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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的「讀經」〔1〕 文 / 魯迅

    自從章士釗主張讀經〔2〕以來,論壇上又很出現了一些論議,如謂經不必尊,讀經乃是開倒車之類。我以為這都是多事的,因為民國十四年的「讀經」,也如民國前四年,四年,或將來的二十四年一樣,主張者的意思,大抵並不如反對者所想像的那麼一回事。

    尊孔,崇儒,專經,復古,由來已經很久了。皇帝和大臣們,向來總要取其一端,或者「以孝治天下」,或者「以忠詔天下」,而且又「以貞節勵天下」。但是,二十四史不現在麼?其中有多少孝子,忠臣,節婦和烈女?自然,或者是多到歷史上裝不下去了;那麼,去翻專誇本地人物的府縣志書〔3〕去。我可以說,可惜男的孝子和忠臣也不多的,只有節烈的婦女的名冊卻大抵有一大卷以至幾卷。孔子之徒的經,真不知讀到那裡去了;倒是不識字的婦女們能實踐。還有,歐戰時候的參戰,我們不是常常自負的麼?但可曾用《論語》感化過德國兵,用《易經》咒翻了潛水艇呢?

    〔4〕儒者們引為勞績的,倒是那大抵目不識丁的華工〔5〕!

    所以要中國好,或者倒不如不識字罷,一識字,就有近乎讀經的病根了。「瞰亡往拜」「出疆載質」〔6〕的最巧玩藝兒,經上都有,我讀熟過的。只有幾個糊塗透頂的笨牛,真會誠心誠意地來主張讀經。而且這樣的腳色,也不消和他們討論。他們雖說什麼經,什麼古,實在不過是空嚷嚷。問他們經可是要讀到像顏回,子思,孟軻,朱熹,秦檜(他是狀元),王守仁,徐世昌,曹錕;

    〔7〕古可是要復到像清(即所謂「本朝」〔8〕),元,金,唐,漢,禹湯文武周公〔9〕,無懷氏,葛天氏〔10〕?他們其實都沒有定見。他們也知不清顏回以至曹錕為人怎樣,「本朝」以至葛天氏情形如何;不過像蒼蠅們失掉了垃圾堆,自不免嗡嗡地叫。況且既然是誠心誠意主張讀經的笨牛,則決無鑽營,取巧,獻媚的手段可知,一定不會闊氣;他的主張,自然也決不會發生什麼效力的。

    至於現在的能以他的主張,引起若干議論的,則大概是闊人。闊人決不是笨牛,否則,他早已伏處牖下,老死田間了。現在豈不是正值「人心不古」的時候麼?則其所以得闊之道,居然可知。他們的主張,其實並非那些笨牛一般的真主張,是所謂別有用意;反對者們以為他真相信讀經可以救國〔11〕,真是「謬以千里」〔12〕了!

    我總相信現在的闊人都是聰明人;反過來說,就是倘使老實,必不能闊是也。至於所掛的招牌是佛學,是孔道,那倒沒有什麼關係。總而言之,是讀經已經讀過了,很悟到一點玩意兒,這種玩意兒,是孔二先生的先生老聃的大著作裡就有的,〔13〕此後的書本子裡還隨時可得。所以他們都比不識字的節婦,烈女,華工聰明;甚而至於比真要讀經的笨牛還聰明。何也?曰:「學而優則仕」〔14〕故也。倘若「學」而不「優」,則以笨牛沒世,其讀經的主張,也不為世間所知。

    孔子豈不是「聖之時者也」麼,而況「之徒」呢?現在是主張「讀經」的時候了。武則天〔15〕做皇帝,誰敢說「男尊女卑」?多數主義〔16〕雖然現稱過激派,如果在列寧治下,則共產之合於葛天氏,一定可以考據出來的。但幸而現在英國和日本的力量還不弱,所以,主張親俄者,是被盧布換去了良心〔17〕。

    我看不見讀經之徒的良心怎樣,但我覺得他們大抵是聰明人,而這聰明,就是從讀經和古文得來的。我們這曾經文明過而後來奉迎過蒙古人滿洲人大駕了的國度裡,古書實在太多,倘不是笨牛,讀一點就可以知道,怎樣敷衍,偷生,獻媚,弄權,自私,然而能夠假借大義,竊取美名。再進一步,並可以悟出中國人是健忘的,無論怎樣言行不符,名實不副,前後矛盾,撒誑造謠,蠅營狗苟,都不要緊,經過若干時候,自然被忘得乾乾淨淨;只要留下一點衛道模樣的文字,將來仍不失為「正人君子」。況且即使將來沒有「正人君子」之稱,於目下的實利又何損哉?

    這一類的主張讀經者,是明知道讀經不足以救國的,也不希望人們都讀成他自己那樣的;但是,耍些把戲,將人們作笨牛看則有之,「讀經」不過是這一回耍把戲偶爾用到的工具。抗議的諸公倘若不明乎此,還要正經老實地來評道理,談利害,那我可不再客氣,也要將你們歸入誠心誠意主張讀經的笨牛類裡去了。

    以這樣文不對題的話來解釋「儼乎其然」的主張,我自己也知道有不恭之嫌,然而我又自信我的話,因為我也是從「讀經」得來的。我幾乎讀過十三經〔18〕。

    衰老的國度大概就免不了這類現象。這正如人體一樣,年事老了,廢料愈積愈多,組織間又沉積下礦質,使組織變硬,易就於滅亡。一面,則原是養衛人體的遊走細胞(Wanderzelle)漸次變性,只顧自己,只要組織間有小洞,它便鑽,蠶食各組織,使組織耗損,易就於滅亡。俄國有名的醫學者梅契尼珂夫(EliasMetschnikov)

    〔19〕特地給他別立了一個名目:大嚼細胞(Fresserzelle)。據說,必須撲滅了這些,人體才免於老衰;要撲滅這些,則須每日服用一種酸性劑。他自己就實行著。

    古國的滅亡,就因為大部分的組織被太多的古習慣教養得硬化了,不再能夠轉移,來適應新環境。若干分子又被太多的壞經驗教養得聰明了,於是變性,知道在硬化的社會裡,不妨妄行。單是妄行的是可與論議的,故意妄行的卻無須再與談理。惟一的療救,是在另開藥方:酸性劑,或者簡直是強酸劑。

    不提防臨末又提到了一個俄國人,怕又有人要疑心我收到盧布了罷。我現在鄭重聲明:我沒有收過一張紙盧布。因為俄國還未赤化之前,他已經死掉了,是生了別的急病,和他那正在實驗的藥的有效與否這問題無干。

    十一月十八日。

    ※※※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猛進》週刊第三十九期。

    十四年,指民國十四年,即一九二五年。

    〔2〕章士釗主張讀經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日由章士釗主持的教育部部務會議議決,小學自初小四年級起開始讀經,每週一小時,至高小畢業止。

    〔3〕府縣志書記載一府、一縣的歷史沿革及其政治、經濟、地理、文化、風俗、人物的書。

    〔4〕《論語》記錄孔丘言行的書;《易經》,即《周易》,大約產生於殷周時代,是古代記載占卜的書。舊時一部分讀書人認為經書有驅邪卻敵的神力,所以這裡如此說。

    〔5〕華工指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被派去參加協約國對同盟國作戰的中國工人。參看本書《補白》第一節。

    〔6〕「瞰亡往拜」見《論語·陽貨》:「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歸孔子豚,孔子時其亡也,而禮拜之。」意思是孔丘不願見陽貨,便有意乘陽貨不在的時候去拜望他。「出疆載質」,見《孟子·滕文公》:「孔子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出疆必載質。」意思是孔丘如果三個月沒有君主任用他,他就焦急不安,一定要帶了禮物出國(去見別國的君主)。

    〔7〕顏回(前521—前490)孔子的弟子。子思(約前483—前402),孔子的孫子。孟軻(約前372—前289),戰國中期儒家主要代表。朱熹(1130—1200),宋代理學家。王守仁(1472—1528),明代理學家。徐世昌(1855—1939),清末的大官僚;曹錕(1862—1938),北洋直系軍閥。徐、曹又都曾任北洋政府的總統。

    〔8〕「本朝」辛亥革命後,一般遺老仍稱前清為「本朝」。

    〔9〕禹湯文武周公禹,夏朝的建立者。湯,商代的第一個君主。文,即周文王,商末周族領袖,周代尊稱為文王。武,即周武王,周代的第一個君主。周公,武王之弟,成王時曾由他攝政。

    〔10〕無懷氏,葛天氏都是傳說中我國上古時代的帝王。

    〔11〕讀經可以救國這是章士釗等人的一種謬論。《甲寅》週刊第一卷第九號(一九二五年九月十二日)發表章士釗和孫師鄭關於「讀經救國」的通信,孫說:「拙著讀經救國論。與先生政見。乃多暗合」;章則讚賞說:「讀經救國論。略誦一過。取材甚為精當。比附說明。應有盡有。不圖今世。猶見斯文。」

    〔12〕「謬以千里」語見《漢書·司馬遷傳》:「差以毫釐,謬以千里。」

    〔13〕孔二先生孔丘字仲尼,即表明排行第二。據《孔子家語·本姓解》,孔丘有兄名孟皮。老聃,即老子,相傳孔丘曾向他問禮,所以後來有人說他是孔丘的先生。「大著作」,指他所著《道德經》(即《老子》),是道家的主要經典,其中有「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一類的話,舊時有人認為老子崇尚陰謀權術。

    〔14〕「學而優則仕」語見《論語·子張》。

    〔15〕武則天(624—705)名曌,并州文水(今山西文水)人,唐高宗(李治)的皇后。高宗死後,她自立為皇帝,改國號曰周;退位後稱「則天大聖皇帝」。

    〔16〕多數主義指布爾什維克主義。布爾什維克,俄語UELMVSTPO的音譯,意即多數派。

    〔17〕盧布換去了良心當時的報刊上常刊有反蘇反共的文章,如一九二五年十月八日《晨報副刊》刊登的《蘇俄究竟是不是我們的朋友?》一文竟說:「帝國主義的國家僅僅吸取我們的資財,桎梏我們的手足,蘇俄竟然收買我們的良心,腐蝕我們的靈魂。」

    〔18〕十三經指十三部儒家經典,即《詩》、《書》、《易》、《周禮》、《禮記》、《儀禮》、《公羊傳》、《穀梁傳》、《左傳》、《孝經》、《論語》、《爾雅》和《孟子》。

    〔19〕梅契尼珂夫(W.W.XSYZP孴,1845—1916)俄國生物學家,免疫學的創始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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