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6節 文 / 米蘭·昆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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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克對英瑪菊娜塔說的可怕的一段話聲音很低,輕聲至極,週遭的人根本無法猜測到就在他們眼下發生的悲劇。英瑪菊娜塔成功地壓抑下來;貝克離開她之後,她走向樓梯上樓,終於只有她單獨一人,在通往房間空無一人的走廊上,她才察覺到自己連路都不會走了。
半個小時後,一無所知的攝影師回到他們房間,發現她在床上,臉朝下趴著。
「怎麼了?」
她沒回答。
他在她身旁坐下,手放在她頭上。她將之抖落猶如被一條蛇碰到。
「到底怎麼了?」
他一直追問直到她回答:「拜託你去漱一下口,我受不了口臭。」
他並沒有口臭,他牙刷得很勤,清潔得一絲不苟,他知道她在胡說,但他還是乖乖地去浴室做她要他做的。
口臭的想法並非沒來由地闖入英瑪菊娜塔的腦中,這句惡語出自才剛發生但又立即被壓抑的記憶:對貝克的口臭的記憶。當她灰心透頂聽取他的咒罵時,並沒有時間注意到他的氣息,然而她身上一個隱形的觀察者替她記錄下這個噁心的氣息,並加上清晰具體的評語:有口臭的男人別想交到女人;沒有任何一個女人遷就;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讓他明白他很臭而讓他改掉這個毛病。髒話炮轟之下,她愉悅地傾聽這個評語並充滿希望,因為她知道儘管貝克奸詐地讓一些美麗女人的身影圍繞身旁,他許久以來都未有風流韻事,他床邊的位置是空的。
一邊刷牙,攝影師,即浪漫又實際的一個男人,對他自己說改變女朋友惡劣心情唯一的辦法就是火速和她做愛。他在浴室中套上睡衣,以不確定的腳步走回床邊坐在她身旁。
他不敢摸她,又問了一次:「怎麼了?」
她無情果斷地說:「如果你只會對我說這句蠢話,我想實在沒有和你談話的必要了。」
她起身走向衣櫃;打開櫃門看看裡面她到底掛了哪幾件洋裝;那些洋裝吸引著她;模糊又強烈地喚起她不讓自己被趕下舞台的慾望;想再現身被羞辱的地方;不願輕易承認失敗;就算失敗,也要將之換化為一場表演,好讓她展現受了傷的淒美,炫耀她反抗的傲氣。
「你做什麼?你要去哪裡?」他問。
「去哪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和你待在一起。」
「告訴我到底怎麼了!」
英瑪菊娜塔看著洋裝說道:「第六次,」我聲明她沒算錯。
「你表現得很好,」攝影師對她說,決定不管她的心情:「我們來對了。你對貝克的專訪我覺得很成功。我叫了一瓶香檳到房間裡。」
「你愛跟誰喝什麼都隨便作。」
「到底怎麼了?」
「第七次。我和你之間完了。永遠完了。我受夠你嘴裡的氣味了。你是我的惡夢。我的怪夢。我的失敗。我的羞恥。我的侮辱。我的噁心。我必須告訴你。粗暴地。不延長我的猶豫。不延長我的惡夢。不延長這段毫無意義的故事。」
她站著,面對衣櫃,背對攝影師,平穩沉著、聲音細且低沉。之後她開始脫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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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第一次她如此完全不帶羞怯,完全冷漠地在他面前脫衣服。這個舉動表示:你的存在,在我面前,沒有,沒有一點重要性;你在這裡和一隻狗或一隻老鼠在這裡沒兩樣,你的眼光不會讓我身體起一丁點反應。我可以在你面前隨便做什麼;最不禮貌的舉動,我可以在你面前嘔吐,洗耳朵洗屁股,自慰,小便。你是個沒眼,沒耳,沒頭的東西。我驕傲的冷漠是個掩飾,讓我在你面前可以恣意、毫無羞恥的行動。
攝影師看著情人的身體在他眼前完全蛻變:這個身體,直至目前都簡單快速地獻給他,現在在他面前升起,像座希臘雕像站在一百公尺高的基座上。他充滿慾望,這奇怪的慾望並非激起肉慾,而是充塞在腦中,只在腦中,這慾望是思維的蠱惑,擺不去的想法,神秘的瘋狂,堅信這個身體,就是眼前這個身體,注定要圓滿他的生命,他整個生命。
她察覺了這個蠱惑,這粘在她皮膚上的愛慕,一股冷淡衝上腦中。她自己也覺得吃驚,她從來沒體驗過這種感覺。這是一股冷淡,就如同一股激情、一股熱浪或一股怒氣。因為這股冷淡其實是一股激情;就像攝影師絕對的愛慕和貝克全然的否定是她要反抗的同一個惡運的兩面;就像貝克粗暴的拒絕要將她丟回她平凡愛人懷中,唯一能反抗這個拒絕的就是對這個平凡愛人全然的恨。這就是為什麼她這般的憤怒否定攝影師的原因,她想把他變成一隻老鼠,再把這隻老鼠變成蜘蛛,把蜘蛛再變成一隻蒼蠅,這只蒼蠅再被另外一隻蜘蛛吃掉。
她已經換了一件白色洋裝,決定下樓出現在貝克和其他人面前。她很高興自己帶了一件白色洋裝來,白色是婚禮的顏色,因為她覺得這一天活像自己的婚禮,一場亂糟糟的婚禮,沒有新郎的悲劇婚禮。白色洋裝下的她帶著不公平的傷口,她感覺這不公平使她偉大,使她美麗,如同悲劇中的人物因不幸而變得淒美。她朝門口走,知道那個穿睡衣的平凡愛人將會緊跟著她、拉著她,像崇拜她的一條狗,她要這樣穿過整座城堡,悲劇與滑稽的組合,一個女王身後跟著一條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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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嫌棄如狗的這個男人令她吃驚。他擋在門口,一臉怒氣。她馴服的毅力突然枯竭了。他充滿了絕望的慾望,想對抗這不公平地羞辱自己的美麗女子。他沒有足夠的勇氣甩她一巴掌、揍她、把她扔到床上強暴,但他感覺必須做件無法彌補、極其下流和粗暴的事。
她被迫停在門口。
「讓我過去。」
「我不讓你過,」他對她說。
「你對於我已不再存在。」
「什麼,我不再存在?」
「我不認識你。」
他發出被激怒的笑聲:「你不認識我?」他提高聲音,「早上我們才幹過一場呢!」
「我不准你這樣和我說話!用這種字眼!」
「今天早上你自己才用過這些字眼,你跟我說:上我,上我,上我!」
「那是當我還愛你時,」她有點不自在地說。「但現在這些字眼只是下流。」
他喊道:「不過我們干了!」
「我不准你這樣說!」
「昨夜我們還幹過,幹過,幹過廣
「停止!」
「為什麼早上你還能忍受我的身體,晚上就不能了?」
「你知道我討厭粗俗!」
「我管你討厭什麼!你是個婊子!」
啊,他不該說出這個字眼的,這個貝克也曾對她用過的字眼。她喊道:「粗俗令我厭惡,你令我厭惡!」
他也喊道:「你和你厭惡的人上床!和自己厭惡的人上床的女人正是一個婊子,一個婊子,一個婊子!」
攝影師用的字眼愈來愈下流,害怕出現在英瑪菊娜塔的臉上。
害怕?她真的怕他嗎?我不認為:打心底她就知道不必誇張這個造反的重要性。她清楚也一向確信攝影師的馴服。她知道他侮辱她是為了被聽到,被看到,被重視。他侮辱她因為他很軟弱,沒有氣魄的他只有下流和攻擊的話。如果她愛他的話,這根本沒什麼,她應該會被這個絕望的、無能的爆發所軟化。但她沒被軟化,她升起一種狂妄的渴望想折磨他。正因如此,她決定把他說的話當真,決定相信他的侮辱,決定害怕。因此她用顯出害怕的眼睛盯著他。
他看見英瑪菊娜塔臉上的害怕而勇氣大增:通常,都是他害怕,他妥協,他道歉,這會兒,因為他顯出他的氣魄,他的怒氣,換她發抖了。以為她正承認著自己的脆弱,正在讓步,他提高聲音繼續滔滔不絕說著無能的攻擊蠢話。可憐的傢伙,他不知道他玩的向來是她的遊戲,甚至當他自以為在怒火中找到氣魄和自由之時,他都只是被擺佈的一個東西。
她對他說:「你讓我害怕。你很可怕,粗暴。」他不知道,可憐的傢伙,這是無法被撤銷的控訴,他因而由一個善良馴服的老好人,迅快被判定為一名暴力份子、攻擊者。
「你讓我害怕。」她又說了一次,將他推開走出去。
他讓她走出門,然後跟著她,如同一隻野狗跟著一位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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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露。我保存著一份《新觀察家》雜誌一九九三年十月份的剪報;有一個民意測驗:拿給一千二百名自稱為左派的人一張寫有兩百一十個字的單字,在這些字中他們可圈選使他們迷惑,使他們產生特殊感受的字眼,吸引他們或令他們有好感的字眼;早在幾年前,已做過相同的調查:彼時,這相同的兩百一十個字中,左派人士意見一致並有相同感受力的有十八個字。今日,他們崇拜的字眼剩下三個。左派人士所達成共識的僅有三個字?喔,暴跌!沒落!是哪三個字呢?聽好:反抗;紅色;裸露。反抗與紅色二字原本源自左派,但撇開這兩字不談,唯獨裸露一字能使左派者砰然心動、承繼共通象徵性的遺傳,令人驚訝。難道這就是所有自法國大革命兩百年以來歷史莊嚴地遺留給我們的?是羅伯斯庇爾(Robespierre)的遺產,是丹東(Danton),是若雷斯(Jaures),是羅沙-盧斯堡(ROSaLuxembufg),是列寧兒L(enine),是格拉蒙昔(Gramsci),阿拉貢(Aragon)或是謝-格瓦哈(CheGuevara)的呢?裸露?袒著肚子?露著性器官?光著屁股?是在這面旗幟下,左派中最後的一支隊伍仍佯裝幾世紀以來他們的大躍進?
為何偏偏是裸露這個字呢?對左派而言,這個他們在某個研究所對他們發出的單子上選出的字眼代表著什麼呢?
我記得在七O年代德國的左派遊行隊伍,為了表達他們對某件事的憤怒(反對核能發電廠、戰鬥或金權,我已不知道了)而光著身體吶喊著遊行,在德國一個大城的大街上。
如何闡釋他們的裸露呢?
第一個假設:對他們而言,它代表著所有自由中最珍貴的,所有價值中最受到威脅的。這些德國的左派份子,如同基督徒受難而死時在肩上背負著十字架般暴露自己的性器官揚長而去。
第二個假設:這些德國左派份子不願豎立起一個價值的表徵,而直接地,震驚一群討厭的群眾。讓他們震驚、害怕、憤怒。用象屎轟炸他們。將世界所有廢水溝的髒水傾倒在他們身上。
一個令人好奇的矛盾:赤裸是代表著所有價值中的最高價值,抑或如同我們投擲在敵人堆中的糞便炸彈一般是最污穢不堪之物?
而裸露對凡生而言,當他對萊莉重覆著說:「把衣服脫了!」又加上一句:「讓那些沒爽過的傢伙見識見識。」之時,代表的是什麼?
而裸露對茱莉而言,當她順從地,甚至有些奮力地說:「有何不可。」並解開衣物之時,代表的又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