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節 文 / 川端康成
保護「公主」
義三望著皺著眉頭的舅母、表示「發愁」的舅父,觀察著他們的神色。
「不過,沒有辦法。」
舅母輕輕地搖了搖頭。
「這也是沒有辦法嘛。」
說著,舅母把一本西服布料的樣書遞給義三看。
「你看這些藏藍色,哪種好呢?」
在義三看,哪個都是一樣的藏藍色。
「您準備做什麼用呢?」
「準備給我和桃子做條褲子。我想到常去的那家西裝店去做。就是拿不準這顏色……」
義三看中了其中一種較為明亮些的藏藍色。
「蠻有眼光的嘛。這種價錢很貴的。這是英國料子。桃子穿這種顏色的褲子,再配上珊瑚色的毛衣就好了。我穿這種顏色有點太明快了。我還是選這種灰色的斜紋呢吧。上身,我想穿淺紫色的。你看怎麼樣?」
「我可不懂這個。」
「你就當做打扮自己所喜歡的女人嘛。這也是一種學習……」
談到這類話題,義三總覺得自己像生存在異常水域的魚一樣,十分沉重、疲憊。外面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寬敞的旅館內,到處都傳來落窗閉戶的聲音。旅館的服務人員送來了晚餐。
「義三,今晚就住這兒吧。」
桃子說。聽那口氣,就好像她已認準了。
義三擠出了兩個字:「回去。」
「真怪啊。明天是星期天,後天是過節放假。你們醫院都不休息嗎?」
「我們住院醫休息,不過……」
「那就住下來,別走了。」
「你就陪陪桃子吧。」舅母也說。
「明天,我們要出門的,就剩下桃子一個人了……我們這個幻想家的東京之夢該要破滅了。」
「對啊,就是嘛。我要是一個人孤單單的,可要恨你的。」
「幻想就該一個人孤單單地嘛。」
「那也要分場合看時間的……」
桃子答得真妙。這讓義三頗感驚奇。看來不能小看這個小女孩了。
義三原來打算回去看看今天做手術的那個孩子。不過,舅母和桃子這麼留自己,看來也沒有必要硬要回去。就這樣,義三也就順著桃子她們的意思留了下來。
第二天清晨,隔壁房間傳來了桃子她們母女的交談聲。
義三點上一支煙,但腦子仍是迷迷糊糊的。聽起來,舅母和桃子的聲音十分相似,有時讓人覺得就像一個人在背台詞似的。
「……不成?桃子就不成?」
「當然不成了……」
「可是,最近,您的事兒,我不是都幫忙了嗎?!我得做多少才成呢?就連您的房間,我都幫您打掃過了。」
「這事兒啊。桃子,我跟你說。你是一年到頭,盡想些沒用的事兒。所以,你是什麼也做不成。心不在焉(日文寫『上空』)。」
「上空?那是什麼樣的天空?」
「媽媽沒見到過。不過,我想,就是一個人兒呆呆地看著鳥在天上飛的那種天吧。」
「就是沒有鳥飛,我也喜歡看天的。」
「是嗎?天上沒有鳥飛,桃子就去想像天上有鳥飛。結果,桃子就好像真的看到天上有鳥飛了。對不對?」
「那不成了魔術了?」
「魔術?那不也挺好的嘛。人生多多少少就有些像魔術。桃子也施些魔法,讓鳥飛起來嘛。」
「桃子可以變成鳥飛起來。」
「那可不成……你媽我也許就是沒用好人生的魔法。」
義三完全醒了。旅館的棉被睡起來真舒服。
「少女的魔術和醫生的手術,唉……」義三自語道。
「到底哪種可以使人生幸福?」
義三還有其他的表妹,但對他來講,桃子具有特殊的地位。在東京的表妹只有桃子一個。而且,義三還得到了桃子父親的資助。
義三第一次見到桃子時,桃子還是個戴著防空帽的小學生。那時,她們剛剛疏散到家鄉。望著桃子那雙露在防空帽外的明亮的眼睛,義三還以為她是個男孩呢。她身上穿的那條藏藍色的和式勞動服,也使她很像個少年模樣。桃子簡直是個可愛的美少年。即使到今天,義三對於桃子的印象依然如此。
這兩三年,桃子長大了。在她那純真的親情之中,萌生出了「愛」。桃子的初戀對像正是義三。對這點,義三也已察覺。
這種初戀的情感將來也許會愈發強烈地表露在外,也許會逐漸減弱銷聲匿跡,也許會燃燒,也許會熄滅。不論怎樣,義三都不會隨意地對待來自桃子這樣一個少女的初戀。
義三也清楚他們周圍的人的看法。在那些人看來,表兄妹自然的結合併不是什麼不幸的事情。
但是,今天讓他去陪伴桃子,這並沒有給義三帶來內心的躁動、心靈的震顫。他可以冷靜地去思考怎麼使桃子這個女孩高興、愉快,但同時又未找出合適的辦法。這對他來講,似乎是個小小的負擔。首先就是他沒有錢,如果什麼都讓桃子付費,那會使他的自尊心受到傷害的。這也是他悶悶不樂的原因所在。
義三換上西裝,打開隔扇。明亮的陽光照射到屋裡。
舅母很舒服地靠在廊沿的椅子上,讓桃子給她拔白頭髮。
「已經沒有了吧?」
「當然有。有一百根、二百根……要是心不在焉,那根本就數不清。」
桃子故意用話氣自己的母親,同時仍在母親黑黑的光潤的頭髮中揪起一兩根白髮,將其拔掉。
「秋天的天空多漂亮呀。東京也是一樣……」
舅母抬頭望了望天空。
「看著點。我這麼認真。您可不要心不在焉呀。」
桃子母女倆都穿的是短袖的緊身套頭衫。
桃子看到義三,便道:「又睡懶覺了。」
又微笑著接著說:
「我這兒在做點副業,不能跟別人說。我爸爸出去散步了。我們餓得前心貼到後脊樑上了。我們一直在等你呢。你快點去洗洗臉。」
早飯開得很晚。剛吃了一半,舅父來了客人。舅母今天有自己的安排,吃完飯後,也沒和正在其他房間會客的舅父以及客人打個招呼便離開了旅館。不知什麼時候,舅父也和客人一齊走了。
就這樣,明亮的房間裡只剩下了兩個年輕人。桃子在用她那細細的悅耳的聲音唱著四分之四拍的輕快的歌曲。
「……中秋月夜,月宮來使。張弓持矢,壁壘森嚴,誓衛公主。不可思議,不可思議,英勇武士,身體乏弱。張皇之間,公主駕雲遠去。」
義三問:
「桃子,今天準備幹什麼?」
「這種事都是男人定的嘛。」
桃子停止唱歌,眼神顯得十分愉快。
「隨便走走吧。」
「掉葫蘆1?那葫蘆會給我們帶來什麼呢?」
1在日文中,此處的「隨便」與「垂掉著」諧音。所以,桃子才這樣打岔。
「那我們用魔術讓小鳥飛起來。」
「噢,你聽到了?!」
「是這個……」
義三從兜裡取出一盒「和平鴿」香煙。桃子接過來,仔細看了看。
「藍天上飛著金鳥。鳥銜著月桂枝……」
她把煙湊在高挺的鼻子邊,聞了聞名的味道。
「桃子,你知道這句話嗎?鳥飛方似鳥。」
「知道。人走……不對。就跟人生方似人的意思一樣嘛。」
「什麼?」
「沒想到?」
桃子站起來,把雙手放在頭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短髮。此刻,桃子胸部的隆起顯得愈發明顯。
看上去,桃子並沒有化妝。但走到她的近旁,卻能感到微微的香氣飄溢。
看上去,桃子又小又矮。但當她站到高大的義三身旁時,你會發現她已經有義三肩頭那麼高了。
離開旅館,在去國電車站的路上,兩個人就像一對戀人那樣引人注目。這或許是因為秋高氣爽的星期天的緣故。
義三在車站買了去上野的車票。到了上野,那裡既有博物館,也有美術館的展覽,義三覺得更容易消磨一些時間。
電車開動後,一個身穿白衣的傷殘軍人胸前掛著募捐箱,用他那金屬製的前端彎曲的手扶著吊環在乘客群中走來。
傷殘軍人的傷痛——日本的傷痛似乎刺痛了車內每個人。但是,只有桃子一個人慌忙從紅手包裡掏出一百日元紙幣,放入了那募捐箱內。真是好心眼的孩子,義三想。
走出上野站公園方向的出口,義三看到路旁站著許多賣氣球的人。領著孩子遊玩的人群緩緩地湧到這條路上。
「天上有一輪白月亮。」
經桃子這麼一說,義三也望了望天空。
「在哪兒?」
「……誓衛公主,不可思議……」
桃子高興地像唱歌似的說道。
「拿我開心呢。還有鳥在飛呢。」
義三望了望桃子,說:
「去看畫吧。」
「去動物園。」
桃子大聲道,笑了笑又說:
「你是不是要說我是小孩,想說吧。其實,你要是說去動物園,我就會說去看展覽的。」
「那咱們就去看畫兒吧。」
「你說去看畫兒啦。那就去動物園……」
「故意搗亂。」
「好,動物園好。我已經十年沒去了。它能讓我想起小時候。」
「小時候?」
「就是戰爭之前的小時候。」
「噢。那一場戰爭就讓你成了大人啦?」
「就是沒有戰爭,我也不是小孩了。」
兩個人互相望了望,不由得笑了起來。桃子笑著躲開義三的視線,一本正經地說:
「你能不能帶我再去一次N町?」
「你對那條街產生了興趣了。」
「太少見了嘛。那麼窄,那麼亂,人又那麼多。要是住到那兒,反倒覺得孤零零的了。」
「在東京……也不光是東京。在二戰後的城市裡,像這種地方有的是。」
義三停住腳步,轉過身,用手指著那些低矮的屋頂說:
「那邊,叫貽屋橫叮,比N町更特殊、更不可思議。」
「可那兒和我毫無關係……」
桃子說,並突然用央求的目光望著義三。
「到了N町,回來時,讓我到你住的地方看看……」
「我的房間有什麼好看的呢……」
桃子又恢復了那歡快的樣子,縮縮頭說:
「肯定特別亂吧?」
「你是不是想看完動物園後順便再看看我那兒?」
「我是要好好地給你打掃一下人窩。」
「要是心不在焉地打掃,那可不成。」
「說什麼呢。我怎麼會跟打掃媽媽的房間那樣,打掃你的房間呢?」
義三不知說什麼好了,便道:
「行啊。我什麼東西也沒有,怎麼會亂呢。我那個房間只有榻榻米、房門,還有窗戶,毫無情趣。」
「那也行。我就想看看。」
這話語中充滿著愛,顯得純真,毫無羞澀。
來到動物園,看到鵜鶘那如提著粉紅包的嘴、尚未開屏的孔雀、被鎖在鐵欄之中的印度象、一動不動像工藝品般的爬蟲、還有狂叫不止似乎在為說不出人類語言而焦急的海驢、猴島上的猴、恩愛的長頸鹿夫婦……義三也覺得很是有趣。他的內心平靜了下來,全部的心思都集中在桃子的身上。
「聽說,我特別小的時候住的地方,晚上能夠聽到動物園野獸的叫聲。也不知在哪邊……也許被燒燬了。後來又有人在那建了房子,住了下來……」
桃子講著,頭幾乎都要靠在義三的肩上。
晚上的街鎮
當義三和桃子在N車站下車時,所有的物體和遠近的景物都變得一下子模糊起來。電燈的燈光也似乎成了拂曉時分的色彩。
車站上到處都是人,似乎是在和上站交接處發生了事故。他們下的那輛電車也停在站上,沒有開走。
從傳入耳中的話語,義三知道了好像是有一個女的跳車自殺了。
義三擁著桃子,說:
「走,快走。」
出了車站,義三帶著桃子來到了一家熟悉的中國餐館。餐館裡客人不很多,但是氣氛卻不同尋常。女老闆正在和一個客人說話。
「看來那些想自殺的人是不管什麼時間的。你看,這傍晚,人這麼多,幹嘛要選這時候跳車自殺啊。」
「那是因為,剛才的那位是臨時發作。死神到傍晚才來呢。」
「那兩人來這兒還是好好的。可是,說著說著,就彆扭起來了。那女的站起來就走,把碗都給弄翻了。那男的算完賬,跟著就追。可就在這當兒,下線的車發了。真是一瞬之間啊。」
「像是鬧離婚呢。那女的一下就急了。也許她一開始是想嚇唬嚇唬對方,沒想到同成真事了。」
「那女的,我很熟的。她是榻榻米店的女兒。二戰以後,為家裡可是掙了不少錢。那男的,看起來有些流里流氣的。他是在舞廳跟這閨女認識的。最近,這男的變得可正經了,也找到工作了。兩個人都蠻好的。也不知他們都說了些什麼,為了什麼。總而言之,一個大活人就死在自己的眼跟前了。雖說是個男的,那他也會一直煩心的。」
老闆娘臉的下部有顆大的黑痣。
「是有人死了吧。」
桃子顯得有些害怕的樣子。
「那個人剛才還在這兒的吧。」
桃子坐的位置該不會是那個自殺的女人的位置吧。想到這兒,義三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他看了看周圍,說:
「自殺是現代病的一種。想要自殺的人大概是越來越多了。現今的時代大概已經變得如此可悲了。按桃子的話說。這叫人死方似人。」
可是,桃子笑不出來。上了飯,她也不拿起筷子吃。
「到你的房間去。我來燒飯吃。」她小聲道。
「我那兒什麼也沒有。沒有米,也沒有鍋。」
「買麵包,抹黃油吃就成。」
女老闆在跟她聊天的那個客人出門走時,故意大聲地說:
「你要去『綠色大吉』的話,今天27號的『快樂町』出子多。我白天彈出來不少。」
聽那語調似乎是在特意振作精神,改變氣氛似的。
工人,知識分子,這兒的女老闆,酒館的老闆娘,出門買東西的老太太,有時還有盲人按摩師都喜歡玩這種彈子遊戲。可義三還從未玩過這種具有不可思議的魅力、花不了幾個錢的賭博遊戲。
「桃子,知道彈子機嗎?」
「M市也有的。到了東京,才知道有這麼多,真讓人吃驚。就連銀座都有不少呢。」
「咱們去玩玩兒?」
「行。你玩得很棒嗎?」
「不行。我還沒玩過呢。不過,我想我要是玩的話,一定差不了。剛才碰到那麼個事,玩玩這個,肯定對換換心情有好處。」
桃子點點頭,拿起筷子,稍稍吃了些炒飯。
「綠色大吉」在「傳助禮物」等三家相鄰的彈子店裡,門面明顯地寬大,空內也格外地縱深。彈子機表面裝飾的霓虹燈也頗為講究。當彈子湧出時,就會有無數個小光球閃爍起來。店內有一百多台彈子機,每台機器都標有號碼和國鐵電車的站名。店內中央部位是一個小庭院。裝置在那裡的噴泉不斷噴水供人們洗手。
——本店所用彈子均為金色。他店彈子恕不替換。
看完售彈子台上的金字標誌,義三把一百日元的紙幣遞進小窗口內。彈子二十日元十個,義三想買四十個。但是,他不知道應該怎樣向玻璃台內的售彈子的女孩講。正在猶豫時,女孩向他問道:
「您要五十個嗎?」
可是,高亢的音樂聲和四處被擊出彈子的嘩嘩聲,使義三無法聽到女孩的問話聲音。
義三豎起四個手指貼在玻璃窗上。當他抬頭向裡一望時,心裡不由一驚。
「原來你在這兒。」
女孩那雙明亮灼人的眼睛首先注意到了義三。她臉上浮現出微笑。
「上一次太謝謝您了。」
女孩嗓音清脆地說,並將四十個金色彈子放在義三的手裡。義三正要說些什麼,後邊的客人便將他擠到了一邊。
義三把彈子分給桃子一半,便來到空著的彈子機前。
萬世橋、御茶之水這兩台都是一共十五子。機器的彈簧格外的硬。義三轉眼之間就把填入的彈子輸掉了。桃子十次只有兩次給吃掉彈珠。
「呵,看來還是我的技術高。這個還給你。」
說著,桃子便把金色的彈子放到義三的彈子盤裡。
義三想,桃子大概要說自己是心不在焉了。義三又加了一兩次彈子,可又是一下被吃了進去。
桃子換回兩盒「和平」還有巧克力,顯得十分自得。她又把剩下的幾個彈子填了進去,隨意地撥弄起來。
離開「綠色大吉」的時候,義三回過頭看了看房子的側臉,低聲問桃子:
「曖,昨天你在醫院征的那塊地,不是看到一個人嗎,是她吧?」
「真的,就是她,是她。」
桃子說著,不知為什麼,緊緊地抓住了義三的手。
桃子在街上買了束玫瑰花。夜晚的街上也沒有一處安靜的地方,到處都是開店儀式、紀念會、謝恩會,還有大張旗鼓的大甩賣。
「看這架勢,我爸爸的醫院要是不搞個熱鬧的開院大典,大概就不合適了。」
義三默默地走了一會兒,說:
「我有一個事想求你幫忙……」
「什麼事?」
「其實,我也不是直接認識的。就是剛才那個玻璃檯子裡的女孩。我曾救過她的弟弟。他們姐兒倆挺可憐的。桃子能不能跟舅舅說說,讓他們有辦法住下來。」
「嗯,行啊。我跟爸爸說說。她叫什麼名字?」
「她姓吉本……名字我也不清楚。」
義三說道。他腦海裡清楚地浮現出那天病歷上的記載。這使義三自己都感到吃驚。
大衣領子
三個月過去了。
栗田義三去醫院的時候或從醫院回來的時候,都要從舅父醫院的建築工地旁經過。在寬敞的用地上已建起了口字形的外層建築。不過,距離完工大概還需要些日子。
整個建築並不十分大,病房好像也只有兩層。不過,這座坐北朝南、明亮的現代建築,無論是從每一個階梯,還是每一扇門來看,都可以使人們預見到它一定會是一座有相當規模的醫院。
可以肯定,舅舅在這座設有內科、婦科、外科的綜合醫院的建設上傾注了自己多年的積蓄,並且還從銀行或朋友那裡貸了款。
義三的醫院最近也經常議論這座正在建築的私立醫院。有的人十分羨慕義三,認為他不久就要去那兒工作了。
甚至也有人傳言說那座醫院的院長曾到過義三的公寓。這真使義三驚訝不已。
還有人見面打招呼都有些四處找工作的味道,說什麼「到時還請您關照……」等等。
可是,義三的心情卻是十分煩悶。
他尊重自己的舅父、舅母,對桃子也有著兄妹的親情。正因為如此,他才不願意走這種一帆風順的坦途,才反感扎根到別人安排好的地點上。他不滿足這一切。
美貌內會隱存叛逆,強有力的男低音會包含著野性。義三有著爭取解放、冒險的青春活力。
他喜歡桃子。但是,一旦離開她,這感情就會淡薄。桃子每星期都要給他來一封信。
……上回你讓我辦的、那件彈子店的女孩的事,爸爸已經答應我了。他已經和安排醫院事務的先生說了。不過,那位女孩她們表示還是願意領取搬遷費,搬到別的地方去住。
不光是這位女孩,還有一家人也表示要搬遷費。不過,她們要求的數額過高,事情尚未最終解決。按爸爸的意見,搬遷費三萬日元左右,如果那位女孩在住房、工作上有什麼為難的話,可以請她住在醫院裡,並給她安排合適的工作。你是不是去見見那位女孩,同她講講這些情況。另外,還請順便跟她說,就是到了爸爸的醫院工作,也不要恨我……
天冷了,望多多保重,不要感冒。我感冒了,好久未癒。晚上睡了覺以後,倒不覺什麼。可是白天卻很難受。過年時,一定回來。一想像你要在那種(對不起……)公寓裡過年,我就覺得十分難受。這是我在鄉下的最後一個新年,我有很多很多的計劃呢。
爸爸說義三是個勤奮好學的人。
「勤奮好學?……」
義三自語道。這是什麼意思呢?
總而言之,得把桃子的這番好意轉告給那個女孩。
最近,那片舊房址的草全被割光了,只剩下一眼便見的白鐵皮小房子了。義三有些猶豫,這麼突然地去拜訪那對姐弟,自己說些什麼好呢?
每一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生存方式,每一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想法。義三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些多此一舉,故作多情。
每當想起那個女孩的明亮的眼睛,義三就像受到盯視似的,感到十分膽怯。
接到桃子的來信後的第二天早晨,義三將大衣領豎起來,遮住冰冷的耳垂,向醫院走去。他連向女孩住的地方望上一眼都沒有,故意視而不見地從那裡走過。
自實行住院醫制度以來,義三他們是第二期學生。對於這種自己帶飯吃、沒有任何報酬、類似於實習的這種制度,義三從未覺得有什麼不妥。
這所醫院的醫學院的學生們都十分正派。不過也有個別例外,牙科有個叫原的學生,靠著低級的投機買賣、賭博,打扮得十分花哨,又總想以花言巧語,插科打諢,來引起人們對他的關注。但是,醫院裡的人們似乎對年輕英俊的義三更加青睞。
義三穿上白大褂,走進檢驗室,去做頭一天未完成的標本、檢驗。
一個少女模樣的見習護士正在檢驗室裡在做著什麼事情,見到義三,便說了聲「您早」。隨後就走到義三身邊,洗起燒瓶和試管來,久久不肯離去,儼然一副義三的助手的模樣。
檢驗室位於醫院的洗衣房的滅菌室後邊,明亮而且暖和。屋角上有個計算台,上面放著一台小打字機。義三覺得這裡很舒服,便在那計算台上吃完了午飯。
下午,食堂有個座談會。這個座談會也可以叫做研究會,是專門為當住院醫的學生們所舉辦的。這天是請人來講X光照相的識別。
座談會結束後,人們各奔東西。每當在準備下班的黃昏時刻,義三總會產生一種孤寂之感。黃昏的氣氛在感染著這位年輕的獨身者。
「發什麼呆呢?」
義三的肩頭上傳來了民子的悅耳的聲音。
「今日還沒有見到你呢。你躲到哪兒去了?」
「我在檢驗室來著。在那兒做了一下血沉,又做了個凡登白實驗,看看有沒有黃疸。後來又在洗衣房玩了一會兒。」
「你大概不是和洗衣機玩吧。你可真行。和誰都能玩到一塊兒……好像這整個醫院都是你的朋友似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也沒有。你這個人,千人喜歡萬人愛嘛。」民子有些不耐煩地說。「天真冷啊。去稍微喝些酒吧。」
民子一邊穿著她那件暖和的白色外套,一邊向義三邀請道。
「可以啊。不過,我可是一貧如洗。」
「那沒問題。我請客。」
「女的請自己喝酒,又總讓女人付賬。我真夠慘的。」
這確實是義三的真心話。
「可別那麼想啊。」
民子寬慰義三說。
酒店的女人們
民子從學生時代起,就是又抽煙又喝酒。
但是,她喝酒從不過度,從未喝醉過。一旦喝到眼睛出神,滔滔不絕時,她就不再動杯了,不管別人怎麼勸。
在男人眼裡的好酒,對女人來講也可能不會太差。
民子無論是從打扮上,還是從氣質上看,都顯得十分灑脫、利索。在她身上,還有一種善解人意的豪爽。對於義三來講,民子十分容易交往。
民子是有錢人家的小女兒,她的兄長生活也頗為富裕。她既是話劇的熱心觀眾,也是頗通歌舞伎的欣賞家。她從未像義三那樣不知怎樣去安排工作以外的時間。
「栗田,走,去新宿玩。」
民子笑著說。義三也笑了笑。
「那我就暗您一程。」
街上到處都是聖誕大減價和歲末大甩賣,到處都是刺眼的裝飾和震耳欲聾的噪音。新年的門前松也成了行人走路的障礙。
「我們這些窮人既不欠人家的錢,也沒人給咱錢。年末和我們又有什麼關係……」
義三在人群裡艱難地走著,說:
「以前,這新年的門前松就這麼早擺出來的嗎?」
「那可不是。一般都得等到年跟、歲末大甩賣之後才擺呢。這就和最近的婦女雜誌的新年號一樣嘛。」
「浮躁、忙亂,真讓人心煩啊。」
胡同裡有家小飯店。民子和店裡的人很隨便地聊了幾句。看來,她是經常出入這裡的。
年輕的女人端來了白色的酒壺和酒杯。民子向義三介紹道:
「這位是酒店的女老闆,是我哥哥的朋友。」
這女人描著細眉,唇部塗成了花形,身穿一件十分合體的黑毛衣。面對著這樣一位漂亮的女子,義三顯得有些緊張,簡單地打了一下招呼。
「栗田,2月份以後,你準備幹什麼呢?」
為了準備5月份的國家考試,從2月份起,住院醫就結束工作了。
「究竟幹什麼,我還沒最後定呢。」
「要是人家不嫌煩,我準備還在這所醫院幹下去。我情願成天去值班。這樣,既能學習不少東西,還能隨時向先生們請教。而且還有許多參考書可看,還能實際地參加病人的治療。」
「確實如此。」
「一個人在家裡,哪學習得下去啊。」
「我住的地方離醫院很近,咱們一塊兒學吧。」
義三也頗有同感。
「我要是通不過國家考試,再要做一年住院醫,那就真是慘了。」
民子轉動了一下眼珠:
「你不會通不過的。就算通不過,也不必灰心嘛。你舅舅不是在蓋著那麼漂亮的醫院嗎?!那麼漂亮的醫院,我也想去那兒工作呢。」
義三頗感意外,問道:
「連你也這麼認為?」
「我一直在想,我應該用自己的力量創造出我自己的生活。」
民子擺了擺指甲塗成珊瑚色的好看的手:
「你的想法也太理想化了。要不然,就是不好意思。你究竟希望得到什麼樣的生活?」
「我這絕不是理想化。這麼說吧,我就是不想幹這種私人開業的醫生。我願意在大醫院工作,願意有許多知心朋友,願意開闊自己的視野,願意到遠方去旅行……其實,我當醫生還是聽了行醫的舅舅的意見後才當的。也許這工作本來就不適合自己。」
聽義三說話的口氣,他似乎正在反省自己的內心。
「我真羨慕你,你參加完國家考試後還可以回到大學的研究室。」
「是嗎?其實,我並不想當大學的教授,也不認為自己能當上。我打算讓他們給我建所小醫院,自己開業治病。你說你想到遠方去旅行,可我倒想在學術的氣氛之中漫遊。在漫遊之中,要是碰到個關心我這種人的人,我就和他結婚。真的。」
民子垂著眼睛,慢慢地將酒杯送到嘴邊上。
「先不說這個。我,要是你隨隨便便地結了婚,那我會很失望的。」
「為什麼?」
「要是你所喜歡的一個女孩子,嫁給了一個很一般的男人,你難道不失望?!這是一向事嘛。我喜歡你,我一直認為咱們是好朋友。」
義三望了望民子,心想:她這大概是醉話。
民子滿不在乎地拿起第三個酒壺,放在耳邊晃了晃,又要了兩份海帶茶泡飯。
「咱們是好朋友……是好朋友。」
民子做出一副大姐的模樣,為義三斟上最後的一杯酒。
義三還想再多喝一些。民子也知道義三酒量也很大。但是,民子卻毫無意思再喝下去。
走出酒店,外面風很涼。
「剛才店裡的女老闆,漂亮吧?」
民子望了望星空,突然問道。
「以前,她更漂亮。」
「漂亮倒是漂亮。可是,我不喜歡這種類型的。」
「要是給你做個裝飾性的情人,不挺好嗎?!」
「噢,原來如此。」
「她呢,是我哥一個已去世的朋友的妻子。也就是說,是個未亡人,我哥很早以前就喜歡她。她結婚以後,我哥才娶的我嫂子。她丈夫死了以後,我哥心又活動了。她生活上有了問題,我哥給她出主意。她開了這店以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哥又為她痛心。看到她,我根本就感覺不到女人的悲哀。我只是為我嫂子感到難過。為人妻就好像被判了無期徒刑。」
「可是,你不是也說要結婚嗎?!」
「人們都說心心相印。可這心是要想很多事兒的。太麻煩了。我覺得還是用身體生活為好。」
在新宿車站長長的地下通道裡,民子低聲自語著。人流擁了過來,民子借勢靠到義三身旁。
「你知道我為什麼帶你去那兒?她總說我像個男孩子。所以,我就想讓她看看我這女人的樣子。」
說完,民子輕輕一笑。
「我到了。」
民子停下腳步,向義三道了聲再見,便走上台階,逕直向八王子、立川方向的站台走去。人流之中,只剩下了孤零零的義三。
小牙齒
昨天,民子在醫院為一天沒見到義三感到擔心。今天,義三也同樣為民子沒來醫院覺得心急。
辦事認真的民子從來沒有誤時遲到過。所以,義三覺得民子可能是昨天晚上感冒了。
這天,義三擔任小兒科主任的助手。這個工作,民子最願意幹。所以,義三替她干了。
將近中午時分,房子抱著裹在棉大衣裡的孩子跑進檢查室。
「啊!」
義三驚叫了一聲。
房子把孩子放在床上後,護士給他做了一些必要的檢查。
孩子體溫四十度,意識不清。從表面上看去,病情很重。經過胸部聽診,醫生認為孩子是得了肺炎。
房子目不轉睛地望著病兒。
義三默不作聲,什麼話也沒有說。
科主任看了一下病歷,又用聽診器聽了聽。
「這不是耽誤病情了嗎。現在就是用盤尼西林,有時也不起作用的。他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
主任冷言冷語地問房子,像是在埋怨房子。這話語在義三聽來顯得那樣無情冰冷。
「從昨天開始發燒,還咳嗽。」
房子聲音顫抖地,斷斷續續地說著。
「昨天?頭幾天就感冒了吧……」
打了一針盤尼西林,主任又吩咐每四小時服一次磺胺嘧啶。
房子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用驚恐的、可憐的、求救似的,而且是灼人的目光望了一眼義三,然後走出檢查室。
「沒有危險嗎?」
義三不由得向主任問了一句。
「以前要是這樣就不行了。不過,現在並用盤尼西林和嘧啶,病情慢慢地是可以控制的。」
主任一邊為下一個患者看病,一邊說。
「那是你的熟人?」
「那孩子是栗田先生夏天從河裡救上來的。」
一個護士還記著這個孩子。
「原來如此。那麼點的孩子,真不該又讓他接近死神一次……不過,還是和栗田君蠻有緣分的嘛。」
在小病號的嚎叫與哭聲中,主任望了望義三的臉,笑了起來。
可是,義三卻笑不出來。
義三十分清楚那個孩子的病情是不容樂觀的。
當天晚上,義三離開醫院時,請藥房的人給他拿了些盤尼西林和強心劑。
義三想,要是民子在就好了。
義三決定在回家的路上去看看房子的弟弟。可是,他仍然有些猶豫。他真希望民子能幫助他克服這種心理。
民子要是在,她一定會給自己恰當的忠告的。
義三走出醫院後又返身來到醫院的藥房,向護士問道:
「得了肺炎,用芥末敷治,有沒有效果?」
「嗯,我們這兒的大夫說有效果。」
「怎麼敷呢?你教教我。」
「取一匙芥末,加兩倍的麵粉,用熱水把它們攪拌在一起。然後再攤在和紙上,把和紙貼在患病的部位。如果皮膚有些發紅了,就可以揭下來。大概一分鐘左右,就會有反應的。」
「謝謝。」
外面很涼。天空像昨天一樣清冷,還起了風。
腳下的那條河流的黑沉沉的水面上映著許多燈光的色彩,搖曳晃動著。
工廠排出的淺黃色的液體從下水道的排水孔中冒著熱氣流入到河水中。
一個很大的紙袋被掃地風吹了起來,一下子貼在了義三的褲子上,接著又嚓的一聲落在了地面上。
舅舅那所醫院的工地周圍漆黑一片。
義三摸著黑走上了台階。他的心跳得愈來愈快。
從放置木材、石料的工地走過,義三來到了那間洩漏出燈光的小屋旁。
「晚上好……」
「誰啊?」
房子在裡面問道。但是,聽不出她起身開門的聲音。
義三用手推動了門。
房子將門打開一道小縫。
「啊,是您?!大夫。」
房子懷裡抱著孩子。
義三為了不使夜風吹進室內,一閃身走進了屋裡。
「大夫,您看這孩子怎麼辦好啊?」
小屋裡比想像的要暖和。在屋裡可以清晰地聽到孩子痛苦的喘息聲。
「到醫院看後,一直不見好嗎?」
「嗯。他好像還越來越難受了。我想,這麼抱著他,他或許還會舒服些。」
「看來,還是得讓他躺著。」
「大夫,您上來給他看看吧。」
房子跪坐著,望著義三。
「嗯,我就是為這個來的。我還不是醫生,是個學生。我叫栗田。」
義三脫下鞋,坐在陳舊的榻榻米上。
孩子似乎已經睡熟了。和式腳爐上蒙著髒乎乎的棉被。
房子輕輕地放下孩子,目不轉睛地看著義三,等待著義三的診治。
孩子的病情比白天惡化了。
他的鼻子下面及嘴部周圍微微發白,產生了青紫症狀。這是由於呼吸困難,鼻翼扇動時造成面頰鼓脹所致。義三為他數了一下脈搏,脈搏有一百以上。
自從學醫以來,義三第一次為一個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生命感到極度的緊張。
義三從衣袋裡取出一個小注射器,遞給房子。
「用鍋,把水煮開給它消一下毒。要是有匙子,也一塊消毒一下。」
爐火燒得很旺。不一會兒,鍋裡就響起了器物碰撞的聲音。
「藥粉按時吃了嗎?」
「他不太會吃。」房子發愁地說。
義三用手指消毒器的酒精棉擦了擦手指頭,拿起注射器,為孩子注射了一支強心劑。然後,又給孩子打了一針盤尼西林。
義三用匙子撥開幼兒的唇部。孩子的舌苔又白又厚。怪不得,這哪吃得下去東西呢。
義三用匙尖取出了一個異物。
原來是一顆小牙。
「牙掉了。」
「牙?他太難受了,真可憐。我光聽到他在咬牙。可沒想到他的牙會掉了……」
「大概是換牙吧。」
義三安慰著房子,並把小牙遞給了房子。
房子眼裡含著淚,把牙放在掌心裡,擺弄了幾下。
兩個人陷入了沉默。整個房間裡都是孩子的痛苦的喘息聲。
「那個——能不能請您再觀察一下這個孩子的情況。我們接受福利救濟,很難請到醫生到家裡來。就是以後辦了手續,也只能在醫院治療。」
「行,我就是為這個來的,我會觀察的。要是病情惡化,我去請值班的醫生來。」
兩個人低聲交談起來。
「這個孩子,平常呼吸器官就弱嗎?」
「是的。醫生曾經說他是小兒性哮喘。一得感冒,他馬上就喘得厲害。」
「你有芥末嗎?」
「芥末?沒有。」
病兒的情況相當不好。所以,也無法讓房子出門去找。
義三嗓子渴了。
「給我一杯開水……」
火爐上的鍋冒著蒸氣。
病人在死亡線上痛苦地掙扎著。
脈搏開始不齊了,呼吸也變得急促了。當義三注射完第三針強心劑,拔出針時,病兒的那失去彈力的皮膚似乎緊緊地拽住針頭不放。
以後,死就像空中被擊落的小鳥一般急速地降臨下來。
病兒頭動了兩下,就像用力點了點頭似的。他嘴邊的蒼白顏色頃刻之間擴展到了整個面部。不久,呼吸就緩緩地消失了。當孩子的脈搏停止時,義三看了一下手錶。
差5分到8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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