強烈的痙攣.一陣抽泣或一聲怒吼——一我看到我的手指像樹上的樹葉一樣瑟瑟發抖——∼我都不能讓它們安靜下來,我的兩腿發軟,好像它們的筋隨給割斷了。幹什麼?幹什麼?我把自己問得精疲力竭;我的太陽穴上霍霍直跳,眼前發黑。在心沒有平靜下來。神經沒有重新獲得力量之前,不要出去,不要下樓,不要突然面對他。我又倒在床上,很餓,昏昏沉沉的,沒有洗漱,頭昏腦漲,我的感官再次試圖穿過那薄薄的牆壁。他現在坐在哪兒,在幹什麼,他也像我一樣地醒著,一樣地絕望嗎?
中午了,我還在迷惘中煎熬,終於我聽到樓梯上有腳步聲。所有的神經都發出警報,這個腳步聲卻很輕快,無憂無慮,一步兩級地躥上來——接著,有∼只手敲響了門。我跳起來,並不去開門,問道:「誰呀?」「您為什麼不來吃飯?」他妻子的聲音有些生氣地回答道。「您病了嗎?」——「沒,沒有,」我驚慌地結巴道,「我就來,我就來。」現在我只能飛快地套上衣服下樓去。我的四肢抖得厲害,不得不扶著樓梯的扶手。
我走進餐室。桌子上放著兩套餐具,我老師的妻子正坐在其中一套的前面等著,她輕微地責備道:「你怎麼還讓人催啊?」算是問候。他的座位空著。我覺得血湧了上來。這個出乎意料的不在場意味著什麼?他比我更害怕見面嗎?他覺得羞愧,還是他從此以後不想再與我同桌吃飯了。我終於決定問一問,教授為什麼沒來。
她吃驚地抬起頭,望了我一眼:「您不知道他一早就走了?」——「走了,」我躡南道,「去哪?」她的臉馬上繃緊了。「這,我的丈夫可沒有承蒙賞臉告訴我,顯然——又是一次他慣常的郊遊。』」說完她突然嚴厲地、一疑惑地轉向我,「您會不知道這件事?他昨晚又特意上您那兒去了一趟——我以為是去告別……奇怪,太奇怪了……他連您也沒告訴。」
「告訴我,」——我只能發出一聲大喊。這一聲喊把過去幾個小時裡危險地積聚在心底的東西暴露出來,成了我的恥辱。突然,從我的體內爆發出來一陣抽泣、一陣咆哮的痙攣——
我叫喊著,傾訴著胸中的苦楚,我哭喊,不,我戰慄,我在歇斯底里的抽泣中把鬱結在心頭的苦楚從顫抖的口中傾洩出來。我的拳頭瘋狂地擂著桌子,我像一個狂怒的孩子一樣,淚流滿面,把幾個星期來像陰雲一樣積在心頭的東西發洩出來。我在這種瘋狂的發洩中感到輕鬆,同時也為在她面前暴露了自己而感到無限的羞愧。
「您怎麼了?天哪!」她跳了起來,手足無措。而後她快步走過來,把我從桌邊扶到沙發上。「您潔倘一會兒裡靜一靜。她撫摸。一著我的手,撫摸著我的頭髮,我顫抖的身體仍隨著憤怒的餘波抖動著。「您不要折磨自己了,羅蘭德——不要折磨自己了。我瞭解一這∼切。我預感到它會發生的。」她不停地撫摸著我的頭髮。但她一的聲音突然變硬了。「我清楚,他能使一個人怎樣地瘋狂。沒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但您相信我,我看到您這麼依戀他這個一無所依的人,一直想警告您。您不瞭解他,您變得盲目,您是個孩子——您什麼也沒預感到,即使今天,您還是什麼都沒預感到。
也許您今天第一次開始有些明白了——這對您、對他都更好。」
她溫暖地俯身在我的身旁,我感到她的聲音像從一個透明的深谷中傳來的,她的手的撫摸使我安靜,麻痺了我的痛苦。好舒服啊,終於,終於又感到了一絲同情,還有,終於又一次這麼近.地感到一隻女人的手,這麼溫柔,像慈母的手一樣。也許我也長時間沒有得到這麼溫柔的撫摸了,現在,透過憂愁的面紗,我又感到一個溫柔體貼的女人的關懷,這使我在痛苦之中感到一些快慰。可是,我多麼羞愧啊,我為那洩露了秘密的爆發而羞愧,為那暴露了內心的絕望而羞愧!我的意志不能控制自己,我艱難地坐起身來,又一次喊出了一大堆抱怨他的話——他怎樣將我推開,又過來糾纏,將我重新拉回身邊,他怎樣無緣無故地生硬地對待我,——他是個虐待狂,我卻依戀著他,懷著愛意憎恨他,又懷著仇恨愛著他。我又一次激動起來,從沙發上跳了下來,她不得不重新使我安靜,用那溫柔的手輕輕地把我接回到沙發上,終於,我平靜了一些。她若有所思地沉默著,我感到,她理解這∼切,也許比我理解得還要多。
我們沉默了幾分鐘,而後女人站了起來。「現在您已經做夠了小孩,該拿出男人的樣子來了。去坐到桌邊上吃飯。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個誤會,就會解開的。」看我不太情願,她又強硬地補充道:「會解開的,我不能再讓您聽任擺佈,糊塗下去了。這得結束了,他得學著克制自己。您太善良了,不能捲入他的冒險遊戲。我會跟他說的,您就相信我好了。可現在您得吃飯。」
我羞愧地聽憑她把我引回桌邊。她馬上開始談起一些閒事,好像根本沒有聽到我的話,或者已經把它忘掉了一樣,我心裡對她十分感激。明天是禮拜天,她逼迫道,她要和W講師以及他的未婚妻一起到附近的一個湖上去郊遊,我一定要一起去,去散散心,把自己從書本中解放出來。我所有的不快只能歸結於過度勞累和神經過度緊張;游游泳或散散步,我的身體馬上就會恢復平衡的。
我答應∼起去。幹什麼都行,只是別孤獨,別呆在我的房間裡,不要再有那些胡思亂想。
「今天下午您也不要呆在家裡!您去散散步,跑一跑,娛樂娛樂。」她繼續催促道。「奇怪,」我想,「她怎麼就能猜出我。已底的感情,她這個陌生人總能知道我的需要,我的痛苦,而他,我的知己,怎麼總是錯看我,摧殘我。」這我也答應了她。我感激地抬起頭來望著她,我發現了一張嶄新的面孔,有了這溫柔關切的目光,那張帶著譏諷和傲慢,像頑皮的男孩臉一樣的面孔不見了。我從來沒有這麼認真地端詳過她。「為什麼他從來不這麼好意地看我呢?」我心中一種迷們的感情充滿嚮往地自問道。「為什麼他從沒感覺到傷害了我?為什麼他從不把他溫柔體貼的手放在我的頭上,放在我的手裡?」我感激地吻了吻她的手,她不安地,幾乎有些生氣地把它抽了回去。-「您別再折磨自己了。」她又重複了一遍,她的聲音離我是那麼近。
而後她的嘴唇又堅硬起來;她猛然站起身,匆匆地小聲說道:「您相信我,他木值得您這樣。」
這句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的話把我幾乎平靜下來的心又推回了痛苦之中。
我在那天下午、晚上的所作所為,現在想起來是那麼幼稚可笑,甚至在幾年之內我都羞於去回想它——這是內心中對自己的評判,它使所有的記憶都黯然失色。現在,我不再為那樁蠢事羞愧了——相反地,我今天是那麼理解當年那個放蕩不羈的年輕人,他的熱情誤入歧途,對自己的感情沒有把握,卻極力想要擺脫現狀。
彷彿從一個極長的通道後面,彷彿透過顯微鏡我看到了我自己:一個心不在焉的、絕望的年輕人,在自己的房裡走來走去,不知道應該怎麼對付自己才好。他突然穿上外衣,改變了步態,做了一個狂熱的、決定的手勢,然後邁著堅定有力的步子走到街上去了。是的,這就是我,我認出了我自己,我瞭解這個愚蠢、苦惱、可憐的年輕人那時的每一個想法。我知道。我突然僵直地站。在鏡子前,對自己說:
我再也不理他了;讓他見鬼去!我為什麼要為這個老笨蛋折磨自己呢?她說的有道理:向前看,高興些,出去散散心!
真的,當時我就是這樣走到街上的。我感到一下子就被解放了——但這種快樂並不能使我解脫,那個堅硬的冰塊還是和以前一樣沉重地懸在我的心上。我逃開了,像個膽小鬼那樣逃避這一切。我還知道我是怎樣走的:手裡緊緊摸著手杖,狠狠地盯著每個同學;在我心中翻騰著一個念頭。想故意與什麼人爭吵一番,把這些無處排遣的、四處亂撞的怒氣都發洩到在路上碰到的第一個人身上。但僥倖的是,沒有一個人引起我的注意。於是我又去了咖啡館,我們一起聽課的大多數同學常聚在那裡。我已經準備好了,一即使他們木招呼我,我也要坐到他們桌邊去,抓住哪怕是最小的一點點挖苦,挑起一次爭鬥。但是,我挑釁的想法又一次落空了——天氣非常好,大多數同學都去郊遊了,那裡只坐著兩三個人,他們有禮地和我打了招呼,沒有給我——激動而又神經質——一點點把柄。我氣憤地立刻站起來走了,去了一個在我心目中已不是齷齪的酒館,那裡放著震耳欲聾的唱詩班音樂,小城裡游手好閒的渣滓們就擁擠在煙霧之中。我把兩三個杯子使勁摔在地上,邀請了一個臭名昭著的女人和她的女友,同時又招了一個瘦瘦的女人坐到我的桌邊來。我心中有一種病態的快感,使自己的舉止格外引人注目。城裡所有的人都認識我,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那個教授的學生;他們又因舉止和穿著怪異顯得與眾不同——我享受著這種幼稚的、自欺欺人的樂趣:使自己也讓他出醜。
我想,只要他們能看到我不願與他為伍,我並不關心他——在所有人面前我用最丟臉、最不知廉恥的方式向這個胸脯肥大的女人大獻慇勤。我醉心於憤怒的幸災樂禍之中,而後真的沉醉其中:我們亂喝一氣,葡萄酒、燒酒、啤酒,東倒西歪地擠在一起,連沙發都倒在地上,鄰座的人都小心地讓開了。我一點也不感到羞愧,正相反,我認為他應當知道這一切、我要激怒這個傻瓜,他應當知道,他對於我來說是多麼無足輕重。我一點也不傷心,我一點也沒被傷害——恰恰相反。「拿酒來,酒!」我用拳頭砸著桌子,桌子上杯子都跳了起來。最後我們走了,我右手摟著一個,左手摟著另一個,從最主要的街道上穿過,每當節日慶典時,學生們、姑娘們、市民及軍人總是在九點鐘聚集在這裡。像搖搖擺擺的、骯髒的樹葉一樣,我們三個人在快行道上大聲喧嘩,終於有一個警察被激怒了,他費了很大氣力才使我們安靜下來。後來又發生了什麼,我已不能很確切地描述了——一團藍色的煙霧遮住了我的記憶,我只知道,我幾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意識了,但我十分厭煩那兩個喝醉的女人,我擺脫了她們,又跑到什麼地方去喝了咖啡和白蘭地、在大學的樓前,為了尋開心,我進行了一次抨擊教授們的演說。然後出於模糊的本能,我想把自己弄得再骯髒一些,想再公開侮辱他一次——多荒唐的想法,我的憤怒過於偏激而誤入歧途——,我還想到一個公共教學樓去,但是我找不到路,最後我惱火地跌跌撞撞地回家了。我的手已經不聽使喚,開門費了我很大力氣,我搖搖擺擺地爬上了第一級台階。
但是,一到他的門前,就好像一瓢冷水澆在了頭上一樣,所有迷霧般的喧囂都追去了。
我一下子清醒了。意識到自己扭曲著臉,意識到自己所做的無能的傻事。羞愧使我無他自容。
為了不讓人聽到,我像一隻被鞭打的狗,躡手躡腳地悄悄地溜進自己的房間。
我睡得像個死人一樣;當我醒過來的時候,陽光已經鋪滿了地板,正慢慢地向我的床邊爬來,我一下子跳了起來。昨天晚上的記憶漸漸地從疼痛的腦袋裡跳出來,但我把羞愧壓於去,我不想再為自己感到羞愧了。這都是他的錯,我有意這樣對自己說,如果我這樣墮落的話,全都是他的責任。我讓自己安靜下來,昨天的事不過是個充滿書生氣的玩笑,對於∼個幾星期以來只知道工作的人來說是允許的,但是這種自我安慰也沒能使我感覺好起來,我非常惴惴不安地、沮喪地下樓到我老師的妻子那兒去,回想著昨天她答應與我一同去郊遊的事。
奇怪的是:我幾乎還沒碰到門把手,我彷彿就又深深地感受到他的存在,隨之而來的還有灼熱的、衝動的絞痛和那種憤怒的絕望。我輕輕地敲門,他妻子走過來,眼神異常溫和。
「您都幹了些什麼傻事,羅蘭德?」她說,同情多於責備。「您為什麼這麼折磨自己?」我僵直地站在那兒,她肯定也聽說我幹的傻事了。但她很快就使我脫離了窘境又高興起來。她說:
「今天我們要理智一點兒。講師W和他的未婚妻十點鐘到,然後我們去划船、游泳,忘掉所有的蠢事。」我還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詢問,教授是否回來了。她看著我,沒有回答,我知道我的詢問是徒勞的。
講師十點鐘準時到達,他是個年輕的物理學家,因為是猶太人,所以在大學的同事中相當孤立,他是唯一與我們這些與世隔絕者有交往的人。他的未婚妻——一個年輕姑娘陪伴著他。她似乎更像是他的情婦,笑聲不斷地從她嘴裡發出來,幼稚又有些傻乎乎的,所以那些市民都認為她是個輕浮的姑娘。我們首先乘火車去附近的一個小湖,一路上我們不停地吃、閒聊、互相嘲笑。幾星期以來緊張、嚴肅的工作使我失去了平日的健談和爽朗,這一時刻甚至像易起泡的葡萄酒一樣令我癡迷。真的,他們孩子氣的、大膽的活動非常成功地使我脫離了平素冥思苦想的工作。我剛剛走到野外,偶然與這個年輕姑娘賽跑使我又變成了原來那個強健的、無憂無慮的小伙子。在湖邊我們租了兩條小船,我老師的妻子劃著我的船,講師和他的女朋友一起劃另一條船。船幾乎還沒離岸,比賽的興致就感染了我們,我們都想超過對方。我當然處於劣勢,因為他們兩人一起劃,我必須∼個人與兩個人競爭;但是我甩掉了外衣,擺好了姿勢,作為一個在這項運動上訓練有素的運動員,我拍擊水面遠比他們有力得多,互相嘲笑的話飛來飛去,此起彼伏,刺激對方。我們根本沒有注意到七月的炎熱,不在乎汗如雨下,我們就像被判在船上划槳的囚犯那樣機械地運動,以極大的熱情進行著這場體育比賽。我們終於接近目的地了,這是個被樹林覆蓋的半島。我們更奮力地划槳,我的同伴也沉浸在這場遊戲中,在她的歡呼聲中,我們的船首先觸到岸邊。我走下船來,熱血沸騰,激動不已,汗流浹背,沉醉在不尋常的陽光中,沉醉在成功的喜悅中,我的心都快要從胸膛中跳出來了,衣服被汗水濕透了,緊緊地粘在身上。講師的情況也不比我好,我們兩個兢兢業業的英雄不僅沒有得到讚揚,反而因為我們氣喘吁吁的狼狽樣子被兩個女人大肆嘲笑了一番。
終於,她們給了我們一點兒時間冷靜下來;我們開玩笑似的當場分成了男部和女部——灌木叢左邊和右邊。我們飛快地換上游泳衣,在灌木叢後閃出光亮的內衣及赤裸的胳膊,並傳來辟辟啪啪的腳步聲。我們同時也做好了準備,兩個女人愜意地跳進水中。講師沒有我那麼疲勞(我一個人戰勝了他們兩個),緊接著跳進水裡。我因為划船時用力過猛,還感覺到心臟在狂跳,所以我悠閒地躺在蔭涼中,耳中輕微地嗡嗡作響,愜意地讓雲彩從上面飄過,任由血液在身體中翻滾,盡情地享受這份疲倦。
但是沒過幾分鐘就從水面上傳來了急切的聲音:「羅蘭德,來呀!比賽游泳!有獎勵的!
潛水!」我沒有動,好像我能夠這樣躺一千年一樣,我的皮膚在透過來的陽光下微微發燙,涼風溫柔地輕撫著它。但是又傳來了笑聲,講師的聲音說:「他不行了!他徹底完蛋了!您去把那個懶鬼弄來!」我真的聽到水聲近了,現在她的聲音就在耳邊:「羅蘭德,來呀!比賽!我們必須讓他們瞧瞧!」我沒有回答,我喜歡讓別人找我。「您在哪兒呢?」我已經聽到赤腳在沙子上走動的聲音,突然她站到了我面前,濕滴滴的游泳衣緊緊地貼在孩子般苗條的身上。「您在這兒!真夠懶的!現在起來,懶鬼,我們都快到那邊的小島了。」我舒適地躺著,懶洋洋地挪了挪,說:「這兒好得多,我隨後就到。」
「他不願意,」她笑著用手指著水的方向。「快跟牛皮大王一起過來!」遠處迴響著講師的聲音。「快來吧,」她急切地催促著,「別讓我丟臉。」但我只是懶懶地打著哈欠。她就半生氣半戲謔地折了一根灌木枝。「起來!」她堅定地重複著,並用枝條在我胳膊上抽了一下。她打得太狠了,我的胳膊上起了紅紅的一道。「現在我可真不幹了,」我半開玩笑地激她說。但現在她真的生氣了,她命令說:「快起來!快!」當我固執地不肯動的時候,她又用鋒利的枝條狠狠地抽了我一下,火辣辣地疼,我氣憤地騰地跳起來,去奪她的枝條。她向後退,但我抓住了她的胳膊。在搶奪枝條的扭打中,我們半裸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靠得很近很近。為了強迫她扔掉手裡的枝條,我抓住她的胳膊,扭住她的手腕,她又繼續向後退。這時,突然晰的一聲——她游泳衣腋下的別針撕掉了,左邊一片從她的胸脯上垂落下來,她胸脯上紅紅的「蓓蕾」映入我的眼中。我不由自主地向那裡望去,只有一秒鐘,但已足以使我不知所措,我顫抖地、羞怯地放開了她的手。她的臉紅起來,用一個發卡試著把衣服別上。我站在一旁不知說什麼好,她也沉默著。這一時刻我們之間的氣氛簡直令人窒息。
「喂……喂—…-你們在哪兒呢?」他們的聲音是從小島上傳過來的。「好,我來啦。」
我大聲回答著,一下子撲入水中,滿心歡喜能夠擺脫這窘境。幾個沉浮,趕緊逃開的慾望和血液的嘶嘶聲都被更強烈、更清晰的慾望沖刷得一乾二淨。我很快就趕上了他們兩個,和孱弱的講師又進行了一次比賽,我贏了。我們又游回半島去,她已經穿好衣服等在那裡,我們在野外愉快地野餐了一頓。雖然在我們四個人的小圈子中大家都放肆地相互嘲諷,但是我們倆都不自覺地互相迴避,不直接與對方交談;我們聊天,我們大笑,彷彿所有的一切都過去了。當我們的目光相遇時,她總是敏感地立即避開,那段插曲引起的尷尬還沒有消逝,我們總感覺到對方還記得剛才的事,因而更加羞愧不安。
下午過得非常快,我們又重新分組划船,但是對體育運動的興致總是要導致愜意的疲勞,酒、溫暖、陽光漸漸地溶入血液中,並留下了它紅色的印跡。講師和他的女朋友已經開始進行一些小小的親熱,我們兩人只能尷尬地忍耐著;他們靠得越來越近,而我們倆卻只能小心翼翼地保持距離;但這種方式就已經讓人明顯地感覺到,他們兩人在樹林中故意落在後面,肯定是想不受干擾地接吻;每到我們單獨相處的時候,我們的談話總是陷入僵局。最終,我們四個人都滿意地重新坐上火車,我們似乎預感到那晚的事,終於排除了彼此間的尷尬。
講師和他的女朋友把我們送到門口,我們自己走上樓梯;幾乎還沒有走進房間我又感到那麼痛苦、那麼迷亂,同時又那麼渴望地感覺到他的存在。「他若是回來了多好!」我煩躁地想。就在同時,彷彿她感覺我唇上沒有發出的感歎一般,她說:「我們看看他回來了沒有。」
我們走進去。房間裡靜悄悄的,他的房間裡一切如故:我不由自主地在空空的椅子上勾勒出他憂鬱的、不幸的形象。但那些紙頁靜靜地躺在那裡,期待著他的歸來,就像我一樣。
痛苦的想法接踵而來:他為什麼拋下我?嫉妒的怒火越燃越烈,直上升到我的咽喉,我心中又湧起那個愚蠢的慾念,做些卑鄙的惡劣的事報復他。
她跟著我。「您留在這兒吃晚飯,您今天應該一個人呆著。」她怎麼會知道我害怕空蕩蕩的房間,害怕樓梯的吱吱聲,害怕咀嚼記憶,所有我沒有說出來的想法,所有惡劣的念頭她都能猜中。
一陣恐懼襲來,我害怕我自己以及在我心中遊蕩的仇恨。我想拒絕,但我太懦弱,不敢說一個不字。
我一向非常厭惡通姦,但不是出於正直的道德觀念以及保守貞潔的想法,也不是因為它意味著黑暗中的偷竊行為,以及它意味著對陌生軀體的佔有,而是因為幾乎所有女人在這一時刻都會吐露她們丈夫的最隱秘的事情——她們竊取了這個受蒙蔽的人最秘密的隱私,拋給另外一個陌生人:他的強壯之處或是他的弱點。我認為這是一種背叛,不是因為女人自願,而是因為她們為了替自己辯護,幾乎總要將丈夫的遮羞布稍稍掀起,作為與另∼個陌生人睡覺時嘲諷的笑料。
當時我為狂怒的絕望所迷惑,一開始只是同情地,而後才溫存地擁抱他的妻子——一種感情飛快地變成另一種——並不是因此我才覺得應當詛咒,甚至我至今還認為這是我一生中最卑鄙可恥的行為,因為這一切都是無意識發生的,我們兩人是不由自主地、下意識地墮入這個深谷的。因為我在熱吻之後還讓她講述他的秘密,我讓這個激動的女人洩露她婚姻的秘密。為什麼我還忍受著,沒有將她推開,任由她一味地暗示,他多年來一直不肯親近她;我為什麼沒有專橫地阻止她談論他性方面的隱秘?但我是這麼渴望知道他的秘密,如此渴望知道他對她、對我、對所有人的罪過,所以我才會昏昏沉沉地容忍她訴說她所受的冷遇。這與我在他那裡所感受的是多麼相似!這樣就發生了我們兩人出於迷亂及共同仇恨所做的彷彿愛一般的舉動;但是當我們的身體彼此尋覓,互相擁有的時候,我們兩人總是想到他,說到他,最終僅限於談論他。有時她的話使我痛苦,我為自己感到羞愧:我雖然對此厭惡至極,但我還是不能停止與她纏綿。我的身體不再服從意志,它依照自己的欲求瘋狂地追逐著。我戰慄著親吻那個背叛我最親愛的人的嘴唇。
第二天早晨,舌尖上充滿著厭惡和羞愧的苦澀,我爬上樓回到我的房間。當她身體的溫熱不能夠再駕馭我的意志的時候,我便感到我的背叛是那麼真實地擺在面前,它是那麼可惜。
我再也不能夠走到他面前,再也不能夠握住他的手,我立刻意識到,我不僅竊取了他的,也竊取了我自己的最美好的東西。
現在只剩下一條路:逃跑。我發瘋似地收搶著東西,整理書本,與房東結賬,我不能讓他找到我,我應當神秘地、徹底地消失,就像他從我面前消失一樣。
但就在忙碌的時候,我的手突然僵住了。我聽到樓梯吱吱的響聲,一個人急匆匆地走上樓來——是他。
我一定是面如死灰,因為他一進門就叫起來:「你怎麼了,孩子?你病了嗎?」
我向後退去。當他想靠近些,扶住我的時候,我避開了。
「你怎麼了?」他驚恐地問道,「出什麼事了?或者是……你還在生我的氣?」
我戰慄著轉向窗口。我不能注視他。他溫暖、關切的聲音彷彿在我心中撕開了一道傷口,我幾乎昏厥過去,我感到身體中有一股非常熾熱的羞愧的熱流在灼燒著我。
他驚異地、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突然,他的聲音變得非常小,非常膽怯,他輕輕地提出了一個古怪的問題:「有人……有人……
對你說過我什麼嗎?」
我做了個否定的動作,沒有轉過身來。但是可怕的想法似乎佔據了他的心,他固執地重複著:
「告訴我……坦白地告訴我……有人對你說過我什麼嗎……任何人……我不問是誰。」
我又否認了。他無助地站在那裡。但是他好像突然發現我的箱子都收拾好了,我的書都放在了一起,他的到來只是打斷了我旅行前的準備工作。他激動地走上前來:「你想走,羅蘭德……我看到了……告訴我實際情況。」
我的身體僵直了。「我必須走……請你原諒我……可我不能向你解釋……我會給你寫信的。」
從我噴噎的咽喉中再也擠不出一個字來,每一個字都敲擊著我的心。
他呆呆地站在那兒。而後他突然露出了他慣有疲倦的神態。「也許這樣更好,羅蘭德……
一定是的,這樣會更好,對於你和所有的人。但是你走之前我們再談一次。七點鐘.老時間……
然後我們就告別吧,男人和男人……只是木要詛咒自己,不要寫信……這樣顯得太幼稚,與我們不相符……想跟你說的話我不想用筆……你會來的,對嗎?」
我只是點了點頭。我的目光始終不敢離開窗戶。但是在清晨的陽光中,我卻什麼也看不到了,濃濃的、黑暗的霧露出現在我和世界之間。
七點鐘我最後一次踏進這個我曾深愛的房間:那誘人的黑暗如暮色一般撒在走廊上,大理石塑像般光潔滑膩,彷彿在遠處閃閃發亮,那些書靜靜地睡在如珠貝般在黑暗中閃耀的玻璃後面。這是我記憶中最隱秘的角落,在這裡語言變得富於魔力,也是在這裡我經歷了前所未有的精神上的癡迷與陶醉——每個告別的時刻我總是看到你,看到這個令人崇拜的影像就像現在這樣從沙發上慢慢地站起,影子般地向我飄來,只有額頭像石膏像一般在黑暗中閃耀,在它周圍飄動著老人的白髮,恰如一縷輕煙。這時一隻手費力地抬起來,它尋找著我的手;
現在我看到那雙眼睛嚴肅地望著我,我已經感到我的手臂被輕輕抓住,我被引著走到一張椅子旁。
「坐下,羅蘭德,我們好好談談。我們是男人,必須坦率。我木強求你,但在臨別時把我們之間的一切都說清楚,不是更好嗎?好吧,告訴我,你為什麼要走?是不是因為那些毫無意義的侮辱,生我的氣了?」
我用一個手勢否定了他的話。他,他這個被欺騙、受蒙蔽的人,居然要承擔全部責任!
「那我有沒有有意或無意地傷害你呢?有的時候我很古怪,我知道,我違背自己的意願去激怒你,折磨你。我從沒有好好地感謝你對我的幫助——我知道,我知道,這一切我都知道,甚至在我傷害你的那一刻。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告訴我,羅蘭德——因為我想我們應當誠實地彼此分手。」
我又搖了搖頭,我不能開口。他原本非常堅定的聲音現在開始變得迷惑不解。
「或者……我再問你一遍……有沒有什麼人說過我什麼……讓你厭惡或使你覺得我卑鄙……或者使你……使你蔑視我?」
「沒有!沒有!……沒有!……」像抽噎一樣,這幾個字衝口而出,我蔑視他!我蔑視他!
現在他的聲音開始變得不安。「那是為什麼?那會是為什麼呢?……你工作太累了嗎?……或者是什麼別的事情?……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嗎?」
我沉默。這沉默顯然與剛才不同,他感覺到了,這是∼種默認。他俯下身,湊過來,輕輕地,低低地,但沒有激動,一點激動與憤怒都沒有,他說:
「是∼個女人嗎?……我的妻子?」
我繼續沉默。他明白了,一陣戰慄掠過我的身體:現在,現在他要發作了,抓住我,痛打我,懲罰我……我幾乎渴望他抽打我這個賊、叛徒,渴望他像驅趕一條癲皮狗一樣,將找從這間被玷污的房間裡趕出去。但奇怪的是,他非常非常地安靜……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聽起來幾乎像是如釋重負。「這我應該想得到的。」他在房間裡來回走了兩圈,而後停在我面前說(我覺得幾乎是輕蔑地說),「這對於你來說這麼嚴重嗎?她有沒有對你講過,她是自由的,可以做一切,接受一切她喜歡的事,我對她沒有任何權力?我沒有任何權力限制她,哪怕是最小的一件事……她為什麼要限制自己,不讓別人喜歡?而這個人正好是你……你年輕、聰明、漂亮……你生活在我們身邊……她有什麼理由不去愛你呢?你這個漂亮的年輕人,她怎麼能不愛你呢?……我……」突然,他的聲音開始顫抖。他俯下身來,離我那麼近,我甚至能感覺到他的呼吸。又一次,我感覺到他溫暖的目光在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又一次,我感覺到那神奇的光,就像我們之間那神奇的一刻。
他越靠越近。
然後他輕輕地耳語著,嘴唇似乎沒有動:「我……我也愛你呀。」
我驚訝嗎?我有沒有不由自主地驚慌起來?但肯定有某種驚詫或逃走的動作,因為他就像被人向後一推踉蹌地走開了。一個陰影使他的臉色黯淡下來。「你現在蔑視我了吧?」他輕聲地問,「你現在厭惡我吧?」
為什麼我當時一個字也想不起來?為什麼我只是麻木地、一言不發地、冷冰冰地、不知所措地坐在那裡,而不是走到這個愛人身邊,替他解除荒謬的痛苦?但是所有的記憶都浮現在眼前,就好像一個謎一下子被解開了,一切費解的事情都昭然若揭。現在,一切都一目瞭然:他溫柔的到來,他生硬的自衛,他深夜的來訪以及他頑強地從我極度興奮和過於迫切的熱情中逃開;一切都是如此讓人震驚。愛,在他那裡我總能夠感覺到,溫柔、羞怯,一會兒奔騰,一會兒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所阻擋。我喜歡它,並抓住屬於我的每一點點稍縱即逝的光芒盡情享受——愛這個詞,現在從一個男人口中說出來,儘管聽起來很溫存,但恐懼還是在我的頭腦中轟鳴,既甜蜜又可怕。對他的尊重與同情灼燒著我,我這個戰慄的、突然被擊中的小伙子,對他完全顯露的熱情,我找不到一個詞。
他絕望地坐在那裡,凝視著沉默的我。「這對你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喃喃地說,「就是你,你也不能原諒我,你也不能。我緊閉嘴唇,幾乎窒息……我在所有的人面前掩飾自己,但我對任何人都無法掩飾什麼……現在好了,你已經知道了,再沒有什麼壓得我端不過氣來了……對於我來說這一切太沉重了……嗯,太沉重了……好了,這種沉默與隱瞞總算是結束了……太好了。」
就像充滿了悲傷一樣,我心中充滿著溫柔與羞愧;這顫抖的聲音震撼著我心靈的最深處。
我這麼冷漠、這麼毫無感情地在地面前沉默,我為此感到羞愧:從沒有人像他這樣待我,他還無端地在我面前貶低自己。我心急如焚,想對他說些安慰的話,但我的嘴唇顫抖著,什麼也說不出來。我尷尬地蜷縮在沙發裡,縮成可憐的一點點,以致他幾乎是不滿地鼓勵我說:
「別那麼坐在那兒,羅蘭德,別那麼殘酷地一言不發……鎮靜些……這對於你來說真有那麼可怕嗎?你這麼為我的感情感到羞愧嗎?……現在一切鄙過去了,我什麼都跟你說了……至少讓我們好好告個別吧,就像兩個男人,兩個朋友那樣。」
但我還是沒有力量支配自己。他搖晃著我的手臂:「來,羅蘭德,坐到我身邊來!……一切你都知道了,我們兩人終於都明白了,我也輕鬆了……一開始我總是害怕你會清到,你對我是那麼美好……後來我又希望你自己能夠感覺到,我也就不必再向你坦白了……但現在一切都已經發生了,我自由了……現在我可以和你暢所欲言了。這些年來任何人都無法與你相比,因為這些年來任何人都沒有你這麼接近我…我從沒有像愛你這樣愛任何一個人……從沒有人像你這樣,孩子,喚醒我生命中最後一點點激情……
所以告別的時候你應當比任何人知道得都多。這一段時間裡,你的沉默使我清楚地感到你想瞭解什麼……只有你一個人應當瞭解我的一生。你願意聽我講嗎?」
從我的目光中,從我迷們、激動的目光中,他看到了我的讚許。
「那麼過來,到我這兒來……我不能大聲講。」我俯下身——非常虔誠地,我必須這樣講。
但我剛在他對面坐下來,期待著聆聽他的講述,他又站起來。「不,不行,你不能在邊上看著我……不然……不然我什麼也講不出來。」他啪的一下關掉了燈。
黑暗籠罩著我們。我感到他就在身邊,在黑暗中我感到他沉重的、呼呼的喘息聲。突然間,一個聲音從我們之間響起,向我講述他的一生。
那天晚上,這個我最崇敬的人向我講述了他的經歷,彷彿是一扇厚厚的門在我面前敞開了。從四十年前的那一天起,所有那些小說中或詩中描述的那些不平凡的故事或是舞台上上演的悲劇對於我已經如同兒戲那樣無關緊要。這可不可以算作是一種懶散、怯懦或是一種目光短淺呢?他們每每總是展現那些生命中顯而易見或循規蹈矩的表面現象,而在它背後、在心靈的最深處、最陰暗的角落裡閃耀的、騷動的卻是真誠而又危險的激情的猛獸,在不為人所知的地方以各種各樣的方式纏綿、撕咬、交情。他們有沒有為生命的氣息,為熱切的、耐人尋味的、魔力般的情慾,為沸騰的血液所震驚呢?他們過於柔嫩的手是否敢於去撫摸人類的創傷?他們的目光能否發現底層這些充滿潮濕霉爛以及危險的階層呢?在他們所見的地方怎會有如同在人所不能見的地方的那種情慾呢?還有什麼恐怖比得上在危險中的戰慄呢?還有什麼痛苦比自己沒有能力從羞辱中掙脫出來更深呢?
在這裡有一個人敞開胸膛,將自己完全赤裸地暴露在我面前,渴望我去瞭解他那顆破碎的、受毒害的、滿目瘡痍的心。一陣陣狂喜瘋狂地鞭打著年復一年鬱積下來的記憶。只有一個終生羞愧、壓抑、極力掩飾自己的人才能如此堅決、坦率地坦白自己的一生。漸漸地一個人的一生從胸中吐出,在這個時刻,我這個男孩第一次看到塵世間難以估量的深情。
最初,他的聲音空洞地在房間裡迴盪,彷彿是一種原始的衝動,彷彿預示著一個秘密。
但是他極力壓制的熱情使人預感到它即將來臨的力量,好像人們在某種強行放慢的節奏中能夠預感到它急促的節拍,感到它神經中的盛怒。隨後,畫面展開了,被內心的風暴撕扯著,而後漸漸明朗起來。我首先看到一個男孩,羞怯、順從,連話都不敢跟同學講,就是他對學校中最漂亮的男孩產生了激情,並發展成了一種迷亂的、肉體上的要求。但是其中的一個將他粗暴地從過分溫柔的親近中趕走了,另一個用極其明確的語言嘲笑他。更有甚者,他們兩個將他這種心血來潮的欲求張揚了出去。他們立刻一致同意,將這個迷失的孩子趕出他們快活的群體,就像對待麻風病人一樣。嘲諷、蔑視隨之而來。每天上學成了一種磨難。夜晚,對自己的厭惡使這個早熟的孩子悵然若失,他把他錯誤的、最初只在夢境中才清晰的慾望當作是發瘋和污穢的罪惡。
講話的聲音變得飄忽不定,只一會兒,彷彿它將要溶化在黑暗中。但隨著一聲歎息它又重新開始,在薄薄的霧氣中又展開了新畫,彷彿幽靈般虛無縹緲。這個男孩成了柏林的一名大學生,這個地下城市第一次使他長期壓抑的感情得到了保障,但這種感情因厭惡而變得骯髒,因恐懼而扭曲。在黑暗的街角、火車站或橋的陰影裡相遇,他們只能眨眨眼示意,他們可憐的一點點興趣也必須冒著各種危險,總是被迫中止,幾乎每個人在之後的幾周內都存有深深的恐懼,彷彿蝸牛爬過後留下的長長的印跡。這是一條陰影與光明之間的地獄之路:在工作日,在白天,是個有素養的研究人員中的棟樑;在夜晚,卻總是跑到郊外的垃圾場,到煙霧瀰漫的小酒館,它們的門只小心翼翼地對帶著神秘微笑的人敞開。在那裡與那些名聲不佳的、一見到警察的頭盔就四散奔逃的人為伍。他的思想總是繃得緊緊的,小心翼翼地隱瞞他日常生活的兩面性,在陌生目光的注視下掩藏自己美杜莎般的秘密。白天要保持自己——一個大學講師的行為嚴肅、體面、無可指摘,只是為了在夜裡可以不為人察覺地到那個圈子裡去,在閃爍的燈影下進行那種可恥的冒險。這個備受折磨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嘗試約束自己,將自己脫離正軌的熱情趕回到正常的圈子中去,但對黑暗、冒險的渴望總是撕扯著他。十年、十二年、十五年彷彿就在與這種無形的吸引力—一這種不健康的情感的鬥爭中度過了,沒有樂趣,精神上備受折磨,對自己的感情的羞恥感及在內心中深深埋藏的、無法掩飾的恐懼令他窒息。
終於,已經很晚了,在他三十多歲的時候,進行了一次有力的嘗試,試圖將生活重新納入正軌。在一個親戚那裡,他認識了一個年輕的女孩兒,後來她成了他的妻子,她激起了他真摯的感情,但她並不瞭解他神秘的生活。她的聰體和放縱的行為第一次能夠短暫地欺騙他的情感。草率的行為戰勝了對女性的障礙,他第一次被征服了。他希望能夠憑借這股力量做一個男人,鎖住自己,找回自己迷失的感情,以免再走上那條異常危險的路。於是他迅速地與這個女孩兒結婚了—一當然事前他也坦白了他的過去。現在他認為回到那可怕的地方去的路已經堵死了。幾周的時間無憂無慮地過去了,但馬上就表明了這種新的刺激是無用的,他原來的要求又執著地變得越來越強烈。從那時起,他又一次徹底失望了,他所做的一切僅限於假象,用以在公眾面前掩飾自己反覆的情感。他再一次走到極其危險的法律的邊緣,走進了陰暗、危險的團體中。
對於內。肝的迷茫特別痛苦的是:他認定,這種情感是應當詛咒的。與年輕學生經常接觸成了他這位講師(之後不久他就被任命為教授)的義務,青春的誘惑一再出現在他的身邊,彷彿在普魯土世俗世界的包圍中出現的古希臘競技場上的青年男子。這些全都意味著新的詛咒,新的危險:他們熱烈地愛他,但連他在學者的面具後隱藏的性愛的面容都沒有認識到。
在他的手偷偷顫抖著和藹地撫摸他們的時候,他們便感到幸福;他們把熱情浪費在一個在他們背後必須控制自己的人身上。坦塔羅斯1的痛苦:面對熱烈的感情,他必須表現得冷若冰霜,卻永無休止地與自身的弱點作鬥爭!每當他感到快要屈從於一個誘惑的時候,他就突然逃走。這就是當時使我迷惑不解的他的異常行為:他的突然消失與歸來。現在我看到了這條可怖的逃避之路,一條通往恐怖的深淵及陰冷角落的路。他總是到大城市去,在那J〔的偏僻地區,他能夠找到值得信賴的人,他們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骯髒、污穢,不是高尚地奉獻自己的年輕人。但是他需要這種厭惡,需要這種毒物腐蝕,需要這種反差與失望。只有這樣他才能鎮定自若地站在圍攏在他身邊的信賴他的學生們的面前。這是怎樣的會面——他的表白喚來的是怎樣一些鬼魂般的卻又散發著世俗惡臭的影像!這個極富才智的人,這個舉止優雅、注重儀表的人,這個情感的大師,他必須出沒在煙霧瀰漫、骯髒的、只允許熟客出入的小酒館裡,去體味世界上最低賤的侮辱;他熟知那些四處遊蕩。塗脂抹粉的年輕人的無禮要求,那些理髮店學徒灑人的親見和他們身上的香水味,那些身著女式衣裳的男人的格格嬌笑,那些流浪藝人對金錢赤裸裸的貪婪,那些嘴裡嚼著煙葉的水兵粗俗的溫存——一所有這些扭曲的、顛倒的、駭人的、古怪的行為,一切迷失的人們在城市的最底層及邊緣能夠找到的、看到的屈辱和暴力,他在這條泥濘的路上都遇到了,很多次他被偷光了(和一個馬伕廝打著,他太弱小,太高貴),沒有手錶,沒有外套,在飽受郊外小旅店裡喝醉的同伴們的嘲笑後回到家中,強求者曾經跟蹤他,整整一個月,一步步地跟蹤到了學校裡,放肆地坐在教室的第一排座位上,朝這個在全城知名的教授曖昧地擠眉弄眼。而他只能顫抖著使盡最後一點點氣力完成他的課程。有一次——我的心簡直要停止跳動了,他連這件事都向我坦白了——他們一夥人在柏林的一個臭名昭著的酒館裡被警察逮捕了;一個肥胖的、紅鬍子值班隊長帶著低級職員的那種令人氣憤的嘲弄的笑容——他也能在知識分子面前要一番威風——記下了他的姓名、住址,最終他沒有受到懲罰被釋放了,這一次對於他來說已算很仁慈了。但從那時起他的名字就寫在某個名單上了。就好像一個人在滿是酒氣的房間裡坐了很久,他的外衣上一定沾染了那種酒氣一樣,在這個城市裡,不知是從哪個角落開始的,開始悄悄地傳播流言蜚語,與原來在中學時一樣,在同事中總有與眾不同的言語及問候。直到最終,陌生像個透明的玻璃房將他完全隔絕了。不論他怎樣掩飾,即使在鎖了七道鎖的房間裡,他還總是感到被人窺視,被人識破。
但是這顆受盡折磨、驚嚇的心從沒有得到過真正的朋友、一個高尚心靈的寬容,以及他應得的男性粗獷的溫柔;他總是必須把自己的感情劈成上、下兩部分。一部分是與大學中精神上的伴侶交往的溫存的渴求,另一部分是在黑暗中追逐的慾望,這留給他的只有早晨痛苦的回憶。這個已經衰老的人從未經歷過純真的愛慕之情,因失望而疲倦、斷念,因在荊棘叢中追逐而使神經變得脆弱,這個聽天由命的人認為自己已經。已灰意懶——這時一個年輕人又一次闖入了他的生活。他對這個老人充滿熱情,用言語、行動將自己忘我地奉獻出來,充滿熾熱的情感;他在不知不覺中被征服,他驚愕地面對本已不再期待的奇跡,在他認為自己已經毫無價值的時候,去面對這個真誠的、不自覺地將自己奉獻出來的祭品。年輕時的徵兆又一次出現了,漂亮的身材,奔放的熱情,對他懷有熾熱的感情,渴望他的鍾愛成為他們溫存的紐帶,但對他們的危險絲毫沒有察覺。性愛的火炬在一顆無知的心中燃燒,像帕爾齊法爾一樣勇敢而無知。他俯下身去靠近了他的傷痛,雖然對謎底一無所知,但他的到來本身就是良藥——對於一個等待了一生的人來說,一切都太遲了。愛在他生命中的暮年姍姍來遲。
隨著他描繪的形象,他的聲音也越出了黑暗。溫柔在內心深處迴盪著,這個雄辯的人談論著這個年輕人,這個遲來的戀人。我激動地顫抖著,與他共同體驗著幸福。但突然,我的心猛地一抖,就像被一把錘子一下子擊中:我的老師談到的這個年輕人,就是……就是……
羞愧爬上了我的面頰—…-他就是我自己。我彷彿看到我從燃燒的鏡子中走出來,裹在神秘的愛的光芒中,為它的光芒燒灼著。是的,這就是我——我越來越認清自己,我的興奮、接近他的願望、狂熱的靠近他的想法、瘋狂的渴求,這些都是精神上無法滿足的;我,這個愚蠢、瘋狂的年輕人,不清楚自己的力量,再次喚醒了在他封閉的心中膨脹的創造力,又一次點燃了他疲憊的心中早已熄滅的性愛的烈火。現在我驚訝地發現,我,這個膽怯的孩子,對他意味著什麼,他把我過於奔放的熱情看作他暮年中最神聖的意外得到的愛——同時我也驚訝地認識到,他的意志在多麼頑強地與我搏鬥,因為他熟知肉體遭到傷害的痛楚,所以在不可抗拒的命運面前,他心中的最後一點點仁慈不願再讓我,他所愛的人,淪為人們嘲笑的談資及排斥的對象。所以他才如此苦苦地拒絕我的熱情,突然用冰冷的嘲諷一古腦兒將我的滿腔熱情趕走,將溫柔、友善的語言變得尖銳、世俗、生硬,將溫存擁抱的雙手緊緊捆住——
這一切只是為了我,他強迫自己作出所有這些生硬的舉動,保護自己,也為了使人清醒過來。
正因為如此,幾星期來我心中才悵然若失。那個迷亂的夜現在變得如此駭人的清晰:他,這個強大意志下的夢遊人,走上了吱吱作響的樓梯,為了用那侮辱性的話語來挽救自己,挽救我們之間的友誼。戰慄著的我深深地被打動了,我激動得彷彿發著燒,彷彿溶化在同情中。
我明白了他為了我忍受了多少痛苦,為了我多麼堅韌地控制著自己。
我似乎感覺到在黑暗中的這個聲音,在黑暗中的這個聲音,已鑽進我胸中最深的角落!
這是他發自肺腑的聲音,我以前從沒有體驗過,以前沒有,今後也不會有——一個心靈深處的聲音,是凡人無法觸及的。一個人如此與另一個人交談,一生中只能有一次,只是為了今後永遠地沉默,就像傳說中天鵝的故事:它在一生中只能用它嘶啞的聲音奮力地引頸高歌一次。我將這個熱烈的、懇切的聲音深深地納入,戰慄地、痛苦地,恰似一個女人接受男人那樣。
這聲音停頓了一刻,我們之間只有黑暗。我知道他就在身邊。我只能夠抬起手來,去撫摸他。我心中有一股衝動,要去安撫這個受傷的人。
但是他只動了一下,燈亮了。一個疲憊、蒼老、飽經滄桑的身影從沙發上站起來——一個精疲力竭的老人慢慢地向我走來。「再見,羅蘭德……再不要說什麼了!你能到這兒來,太好了……現在你要走了,對我們兩個人都好……再見……告別時……吻一次吧!」
好像被一種魔力所吸引,我踉蹌地向他走去。為散亂的煙霧遮蔽的光亮,在他的眼中閃爍不定;燃燒的火焰從他身上迸發出來。他把我拉過去,他的唇飢渴地壓在我的唇上,強而有力,在一陣戰慄中他緊緊地抱住了我的身體。
這是一個吻,一個我從沒有在任何一個女人那裡體味過的吻,瘋狂、絕望,彷彿臨死前的嚎叫。他身體的戰慄感染了我。一種陌生、可怕的情緒——我將心靈奉獻出來,但是又為對男性的愛撫而產生的抵禦心理而深深恐懼——感情的極度迷們,這一濃縮的時刻延伸成令人心醉神迷的無限空間。
他放開了我——就那麼一抖,彷彿有股力量將彼此身體分開了——他疲憊地轉過身去,倒在沙發上,背朝著我:他呆呆地靠在那裡好幾分鐘。漸漸地他的頭越來越沉,先是疲勞地、虛弱地垂下來,然後,彷彿超負荷地,好像一個人蹣跚走了很遠突然栽倒下來一樣,隨著一個沉悶的單調的聲音,他低垂的額頭重重地撞在寫字檯上。
無限的同情震撼了我。我不自覺地向他走去。但是他倒下去的身中又一次抽動著抬起來,他緊摸著雙手,發出他沙啞、陰鬱的威脅:「走開…走開…別走過來!……天哪……為了我們兩個……現在就走……走!」
我明白了。我畏懼地向後退去,像一個逃兵一樣,我逃出了這個我深愛的房間。
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也再沒有寫過信或通過一點兒消息。他的著作沒有出版,他的名字被人們遺忘;關於他,沒有人知道得比我多。但是就在今天我還感覺得到,就像當年那個無知的男孩一樣:他身前的父親、母親,他身後的妻子、孩子,我再也沒有感激過他們。我再也沒愛過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