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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的迷惘 (1) 文 / 斯蒂芬·茨威格

    樞密顧問巴V.D的私人札記

    我的學生和系裡的同事們真是一番好意:這些語文學家們為祝賀我六十歲生日和在大學執教二十年獻給了我這本裝幀精美的紀念文集,這第一本是他們隆重地轉交給我的。它簡直就是一部傳記;哪怕一篇小文章,一篇祝辭,甚至一篇微不足道的、發表一在不知哪本學術年鑒上的評論文章都不缺,這些東西恐怕連勤奮的傳記作家都不會從故紙堆裡撿出來—一我全部的經歷,清清爽爽,一級一級的,就像打掃得乾乾淨淨的樓梯,一直延伸到現在這一刻——一真的,如果我對這麼動人的徹底性還不感到高興的話,那我就真是不知好歹了。一些連我自己都認為已經散失的東西,又整整齊齊、條理分明地重現在這幅畫像裡:不,我不能否認,我這個老人看到這本書驕傲得就像小學生第一次看到老師的評語證實了他的科學能力和志向一樣。

    但是,當我翻看這二百張勤奮凝成的書頁,正視著我的思想的鏡像時,我不禁笑了。這真是我的一生嗎?我的生活真是在目標堅定的曲曲折折之中從第一刻起走到今天這一刻的嗎?就像傳記作家從紙堆裡整理出來的這種樣子?我感覺就像第∼次從留聲機裡聽到自己的聲音一樣:一開始我根本沒有辨出它;這顯然是我的聲音,但是別人聽到的那種聲音,不是我自己彷彿通過我的血液,在我的存在的內核裡聽到的聲音。我一生都致力於通過作家的作品來描繪他們的形象,抽取當時社會精神架構的本質,到頭來卻通過親身經歷體驗到,每個命運的真正的本質核心就像一個生發所有生命的可塑的細胞一樣,是永遠也窺不透的。我們經歷無數的分分秒秒,但總是只有一秒,唯一的一秒使我們整個的內心世界沸騰。在這一秒鐘裡(司湯達曾描寫過它),心中那朵用各種汁液澆灌的花朵在剎那間結晶,這一秒鐘是有魔力的一秒鐘,就像生育的那一秒鐘,像它一樣深藏在自己身體溫暖的內部,看不見,摸不著,感覺不到,像是唯一經歷的秘密。沒有哪種思想的代數學可以算出它,沒有哪種預感的煉丹術可以猜出它,即使自己的感覺也很少抓住它。

    對我思想過程中最隱秘的部分,這本書一無所知,因此我不禁笑了。書裡面的一切都符合事實——一隻是缺少最本質的部分。它只描寫我,但並沒有表明我。它只是談及我,卻沒有揭示我。這個精。已湊集的名單包括兩百個名字——一卻缺少了那一個,那個產生所有創造性衝動的名字,那個男人的名字,他決定了我的命運,現在又用雙重的威力將我喚回我的青春年華。所有的人都提及了,只是沒有提到他,他賦予了我語言,賦予了我講話的靈感,我突然覺得這種怯懦的隱瞞是一種罪過。整整一生我都在為人畫像,為了目前的感覺喚回數百年前的人物,但恰恰這個最貼近我的人,我卻一次都不曾想到他:所以我要像在荷馬時代一樣.給他,這可愛的影於喝自己的血,讓他重新跟我交談,讓他這個早就老去的人來到我這個正在老去的人身邊。我要在那些公之於眾的書頁中加上隱瞞的一頁,在這本淵博的書中加入感情的表白,為了他給我自己講述我的青春歲月的真實故事。

    在我開始之前,我再一次翻起那本試圖描述我一生的書。我不禁再一次笑了。他們選擇了錯誤的進站口,怎麼可能接近我本質的真正內部?他們的第一步就走錯了!一個對我很友善的中學同學,現在也做了樞密顧問,在書裡胡謅道:在中學時,我對社會科學的熱愛就使我在同學之中顯得出眾。記錯了,親愛的樞密顧問。對我來說,所有人文的東西都是難以忍受、讓人咬牙切齒、火冒三大的強制。正是因為我是一個北德小城小學校長的兒子,從自己家中就看到人們把學問總是看作餬口的管生,為此從樓年過我就憎恨所有的文學;大自然遵照它的神秘使命保留有創造性的東西,總是賦予那個孩子諷刺和嘲弄來反對父親的傾向。

    它想要的不是優哉游哉、軟弱無力的繼承人,木要一代又一代簡單的延續;它總是在同類之間製造敵對,在艱難的、但頗有收穫的彎路之後才允許後輩走上父輩的道路。只因為我父親把科學說得很神聖,我的自我判斷就覺得,科學不過是利用概念的冥思苦想,因為他總把經典作家贊為典範,我就覺得他們一股道學氣,面目可惜。被書本包圍著的我蔑視書,總是被父親催逼著接近思想,我就憎恨任何以文字形式流傳下來的知識,因此我只吃力地念到高中畢業,堅決拒絕上大學深造也就不足為怪了。我當時想當軍官、水手或工程師,事實上,並沒有強迫性的傾向要我從事這些職業中的任何一個。僅僅是對紙,對科學的說教的反感使我想要實際行動而不是學術。但我父親對∼切與大學有關的東西卻懷著狂熱的敬畏,堅持要我接受大學教育。我沒能如願,只讓他作出讓步,我可以不選古典語文學而選英國語文學(我最終帶著隱秘的私心接受了這個兩全之策,我以為瞭解了這種航海語言,就可以更容易地開始無限渴望的海員生涯了)。

    那份履歷中再沒有比下面這樣友好的評語更不正確的了:我在柏林的第一個學期由於言行可嘉的教授們的引導獲得了語文學的基礎知識——我那時猛烈噴發自由的激情,哪裡知道什麼上課和老師!頭一次在大學教室的短暫停留,那污濁的空氣,布道似的單調而又傲慢的講座就使我昏昏欲睡,我得費很大力氣才能不把頭放在課桌上睡著——我本以為已經幸運地擺脫了小學,以及它的教室、過高的講台和吹毛求疵的咬文嚼字,但這裡簡直踉小學一樣。破舊的備課本裡的詞句均勻地流進厚重的空氣,細如貌粉,好像沙子流出樞密顧問薄薄的、張開的嘴唇。在小學時,我就曾懷疑自己闖入了一間思想的停屍房,在那裡冷漠的手把死去的思想割來劃去,肆意擺弄,現在這種模得著的懷疑又在這間早已陳舊的亞歷山大式的作坊裡可怕地起死回生了。

    我從那難以忍受的課堂裡走出來,踏上城市的街道,那種自衛的本能一下子變得如此強烈。那時的柏林,驚詫於自己的繁榮,充滿忽如其來的陽剛之氣,從所有的石頭和街道裡噴射著電力,不可抗拒地強加給每個激烈搏動的速度,我自己剛剛發現的陽剛之氣所產生的幻象和貪得無厭的柏林何其相似。城市和我都突然衝出了新教徒式循規蹈矩的、小市民氣的樊籠,急匆匆陷入新的力量和機遇的狂喜之中—一城市和我這個毛頭小伙兒都由於焦躁不安,像直流發電機一樣震顫不已。我從沒有像那時那樣理解和喜愛柏林,在這擁擠的、溫暖的人類蜂房裡,我的每個細胞都渴望突然膨脹,每個強烈的青春躁動,除了在這個熱力四射的巨婦的顫動的懷裡,「在這個焦躁的、作溢著力的城市裡,還有哪裡可以發洩呢!她一下了把我拽過去,我投入她的懷抱,進入她的血管,我的好奇匆匆地盤上她的整個石質的、但溫熱的軀體——從早到晚我都在街頭浪蕩,在湖邊追巡,搜尋著她的藏身之所:真的,我真是著了迷,不顧學業,而投入到這種生動、有趣、富有冒險性的偵察之中。但在這種過激的行為中,我當然只聽從我的天性的一個特性:從童年起我就不能一心多用,我對其他任何活動總是一下子變得無知無覺;不論何時何地我只有這種單線推進的活力,直到今天我在工作中仍是瘋狂地咬住一個問題不放,不嘗到它最後一點骨髓的味道絕不罷休。

    那時,在柏林的那種自由感成了一種如此強烈的迷醉,使我不能忍受哪怕課堂上偶爾的小測驗,甚至我自己房間的局圍:一切不帶冒險性質的東西在我看來都是浪費時光。這個乳臭未乾、剛剛被卸下籠頭的外地小伙子,現在強制地給自己套上籠頭,要當真正的男子漢:

    我在一個大學生社團裡聽上幾句,給我.(本來羞怯)的天性找一些盈浪的、有活力的、放蕩的東西,還沒有練習一個星期,就開始戲弄大城市的人和大德國人了。我以令人驚訝的速度學會了在咖啡廳的角落裡消磨時光,成了泡咖啡廳的真正的光榮勇士。在陽剛的這一章中當然也有女人——或者不如說娘兒們,就像我們大學生中傲慢的叫法。幹這種事我有得天獨厚的條件,我是一個相貌堂堂的年輕人,身材修長,面頰上還帶著新從海上帶來的古代銅像一樣的顏色,動作像體操運動員一樣靈活,比起那些蒼白的、被室內的空氣像鮮魚一樣風乾了的、穿著漂亮的年輕店員——他們跟我一樣每個星期天都在哈倫湖和昏德凱勒的舞廳裡尋找獵物—一我總能輕易得手。一會兒是一個長著麥草一樣金髮、皮膚雪白的來自麥克倫堡的使女,就在她回家休假之前,剛剛跳完了舞,就被拖進了我的房間;一會兒是一個好動的、來自波茲南的小個兒猶太女人,是在蒂茨附近賣長襪的——大部分是便宜的獵物,輕易地到手又很快地轉手給同學們了。但在這種輕鬆得出奇的獲取中,這個昨天還畏畏縮縮的中學生總感到一種令人陶醉的驚詫。這些輕易的成功助長了我的魯莽,漸漸地,我把街道僅僅看成這種完全不加選擇的,只是更需運動的冒險的狩獵場。有一次,我追逐一個漂亮姑娘來到菩提樹下大街——真是湊巧,經過大學門前,一想到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跨過這令人起敬的門檻了,我不禁大笑起來。我跟一個志趣相投的朋友一起傲慢地走了進去;我們只把門推開∼點,看到(這效果無比可笑)一百五十個趴在桌子上寫寫畫畫的人,彷彿在跟著一個狂熱的「白鬍子」祈禱。我重又把門關上,讓那污濁的、滔滔不絕的小溪漫過勤奮學生的雙肩,傲慢地與那個夥伴一起走了出來,回到陽光明媚的林蔭道上。有時我不禁想,再沒有哪個年輕人比我在那幾個月裡更愚蠢地虛擲時光了,我沒讀過一本書,肯定沒說過一句正經話,沒進行過真正的思考——我本能地迴避一切高雅的社交活動,只是為了讓已經虛弱的身體更強烈地感受到新鮮的、一直被禁止的東西的浸債。現在這種自作自受、浪費時光的作踐或許是每個強壯的、思想被解除禁煙的青年人的特徵——但我特別的癡迷卻使這種懶散放蕩變得危險,如果不是一個偶然扼制了這種內心的墮落,我一定會變得吊兒郎當或至少墮入一種感情的麻木之中。

    這個偶然——今天我感激地稱它為一個幸運的偶然——就是我父親意外地被召到柏林參加一個為期一天的校長會議。作為職業教育家地利用這個機會,對我的所作所為來了一個突擊檢查,給還蒙在鼓裡的我來一個驚訝。他的這次突襲獲得圓滿成功。像往常∼樣,晚間,在我位於柏林北部的房租低廉的學生宿舍裡——房門對著隔著布簾子的女房東的廚房——

    一個姑娘正對我作最親密的拜訪。這時響起了敲門聲。我以為是一個同學,就不情願地嘟嘟響吹地答道:「我現在不能跟你說話。」但在一個短暫的;同歇之後敲門聲又響了起來,一次、兩次,然後帶著聽得出來的不耐煩又敲了第三次。我氣沖沖地套上褲子,想把這個討厭的打擾者徹底打發掉,就這樣,我半敞著懷,耷拉著褲子的吊帶,赤著腳,拉開了;*,我一下子就像太陽穴上挨了一拳.在前廳的昏暗之中認出了父親的身影。在黑影中,我從他的臉上幾乎只能看到眼鏡片在反光。但這個輪廓就足以使我已到口邊的話像一個尖硬的魚刺一樣長在喉嚨裡:我一時驚呆了。然後我不得不懇求他——可怕的時刻——到廚房裡等幾分鐘,讓我把房間整理一下。正如所說的那樣,我看不見他的臉,但我感覺到他明白了。他沉默著,克制著自己,沒有與我握手,帶著厭惡的表情走到廚房簾子後面,這些使我感覺到他已經明白了一切。在廚房裡,這個老人不得不站在冒著咖啡和蘿蔔氣味的鐵爐子前等了十分鐘,對他對我都很屈辱的十分鐘,直到我把那個姑娘攆下床穿上衣服,從這個不情願地偷聽的人身邊溜出房間。他一定聽見了她的腳步聲,她快步溜走時帶動的氣流把布簾的沼相高高掀起。

    但我仍然不能把這個老人從那個屈辱的藏身之地喚出來:床上明顯的凌亂,得首先清理一下。

    然後我才——我一生中還從來沒有這樣羞愧過——來到他面前。

    我父親在這尷尬的時候很鎮靜,直到今天我內心都因此對他充滿感激。每當我回憶起這個早已謝世的人,我總不願從學生的角度去看他,不願把他只當成改錯機器,當成一味吹毛求疵的學究去蔑視他,我總是回想起他在這最有人情味的時刻的形象,在這一時刻,這個老人充滿厭惡卻又克制著自己,一言不發地走進我悶熱的房間。他把帽子和手套拿在手裡,不自覺地想放下它們,但又突然露出一種噁心的表情,好像不願讓他身體的任何部分與這污穢的地方發生接觸。我給他搬來一把椅子請他坐下;他沒有做聲,僅僅做了一個輕蔑的動作,表示他不願與這個房間裡的任何東西發生聯繫。

    他冷冰冰地背著身站了幾秒鐘以後,終於把眼鏡取下,不厭其煩地擦著,我知道,這對他來說意味著尷尬;我不會忘記,老人重新戴上眼鏡的時候怎樣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在我面前他覺得羞愧,在他面前我也感到羞愧,兩人都找不到話說。我暗自擔心,他會開始一場計D話,用那種我從小學起就憎恨、嘲諷的帶喉音的聲調開始討好式的談心。但是——一今天我還在為此感激他—一老人沉默著,避免看我。終於,他走到放著我的課本的搖搖晃晃的書架那兒,翻開那些書—一他看了第一眼就已經確定,這些書大部分都沒有碰過。「你的課堂筆記,」這個命令是他的第一句話。我哆哆嚷嘻地把本子遞給他,還記得那些速寫的記錄只有僅僅一堂課的內容。他極快地翻閱了兩頁,不帶一絲激動的跡象,把本子放到了桌子上。然後他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嚴肅地。不帶任何責備地看著我,問道:「現在,你對這一切怎麼想?該怎麼辦?」

    這個平靜的問題將我擊倒在地,我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他要是罵我,我就可以驕橫地大發雷霆,他要是語重心長地告誡我,我就可以嘲諷他。但這個實實在在的問題使我的頑固繳了械:這個嚴肅的問題要求嚴肅對待,它無奈的平靜要求我尊重它,心甘情願地解決它。

    我當時回答了什麼,現在我幾乎不敢回想,還有緊接著的整個的談話,我今天仍不願寫下來:

    有一種突然的震動,一種人心的狂瀾,重述可能聽起來會有些感傷,某些話無比真實,是一些只能在私下交談的話,是從不期而來的感情騷動中衝出來的。這是我那時和父親進行的唯—一次真正的談話,我毫不猶豫地甘受屈辱,把所有的決定權都交在他的手上,而他只是向我建議,離開柏林,下個學期到一個小的大學學習,他確信,他用近乎安慰的口吻說道,我會從現在起盡力把失去的東西彌補回來。他的信賴使我震撼,在這一瞬間,我感到我年輕時對這個拘泥於冰冷的形式的老人所做的一切都是那麼不公正。為了不讓熱淚奪眶而出,我不得不緊咬著嘴唇。他也一定有著同樣的感受,因為他突然向我伸出手,顫抖著握了一下我的手,匆匆地走了出去。我不敢跟著他,不安而又迷們地呆立在那裡,用手絹拭掉嘴唇上的血:

    為了戰勝我的感情,我把牙深深地咬進了嘴唇裡。這是我這個十九歲的人所受的第一次震動—一它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我在三個月中用幼稚的男子漢風度、大學生派頭和自負搭起來的紙牌房子摧毀。我的意志受到了挑戰,我覺得自己足夠堅強,可以放棄所有低級的享受,我急不可耐地想在思想領域嘗試一下曾被浪費的力量,於是產生了對嚴肅、清醒、馴服和嚴格的貪婪慾望,這段時間我像個苦行僧一樣投身到學習之中,當然對科學之中等待我的迷醉還一無所知,更沒想到,在更高級的精神世界中也給狂熱的人準備好了艱難和險阻。

    我在父親的同意下,為第二個學期選擇了一個位於德國中部的外省小城。它在學術上遠播的聲望和大學周圍七零八落的房子極不協調。我把行李先放在車站上,然後沒費什麼周折就從那兒一路打聽到了學校,在這座古老的、寬敞的建築裡我馬上感覺到,在這兒,一個小團體結合在一起不知要比在柏林那個「鴿棚」裡快多少倍。不到兩個鐘頭我就辦好了註冊手續,拜訪了大部分教授,只有我的教授——英語語文學的老師我還不能馬上見到他,但人們指點我說,我可以在下午四點左右的討論課上見到他。

    我被急不可耐的心情驅使著,一個小時也不願浪費,像從前逃避科學一樣,同樣熱情地向科學進軍,我匆匆地繞著這個比柏林更麻醉沉睡的小城走了一圈以後,四點鐘準時到了指定地點。校役給我指了教室的門。我敲了敲,彷彿聽到裡面有聲音答應,我就走了進去。

    但我聽錯了。沒人讓我進去,我聽到的模糊的聲音,只是教授為有力地表達提高了的聲音。大約二十多個學生緊緊地圍著他站成一圈,他顯然正在做即興的講演。由於誤所沒被允許就進來了,我感到不好意思,想要輕輕地退出去,但又怕反而因此引人注意,因為直到現在還沒有那個聽眾發覺我。我於是站在門邊,不由自主地被迫聽了起來。

    這個講演顯然是由∼個課堂討論或一個辯論自發形成的,至少老師和他的學生們鬆散的、完全偶然的位置就表明了這一點:他並不是遠遠地坐在椅子上講授,而是把腿無拘無束地斜跨在一張桌子上,年輕人圍繞著他,姿勢都很隨便,只是興味盎然的傾聽才把這本來漫不經心的組合固定成雕塑似的狀態。可以看出,他們一定是正站在一起談著,這時老師突然坐在桌子上,從較高的位置像用套索一樣用話語把他們引到自己身邊,把他們固定在現在的位置上。只過了幾分鐘,我自己就忘記了我是一個不速之客,感到他講話的強大吸引力正神奇地發揮作用;不知不覺地我走近前去,看到他的手勢奇怪的一比一劃,當一句話氣勢凌人地脫口而出,這雙手就會像翅膀一樣張開,一聳一聳地向上,然後漸漸地像指揮家平靜的手勢那樣富有音樂性地划動著落下。講話越來越熱烈,而那個興致高昂的人,就像跨在飛馳的馬背上,有節奏地在堅硬的桌子上起伏,急馳進狂風驟雨般飛揚的思緒。

    我從不曾有過這樣的經歷,聽過這樣讓人如癡如醉、熱情激烈的講演。這種出乎意料的東西一下子把我拉向前去,我不知不覺地走過去,像催眠似地被一種比好奇更強大的力牽弓喀,邁著夢遊者那種軟綿綿的步子,被拉進了圍得緊緊的圈子裡:不知怎地我一下子就站在裡邊了,站在其他人中間,離他只有一尺遠,那些人也同樣很入迷,不會發覺我或其他什麼東西。我匯入語流之中,隨波漂流,不知源頭;大概是一個學生把莎士比亞比作曇花一現,桌子上的那個人卻力圖表明:莎士比亞不過是所有表述中最強有力的,是整個一代人的心聲,是激情的時代的感性的表白。他很簡潔地描述了一下莢國的那個可怕的時代,那唯一心醉神迷的一刻,這一刻在每個民族的生活中,在每個人的生活中出其不意地開始,集結了各種力量,匯成一股吹向永恆的狂越。突然地球變得廣闊了,一個新的大陸被發現了,所有舊勢力中最陳舊的勢力—一羅馬教皇的統治也行將毀滅,自從風浪摧毀了西班牙的艦隊後,海洋也屬於他們了,在海洋的那邊,新的機遇在呼喚,世界變得寬廣了,心靈不自覺地也渴望像世界一樣——一它也要廣闊,也要感受善和惡的極端;它要發現。佔有,像那些征服者一樣,它需要一種新的語言,一種新的力量。一夜之間,操這種語言的人成了詩人,在一個世紀裡出現了五十個、一百個這樣的人,他們這些狂放不羈的傢伙,不像御用的小文人一樣,侍弄著自己面前的風景如畫的小庭園,把一段精美的神話寫成詩句——他們攻佔了劇場,在原本只表演鬥獸和血腥劇目的簡陋的木板戲台上拉開了戰場,他們的作品中仍然有對血的渴望,他們的戲劇本身就像一台巨大的馬戲,戲中瘋狂的感情像猛獸飢腸股輛地互相襲擊。這些無拘無束的、充滿激情的心盡情地發洩,一個比一個更粗野,感情更充沛,一切都可以描寫,一切都允許:血案、謀殺、不軌行徑、犯罪,所有人性的東西摻雜混合在一起,忘情地狂歡;

    就像先前飢餓的猛獸出了牢籠,現在狂熱的激情吼叫著,危險地跳上木頭搭建的舞台。唯一的一次感情爆發像爆竹一樣炸開了,持續了五十年,像一次大咯血,一次射精,一次極端的放縱,扭轉、撕碎了整個乾坤:在這場力的狂歡中人們幾乎聽不到個人的聲音,看不到個人的形象。每個人都向別人挑戰,每個人都從別人那裡學習、剽竊,每個人都力爭超過別人,勝過別人,但所有人都是這唯一的一次狂歡的精神鬥士,是被鬆開鎖鏈的奴隸,被時代的天才鞭策向前。他們被從破敗黑暗的郊野小屋裡,被從宮殿裡喚出來,本·瓊森,泥瓦匠的孫子;馬海,鞋匠的兒子;馬辛傑,男僕的後代;菲力普·錫德尼,富有而博學的大臣,但激烈的騷動把所有的人攙和在一起;今天他們被讚頌,明天他們就一命嗚呼,基德,海伍德,歷盡艱辛,像斯賓塞那樣餓死在國王大道街頭,所有的都不是規矩的市民,有好鬥分子、拉皮條的、喜劇演員、騙子,但他們是詩人、詩人、詩人!莎士比亞不過是他們的中堅:時代的寵兒,但是人們根本沒有時間把他區別對待,騷動席捲而來,作品不斷湧現,激情一浪高過一浪。突然,這壯麗的人性的噴發就像它的產生那樣,顫慄著,節節地崩潰了,戲收場了,美國精疲力竭了,以後幾百年泰晤士河的濕涼的灰霧籠罩著思想:在僅有的一次衝鋒中整整一代人遍歷了激情的所有跌宕起伏,那滿溢的、狂躁的靈魂猛烈地衝出胸膛——現在這個國家躺在那裡,心疲神倦,精疲力竭;一個吹毛求疵的清教主義關閉了劇院,鎖起了熱情的言論,在最高人性表示過所有時代最狂熱的懺悔的地方,在燃燒的一代人經歷了數十代人命運的地方,聖經重新獲得了發言權,像神一樣的發言權。

    話題出其不意地又轉到我們身上:「現在你們明白了嗎,我為什麼不按時間的順序從頭開始我的講課,從亞瑟王和喬史時代講起,而是違背常規地從伊麗莎白時代的作家講起?你們理解了我為什麼要求你們首先熟悉他們,熟悉那種最旺盛的生命活力?因為沒有體驗就沒有文字上的理解,不瞭解作品中的價值判斷就不能理解文字的意義,你們年輕人要想征服一門語言,就應首先看到它的最美的形式;要想征服一個國家,就應首先看到它的青春時代和最高的激情。首先你們要聽創造了、完善了這門語言的詩人的語言,在我們開始解剖文學作品之前,你們必須首先用心去感覺它的呼吸和熱力。因此,我從這些聖賢們講起,因為美國就是伊麗莎白,就是莎士比亞和莎士比亞時代的作家,一切從前的都是準備,一切後來的都是對這朝向永恆的大膽飛縱的一瘸一拐的追隨——在這裡,感覺它吧,自己感覺它吧,你們年輕人,感覺我們世界中最有活力的青春吧。人們總是在它們的燃燒狀態,在激情之中才認識每一個現象,每一個人。所有思想來自血液,所有思考來自激情,所有激情出於熱愛——因此我要先講莎士比亞和他的同時代人,因為他們會使你們年輕人真正年輕!首先是熱情,其次是勤奮;首先研究他們登峰造極的、美妙動人的重現了世界的作品,然後才是對語言的研究!」

    「今天就講到這兒——再見!」他的手一下子停止了表達感情,殘了起來,武斷地、出其不意地示意結束,他同時從桌子上跳了下來。像被搖散了一樣,本來密集在一起的那群學生一下子疏散開來,椅子砰砰亂響,桌子被拉來拉去,二十多個緊鎖的喉嚨一下子都開始講話,輕聲咳嗽,大口地呼吸——一現在人們才看見,剛才的吸引力曾那麼巨大,大家甚至連呼吸都屏住了。現在狹小房間裡掀起了混亂,他們更加熱烈,沒有節制;幾個人走到老師身邊,向他道謝或說些其他什麼、其餘的人則帶著親切的表情彼此交換著印象;沒有人安靜地站著,沒有人不被這電流觸動,現在電路被生硬地切斷了,只有煙和火還在密集的空氣中辟啪作響。

    我的身於一動也不能動,好像心口正中中了一彈。激動萬分的我發動了所有的感官,理解他所講的一切,我第一次感到自已被一個老師、被一個人所吸引,感覺到他的優勢,在這種優勢面前甘拜下風將是一種義務和享受。我覺得,我的血管溫暖了許多,我的呼吸加快,這種飛快的節奏一直撞擊到我身體的內部,煩躁地扯動著每個關節。終於,我屈從了自己,慢慢地擠到前排,去看這個人的瞼,因為——很奇怪!——當他說話的時候,我根本沒看清他的面部特徵,它們都已消失、融會在他的話語裡了。即使現在我也只能模模糊糊地瞥見一個不清晰的側面:他站著,側對著一個學生,手親密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從窗子透進來的黃昏的光線照在他的身上。但即使這個漫不經心的姿勢也有∼種真摯和優雅,我從沒想到會在一個教書匠身上看到這種東西。

    這時,幾個學生注意到了我,為了不被看作闖入的不速之客,我又朝教授走近幾步,等待著,直到他結束談話。現在我才可以直視他的臉:一個羅馬式的頭顱,大理石般的額頭十分飽滿,濃密的白髮像翻捲的波浪,細密地分佈在光潔的額頭兩側;這是深速思想的驚人大膽的上部結構——眼窩以下由於下巴光滑的曲線面部的線條∼下子變得柔和起來,幾乎有些女人氣,不安靜的嘴唇周圍的神經抽動著,時不時露出一絲微笑。在額頭上聚集起來的陽剛的美,被略顯鬆弛的面頰上多肉的構造和一張不安定的嘴破壞掉了;剛才看他儀表堂堂,帝王之像,湊近了看,他的臉好像是勉強地拼湊成的。身體的動作也表現出類似的雙重性。他的左手漫不經心地靜靜地放在桌子上,或者至少看起來是靜靜地放在桌子上,因為不時有小的顫抖,像顫音一樣傳過骨節,纖細的、對一隻男人的手來說略顯過於柔軟的手指,焦躁地在桌面上畫著看不見的圖形,那雙覆蓋著沉重眼瞼的眼睛低垂下來。他也許有些不安,也許激動之情還在興奮的神經中顫動:總之手的這種不可控制的慌張的動作同面部寧靜地傾聽和期待的神情極不諧調,這張臉顯得很疲憊,但他仍全神貫注地沉浸在與學生的對話之中。

    終於輪到我了,我走上前去,報了姓名,說明來意,他近乎藍色的瞳孔中的目光馬上朝我亮了起來。這道目光在充滿疑問的兩三秒鐘裡,把我的臉從下巴到頭掃視了∼遍:在這種溫和的審視下,我當時一定臉紅了,但他很快用一個微笑結束了我的迷惑。「您想在我這兒註冊,那我們還得詳細談談。請原諒我不能馬上這麼做。我還有些事要處理;也許您能在下面的大;河口等我,陪我一起回家。」同時他向我伸出手,把那只柔軟纖細的手,比一塊手絹還輕地放在我的手上,向下一個等候的學生友好地轉過身去。

    我心裡怦怦直跳,在大門口等了十分鐘。他要是問起我的學業,我將如何作答,怎麼向他說明,不管是我的工作還是閒暇,都跟文學沒有任何關係。他該不會蔑視我,一開始就把我排除在今天那個對我有魔力的、火熱的圈子之外吧。但他微笑著快步走近我,還沒到我面前,他的出現就已經帶走了我所有的拘束,沒有他逼迫,我就懺悔了(沒有能力在他面前隱瞞自己)自己完全虛度了第一個學期。那種溫暖關切的目光又圍住了我。「停頓也是音樂的一部分,」他鼓勵他微笑著,顯然不想再使我為自己的無知而羞愧,問起我一些家常事,問起我的故鄉,問我打算住在哪兒。當我向他說起我至今還沒找到住處時,他就建議我先到他住的那幢房子打聽一下,那兒有一個半聾的老太太出租一個舒適的小房間,他的所有曾在那兒住過的學生對這個房間都很滿意。其他一切事情都由他來辦:如果我確實打算認真對待我的學生,那麼能給我以任何形式的幫助對他來說都是一種令人愉快的義務。到了他家門前,他再次與我握手,邀請我第二天晚上到他家拜訪他,我們好一起制訂一個學習計劃。我對這個人出乎意料的友善充滿感激,只敬畏地碰了一下他的手,誠惶誠恐地脫下帽子,甚至忘了對他說一句感謝的話。

    當然,我馬上就租下了同一幢房子裡的那個小房間。即使它不中我的意,我也會把它租下來,這純粹出於單純的感激之情,想與這個有魔力的老師,與這個在一個小時裡給予我的東西比其他所有人都多的人在空間上更接近一些。但這個小房間很有吸引力:是我的老師的房間上面的閣樓,由於垂下來的木質三角牆而稍有些暗,從窗子遠眺可以看見鄰近的屋頂和教堂的鐘樓;遠處可見綠色的方形場地,上面是讓人思鄉的白雲。一個雙耳全聾的老婦帶著感人的母愛照顧著她的每一個房客,不到兩分鐘我就跟她談妥了,一個小時後我的箱子就吱扭吱扭地上了嘎吱嘎吱作響的木樓梯。

    那天晚上我沒有出去.我忘了吃飯,忘了抽煙,頭一件事就是從精子裡拿出偶然裝進去的莎士比亞,急匆匆地(多年來第一次重又)讀了起來;那場講演熾烈地點燃了我的好奇心,我讀著那些充滿詩意的詞句,好像我從沒讀過它們∼祥。誰能解釋這樣的變化?一個文字的世界一下子為我打開了,話語向我蹦跳而來,好像他們已找尋了我幾百年;詩句釋放的火浪捲帶著我。直衝入血管,我感到太陽穴上有一種奇異的輕鬆感,像在夢中飛翔時一樣。我戰慄,我顫抖,我感到血液更加溫熱地流過我的全身,像發燒一樣向我襲來——一這一切我從未經歷過,我不過傾聽了一次熱情的講話,但這次講話給我留下了一種迷醉,我聽到,當我大聲重複書中的詞句時,我是怎樣不自覺地模仿著他的聲音,句子以同樣飛快的節奏湧出,我的手也像他的手一樣給曲著伸出去——一好像運用了魔法,我在一個小時之內就搗破了一直隔在我和精神世界之間的那堵牆,並且發現,那個充滿激情的人賦予了我一種新的激情,這種激情直到今天仍忠實於我:那就是從有靈性的語言中享受人生快樂的慾望。我偶然讀《科刮奧蘭納斯》,感到十分迷惑,因為我在自己身上找到了這個所有羅馬人中最奇怪的人的一切特徵:驕橫、傲慢、怒氣沖沖、冷嘲熱諷,感情的所有極端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一下子神奇地想像、理解了這麼多東西,這是怎樣的一種新樂趣呀!我讀啊讀啊,直到眼睛發癌;我看了看表,它指著三點半。一種新的力量居然使我所有的感官激動、迷醉了六個小時,我不禁被嚇了一跳,趕忙熄了燈。但心裡那些形象繼續燃燒著,顫動著。我由於對第二天的渴望和期待幾乎不能成眠,一這一天應該向我展開那已經神奇打開的世界,讓我把它完全據為已有。

    但第二天帶來的卻是失望。我作為最早來到的一個,急不可待地到了教室,我的老師(我想從此以後就這麼稱呼他)要講授英語發育學。他一進來,我就吃了一驚,這是昨天的那個人嗎,還是我的激動的心情和記憶把他幻化成了一個在講壇上唇槍舌劍、英勇果敢、咄咄逼人的科利奧蘭納斯?這個邁著輕輕的、緩慢的步子走進來的人是一個老邁、疲憊的人。好像一塊閃光的毛玻璃從他的臉前拿開了,現在我從第一排課桌那兒把他那張幾乎病訴訴的臉看得一清二楚,在這張臉上,深深的皺紋和寬寬的破裂犁出道道深溝;乾涸的小溪的藍色陰影橫著伸向灰暗的兩頰。過於沉重的眼瞼蔭蔽著這個正在讀書的人的雙眼,長著過於蒼白過於單薄嘴唇的嘴,也不能使話語擲地有聲:他的喜悅,他的歡欣鼓舞哪裡去了?就連他的聲音也顯得陌生,彷彿語法這一題目使它變得理智,它邁著單調乏味的步伐,僵硬地穿過乾燥得吱吱作響的沙地。

    不安攫住了我。這根本就不是我從今天的第一刻起就等待著的那個人:他的臉哪兒去了,那張昨天像星光一樣燦爛的臉?這是一個精力耗盡的教授在客觀地、機械地背誦著他的題目;

    我一直帶著新的恐懼傾聽著他的話語,聽聽昨天的那個聲音是否會重現,那種溫暖的顫音,像一隻手撥動我的情感,使它昇華為激情。我的目光越來越不安地投向他。滿懷失望地拂過那張變得陌生的臉:這張臉,不可否認,還是昨天的那張臉,但彷彿倒空了,所有的創造力都被掏走了,疲憊老邁,像一張老年人的羊皮紙面具。但這可能嗎?人可以在某一刻如此年輕,下一刻就那麼衰老嗎?有這樣突然的精神的激昂,可以用話語使臉完全變形,年輕幾十歲嗎?

    這個問題折磨著我。我焦渴的內心急於瞭解這個雙面人更多的事情。他剛剛雙目無神地離開講台,從我們身旁走過,我就突發靈感,急匆匆地進了圖書館,查詢他的作品。也許他今天只是累了,他的熱情被身體的不適抑制了;但在那兒,在不斷完成的著述中應該有人口和鑰匙,通向他那神秘地吸引著我的表象。管理員拿來了書:我很驚訝,書是那麼少。在二十年中,這個漸入老境的人不過出版了不多的幾本鬆散的小冊子,導論、序言一∼次關於莎士比亞的佩裡克利斯的真偽的討論、對荷爾德林和雪萊的比較(當然是在兩者都不被他們的民族看做天才的時代),除此以外只有一些關於語文學的小玩意?當然,在所有作品中有一部兩卷的作品被預告正在準備之中:《環球劇院的歷史、形象和作家》,但第一個預告也是二十年前的了,圖書管理員用一個當時的書面詢問向我證實,這本書從未出版過。我稍帶膽怯地,只帶著一半勇氣翻開這份手稿,渴望能從中重新找回那令人陶醉的聲音,找回那呼嘯向前的節奏。但這部手稿卻因堅定的嚴肅而步履螨珊,沒有一個地方顫動著那次講話時那種踩著熱烈的節拍,彷彿一浪高過一浪的節奏。多可惜啊!我的心中有個東西在歎息。我要是能打自己就好了,我因憤怒而渾身顫慄,懷疑自己太快、太輕信地把感情交付給他。

    但下午在討論課上我又認出了他。這次,開始時他自己沒有說話。按照美國大學的習俗,這次有二十來個學生被分成正方和一反方進行討論,題目是關於他所喜愛的一部莎土比亞的作品:《特洛依羅斯與克瑞西達》(他最愛的作品)中的人物是否是植擬式的人物,作品本身是一部牧羊人劇,還是一部隱藏在諷刺後面的悲劇。很快,∼場思想的對話被他靈巧的手點燃了,發展成了一個充滿電力的激動場面——證據有力地辯駁,草率的結論,呼喊聲尖銳刻薄,便討論達到白熱化的程度,年輕人簡直要充滿敵意地互相攻擊。當火星四濺的時候,他才跳到中間,把過分激烈的攻擊緩和下來,把討論引回題目上去,但同時悄悄地發出一個推力,使辯論擺脫時代的限制,在思想上得到飛躍——他就這樣突然站在這場教學的玩火遊戲的中央,自己興致勃勃,同時慫恿著,又控制著意見的激戰,既是青春熱情掀起的大浪的駕馭者,自己又被浪頭淹沒。靠著桌子,胳膊交叉至胸前,他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朝著這個微笑,又悄悄鼓勵暗示另一個進行反駁,他的眼睛像昨天一樣興奮地閃閃發光,我感到他必須約束著自己,才能不去一下子把話頭從他們所有人的嘴中搶過來。他努力地克制著,我從他的手上看出這一點,那雙手像一塊弧形的木板一樣越來越緊地按在胸脯上,我從他跳動的嘴角上猜出了這一點,那嘴角正吃力地把到了嘴邊的話伍回去。突然他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像一個游泳的入一樣呼的一聲扎進討論之中——伸出手有力地一揮,就像用一個指揮棒一樣斬除了混亂:所有的人一下子全閉了口,他就以他迅捷的方式把所有的論據總結在一起。他說話的時候,昨天的那張股又出現了,皺紋消失在顫動的神經遊戲之後,脖子和身體也伸展開,恢復了果敢的、君臨天下的神態,他擺脫了傾聽、退縮的狀態,投入到談話之中,就像投入了一股席捲一切的洪流裡。即興講演吸引著他,現在我開始猜想,他這樣一個冷靜對待自己的人,在客觀的講課或在孤獨的書齋裡缺乏這種在我們的癡迷狀態下炸開內心之牆的炸藥;他需要,啊,我感覺到了這一點,我們的熱情來點燃他的熱情,我們的放縱來促使他揮霍,我們的青春來讓他在興高采烈之中恢復青春。就像一個敲錢的人越來越沉迷於自己竭盡全力的手敲出的越來越狂野的節奏,他的講話也越來越好,越來越激越,詞句越發熱烈,表達也越來越文采飛揚,我們越是沉默,(人們不由自主地感覺到我們在房間裡屏住呼吸),他的描述飛揚得越高,就越是扣人心弦,越狂熱。在這段時間裡我們只完全屬於他,完全沉浸於、迷醉於這種充沛的感情之中。

    當他大聲引用了一句歌德的話突然結束了有關莎士比亞的講話時,我們的興奮之情又一次頹然崩塌。他又像昨天一樣精疲力竭地倚在桌子上,他的面孔很蒼白,但神經還在上面輕顫、小跑,眼睛裡奇異地閃爍著傾訴後奔湧的快感,就像一個女人剛剛掙脫了強有力的擁抱一樣。我現在不敢跟他講話,但他的目光湊巧遇到了我。他顯然感到了我興奮的感激之情,他朝我友好地微笑,微微向我俯下身,手扶著我的肩膀,提醒我,今天晚上按照約定去他那兒。

    整七點,我到了他那兒。我這個小伙子怎樣戰慄著第一次跨過這條門檻啊!沒有什麼東西比一個年輕人的敬佩更激烈,更羞怯,比他不安的羞澀更女人氣。有人把我引到他的書房,一個半暗的房間,一開始,借助玻璃窗透過的光線,我只看到許多五顏六色的書脊。寫字檯的上方懸掛著拉斐爾的《雅典學院》,是他情有獨鍾的一幅畫(像他後來給我詳細講述的那樣),因為教學的所有形式,思想的所有表現在這幅畫上都像征性地統一成完美的組合。我是第一次看到這幅畫,但我不由自主地認為在蘇格拉底固執的臉上發現了與他的額頭的一種相似性。

    後面有白色大理石般的東西在閃光,巧妙地縮小了巴黎酒店服務員的半身像,邊上是出自古代德意志巧匠之手的聖·塞巴斯蒂安,悲劇的美想必並非偶然地與享樂的美放在一起。我等待著,心裡怦怦直跳,像周圍這些高貴地緘默著的藝術形象一樣屏住呼吸,這些物品象徵性地表述了的這種美我從未想像過,也不清楚,雖然我感到,我會與它產生一種感情,但觀察只持續了很短時間,那個我期待著的人走進房門朝我走來;我又一次被他的目光打動,這目光溫柔地包裹著我,像有隱藏的火在裡面無焰地燃燒。讓我驚奇的是,這目光融化了我心中最隱秘的東西。我馬上跟他像朋友似的隨便地聊起來.當他問起我在柏林的學習情況—一我當時吃了一驚——我父親那次拜訪的情形突然湧到嘴邊,我向這個陌生人復申了我秘密許下的誓言,保證完全認真地投入到學業之中。他動情地望著我,「不僅要認真,我的孩子。」他說道,「首先要有熱情。誰沒有熱情,一最多不過是個教書匠——人必須用心去接近,必須從激情出發。」他的聲音越來越熱情,房間越來越昏暗,他講了很多年輕時的事情,他是怎麼傻乎乎地開始,又怎樣很久以後才發現自己的愛好:我要有勇氣,只要與他有關的事他都樂意相助;我有什麼願望或問題時都可以無須顧慮地求助於他。

    在我的一生中還從未有人這麼關切地,這麼推心置腹地跟我談過話,我由於感激而戰慄,很高興黑暗遮掩了我潤濕的眼睛。

    我沒有留意時間,我也許還會在這兒流連幾個小時,這時有人輕輕敲門。門開了,一個細瘦的身影走了進來,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他站起來二介紹道:「『我的妻子/』那個修長的身影飄飄忽忽地走上前.把一隻細瘦的手放在我的手裡,轉身向他提醒道:「晚飯好了。」

    「好的,我知道了。」他急切地(至少我感覺是這樣)、有些生氣地回答道。一種冷冰冰的東西突然出現在他的聲音裡,等電燈亮了起來,他漫不經心地跟我告別,這時他又變成課堂上那個衰老的男人了。

    以後的兩個星期我是在狂熱的閱讀和學習中度過的。我幾乎足不出戶,為了不浪費時間,我站著吃飯,我不停地學習,沒有休息,幾乎也不睡覺。我就像東方傳說中的那個王子,一個接一個地啟開緊鎖著的房間的封印,在每個房間裡都發現堆積著越來越多的珠翠和寶石,越來越貪婪地查遍所有小室,迫不及待地想到達最後一個房間。我就這樣從一本書扎進另二本書,工每本書都讓我陶醉,又沒有哪本書讓我滿足:我的放蕩不羈現在轉入了思想領域,對精神世界的無限遼闊的最初設想震懾了我。它像城市裡的冒險一樣對我具有同樣的誘惑力,還有害怕不能征服它的小孩子式的恐懼;於是我節省了睡眠、享受、聊天,節省了任何形式的娛樂,只為了珍惜時間,珍惜第一次覺得寶貴的時間。但激勵我如此勤奮的,首先卻是虛榮心,要經受住老師的考驗.不使他的信任失望,獲得一個讚許的微笑,讓他對我的感覺像我對他的一樣。每個最微不足道的原因都是一次考驗;我不停地刺激著那些不靈敏的,但出奇振奮的感官,讓他讚歎,讓他驚訝:如果他在課上提到一個作家,他的作品我不瞭解,下午我就去盡力查詢,好在第二天的討論課上虛榮地炫耀我的知識。一個幾乎沒人注意的、偶然表達的願望,對我來說就成了聖旨:一個隨口說出的對大學生嗜煙成性的評論就足以使我馬上扔掉燃燒著的香煙,毅然決然地永遠捻斷這被指責的習慣。他的話像一個福音傳教士的話一樣,對我既是恩賜又是法令;我的高度緊張的注意力一直伺機以待,貪婪地揀起每一個他隨意拋擲的評論。每一句話,每一個手勢我都貪得無厭地收集起來,回到家後就把這些攫獲之物』用所有的感官激動地撫摸、保存;我的絕不寬容大度的熱情只把他一個人當成領袖,覺得所有的同學都是敵人,嫉妒的意志每天都想超過他們,超越他們。

    也許他感覺到了他對我的重要性,或者他喜歡上了我的天性中的狂熱—一總之,我的老師馬上就明顯地關注我,特殊地對待我。他指導我閱讀,在集體的討論中幾乎有些過分推崇我這個新來的學生,晚上我常可以拜訪他,與他親切交談。那時他常常從牆上拿下一本書,聲音洪亮地朗讀詩或悲劇,或解釋有爭議的難題,這一聲音由於激動而一級高似一級的響亮,越發抑揚頓挫,在沉迷的頭兩個星期裡,我學到了比過去十幾年中學到的還要多的關於藝術本質的東西。在那些我總嫌短暫的時光裡,我們總是單獨在一起。大約八點鐘,門就被輕輕地敲響,他的妻子提醒他吃晚飯。但她再也沒有踏進過這個房間,顯然聽從於一個指示,不要打斷我們的談話。

    就這樣,十四天過去了,忙忙碌碌,熱情澎湃的初夏的日子,直到一天早上我的精力像一根繃得太緊的鋼彈簧∼樣彈了出去。在此之前我的老師就告誡過我,不要過分投入,時不時地休息一天,到野外去走走—一現在這個預言突然應驗了:我昏昏沉沉地從昏睡中醒來,剛想讀書,所有的鉛字便像大頭針一樣顫動起來。我當即決定,像奴隸一樣忠實地聽從我的老師的哪怕最微不足道的話,在渴求知識之餘自由自在地玩耍一天。我一早就出發了,第一次細細地觀看了這個有些古跡的城市,為了活動身體,登上了有一百級台階的教堂塔樓,在那兒的平台上,我從周圍的一片綠色中發現了一個小湖。我這個住在沿海的北方人熱愛游泳運動。在這塔樓之上,斑斑駁駁的草地就像綠色的池塘一樣泛著微光,彷彿吹來一股家鄉的風,一個不可抑制的願望佔據了我的心,我要再次投入那可愛的物質之中。我吃完飯找到了那個浴場,在水中塘耍的時候,我的身體再次感到自己充滿了活力,我胳膊上的肌肉幾個星期以來第∼次有力地伸展,陽光和風撫摸著我裸露的肌膚,在半個小時之內又把我變回了從前,變成了那個瘋了似的跟夥伴們打鬧,為了顯示自己的勇敢連命都不顧的莽撞少年;我瘋狂地扑打著水,舒展著,把書本和科學統統拋到了腦後。帶著我特有的那種癡迷重又沉靦於久違的激情,我在這被重新發現的物質裡泡了兩個小時,為了在墜落之中發洩多餘的力量,大概從跳板上跳下了三十次,我兩次橫渡湖面,就這樣還沒有耗盡我的狂熱。我氣喘吁吁,所有繃緊的肌肉都躍躍欲試,我四下尋找著新的考驗,急切地想做些劇烈的、魯莽的、放肆的事情。

    這時從那邊女浴場傳來跳板嘎吱作響的聲音,我感到這有力的一蹬產生的推力使整個跳板架都跟著顫動。一個苗條的女子的身體一躍而起,起跳的曲線劃了一個像土耳其軍刀一樣有力的半弧,頭朝前落了下去。一瞬間,這一跳捲起一個嘩嘩作響、泛著白沫的漩渦,而後那個挺直的身形又浮了上來,有力地擊著水向湖心島游去。「跟著她!趕上她!」運動的慾望發動了我的肌肉,我縱身躍入水中,掄起雙臂,以極快的速度順著她的蹤跡追去。但被跟蹤的人顯然發現了有人追蹤,她樂意比試一下,充分利用領先的優勢,靈活地繞過湖心島,而後奮力地往回游。我馬上發覺了她的意圖,也轉身向右,奮力划水,我前伸的手已經夠到了她擊起的水花,我們之間只剩下一作的距離了——這時,被跟蹤的人突然十分狡猾地潛了下去,過了一小會兒,在女方的柵欄邊上浮了上來,柵欄阻礙了我繼續跟蹤。勝利者濕淋淋地爬上台階,她不得不停了一會兒,手按著胸口,顯然有些喘不過氣來;而後她轉過身,當她看到我被擋在柵欄邊上時,就露出白亮亮的牙齒,朝著這邊得意洋洋地大笑起來。由於刺目的陽光我看不清她在泳帽下的臉,只有那嘲諷的笑臉燦爛地衝著失敗者閃著光。

    我又生氣又高興:自從離開柏林以來,我第一次重又感到一個女人認可的目光,——也許這暗示著一次艷遇吧。我三下兩下游回了男浴場,敏捷地把衣服套在濕淋淋的身上,想及時地在出口等候她。我一直等了十分鐘,我的傲慢的對手——她男孩子似的細瘦身材不會讓人認錯——才邁著輕盈的步子走了過來,她一看見我在那兒等著,就加快了腳步,顯然是想剝奪我與她攀談的機會,她走路很輕盈,就像她游泳時一樣,所有的關節都聽命於這個男孩子一樣細瘦、也許有些過瘦的身體;我要想不引人注意地跟上這個飛快地大步向前的女人,還真得費點兒勁。終於,我趕上了她;在一個道路轉彎的地方,我敏捷地橫插過去,還沒有跟她打個照面兒,就按照大學生的方式脫下帽子,揚得高高地向她致意,問道:我是否可以陪她。她從邊上投來譏諷的一瞥,並沒有放慢飛快的速度,用幾乎令人氣憤的諷刺語氣回答道:「如果對您來說我走得不是太快,為什麼不呢?我急著趕路。」我被這種落落大方的態度鼓勵著,變得越發糾纏不休,提出一打好奇的、大部分很傻氣的問題,她卻很樂意地、大大方方做了回答,這使我的意圖不但沒受到鼓舞,巨而模糊不清了。因為我在柏林的攀談經驗多是針對反駁和嘲諷的,而不是這樣在快速行走時直率的交談:

    我再次感到,我魯莽地撞上了一個比自己強的對手。

    但事情比這還糟糕。當我更加冒失地、刨根問底地問她住在哪兒時——一她那兩隻栗色的眼睛突然尖銳傲慢地轉過來,炯炯發光,絲毫不再掩飾她的嘲笑:「就在您的近鄰。」我簡直目瞪口呆。她從旁邊又向這邊望了一眼,看看這一箭是否射中了。真的,它正中我的咽喉。

    一下子,那種厚顏無恥的柏林腔不見了,我很不肯定地、簡直是態度謙恭地結結巴巴地問道,我的陪伴是否讓她討厭。「怎麼會呢,」她重又微笑起來,「我們只剩下兩條街了,可以一齊走啊。」一聽這話,我的血一下子湧了上來,我幾乎再也走不動了,但又有什麼用呢,改變方向就更受人了:這樣我們就得一起走到我住的房子那兒,這時她突然停住,向我伸出手,不加思索地說道:「謝謝您的陪同,別忘了今晚六點你要來找我丈夫。」

    我羞得滿面通紅。但我還沒來得及道歉,她已經輕盈地上了台階,我站在那兒,想著我膽敢愚蠢地說出那些傻氣的話」,心中一陣恐懼。我這個吹牛皮的傻瓜像邀請一個縫紉女工一樣邀她星期日郊遊,用陳詞濫調恭維她的體形,然後又重彈起孤苦零訂的大學生那多愁善感的老調。——一我覺得,我羞愧得直想嘔吐,噁心的感覺使我窒息。現在她笑著走了,傲氣十足地去她丈夫那兒了,把我做的蠢事告訴他,而我在所有人當中最看重他的評價,在他面前顯得滑稽可笑,比赤身裸體地在鬧市受鞭打還要痛苦萬分。

    在晚上之前的那可怕的幾個小時裡,我給自己描繪了一干遍他是怎樣帶著精雅的諷刺的微笑來接待我的——一嗅,我知道,他精通挖苦的藝術,懂得怎樣把一個嘲諷造得鋒利無比,好讓它直刺你的骨髓。一個被判了死刑的人走上斷頭台也不會像我這次走上樓梯一樣艱難,我吃力地嚥下嗓子眼裡的一日唾沫,走進他的房間,這時我更加迷惑了,我彷彿聽到了隔壁房間有女子裙裾塞級審奉的聲音。她肯定在那兒偷聽,那個傲慢的女人,想要欣賞我的尷尬,欣賞那胡說八道的小伙子的難堪。終於,我的老師來了。「您怎麼了?」他關切地問,「您今天這麼蒼白。」我趕忙否認,等待著他的捉弄。但擔心的處決並沒有發生,他跟以前一樣談起學術上的問題:我膽戰心驚地傾聽著,沒有一句話暗含著影射或諷刺。我先是驚奇地而後又高興地認定:她沒有說出那件事。

    8點鐘,門又被敲響了。我起身告辭:我的心又放回了肚子裡。當我走出屋門,她剛好走過;我打個招呼,她的目光微微地向我發出笑意,我鬆了一口氣,我把這次原諒理解為一個繼續守口如瓶的允諾。

    從那一刻起,我的注意力發生了轉移;以前,我的孩子般虔誠的敬畏之心覺得這個神化了的老師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天才,我完全忘記了去注意他私人的、塵世的生活。我以那種任何真正的狂熱都具有的誇張方式,把他的存在完全從我們井井有條的世界的一切日常事情中提升出來。就像一個初次戀愛的人不敢在想像中脫去聖潔的姑娘的衣服,也不敢像別人那樣自然地觀察穿裙子的生物一樣,我也不敢虛偽地窺視他的私生活:我總是把他理想化,認為他脫離了一切俗物,只是語言的使者,創造精神的外殼。現在,由於那場悲喜劇式的艷遇:我與他的妻子不期而遇,我就.禁不住想更密切地觀察他的家居生活,一種不安分的、四處窺探的好奇心實際上讓我違心他睜開了眼睛。我探尋的目光剛剛開始行動,就被搞糊塗了,因為這個人在自己家的生活十分獨特,簡直像個不解之謎。那次邂逅不久,我就被邀去吃飯,當我第一次看到他不是自己一人,而是跟妻子在一起時,就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想法,懷疑他們是一個別彆扭扭的生活團體,我越是深入這個家庭的內部,我的這種感覺就越是讓我迷惑不解。並沒有言語或表情顯示出二人之間的緊張或木和,恰恰相反,正是這種空白,這種不存在任何友好或對立跡象的空白,把他們倆奇跡般地籠罩起來,使人看不透他們,這種感情上的沉重、燥熱的風平浪靜比爭吵的狂風暴雨或懷恨在心的聽不見雷聲的閃電更使氣氛壓抑。從外面看,沒有什麼東西暴露出怨怒或緊張,只是內心越來越疏遠。在他們偶爾的交談中的問話和回答都好像晴艇點水,絕不是心領神會,意念相通,吃飯時,即使是跟我交談,他的話也是那麼乾巴巴的。有時候,只要我們不重新回到工作的話題上,交談就會凍結成一大塊沉默的堅冰,最終也沒人敢去打破它,這種冰冷的負擔往往幾個小時地壓在我的心靈上。

    最讓我驚奇的是,他總是形只影單。這個開朗的、極有號召力的人沒有一個朋友,只有他的學生與他交往,給他慰藉。和大學的同事之間除了出於禮貌的交往沒有任何聯繫,社交活動他從不參加;他經常整天不在家,但也不是去別處,只是去二十步開外的大學。所有的東西他都理在心裡,既不向別人吐露,也不訴諸文字。現在我明白,他在學生圈裡的講話為什麼那麼滔滔不絕了:那時候心直口快的性格從整日的淤塞中爆發出來,所有他沉默地理在心裡的思想呼嘯著衝出沉默的圍欄,桀驁不馴地,就像騎手恰如其分地稱之為「馬廄大火」的烈馬一樣,衝進話語的競技場中。

    在家他很少說話,對他的妻子說得最少。即使我這個不請世事的年輕小伙子也戰戰兢兢,幾乎羞愧難當地、驚奇地發現,兩人之間飄著一個陰影,一個飄動著的、總在眼前的陰影,這個陰影是用摸不著的材料製成的,但足以把一個人跟另一個完全隔絕開來,我第一次意識到,一個婚姻對外隱藏著多少秘密啊。就好像門檻上畫了一個五角星一樣,他的妻子沒有得到特意的邀請絕不敢踏進他的房間,這就表明了她與他精神世界的完全的隔絕。我的老師從不肯當著她的面談及他的計劃和工作,她一進來,他馬上中斷激越的談話,這種態度真是讓我難堪。他甚至都不想禮貌地掩飾一下對她的侮辱和明顯的輕蔑。他明確地拒絕她的參與——她卻好像不曾察覺這種侮辱,或者是已經習慣了。她男孩子似的臉上帶著傲慢的表情,輕盈靈巧地在樓梯上飄上飄下,總有滿手的活兒要做,又總有空閒,去看戲,不錯過任何體育活動—一而對書,對家庭,對所有封閉的、安靜的、需要深思熟慮的東西,這個大約三十五歲的女人沒有絲毫興趣。她總是哼著歌,愛笑,總喜歡進行尖銳的對話;能在跳舞、游泳、奔跑或任何激烈的活動中舒展她的四肢,她才覺得舒服;她從不嚴肅地跟我交談,總是把我當成一個半大孩子戲弄,最多把我當成大膽角力的對手。她的這種輕盈明朗的態度和我的老師陰鬱的、內向的、只有思想才能使之振奮的生活方式形成極其強烈的對比,我總是帶著新的驚詫自問,當時是什麼東西使這兩個完全不同的天性結合在一起的。當然,只是這種奇怪的對比激勵著我,當我撇開繁重的工作,跟她交談時,就好像一頂壓人的頭盔從我的頭頂拿掉了;所有的東西又擺脫了沉醉、激動,歸位到清晰、明澈的塵世裡。生活明快、隨和的一面和我在他身邊由於緊張忘掉的東西頑皮地要求它們的權利,大笑使我舒服地卸掉了思想的重負。她和我之間建立起了一種孩子式的夥伴關係;正是因為我們總是一起閒聊,或一起去看戲,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就很輕鬆。只有一個東西尷尬地打斷我們無憂無慮的談話,每次都讓我迷惑,那就是提到他的名字,這時她總是用一個敏感的沉默抵禦我帶著疑問的好奇心,或者,當我越說越激動時,向我投以詭異的微笑。她始終守口如瓶,她以不同的方式,但同樣堅定的態度把他置於她的生活之外,就像他把她置於他的生活之外一樣。但在同一個緘默的屋頂下,兩人已經生活了十五年。

    這個秘密越是難以窺破,我急不可耐的心情就越是受到更大的誘惑。它就像一個影子,一塊面紗,我感到它隨著每句話的話音而擺動;好多次我以為已經抓住了這幅讓人迷惑的織物,它卻又溜掉了,一會兒卻又來撩撥我,但沒有一次是摸得到的話,抓得住的形式。對一個年輕人來說,沒有比胡亂猜測這種讓人絞盡腦汁的遊戲更讓人頭疼,更讓人清醒了;懶洋洋地四處遊蕩的想像力,突然有了捕獵的對象,被我身上新出現的跟蹤追擊的慾望刺激得無比活躍。在那些日子裡,一種全新的感官在我這個一直措懂的年輕人身上生長起來,那是一片有聽覺的、極薄的薄膜,捕獲辨別著每一個聲調,是一道充滿了不信任的、尖銳的、像豬八一樣搜尋著的目光,是∼個像獵狗一樣嗅來嗅去、在黑暗中四處挖掘的好奇心—一神經緊張得發痛,總是為獲得一種猜測而激動,卻從未最終得到清晰的感覺。

    但我現在並不想責備我的俯首帖耳的好奇心,它是純潔的。讓我的一切感官如此興奮的,不是那種一個處在劣勢的人喜歡陰險地用在比他優越的人身上的那種淫邪的好奇心—∼正好相反,它來自暗中的恐懼,是一種無助他猶豫著的同情,這種同情帶著隱約的不安,感到這個沉默的人身上的痛苦。我越走近他的生活,就越明顯地感到,我的老師那親切的面龐上籠罩著的、變幻不定的陰影壓迫著我,那種因為被高貴地克制著而顯得高貴的憂鬱,永遠不會降低身份,變成惱怒的不快或疏忽大意的怒火;如果說在初次見面時,他那語言的耀眼的光彩吸引了我這個陌生人,那麼現在,他的沉默不語的額頭上飄浮著的愁雲,卻給我這個已經熟識了的人以更深的觸動。沒有什麼能像這種堅強的憂鬱那樣有力地打動一個年輕人的思想:

    米開朗淇羅俯視著自己內心深淵的思想,貝多芬痛苦地繃緊的嘴,這些悲天憫人的臉譜比莫扎特銀色的旋律,比達·芬奇的人物周圍明亮的光線更能強烈地打動一個尚未定形的人。青春本身就是美,它無須神化:帶著過剩的生命活力,它總要尋愁覓恨,樂意讓悲愁甜美地吮吸它的未清世事的血,還有所有年輕人那永遠不變的冒險精神和他們對每個精神上的痛苦表現出的關懷。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一張真正憂傷的面孔。我是一個小人物的兒子,從市民的其樂融融的環境中無憂無慮地成長起來,我所知道的憂愁不過是那些日常生活中可笑的面具,偽裝成憤怒,或披著嫉妒的黃色外衣,常跟金錢上的雞毛蒜皮相牽連—一這張臉上悵然的神情,我立刻感到,卻是出自一種更神聖的因素。這種陰鬱的表情來源於內心的憂傷,是內心裡一枝殘酷的石筆給早衰的面頰畫上了皺紋和裂隙。有時,當我踏進他的房間時(總是像一個接近惡魔住處的孩子一樣害怕),他在沉思中沒有聽到我的敲門聲,當我突然滿心羞愧、驚慌失措地站在忘我的地面前,我覺得,那兒坐的是瓦格納,肉體上穿著浮士德的服裝,思想在可怕的女長聚會之夜.在謎一樣的深谷裡四處遊蕩。在這種時候.他的感官完全關閉了,他既聽不到正在走近的腳步聲,也聽不到膽怯的問候。而後他突然從沉思中驚起,試圖用匆匆的話語來掩飾地的尷尬:他走來走去,設法通過提問把觀察的目光從自己身上引開。但那種陰鬱卻始終罩在他的額上,只有熱情的交談才能驅散那些從內心聚集起來的烏雲。

    他有時一定感覺到了,也許從我的眼睛,從我不安的手上感覺到,他的注視多麼讓我感動,他也許猜測到了,在我的嘴唇上看不見地浮動著對他的信賴的請求,或者在我的小心翼翼的態度中看出了那種隱秘的激情,希望把他的痛苦移到我身上,移到我心裡。沒錯,他肯定覺察到了,他常常出奇不意地打斷活躍的談話,激動地望著我,這種異常溫暖的目光籠罩我的全身。他常常抓住我的手,不安地、久久地握著——我總在期待:現在,現在,現在他要跟我說了。但他並沒有跟我說什麼,而是往往做一個生硬的手勢,有時甚至說一句冷冰冰的或嘲諷的話,意在使自己冷靜下來。他體驗過激情,又在我的心中培養、喚醒了我開放的心靈渴望的激情,現在卻突然把激情像一本做得很差的作業裡的一個錯誤一樣劃掉了,而且他越是看到我開放的心靈渴望著他的信任,越是狂怒地用「這您不懂」或「別這麼誇張」諸如此類的冷言冷語來抵擋。這樣的話讓我又氣憤,又絕望。我是怎樣忍受著這個怒氣沖沖、忽冷忽熱的人的啊。這個不知不覺地點燃我的激情,而後又突然讓我冷水澆頭,這個人狂熱地激起我的狂熱,而後突然抓起諷刺挖苦的鞭子——一是啊,我有一種可怕的感覺,我越是與他接近,他越是堅決地、恐懼地推開我。他不讓什麼東西,也不允許什麼東西接近他,接近他的秘密。

    秘密,我意識到那秘密變得越來越憋不住了,它陰森可怕地住在他神秘地吸引著我的內心深處。我猜想,在他的奇怪的逃避的目光中一定隱瞞著什麼,當人們心懷感激地回應它時,它忽而熱切地顧盼,忽而羞怯地躲閃;我從他妻子緊閉的嘴唇上,從城裡的人們出奇冰冷的迴避中感到這一點,當人稱讚他時,那些人簡直要露出憤怒的目光——我從上百次稀奇古怪的行為和突如其來的驚慌失措中感到這∼點。我誤以為已經深入了這樣一種生活的內部,卻像在迷宮裡似的胡亂地繞來繞去,找不到通向它的源頭和心臟的道路,這是怎樣一種痛苦啊。

    對我來說最不可解釋的,最讓人惱怒的是他的肆意胡為。一天,我去教室上課時,看到那地掛著一張字條,課要中斷兩天。學生看起來對此已經習慣了,而我昨天晚上還跟他在一起呢,我馬ˍL趕回家,擔心他生病了。當我十分激動地闖過去時,他的妻子只是乾巴巴地微笑了一廠。「這種事經常發生,」她出奇冰冷地說,「只不過您還不知道罷。」我確實從同學那裡聽到,他常常在一夜之間消失,有時只拍來電報請假。有一次,一個學生早上四點鐘在柏林的一條街上碰見他。他像一個塞子一下子從瓶口蹦開,沒有人知道他去哪兒了。這一突然的出走像一種疾病一樣折磨著我:這兩天裡,我失魂落魄、惶惶不安地四處遊蕩。我已經習慣於他在身邊,沒有了他,上學對我來說突然失去了任何意義;我在紛亂的、嫉妒的猜測中折磨著自己,一種對他的緘默的惱恨在我心中滋長起來,他把我這個渴慕他的人擋在他真實生活的外面,就像把一個乞丐擋在冰天雪地裡一樣。我徒勞地想說服自己,我是個孩子,是個學生,還無權要求解釋和說明,他的善心已經給了我比一個業師有義務給予的多百倍的信賴。但理智無法控制這種燃燒的激情:我這個傻乎乎的孩子每天十次地去問他是否回來了,直到我最終在他的妻子越來越生硬的否定的回答中感到了怨怒。我半個晚上都醒著,傾聽著他回家的腳步聲,早上不安地在他門前躡手躡腳地走來走去,不敢再去問他的行蹤,當第三天他終於出人意料地走進我的房間時,我才鬆了一口氣;我的驚訝可能太過分了,至少我在他尷尬的反映中覺察到這一點,他提出一連串無關緊要的問題。他的目光迴避著我。我們的交談也開始繞起彎子來,結結巴巴,不能連貫,由於我們倆都竭力避免提到他的出走,這句沒說出來的話就阻住了所有話的路。當他離開我時,那強烈的好奇。已像火焰一樣熊熊燃燒起來,漸漸地,它使我失去了睡眠和清醒。

    這場謀求解釋和更深認識的戰鬥持續了數周,找固執地探索那火熱的核心,我在岩石般的沉默下面感到它就像火山一樣熾熱。終於,在一個幸福的時刻裡,我成功地打開了通向他內心世界的第一個缺口。我又一次在他房間裡坐到日暮時分。這時他從緊鎖的抽屜裡拿出幾首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朗誦自己的譯文,欣賞那些彷彿用青銅鑄造的形象,然後把它們那些看似不可理解的密碼,那麼奇妙地破譯出來,我不禁在喜悅之中感到一種遺憾,所有這個滔滔不絕的人所饋贈的東西,都要隨著流逝的語言而消失了。這時我突然產生了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問他道,為什麼他沒有完成他的大作《環球劇院史》—一話剛一出口,我就吃驚地發現,我已經違心地、狠狠地碰到了一個秘密的、顯然很痛的傷口。他站了起來,轉過身去,沉默了好長時間。房間裡一下子好像充滿了暮色和沉默。終於,他走過來,嚴肅地看著我,嘴唇顫動了好幾次,才微微啟開;他痛苦地承認:「我寫不出什麼大作了……

    已經都過去了,只有年輕人才能這樣大膽地計劃,現在我沒有毅力了。我已經——為什麼要隱瞞呢?——成了一個沒有長性的人,我堅持不住。過去我有更大的力量。現在沒有了,我只能說:說話有時還能牽引我,讓我超越自己。但靜坐著工作,總是自己,總是單獨工作,這我幹不了。」

    他聽天由命的神情震撼了我。我滿懷信心地催促道:他應該把每天隨手分散給我們的東西,緊緊地換在手裡,不要只是一味地分,而要把自己的東西彙編在一起保存下來。「我不能寫了,」他疲倦地重複遭,「我總不能集中精力。」「那您就口述/這個想法太迷人了,我差點兒撲上去懇求他,「那您就口授給我。您試一試吧。也許您就一發而不可收了。您試一試口述吧,我求您了,就算為我著想吧!」

    他抬起目光,開始有些不知所措,然後陷入了沉思。這個想法好像有些打動了他。「為您著想?」他重複道,「您真的以為我這個老頭還能做些讓別人高興的事情嗎?』哦感到他開始猶猶豫豫地讓步了,我在他的目光中感到了這一點,那明級的目光剛才還猶猶豫豫的內視著,現在被溫暖的希望融化了,漸漸走了出來,明朗起來。「您真的這麼認為?」他重複道,我已經感覺到內心的意願已經湧入了他的意志,而後他突然決定:「那我們就試試!青春總是正確的,聽從它的人都是聰明人。」我的狂喜,我的勝利,好像也使他振奮起來,他快步地走來走去,幾乎像年輕人一樣激動,而後我們約定:每天晚上九點,一吃完晚飯,我們先每天嘗試一個小時。第二天晚上我們就開始。

    這些時光,我應該怎樣描繪它們啊!我整個白天都等待著它們的到來,到下午一種讓人意倦神疲的不安就壓迫著我焦躁的感官,我極艱難地熬過幾個小時,晚上終於來了。吃完晚飯,我們馬上走進他的書房,我坐在書桌邊上,背對著他,他在屋子裡不安地踱來踱去,旋律在他體內聚集,直到一個小節從醞釀好的話語中跳出來。這個奇怪的人憑著樂感來表述一切:他總需要一些熱身活動,才能讓他的思想活躍起來。經常是一個畫面,一個大膽的比喻,一個立體的場景啟動他的思路,使他不由自主地快步向前,把它們擴展成戲劇性的場面。一切創造之中渾然天成的東西就常常在這種即興創作的繽紛火花中閃爍:我還記得某幾行就像幾段抑揚格的詩,另幾行聽起來、一那急切、緊湊的排比就像荷馬史詩中的艦船目錄和沃爾特·惠特曼的粗護的頌歌那樣。我這個正在成長的年輕人第一次有機會窺視創作的秘密:我看到蒼白的、熱流一般的思想像鑄鐘的銅計一樣流出激情的熔爐,逐漸冷卻成形,變得渾圓,並顯露出它的形狀來,終於就像鐘錘敲響大鐘那樣,這一詩情洋溢的思想發出清晰的聲音,並以人類的語言表達出來。每個段落都抑揚頓挫,每個描寫都生動形象,這部宏篇巨製完全不像語文學的著作,而像一首頌歌,一首獻給大海的頌歌。大海是永恆在塵世中看得見、摸得著的象徵,波濤滾滾,橫無際涯,上接蒼天,下掩深壑,在天地之間有意無意地擺弄著塵世的命運——人類搖搖晃晃的小船;這一大海的形象引出對悲劇性的描述,悲劇性這種毀滅性的、巨大的力量咆哮著、主宰著我們的內心,與大海形成了絕妙的對比。滔天巨浪朝著一個國家翻滾而來:美國,這個永遠被一種不安的物質洶湧環繞的小島繁榮起來了,這種危險的物質包圍著大地的邊緣,包圍著地球上所有地帶。在英國,這種物質建立了國家,這種物質冷峻、清澈的百光折射進灰色、藍色眼睛的瞳孔裡,每個人既是海員又是島嶼,就像他的國家那樣,這個民族在幾個世紀的航海中不斷地檢驗著自己的力量,暴風驟雨式的、危險的激情總在他們之中四處瀰漫。但這時和平卻籠罩了這塊四周波浪滔天的土地;那些習慣了風浪的人們卻依然嚮往大海,嚮往每天出沒風浪之中的危險和刺激,於是他們就用血腥的遊戲來重新製造那種興奮和緊張。鬥獸和格鬥用的木檯子搭起來了。熊睪流血而死,鬥雞強烈地激起人們對恐怖的慾望;但不久,提高了品味就渴望享受更純潔的、人類英勇鬥爭中的緊張。於是從虔誠的舞台和教會的神話中誕生出那種逼然不同的、波瀾壯闊的人類遊戲,這是一切冒險和航行的再現,」只是這些冒險和航行發生在內心的海洋上;這是新的無窮,是翻捲著精神激情的巨浪的另一個海洋,激動地出沒於它的風頭浪尖,任它風吹浪打是這些依然強健的盎格魯薩克遜人後裔的新的慾望:英吉利民族的戲劇產生了,伊麗莎白時代的戲劇產生了。

    他熱情地投入到對這個野蠻原始的開端的描寫之中,那些形象的詞句悅耳動人。他的聲音剛開始還是急切的低語,而後就繃緊了肌肉和筋健,變成了∼架銀光閃閃的飛機,越飛越高,越飛越遠;這個房間,這狹小的回應著的四壁對它來說太小了。它需要廣闊的空間。我感到暴風雨在我們頭上聚積,大海咆嘯的嘴唇雷鳴般的吶喊:我縮在寫字檯邊上,彷彿站在家鄉的沙丘旁,聽到萬頃波濤的喧囂和呼呼的風聲向我撲來。一句話誕生時那種像人誕生時一樣痛苦的戰慄,第一次闖進了我驚恐而又幸福的。動靈。

    我的老師一停止口述——在這些口述之中強大的靈感奪去了科學思想的發言權,思維成了文學創作——我一下子就癱軟了。強烈的疲乏傳遍我的全身,我的疲憊不堪與他的完全不同,他的是精疲力竭,是發洩殆盡,而我卻因為被思想的浪濤淹沒而戰慄。之後,我們需要交談一會兒,才能去睡覺或平靜下來,通常我總是再念一遍我的記錄,奇怪的是,當文字一變成話語,我的聲音就變成了另一個聲音在說話、在呼吸,好像有一個精靈調換了我口中的語言似的。後來我才明白,我是在盡力模仿他說話時的抑揚頓挫,就好像他在替我說話一樣。

    我和他的性格共鳴,成了他的話語的迴響。這一切已經過去四十年了;即使今天,在講演中間,當我的話語擺脫了我,自由飛翔的時候,我就會突然被這種感覺攫住,覺得不是我自己,而是另外的一個人藉著我的嘴在說話。我聽出那是一個高貴的死者的聲音,一個只有呼吸還留在我的唇上的死者的聲音,每當我激情澎湃的時候,我就成了他。我知道,這是那些時光對我產生的影響。

    工作在增長,它在我的周圍長成了一片森林,漸漸擋住了投向外部世界的視線;我只生活在房子的黑暗裡,生活在這部作品不斷增長的密密層層的枝葉之中,生活在這個溫暖的人的身邊。

    除了大學裡的不多的幾節課,我整個白天都屬於他。我在他們的桌子分吃飯,在連接他們的住處和我的房間的樓梯上不管白天黑夜地上上下下:我有他們的房門鑰匙,他也有我的,這樣他就不用喊來那個半聾的房東老太太,就能隨時找到我。我跟這個新的集體聯繫越多,就越是跟外邊的世界徹底地疏遠:在分享這個內部環境的溫暖時,我也同時分享了他們與世隔絕的生活的孤獨。我的同學們一致地對我表現出某種冷淡和蔑視,不管是對我明顯受寵的私下議論還是敏感的嫉妒——總之他們斷絕了與我的交往,在討論課上顯然約好了都不與我交談、問候。即使教授們也不掩飾他們改意的反感;一次當我向一個教羅馬語文學的講師詢問一件小事時,他嘲諷地打發了我。「您作為……教授的知交早該知道詳情了。」我徒勞地尋求對這種無端的排斥的解釋。但他的話語和目光都不給我答案。自從我跟這兩個孤獨的人生活在一起,我也被完全孤立了。

    我不再為被會遺棄而煩惱,而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思想領域,但我的神經漸漸承受不住這種持續的緊繃狀態了。接連幾個星期持續地用腦過度,人不會不受到懲罰,加之我的生活轉變得太快,瘋狂地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不會不威脅到神秘的自然平衡。在柏林時,輕鬆的遊蕩和激動人心的艷遇已經使我的肌構舒適地放鬆一,一、在這兒,沉悶的氣氛卻不停地壓迫著我亢奮的感官,使它們帶著敏感的觸角在我體內戰慄、竄動;我不再有深沉的酣睡,儘管可能因為我總是由著自己的性子譽抄老師每晚的口述直到清晨(我被虛榮的焦躁刺激著,想盡快把這些稿子交倒我親愛的老師手中)。上課和大量的閱讀材料也要求我付出更大的精力,另外,同我的老師交談的方式也使我興奮,因為每根神經都處於戰備狀態,從不允許我心不在焉地出現在他面前,受了虐待的身體不久就向這種濫用進行了報復。有好幾次我發生了短暫的昏迷。一這是受到侵害的自然的警告信號,我卻惱怒地對此沒有理會——但昏昏欲睡的疲倦感越來越重,各種感覺的表現都很激烈,變得敏感的神經帶著它們的觸角向內生長,破壞了睡眠,卻激醒了一直壓抑、混亂的思想。

    第一個注意到我的身體狀況明顯不佳的是我老師的妻子。我一經常感到她不安的目光從我身上掠過ˍ」她越來越經常地在我們談話之中有意加入一些提醒,諸如我不可能在一個學期內征服世界一類的話。終於她直言不諱了。一個星期天當我正在最美的陽光下死記硬背語法時,她衝上來,奪掉了我的書。「夠了,一個年輕、活潑的人怎麼就這樣甘做虛榮心的奴隸?您別總拿我丈夫當榜樣:

    他老了,而您還年輕,您不能像他一樣生活。」當她說起他時,總帶著這種蔑視的語氣,一聽到這樣的話,我這個崇拜者總是怒火中燒。我感覺到,她總是有意地,也許是出於一種迷途的妒意,一再試圖把我同他分開,試圖用冷嘲熱諷來阻止我的過激行為;要是我們晚上口述的時間太長,她就用力地拍門,不顧他憤怒的反一對,催我們中斷工作。「他會讓您神經錯亂的,他會把您完全毀了。」

    有一次當她發現我昏倒在地時憤怒地說。「他在這幾個星期裡把您變成了什麼樣子!您這樣自己糟踏自己,我不能再袖手旁觀了。而且……」她頓住了,沒把話說完。但由於強壓怒火,她蒼白的嘴唇顫抖著。

    我的老師確實不讓我輕鬆:我越是熱情為他服務,他越是把我的慇勤的敬重看得一錢不值。他很少對我表示謝意,每當我早上給他拿去熬到深夜才完成的口授記錄時,他總是乾巴巴地拒絕道:「明天也不遲。」我虛榮的慇勤要是自願為他效勞,他就會在談話中間突然繃緊嘴唇,用一句譏諷的話將我推開。當然,要是他看到我屈辱、困惑地躲開,那種溫暖的目光又會湧過來,圍抱住我,安慰我。但這種情況多麼罕見啊!他的性格中的這種忽冷忽熱,忽而慇勤地靠近,忽而生氣地推開,把我熱烈的感情完全搞糊塗了,我渴望——不,我永遠也說不清,我渴望什麼,我希望什麼,要求什麼,追求什麼,我激情的奉獻想得到他哪種關心的表示。因為如果是一個女人,即使懷著純潔的崇敬之情,她也會不自覺地渴望一種肉體的滿足,在對肉體的擁有中,自然給她形象地塑造了一種最高的統——但男人與男人之間的精神的激情怎樣才能得到那種不可能滿足的、完全的滿足呢?它心神不定地在尊敬的人身邊流連,越來越興奮、迷狂,卻永遠不能通過最後的奉獻使自己平靜下來。它在不停地湧動,卻永遠不能徹底發洩,就像精神一樣永遠不知滿足。我總覺得他與我不夠接近,在長談之中,他從沒有把自己的思想全盤托出過。即使他信任地甩掉身上所有的冷漠,我也知道,轉眼間他又會帶著斬釘截鐵的表情把這種親密無間的聯繫斬斷。這種變幻無常一次又一次地讓我感覺混亂,有時他把我介紹給他的書隨隨便便地推向一邊,有些晚上,我們正談得投機,我已經完全被他的思想所吸引,他會突然——剛才他還把手溫柔地放在我的肩膀上——站起來,生硬地說道:「現在您走吧!天晚了。晚安。」每當這種時候,如果說我由於狂怒幾乎要幹出蠢事來,那絕不是誇張。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足以把我的幾小時、幾天毀掉。也許我過分敏感的感覺由於不斷受到刺激,把一些無意之;旬的事情也看作傷害——但所有事後的自我安慰對當時心境的迷亂又有什麼幫助呢?靠近他,我感到激情的煎熬,遠離他,我又感到無比冷清,總因他的矜持而失望,沒有一種表示能給我慰藉,每一個偶然事件又都使我迷們。

    奇怪的是,每當我敏感地覺得受了他的委屈時,我總是逃到他的妻子那兒。也許是不自覺地、迫切地想找一個跟我一樣忍受著這種無言的疏遠的人,也許僅僅是需要跟隨便什麼人談一談,即使不能得到幫助,至少也可以得到理解——總之我像求助於家鄉的親人一樣求助於她。通常她會用譏誚打消我的敏感,或者聳聳肩,冷冰冰地解釋說,我早該習慣這種使人痛苦的稀奇古怪的事情了。有時候,當我突然絕望他在她面前大發牢騷,忍不住淚流滿面時,她總是出奇嚴肅地,帶著驚異的目光看著我,但一言不發,只有她的嘴唇周圍顯示出壓抑的憤怒,我感到,她要竭盡全力才能不讓自己說出一些憤怒或欠考慮的話。毫無疑問,她也有話要跟我說,她也許跟他一樣也隱瞞著一個秘密,當我的話題過分接近他時,他就用生硬的拒絕將我推開,而她卻常常用一個玩笑或即興的惡作劇來躲避進一步的交談。

    只有一次,我差點套出她的話來。一天早上,我送口授記錄的時候,忍不住興奮地向我的老師講起,這段描寫(是對馬洛的描寫)多麼讓我激動。仍沉浸在興奮之中的我讚歎著補充道:沒有人再能像他這樣給一個作家畫出這麼傑出的肖像了;他卻猛然背過身去,咬著嘴唇,扔下那張紙,輕蔑地咕味道:「您別說這種廢話了!您懂得什麼叫傑出。」這句生硬的話(可能是為了迫不及待地掩飾他的羞愧)就足以讓我一天情緒低落。下午,我和他妻子單獨在一起呆了一個鐘頭,我突然向她歇斯底里地發作起來,抓住她的手說道:「您告訴我,他為什麼這麼恨我?為什麼這麼蔑視我?我怎麼惹他了,為什麼我的每句話都讓他那麼生氣?我該怎麼辦,您幫幫我!他為什麼不喜歡我——您告訴我啊,我求您了。」

    她被這瘋狂的發作嚇了一跳,狠狠地盯著我。「不喜歡您?」——一個笑聲從她的牙縫裡冒了出來,這笑聲刺耳而又惡毒,我不禁向後退了一下。「不喜歡您?」她重複了一遍,滿懷憤怒地盯著我困惑的眼睛,而後她向我俯下身來——她的目光變得越來越溫柔,幾乎成了同情的目光——突然她(頭一次)摸了摸我的頭髮。「您真是個孩子,真是個傻孩子,什麼也沒發覺,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不知道。不過這樣更好——否則您會更加不安的。」

    她∼下子轉過身來,我徒勞地尋找著安慰;就像被裝在一個撕不破的噩夢的黑袋子裡一樣,我想要一個解釋,想要從這種互相矛盾的神秘的感情迷惘之中醒轉過來。

    四個月過去了,在這段時間裡我有了突飛猛進的變化。學期就要結束了,我眼看著假期臨近,十分恐懼。因為我愛我的煉獄,故鄉的那種沒有任何文化氣氛的家庭生活像流放和劫掠一樣威脅著我。我開始精心地制定秘密的計劃,騙我的父母說,這兒有重要的工作留住了我。我巧妙地把謊言和借口編織在一起,好來延長這種折磨人的現實。但我的時間已經在另一個空間裡被安排好了。那個不為人知的時刻懸在我的頭上,就像正午的鐘聲蘊含在銅鐘裡一樣,就要出其不意地、鄭重地呼喚那些懶洋洋的人們去工作或去告別了。

    那個決定命運的夜晚來臨之時是多麼美啊,美得好像要透露點什麼!我和他們倆同桌吃飯——窗子開著,天空飄著白雲,傍晚的天光透過發暗的窗框漸漸地踏入室內:悠悠飄蕩的白雲反射著柔和、明徹的光線,直透人們的心田。老師的妻子和我比往常聊得更隨便,更融洽,更熱烈。我的老師沉默著,並不加入我們的談話,但他的沉默彷彿靜靜地收攏著翅膀俯視著我們的對話。我悄悄地從邊上看了他一眼,今天他的心情中有一種出奇明朗的東西,有一種不安,但絕不帶任何慌張,就像幾朵夏日明亮的白雲一樣。他不時舉起酒杯,朝著亮光,欣賞酒的顏色;當我的目光愉快地追隨著他的這個動作時,他就輕輕地微笑著。

    向我舉杯致意。我很少看到他的臉這麼明朗,他的動作這麼從容鎮定,他簡直興高采烈地坐在那兒,好像欣賞著街上飄來的音樂,傾聽著一個看不見的對話。他的嘴唇往常總是佈滿了細小的皺紋,現在安靜、柔軟地躺在那兒,像一顆剝開了皮的果實。他的額頭微微朝向窗戶,反射著柔和的微光,我覺得它從來沒有這樣美過。看到他如此安詳真是太好了。是寧靜的夏天傍晚的餘輝給他注入了一種和風一樣溫柔的安逸,還是內心的一種慰藉發出的閃光——我不知道。從他的臉上就像從一本攤開的書上一樣能夠讀到他的心情。我親切地感到,今天有一位善良的神撫平了他心中的裂口和皺紋。

    他很莊重地站了起來,習慣性地擺了一下頭,邀請我跟他到書房去,平時這個步履匆匆的人,今天卻出奇地從容。然後他又轉回身從窄櫃裡拿出了——這也是不同尋常的——一瓶還沒有打開的葡萄酒,不慌不忙地把它拿了過去。和我一樣,他的妻子好像也發現了他行為的異常,她驚奇地從她的縫紉活計上抬起眼來,默不作聲地好奇地觀察著——因為我們現在要去工作了——他異常從容的舉止。

    書房像往常一樣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正帶著熟悉的暮色等待著我們,只有燈光在那堆待寫的白紙上劃下金色的圓圈。我坐到我常坐的位置上,重複了稿子中的最後幾句;他總需要那種節奏像音叉一樣核准他的心情,才能讓話語奔流出來。平時他總是緊接著最後那句說下去,這次他卻沒有做聲。沉默在屋子裡瀰漫開來,而後變成了緊張從四壁向我們壓過來。他好像還沒有完全集中起注意力,因為我聽到背後他焦躁地踱來踱去的腳步聲。「您再讀一遍!」

    ——奇怪,這聲音突然有些不安地發顫。我重複了最後的幾段,這次他緊接著我的話說了下去,比過去口述得更快、更嚴密。只用了五個句子,背景就搭起來了;他迄今描述的是戲劇的文化前提,還是一幅壁畫,一個歷史的輪廓。現在他一下子轉向了戲劇本身,這種從流浪藝人推著小車四處表演發展起來的藝術形式終於定居下來、建造了自己的家園。有了自己的地位和特—一權,先是「玫瑰劇院」和「幸福之神」,都是簡陋的小木棚,上演本身還很簡陋的戲劇,而後工匠們按照蓬勃發展的文學的更寬大的胸圍為它造了一件木製的裙裳:在泰晤士河岸邊,在潮濕的毫無價值的爛泥地上建起了一個龐大的、帶著一個粗笨的六角塔樓的木製建築——環球劇院,在它的舞台上,莎士比亞這位大師出現了。環球劇院像被從海上拋出的一條怪船。最高的桅桿上飄著海盜式的紅旗,穩穩地停泊在爛泥地上。大廳裡,下層的民眾像一在港口上一樣鬧哄哄地擁擠著,樓座上,上流社會的人聊著天,虛榮地朝著演員微笑。他們不耐煩地催促著開場。他們跺著腳,高聲地叫罵,用軍刀把敲著木板,終於,幾支閃亮的蠟燭拿了上來,第一次照亮了下面的佈景,裝扮得馬馬虎虎的幾個人物上了台,表一演著好像即興創作的滑稽劇、這時,我今天仍記得他的話,「語言的風暴突然咆嘯而來。無涯的激情的大海掀起血腥的巨浪、衝出這木製的邊界,沖刷著人類心靈的過去、將來和角角落落,無窮無盡,無際無涯,既歡快又悲壯,包羅人間百態,描繪了人類最真實的畫像——這就是美國的戲劇,莎士比亞的戲劇。」

    說完了這段激昂的話之後。他突然停下了。跟著是一陣長長的、鬱悶的沉默。我不安地轉過身去:我的老師一隻手抓著桌子,站著,是我熟悉的那種精疲力竭的姿勢。但這次這一僵硬的姿勢有些嚇人。我跳起來,擔心他出了什麼事,小心翼翼地問,我是否應該停下來。他只是看著我,靜靜地,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一會兒,他的眼睛又放出了炯炯的藍光,嘴唇也鬆弛下來。他走到我身邊——「現在,您沒發覺什麼嗎?」他逼視著我。「什麼?」我沒把握地結巴著。這時他深吸了一口氣,微微地笑了;幾個月以來我又一次感到那種溫柔的,像是圍抱著我的目光:「第一部分完成了。」我費了好大力氣,才忍住沒有高聲歡呼,一陣驚喜流遍我的全身。我怎麼就沒注意到呢,沒錯,這是一個完整的建築,從歷史的地基一直壯麗地增高到描述的門檻,現在他們可以來了,馬洛、本·瓊森、莎士比亞,可以勝利地跨過這條門檻了。這部作品慶祝了它的第一個生日:我急忙奔過去,數了數頁數。第一部分包括寫得密密麻麻的一百七十頁,是最難的一部分,因為以後的都是自由的、模仿性的描述,而迄今為止的描寫是與歷史史實緊密相連的。毫無疑問,他要完成它了,他的著作,我們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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