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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節 文 / 川端康成

    踏霜而行

    如果不請醫院的值班大夫來,那就無法認定死亡,也無法出具死亡診斷書。想到這兒,義三對房子說了句:

    「我馬上就回來。」便走出了門外。

    屋裡只剩下了房子。

    義三感到很冷,渾身都在顫抖。

    醫院值班室的年輕醫生很爽快地答應了義三的要求,和義三離開了醫院。

    「醫療救濟,一天也就支付二十五日元。有時候開業的醫生不願意給看。所以呢,就很容易被耽誤了。多麼好的新藥,要是錯過了時機,那也沒用的。」年輕的醫生說。

    走進小屋裡,醫生什麼也沒問房子,只是看了看死去的孩子的眼部的反應,用聽診器聽了聽心臟。然後便慢慢地低下頭,離去了。

    「謝謝您了。」房子向義三表示感謝之後,又問:

    「這孩子變涼了。怎麼辦才好呢?」

    房子死死地盯著在短暫的時間內變成了白蠟娃娃似的死兒。

    義三向房子要來脫脂棉,為孩子的面部進行了消毒。並且把棉球輕輕地塞進了孩子的鼻孔和嘴裡。房子把鍋裡冒著蒸氣的水倒進臉盆裡,用毛巾為孩子擦了擦身體。在那淡青色蠟一般的兩腿之間,有著鬱金香花蕾般的男性器官。

    房子抽泣著,從包裹裡取出乾淨的內衣、內褲,給孩子換在身上。

    「媽媽死去的時候,是直接讓她躺在榻榻米上的。他這麼點兒,又這麼冷。難道一定得這樣辦嗎?」

    「可以讓他這樣躺在被子上吧。」

    房子把孩子抱起,讓他頭朝北躺下,然後又把腳爐往義三身邊挪了挪。

    「你要是不嫌棄的話,就請暖暖身子。」

    「謝謝。」

    可以看得出房子在指望著自己的幫助。義三意識到這點後,便不忍讓房子一個人為孩子守夜。那樣的話,也太殘酷了。

    義三很喜歡吸煙。可是這幾個小時,他忘記了這個嗜好。這時,他點燃一支煙,又看了看手錶。夜已深了。

    「媽媽來接你來啦。」房子把睡衣的下擺蓋住死去的孩子的腿。那動作就像在為活著孩子做的一樣。

    「太難受了,我可怎麼辦才好呢。」房子喊著,突然衝出門外。

    聽著房子小跑的腳步聲遠去,義三恍恍惚惚地回憶著剛才發生的一切。自己的處置有沒有錯誤,自己是不是應該更早一點去叫值班醫生。以前,自己也曾碰到過小孩子因急性肺炎死亡的事情。可當時自己並不是負責任的醫生。今天晚上一切的責任都在自己。

    這可以不去管它,可房子呢,她今後怎麼辦呢?義三的內心失去了平靜,他覺得自己與房子之間越來越近了,不由得為她的將來擔起心來。

    房子踏霜返歸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許久許久才接近小屋。

    外面的寒氣使房子的臉凍得紅紅的,眼睛明亮潤濕。

    房子在死去的孩子枕旁點燃香燭,為孩子祈禱著。

    「讓您久等了……」

    隨著年輕人的充滿活力的聲音,兩人份的蕎麥麵條便擺在了一進門的高台處。

    年輕人的這一聲使屋裡的空氣緩和了許多。

    「您趁熱吃了吧。」房子讓道。

    房子儘管十分悲傷,但是仍然把方方面面的事想得十分周到。這使義三不由生出愛憐之情。

    房子來到義三的身邊坐下,拿起衛生筷子說:

    「為什麼給您添了這麼多麻煩呢?」

    「其實,我什麼作用也沒起。」

    「你能為我們做了這些,已經相當不容易了。夏天你救了這孩子的命,今天又為他送了行。這孩子太幸福了。」

    義三也覺得稍微放鬆了一些。於是,他便告訴給房子正在建的醫院是自己舅舅的。

    「你要是願意的話,就在我舅舅那兒上班吧。」

    「我什麼都不會幹。而且,我和鄰居們一直是互相幫助生活過來的。如今,我一個人去過好日子……有些不大合適。」

    說到這兒,房子突然有些發慌了。

    「糟了,我還沒把孩子的死訊告訴鄰居呢。」

    「你的鄰居都是什麼人?」

    「她們是三姊妹。哥哥得了肺病,現在住在療養所。大家都為今後的去處著急呢。」

    聽到這個,義三不知該說什麼好,便問:

    「你們想要多少搬遷費?」

    「我們也沒法說。這塊被燒燬的房子舊址是別人的,我們沒經允許,就自己蓋了小屋,住在這兒的。不過,鄰居他們堅持多要些。我要是被醫院收留了,她們會恨我的。」

    屋裡愈發冷了起來。義三覺得膝部、背部凍得有些鑽心的痛。

    「你稍微休息一下吧。我替你守著……」

    「嗯。剛才您突然來的時候,孩子病情那麼不好,可不知為什麼我卻困得要命。不過,現在我不困了。」

    「就是不睏,你也一定很累的。稍微睡一會兒。我在醫院常值夜班,不睡覺已經習慣了。」

    「我媽媽去世時,不知為什麼,我也是特別的困。」

    房子垂下頭,說:

    「真可怕。一想到那麼多的事情,我就覺得非常害怕。」說完,她就默不作聲了。

    義三無事可做,便不斷地吸著煙。

    不久,房子一動不動地睡著了。

    義三想給她身上披上點東西。可是,屋裡除了死去的孩子身上那床被子以外,再也找不到其他可以披蓋的東西了。

    義三脫下大衣,蓋在房子的身上,掩遮住她那白皙纖細的頸部。然後,義三又把腳爐移到自己身邊。可是,這仍然無法使他抵禦室內的寒冷。

    外面不知什麼地方傳來了狗的顫抖的叫聲。

    房子移動了一下身體,睡臉轉向義三這個方向。

    看到房子那疲倦不堪的睡相,義三感到有些緊張,便將左手背放到房子的唇邊。左手背剛一接觸到房子的呼吸,義三便像觸到火一樣,縮回手來。

    假如這時房子醒了,義三將會對她大膽地說:

    「我愛你。」

    不過,義三的這種想法正是因為房子在熟睡之中才會產生的。

    第二天早晨

    當義三離開房子的小屋時,明亮的朝陽已照射到大地之上了。

    昨晚,不知不覺之間,義三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他平日早晨睡得就十分死,結果一睡就到了這個時分。

    鄰居的年輕女孩們進來出去的,似乎有什麼事情。房子在為自己往臉盆裡倒著開水。剛剛醒來的義三覺得有些不太好意思。

    原想等房子醒後對她說:「我愛你」,結果自己卻睡著了。這真是有些白勞神。

    可是,對人家一個剛剛失去弟弟的孤零零的女孩,自己這個做醫生的又怎麼能說得出「我愛你」這類話呢。還是睡著了好。

    義三洗臉時竭力不使水濺到外面。當他的手碰到左太陽穴時,就感到一種跌碰後的疼痛。

    義三的鞋踩在堅硬的魚齒形的霜柱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您直接去醫院嗎?」

    「對。」

    房子送義三到門外時所問的話語裡有一種依戀不捨的寂寞之情。可是,義三卻不知應該怎樣安慰房子。

    「呆會兒,來醫院取一下死亡診斷書。」

    義三溫和地說道,但那話語讓人聽起來卻顯得那麼冰冷,一副公事公辦的腔調。

    「行。」

    「有什麼事兒,你就說。只要我能辦到的,我一定辦。我傍晚回大和寮。那地方你知道嗎?就是河邊的那個新公寓。」

    「行。真是給你……」

    房子想向他表示一下感謝,但是卻沒有說出來。

    火爐上熱的飯好不容易才冒出蒸氣。房子真想請義三吃完再走。

    可是,義三不好意思再呆下去,起身便走出了門。房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顯得心裡無著無落的。

    義三要是能再多呆一會兒,房子心裡就有依靠了。

    雖說弟弟的父親不知是誰,可是這個弟弟是房子自己養育大的。弟弟死了。它使房子感到空蕩蕩的孤獨。這孤獨不是來自於寂寞,而是出自於恐懼。房子現在真想有人幫助她擺脫這種孤獨。

    義三走了以後,房子肯定會無時不刻地想著他的。房子的內心裡只有義三這根支柱。

    走到下台階的地方,義三回過頭來說:

    「那我走了……」

    「連飯也沒……」

    房子剛說了幾個字,又說不下去了。

    連早飯都沒讓義三吃。這雖然是件小事,但房子卻因此而擔心,擔心義三離開自己遠去。

    突然之間,兩個人的眼睛對視在一起。這使他們感到了耀眼的、令人驚慌的、永久的時間的存在。

    啊,又是這樣的目光!義三覺得在這銳利灼人的目光裡,今天早晨有著一種沁人心脾的溫馨。

    義三垂下眼睛。在他的腳下,菊花開放著深紅色花朵,但是它的葉子卻已全部掉落。

    「這就是殘菊吧。」

    過天,每到農曆十月初五,都要舉行觀賞殘菊之宴。義三至今仍記得這事。現在已是12月了。農曆十月初五該是幾號呢?房子是不會懂得「殘菊」這個詞彙的。

    義三沿著河邊走去。走了一會兒,他感到有些偏頭痛,而且肩膀也脹痛起來。看樣子,今天在醫院的工作絕不會輕鬆了。

    河的對岸,是一排排低矮的房屋。房前,可以看到拿著盆在公用水管的水池旁洗唰的人們,也可以看到用手指在漱口的女人的身影。那裡沒有一個男人。即使在這幅小景之中,也可以感受到歲末的氣氛。

    義三想,讓房子一個人那樣孤零零地守在空蕩蕩的屋子裡,真是太殘酷了。可是,以清晨時他的理性來判斷,他又難以使房子的人生與自己的命運貼近。

    他曾勸房子到舅舅的醫院工作,但房子卻以「我什麼也不會」拒絕了。而桃子卻在為醫院建成就可以來東京而快樂地歡歌。房子美麗的眼睛,桃子悅耳的歌喉在義三的心底中翻上攪下。

    在舅舅的眼裡,義三所在的醫院只是個福利性的不花錢的醫療所。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只是由於它所處的位置,來這裡看病的病人中,持健康保險或生活救濟醫療證的人要更多一些。

    出入這所醫院的窮人格外多。所以,這所S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巨大建築從整體上看,明顯地有些髒污。

    早晨的陽光照射到三樓上。三樓的小兒科病房的窗戶上晾曬著許多衣物。

    義三走進病房時,早晨的清掃剛剛結束,一切都顯得清潔、靜寂。

    在小兒科掛號處值班的是一個少女。她也是一名見習護士。義三請她找來房子弟弟的病歷。

    義三打算請昨天晚上幫忙看過的醫生出具死亡診斷書。

    義三剛要走,女護士把他叫住,不留情面地對他說:

    「這個人還沒辦醫療免費手續呢。你得讓他早點辦。要不然,這種人多了就不好統計了。有些人說是過幾天給送來了,可病一好就不來了。」

    「行了,我知道了。他已經死了。」

    義三也十分不悅地回了一句。

    流行性感冒

    值班室裡,兩三個住院醫聚在一起正在閒聊。

    「各位早。」

    「栗田君,你臉色可不好啊。」

    兩三個住院醫幾乎是同時說道。

    「是嘛。我覺得有點兒偏頭疼。」

    「這是流感。肯定是病人傳染的。井上小姐說不定也是被傳染上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他們這些人已經形成了一種習慣,以稱「君」和「小姐」來區分男女。

    經大家這麼說,義三也為民子擔起心來。

    義三穿上白大褂,獨自一人來到食堂,喝了一杯熱牛奶。

    走出食堂,義三發現就在這短暫的時間裡醫院的每條走廊上都聚滿了陌生的病人。

    小兒科這天格外忙。病人基本上患的都是同一類型的感冒。其中也有兩三個人得的是春秋流行的麻疹。過了正午時分,這些小病人仍絡繹不絕,不斷地來求診。

    義三仍然像昨天那樣,為科主任做助手。診斷工作十分忙碌。但卻使義三感到了工作的快樂,使他產生了巨大熱情。他忘卻了頭的疼痛。

    護士通知他說房子來取死亡診斷書的時候,義三也沒有時間放下手裡的工作去門診掛號處看看。

    「那個小孩,不行了?太可憐了……看得太晚了。而且,他以前好像得過哮喘。」

    濃眉長臉的主任一邊在聽診,一邊轉過頭看了看義三。說完這些,主任就再也沒有講話。

    下午兩點,義三才抽出空到食堂吃飯。這時,他感到全身十分疲勞,遠遠勝過早晨的勞累感。他的腿顯得格外沉重,腰覺得異常酸懶,後背有一種鈍痛感。他剛拿起報紙,肩上就覺得十分脹痛。

    昨天晚上在房子家裡只吃了一碗蕎麥麵條,今天早晨在醫院也不過喝了一杯牛奶。可是,義三現在卻沒有一點兒食慾。

    義三真想馬上回到公寓,在自己的房間裡躺上一躺。不過,他還是決定留在醫院等到4點查房結束。

    就是在自己的身體不舒服的時候,義三對那些幼小任性的患者仍然十分親切、十分和善。

    而且,從今天早晨,他內心變得溫柔憐人,十分珍惜一切生命。

    ——井上民子今天又沒來醫院。

    走到傍晚的街路上,義三身上感到陣陣發冷,不由得縮起身子來。

    走過房子的小屋前時,義三雙膝感到一陣發軟。

    「你這個沒出息的傢伙。和那個孩子的內心的痛苦比較起來,你這點兒痛苦又算得了什麼呢。」

    義三對自己說道。他決定還是回去好好睡上一晚上,明天再去看房子。

    望著房子小屋裡洩漏出的筆尖大小的一縷燈光,義三加快了腳步,從小屋前面走過。

    從昨天到現在一直沒有進屋,屋裡顯得寒氣逼人。義三打開電燈,取出被子,無心再干其他的事情,便脫下身上的衣服,在內衣上套上單和服,然後一下子就躺到鋪蓋上。

    義三心裡暗暗命令自己,什麼也別想,趕快睡覺,趕快睡覺。就在他心裡發急,難以入眠時,他身上感到陣陣發冷,上牙直打下牙。

    他就像被裹在被子裡想要伸展翅膀的鳥一樣,不停地抖動著。

    不久,他身上不再覺得發冷了。但是,高燒又奪去了他的意識,使他昏昏欲睡。當他從昏睡中醒來時,內心裡又感到一陣陣緊張不安。

    「栗田,下象棋嗎?噢,已經睡了。」

    聽到隔壁大學生的招呼,心裡正在緊張的義三想把他叫住。可是,那個青年沒等義三喊出聲就離去了。

    義三又昏睡了過去。他覺得房間的榻榻米、牆壁、屋頂都膨脹起來,向自己壓擠過來。他掙扎著,試圖從這種壓抑感中掙脫。就在這時,他猛然醒來,感到有些喘不過氣。不過,一會兒,他又睡熟了,忘卻了一切。

    第二天,風和日暖,晴空萬里。

    放了寒假的學生們不約而同地都離開了大和寮回鄉省親去了。

    義三房間對面的女大學生向義三的房間裡探了探頭,高興地說:

    「栗田先生。喲,您休息呀?我走了。」

    說罷,她便提著嶄新的手提包,向樓下走去。

    中午時分,宿舍管理員的妻子走進栗田的房間。

    「呵,你睡得夠好的。還打著呼嚕……」

    說完,她皺了皺眉頭,關上了一直亮著的燈,便走了出去。

    如果她多少有些醫學知識,如果她能稍微仔細聽一聽的話,就會發現義三並不是在打呼嚕,那呼嚕聲,其實是肺部的炎症使他發出的痛苦的喘息聲。

    正等著你呢

    醫院裡,井上民子正在十分麻利地為主任做著助手。她身穿白色大褂,黑灰色的毛衣稍稍顯露在外面。

    民子鼻子下面有些發紅,大概是因為鼻子老流鼻涕的緣故吧。

    「栗田君也好像感冒了。昨天,他臉色可不好看啦……」

    主任對民子說。

    「是嗎?」

    「昨天,他替你為我當了一天助手。」

    「是嘛。」

    民子故意做出毫無表情的樣子,隨便應了一聲。但是,她心裡卻暗自決定從醫院下班後去看望一下義三。

    主任用手指揉了一下眉頭。大概是因為那兒有些發癢。然後說:

    「現在靠的不是醫生的醫術,而是新藥的作用。死亡人數減少了,病情也不惡化了。老人的肺炎也能治好。不過啊,日本就這麼一塊又狹小又貧瘠的土地,人口又不斷增加,老人壽命又在延長。這樣一來,政府的煩惱肯定少不了。幼兒和老人的高死亡率對於日本大有好處。這真是一對奇怪的矛盾。我經常琢磨,過去那種醫學不發達、人順其自然死亡的年代又該是什麼樣子呢?」

    「您說的順其自然的死亡是指什麼呢?這在醫學上是難以想像的。」

    「嗯。不過,那種讓人長生不老的醫學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說,醫學的終極目標是要消除人類的一切疾病。可在原始社會,再往後推上多少年都成,有過這樣的時期嗎?實際上,醫生為這目標越奮鬥,疾病不也就越多嗎?!」

    「就算病沒了,可還有戰爭啊。」

    「看來,這兩個都消除不了。不是有人講『預防戰爭』嗎?!這個詞大概是從預防醫學來的。可要從我們的角度,這種『預防戰爭』純粹是無稽之談。」

    「新藥所拯救的人數和原子彈所殺害的人數,到底哪個更多呢?」

    「推算原子彈將會殺害多少人,這算什麼學問?叫天文學,還是哲學。你計算計算,用它做篇學位論文……」

    主任微微苦笑了一下,說:

    「不過,如果我們從哲學的角度解釋人的疾病,那又會怎麼樣呢。也就是前天,栗田今年夏天救上來的那個孩子,就那麼一下就死了。耽誤了。盤尼西林也不起作用了。栗田君去他家看的。所以,他覺得自己有責任。要是在孩子的病情不重的時候,栗田君路過時,能去他家走走,那麼這孩子就會得救的,費不了多大的勁兒。從這種意義上講,或許栗田君有責任。但這責任又不應該由他付。這種責任是非神人難以知曉的責任。因為醫生不是神仙,他不會僅僅從人家的附近經過,就會知道裡面有病人。栗田君沒能偶然地去那家看看,所以也就沒能第二次救那孩子一命。不過,話又說回來,那個貧窮、無知的女孩沒能及時來醫院,耽誤了醫治時間,也未必就是她一個人的責任。」

    「什麼?那個孩子,死了?」

    民子摘下口罩,一邊洗手一邊想:自己不過休息了兩天,竟出了這種事。

    「流感之後,就該是麻疹了。昨天和今天就有六七個了。按說,天越來越冷了,這麻疹也應該很少了。不過,要是懷疑是麻疹,就得趕快打盤尼西林。那樣,效果還是很好的。金黴素治肺炎效果相當好。」

    「金黴素?」

    「藥房進了。就是製造成本太高。太貴了。」

    「多少錢?」

    「零售價每片得要二百五十日元。四小時一次,每次兩片,一天吃六次,對肺炎才有效果。我用它治過嚴重的咽喉炎症,療效不錯。」

    「您能不能給我十片。」

    「有人得肺炎了?」

    「那倒不是。我想隨身帶著。您不是說嗎,隨時都可能碰到那種非神莫知的責任嘛。」

    「那倒是。不過,你也很喜歡新藥嘛。我記得你以前也買了些別的什麼。」

    主任來到民子的旁邊,一邊搓洗著手一邊說。

    小兒科的小病人們的床頭櫃上擺放著栽有聖誕樹的小花盆,還有雪白的玩具熊、畫繪得十分逼真的玩具車等等。大家好像在互相競爭,顯示節日的氣氛似的。醫生們這兩天查房時都能明顯地感受到這一點。

    醫院今天好像也要為這聖誕節前夜準備些美味佳餚。

    「我小的時候,聖誕節只有那些天主教徒才過。可二戰後越搞越熱鬧了。現在的孩子好像更喜歡過聖誕節,而不太在意新年了。這熱鬧勁兒恐怕基督教徒也比不了。」

    主任笑笑。

    下午又來了急診,一天就這樣忙忙碌碌過去了。到了傍晚時分,主任的眼神中也顯露出疲勞的神色。

    「感冒要是還這麼流行的話,那些自己開業的醫生光出診就夠他們嗆的。我回家以後,也得跑上三四家,為鄰居看病。」

    民子從尼龍化妝袋裡取出乳液、小梳子,整了整短髮,又在手上擦了些油。爾後,便離開了醫院。

    民子沒有走那條行人稀少的沒有商店的河邊小路,逕直向車站大街走去。

    民子沒有覺得義三在家休息會有多麼嚴重。所以,她想去買些東西,為義三的拮据的聖誕節增加些歡快的色彩。

    街上有些商店不僅歲末大甩賣,而且還增加了擊打幸運球的節目。白球為一等,綠球二等,粉球三等,紅球四等。時而有人擊中,便會響起丁當丁當的鐘響聲。街路很窄,一旦有輛三輪摩托駛入,人潮便會湧動起來。

    民子在麵包店買了一斤白白的主食麵包、半磅黃油,又到肉店買了火腿腸、雞蛋、沙拉醬。最後又走進蔬菜鋪,買了生菜和一個小菜花。

    民子住在哥哥的家裡,平時從來不做飯。今天,買了這些食品,她立時覺得有一種做女人的喜悅湧上心頭,不覺得有些興奮。

    離義三的公寓只有一站。可民子還是決定乘車去、在站台上可以聽到那些專為聖誕節開業的小舞廳裡傳出的爵士樂聲。在每天傍晚的噪音聲中,只有這樂聲是樂隊演奏的。

    大和寮附近的許多房屋都被戰火焚燬了。民子走到大和寮前,發現每個窗戶裡都沒有燈光,裡面靜寂極了,好像一個人也沒有。

    民子按了一下門鈴。一位中年婦女從黑洞洞的走廊裡急匆匆地走了出來。

    「請問,栗田先生在嗎?」

    「嗯,在。在二層的左手第二個房間。他呀,身體好像不太舒服。」

    這位婦女大概正在燉著什麼東西,所以連民子的臉也沒看清,就轉身往回走去。

    義三的屋裡也沒有點燈。民子敲了兩下門,無人應聲。

    「栗田,是我。」

    民子說著,推開了門。

    「啊,我正等著你呢……」

    黑暗中,義三用足力氣,清楚地應道。

    女人味兒

    民子感到有些不同尋常,急忙脫下高跟鞋,走進屋裡。一進屋,她馬上打開了電燈開關。

    她眼前浮現的是憔悴的、閉著雙眼的義三的面容。

    「栗田,你怎麼了?」

    民子把臉湊到栗田近前,一眼便看出義三病情不輕。她摘下右手的手套,把手放在義三的額頭摸了摸。

    「霍,體溫真夠高的。糟糕透了。栗田,你肯定是硬撐著來的。真是個傻瓜。你還是個醫生呢。」

    義三似乎仍在昏睡之中。

    也許,他剛才那句「我正等著你呢」也是無意識之中冒出的囈語。

    不過,民子現在已經顧不上想這些了。她把買來的那包東西和手提袋堆到屋角上,便站起身來準備做些什麼。

    她一隻腳剛放進高跟鞋裡,樓下的那位主婦就拿著火星四濺的火引子走了進來。

    「啊,太好了。謝謝。您要是有那種能產生蒸氣的東西,就借我用用。另外,這附近要是有醫生,馬上就能請到的話,請您幫忙快點兒叫一下。」

    「行。」

    那個主婦應了一聲。可是,她仍然不著急不著慌地把火放在火盆裡,說:

    「他昨天傍晚一回來就躺下了。我也不清楚他是怎麼啦。光聽到他呼嚕打得挺響,我還以為他是吃了安眠藥睡覺的呢。他本人雖說是個實習的,那也是醫生嘛……」

    「那不是打呼嚕,是肺呼吸困難的聲音。這是嚴重的感冒,是肺炎症狀。請快找醫生來。」

    「好。」

    民子的樣子把主婦嚇得夠嗆。那主婦趕緊走了。

    樓下的電話聲傳了過來,醫生好像已經出診去了。民子想請自己醫院的值班醫生來一下。但轉念一想,那位主婦正在打電話催呢,還是再等開業醫生一會兒。

    民子小心翼翼地把窗簾拉上,又從樓下取來水。然後拿出白色的金黴素藥片,並用手指碰了碰義三的面頰。

    真沒想到從醫院藥房剛買來的這藥竟會這麼早就發揮了作用。這簡直是上神安排的命運的奇跡,絕非醫學可以做到的。

    如果自己再休息一兩天不去上班,如果主任沒有說義三好像感冒了,如果自己沒打算和他過個愉快的聖誕節前夜,那麼他就說不定會……

    上帝的安排難道不是愛的洗禮……在聖誕前夜的洗禮?自己完全可以去更加熱鬧的地方,可卻總放心不下他。

    「栗田,栗田。」

    義三像醉漢一樣,目光呆滯地望著民子,說:

    「啊,是井上小姐啊……」

    「你能認識我,太好了。來,把這藥吃了。你生病啦。」

    民子把白藥片湊到義三乾澀的唇邊。那神情,那姿態就像是義三的姐姐或母親。

    義三像山羊似的動了動嘴唇,把民子手指中的藥片含進嘴裡。

    望著義三聽話的樣子,民子心中久久地湧動著女性的柔情。她把手放在義三的頭上,讓義三把頭稍稍側了一下。

    「沒有吸水管,能喝下去吧。來,好……」

    說著,民子把杯子的水餵進義三的嘴裡。

    義三用力喝完水,馬上又閉上了眼睛,喘著粗氣睡著了。這使民子頗為擔心。

    義三的臉上沾了一點水。民子拿出味道好聞的麻手絹,為他拭去水珠。

    屋裡暖和起來了。民子脫掉淺褐色的大衣,輕手輕腳地收拾起屋子來。

    「要是醫生來了,該多丟人啊。」

    來的醫生像個矮小的相撲運動員似的,長得胖胖的。

    「要是二戰前,這病可能就麻煩了。那大概是1937年或者1938年。我記得有個從外地來東京上學的年輕人,大學就要畢業了,結果得了肺炎,死掉了。那個年輕人結實得像塊大石頭,可一眨眼就沒命了。家裡的親人都沒趕上見他最後一面,現在有這個就沒問題了……」

    醫生說著,把白蠟狀的盤尼西林抽到注射器裡。民子一動不動地看著醫生熟練的手勢。

    「叫什麼名字,多大歲數?」

    「栗田義三。桃栗三年的栗,田地的田,源義經的義,一、二、三的三。23歲。」

    「您說得真清楚……」

    醫生看了看民子的臉,說。

    「我還要再去看兩三家病人。您一個小時以後來取藥吧。」

    「我想把自己手頭上的這些金黴素先讓他吃了。您看……」

    「原來如此,可以。那就不用再開藥了。」

    醫生用臉盆的熱水洗著手,又接著對民子說:

    「早晨的空氣很冷,對病情影響很大。要多注意,別讓室內的氣溫變化太大。」

    「好。」

    「最近這段,一天我要走三十二家。一會兒就是一個新病人。工廠那邊,每天都有新病人等著你。真是讓人吃驚。」

    醫生騎著輕便摩托離去了。聽著遠去的摩托的聲音,民子決定今天晚上就呆在這間房子裡。她是第一次住在男人的房間裡。她為自己辯解,自己是作為醫生、作為護士留在這兒的。但是,這樣的辯解反而使她臉上發熱發紅。

    民子從學生時代就在愛著栗田。但是,在別人眼裡,她頗為理智,十分聰穎,性格爽直。人們都沒有把她作為女性來對待。所以,她也竭力隱藏起自己的愛情。另外,栗田清秀俊美,頗受女孩子喜歡。在粟田面前,民子總是控制著自己的感情。她也曾想盡量不引人注目地把自己這女性的愛情處理掉。

    另外,民子對戀愛還存在著一種恐懼。說穿了,這也是因為她擔心自己不可能獲得甜美的愛、難以將這愛持久下去。

    但是,今天,望著昏迷中的、像嬰兒一般熟睡的義三,她的愛沒有絲毫的躊躇猶豫,沒有受到任何的阻礙羈絆,盡情地噴湧出來。她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自由與幸福。

    高跟鞋與拖鞋

    聖誕節——25號這天下雨了。

    明天就是星期日。清爽的東南風輕拂著藍天。空中仍懸掛著白色的月亮。

    這天,房子的鄰居突如其來地要搬家離去。房子正在為她們幫忙收拾。

    鄰居的三姐妹,最大的叫伸子。有人告訴伸子不要過分堅持自己的要求,應該適可而止。因為她們並不具備正當的權益,過分的話反而會吃虧的。老二加奈子,特別想馬上得到一筆錢。最小的則不願意老住在這間簡陋的小房子裡,想徹底改變一下自己的生活。所以,到了12月份她們就到處去找搬遷的房子。

    特別是加奈子,她對現在的那點工資十分不滿意。她有一個朋友在青梅線上的一個叫做福生的街鎮上在歌廳做舞女,平時總是顯得十分富有。這使加奈子這個年輕姑娘羨慕不已。當她聽說福生有空房子時,馬上就動心了。

    就在房子的弟弟離開人世的兩天之前,她們三姐妹去了一趟福生,定下了房子。她們三姐妹好像都打算在歌舞廳當舞女。不過,最小的妹妹才14歲,所以最後還是決定她由住在東京赤羽的親戚收留下來。

    「對不起,房子。守夜、送火葬場,你那麼累,還讓你來幫忙……」

    老大伸子道。房子搖搖頭,說:

    「沒事,這還能讓我分分心……總是那麼呆著,心裡老害怕。不過,你們這麼快就搬走了。以後,我太孤單了……」

    「明白,明白。小和剛死,讓你一個人孤單單的,我們也是放心不下的。」

    「房子,要不你也和我們一塊去舞廳工作吧。」

    加奈子試探著房子說。

    「那個什麼,那地方有個叫卡薩布蘭卡的飯店,剛建成,就在車站旁邊。聽說,過聖誕節前夜時,T城一帶的夫人、小姐穿著老式的夜禮服,就像舞女似的,滿不在乎地向飯店的客人要小費……夠厲害吧。咱們可沒法比。不過,飯店還特別歡迎,特別的高興。我也想過得痛快些房子,你那麼漂亮,成天去數彈子店的彈子,太沒勁兒了。就憑你這雙眼睛,往歌舞廳一呆,那就像大鑽石一樣,光彩奪目。」

    加奈子一邊聊著,一邊把有數的衣物放進包裹裡。

    「有人問我,願意不願意在這兒的那所醫院工作……」

    房子也不再隱瞞這件事了。

    「那太好了。房子,你就一個人,沒有必要陪著我們去往海裡跳。」

    老大伸子一邊用繩子捆著行李,一邊高興地對房子說。

    昨天,負責千葉醫院事務的人也給房子送來搬遷費的支票。金額和鄰居姐妹的相等。這全靠伸子她們的交涉才得來的。為弟弟的葬禮,伸子她們也給房子幫了許多忙。

    加奈子繃著臉問:

    「這髒乎乎的小火爐,還有這鍋也帶走?」

    「那當然了。要不然,到了那兒就得馬上去買的。」

    最小的女孩正在往一個陳舊的正方形書包裡裝著西服和睡衣。學習用品和鞋已經包在包袱皮裡。

    「光給你們添麻煩。還沒報答呢,你們就走了。」房子傷感地說,「守夜的那天晚上,和尚突然來了,真讓我吃了一驚。後來才知道是加奈子去叫來的。當時,我真是高興。」

    「是姐姐讓我去叫的,她說要是不唸經,小和太可憐了。那寺院才讓人吃驚呢。那個和尚是新制中學的老師。家裡有四五個男孩子。他夫人比我們穿得還要破爛。」

    「那是叫『佈施』吧。三百日元是不是少了點兒。」

    「不少。給他上的飯,他吃得可香呢。」

    伸子對房子說。

    到了下午,鄰居親戚的女孩來接最小的雪子了。那個女孩看上去和雪子差不多大。從外表看上去,她家的生活也並不富裕。

    在等搬運公司的車來搬運姐姐們的行李時,雪子一直和那個女孩在正在建醫院的院子裡玩。

    三姐妹的神色裡看不到任何分別的孤寂。她們似乎已經徹悟,習慣了人世中的離合聚散。另外,也許是因為她們都想徹底告別這種貧窮不堪的生活。

    三姐妹走了。寒冷的冬日的天空上出現了艷麗的晚霞。高大的煙囪吐出的黑煙向遠處緩緩飄去。

    房子的心就像上了箭的弓一樣繃得緊緊的。

    弟弟死後不過三天,這裡的小屋生活就要結束了,就像打開的扇子被折斷了一般。

    房子要去義三那兒告訴義三她要在他身邊工作。要是這能成為現實,那該多麼幸福啊,她想。

    房子仔細地洗了洗手和臉,又對著梳妝鏡打扮了一下。臉上塗上胭脂後,房子好像變了個樣子。她塗了擦,擦了塗,忙碌了一陣。

    她用力地拍打了一下奶白色毛衣的肩部和胸部,似乎要撣掉上面的灰塵。

    房子雙手合十,對著用白布裹著的骨灰盒,說了句「我去去就回」,然後便穿上短外套,蹬上紅色的木拖鞋,向河邊道路走去。

    房子去領福利補貼金時,都要經過義三住的公寓。所以,從這所建築剛剛建時,她就很熟悉這一帶。有時碰到擲球的學生把球扔偏了,她還幫他們撿拾過。

    一個女人來到收發室。她告訴房子義三的房間後,又補充了一句:

    「他生病了,一直沒上班。」

    房子心裡不禁一驚。會不會是那奪去了弟弟生命的可怕的流感傳染給了他。房子心裡發沉,一陣慌亂。

    義三房間的門打開了兩三寸,正在通風換氣。

    房子立在門前,定了定神。

    門前脫鞋用的水泥地面上整齊地擺放著一雙褐色的翻毛高跟鞋。

    房子知道屋裡有女性的客人後,突然感到十分沮喪。

    「對不起。」

    她叫門的聲音很小很小。

    房子把臉靠近門的縫隙,想再叫一遍。可當她看到裡面坐著一個穿著灰毛衣的年輕女人,她的臉幾乎貼著躺在那裡的義三的臉上時,便離開了那裡。

    房子覺得自己全身的血似乎停止了流動,繼而又衝湧起來。她沒有空暇考慮任何事情。她只是覺得自己來到了一個自己不該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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