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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章 文 / 西德尼·謝爾頓

    這是重新開始新的生活的時候了,特蕾西沉吟著。什麼樣的生活呢?我從一個天真無邪的女子淪落為……什麼?一個賊——是賊。她想起了欲瑟夫-羅馬諾、安東尼-奧薩蒂、佩裡-波普和法官勞倫斯。不,我是一個復仇者。這就是我現在的真面目。也許,還是個亡命徒。她戰勝了警察、兩個職業江湖騙子和一個冒牌珠寶商。她眼前又浮起歐內斯廷和愛米的形象,心裡不由感到一陣隱痛。茫然地,特蕾西走進一家商店,買了一套約莫有六七個角色的木偶,把它郵寄給愛米。她在名片上寫道:「送給你一些新朋友。想念並愛你的特蕾西。」

    然後,她又來到愛迪生街的一家皮貨店,為歐內斯廷買了一件藍色狐皮披肩。她把它寄出時,還附了一張兩百美元的匯款單,名片上寫著:「謹致謝意,歐尼。特蕾西。」

    我所欠的債都償清了,特蕾西想。她突然生出一種欣慰的感覺。她現在可以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做任何她喜歡做的事了。

    為了慶賀她所獲得的自由,特蕾西在海姆斯累皇家飯店訂了一套高層房間。佇立在四十七層高的寢室錢,她可以鳥瞰聖帕特裡克大教堂和眺望遠方的喬治-華盛頓大橋。在另一個方向,只有幾英里開外,是她最近曾經住過的那個陰鬱地地方。我再不會到那裡去,特蕾西在心裡暗暗發誓。

    她打開侍者送來的一瓶香檳,坐下來啜飲,隔窗觀賞著落日在曼哈頓島的摩天樓群中漸漸隱沒。月亮升起時,特蕾西已經考慮成熟,她準備去倫敦,她要去享受生活中所能給予她的一切幸福。我已備嘗酸苦,她想,我應該得到享受的權利。

    ※※※

    她躺到床上,打開電視機收看晚間新聞。播音員正在採訪兩個人。一個人叫鮑裡斯-邁爾尼科夫,是個矮小而粗壯的俄國人,穿著一件極不合身的褐色上衣;他的對手身材瘦高,風度翩翩,叫皮爾特-尼古拉斯庫。特蕾西實在想像不出這兩個人有何共同之處。

    「棋賽將在何地舉行?」新聞播音員問。

    「在索契,美麗的黑海之濱。」邁爾尼科夫回答說。

    「你們兩位都是國際象棋大師,這位先生還曾名噪一時。在過去的比賽中,二位多次輪流奪冠,最後一次是平局。尼古拉斯庫先生,目前邁爾尼科夫先生保持著冠軍稱號,您認為能有把握從他手中奪冠嗎?」

    「絕對有把握。」羅馬利亞人說。

    「他沒戲。」俄國人回了一句。

    特蕾西對棋術一竅不通,這兩個人的傲慢神態又令她感到反感,於是她按下了遙控電鈕,關掉電視,熄燈就寢。

    ※※※

    翌日清晨,特蕾西來到一家旅行社,預定了一套「伊麗莎白二世」號特等艙房間。這將是她首次出國旅行,心裡充滿了孩子般的喜悅。她花了三天時間購買衣服和隨身物品。

    開船當天的一早,特蕾西叫了一輛計程車把她送到碼頭。「伊麗莎白二世」停泊在西五十五大街和十二大街交匯處的九十號碼頭三號船台。特蕾西抵達時,發現岸邊擁慢了記者和攝影師,她的心頭募地襲來一陣顫慄。但她很快意識到,這些人正在採訪立在踏橋腳下的兩個人——邁爾尼科夫和尼古拉斯庫,那兩位國際象棋大師。她撥開人群,來到踏橋下,把護照出示給一位船上的官員,然後走上船身。甲板上的一名侍者看了一眼特蕾西的船票,將她引到特等艙她的房間。這是一套供單人用的套間,有一個私用露台。雖然套見的費用出奇的昂貴,但特蕾西卻覺得它的確非常豪華。

    她安置好行李後,便走出房間,在走廊上徘徊。幾乎每一個房間都傳出笑聲、說話聲和香檳酒碰杯聲。每一個房間裡都在為親人餞行。一陣孤獨感突然攫住特蕾西的心,沒有人為她送行,她沒有值得眷戀的人,也沒有人眷戀她。不,不是這樣,她對自己說,大個子伯莎想念我。想到這裡,她失聲大笑起來。

    她來到上層甲板,一些男人和女人分別向她站立的方向投去讚賞和妒忌的目光,她卻全然不知。

    這時,傳來一聲沉悶的汽笛聲,一個聲音接著呼喊:「送行者請全體離船。」特蕾西感到一股興奮的快感在她脈搏中跳動,她即將駛入一個完全陌生的未來。船身震顫了一下,拖船已開始將油輪拖出港口。特蕾西站在甲板上,夾雜在遊客群中,觀望著自由女神像漸漸從視野中消逝,她的心撲向遠方。

    「伊麗莎白二世」不啻為一座城市,它足有九百英尺長,十三層樓高。船上擁有四個餐廳、六個酒巴、兩個舞池、兩個夜總會和一個礦泉浴池,還有數不清的商店、四座游泳池、一個健身房、一個高爾夫球場和一個田徑跑道。我也許永遠也不想離開這條船,特蕾西暗自驚歎地說。

    ※※※

    她在上層甲板的「公主」餐廳訂了一個位子。這家餐廳小巧雅致,令她感到比在主餐廳意。她剛剛入座,便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哈羅,您好啊!」

    她抬起頭,眼前站著曾佯裝成聯邦調查局偵探的湯姆-鮑沃斯。哦,不,命運不該這樣對待我,特蕾西心裡說。

    「真是巧合。可以與您共同進餐嗎?」

    「沒必要。」

    他坐進她對面的一把椅子裡,笑吟吟地對她說:「我們本應成為朋友。無論如何,我們是為了同一個目的上了這條船,嗯?」

    特蕾西不明白他的意思,說:「聽著,鮑沃斯先生——」

    「史蒂文斯,」他語氣輕鬆地說,「傑弗-史蒂文斯。」

    「您叫什麼我不感興趣。」特蕾西離坐起身。

    「且慢,我想解釋一下我們之間上次的相遇。」

    「沒什麼可解釋的,」特蕾西說,「一個癡呆的孩子都會知道是怎麼回事。」

    「我欠康拉德-摩根的情。」他苦澀地笑笑,「我怕他對我不滿意。」

    又是那份曾經完全迷住過她的灑脫、率真的魅力。「看在上帝的份上,丹尼斯,就不要把她銬上了吧。她不會逃走的……」

    她不客氣地說:「我對您也不滿意。您來這條船上做什麼?您是不是只配坐一條小船?」

    他大笑:「麥克西米蘭-皮爾龐德在這條船上,這條船就是一隻小船。」

    「誰?」

    他驚愕地望著她。「怎麼,您真的不知道?」

    「知道什麼?」

    「皮爾龐德是世界上的大富翁之一。他的嗜好就是讓競爭的企業破產。他喜歡騎馬和放浪的女人,這兩樣東西他都不缺,他是當今唯一揮金如土的人。」

    「那麼您是想替他減輕一點兒多餘財富的負擔囉?」

    「不是一點兒,是很多。」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她一番,「您知道你我該做些什麼嗎?」

    「當然知道,史蒂文斯先生。我們應該說『再見』。」

    他坐在那裡,看著特蕾西離坐起身,走出了餐廳。

    特蕾西改在房間裡用晚餐。她邊吃邊暗中思,不知什麼劫運又把傑弗-史蒂文斯推到她的面前。她想起在火車上自己誤以為被捕時所受到的驚嚇,她想忘掉這一切。哼,這次航行可不能讓他再給攪了,我絕對不理睬他。

    晚飯後,特蕾西來到甲板上。夜色姣好,點點繁星鑲嵌在金絲絨般的天幕上,喚起神秘的氛圍。她倚在甲板扶手上,望著那在月光下波光粼粼輕柔似錦的浪湧,晚風在她耳畔低吟。這時,傑弗挨到她身邊。

    「您想像不出您站在這裡是多麼美麗。您相信海上風流韻事嗎?」

    「當然相信。我不相信的就是您。」她離開船舷。

    「等等,我有話對您說。我剛剛發現,皮爾龐德先生並不在船上,啟航前,他臨時取消了這趟旅行。」

    「噢?真是遺憾,您的船費算白扔了。」

    「倒也未必見得,」他向她投去審視的一瞥,「您願不願意利用這趟航行發點兒小財?」

    這人實在不可思議。「除非您的衣袋裡裝著潛艇和直升飛機,否則您甭想在這條船上進行搶劫。」

    「我可沒說過要搶劫什麼人。也許您聽說過鮑裡斯-邁爾尼科夫和尼古拉斯庫吧?」

    「那又怎麼樣?」

    「邁爾尼科夫和尼古拉斯庫要去俄國參加比賽。如果我來安排您和他們-下棋,」傑弗認真地說,「就可以撈一大筆錢。這可是一樁垂手可得的美差。」

    特蕾西不輕信地望了他一眼。「您安排我和他們下棋?這可是您的美差?」

    「晤,算了,您看怎麼樣?」

    「我倒是想試一試。不過,有一個麻煩。」

    「什麼?」

    「我不會下棋。」

    他溫和地一笑。「沒問題,我來教您。」

    「我看您是瘋了,」特蕾西說,「要是您想咨詢大夫,您會發現您自己就是一位不錯的精神病專家。晚安。」

    ※※※

    第二天一早,特蕾西與邁爾尼科夫撞了個滿懷。邁爾尼科夫在上層甲板跑步,跑到一個拐角時,一頭撞在特蕾西的身上,把她摜倒在地。

    「走路看著點兒!」他大吼一聲,然後跑開了。

    特蕾西坐在甲板上,望著他的背影。「野蠻的傢伙!」她站起身,整了整衣襟。

    一名侍者走上前來。「您傷著了嗎,小姐?我看到他——」

    「不,沒關係,謝謝。」

    誰也不情願攪亂這次航行。

    特蕾西返回房間後,看到六張紙條,讓她去找傑弗-史蒂文斯先生,她一概置之不理。下午,她游泳、讀書、按摩;晚上,她來到一家酒吧,想在晚餐前喝點雞尾酒。此刻,她感到心曠神怡。然而,她這種心境卻未能維持長久。那位羅馬利亞人尼古拉斯庫也坐在酒吧,他看到了特蕾西,於是走上前來,說:「我能請您喝一杯嗎,漂亮的夫人?」

    特蕾西略事躊躇,然後嫣然一笑,說:「當然可以,謝謝。」

    「您想喝點兒什麼?」

    「一杯伏特加和一杯開胃酒。」

    尼古拉斯庫走到酒吧前要了酒,然後返回特蕾西的座位前。「我叫皮爾特-尼古拉斯庫。」

    「我知道。」

    「當然,人人都知道我。我是世界上最有名的棋手。在我們國家,我是民族英雄。」他挨近特蕾西,一隻手放到她膝頭上,說,「我還是一個性慾狂。」

    特蕾西以為聽錯了他的話。「什麼?」

    「我還是一個性慾狂。」

    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想把酒潑到他的臉上,但她克制出衝動。她突然心頭一亮。「對不起,」她說,「我要去會一個朋友。」

    她起身去找傑弗-史蒂文斯。在「公主」餐廳裡,她看到了他。她朝他坐著的方向走去,卻發現一位漂亮的金髮碧眼女郎正同他一道用餐。女郎身段姣美,穿一件寬鬆的晚禮服裙,像畫在她身上似的。我早該想到這一層,特蕾西想。她轉身走入走廊。須臾,史蒂文斯又出現在她身旁。

    「特蕾西……您找我嗎?」

    「我不想打擾你們……吃飯。」

    「她只是個陪襯,」史蒂文斯輕描淡寫地說,「有什麼事嗎?」

    「關於邁爾科夫和尼古拉斯庫的事,您不是說著玩的吧?」

    「當然不是。怎麼?」

    「這兩個人都缺乏教養,我想給他們點兒顏色看。」

    「我也是這樣想。在教訓他們的同時,還可以賺錢。」

    「好。您怎麼打算?」

    「您必須在棋桌上把他們擊敗。」

    「我可沒跟您開玩笑。」

    「這不是玩笑。」

    「我說過,我不懂走棋。我連國王和兵卒都分不清。我——」

    「不必擔心,」他向她保證,「只要跟我學上幾盤,您肯定能把他們兩人殺得落花流水。」

    「他們兩人?」

    「噢,我不是對你說過,你要同時與他們倆對弈嗎?」

    ※※※

    鮑裡斯-邁爾科夫坐在鋼琴酒吧裡,緊挨著他身邊的是史蒂文斯。

    「那個女人是個非凡的棋手,」史蒂文斯對邁爾尼科夫悄聲說,「她這次是匿名旅行。」

    俄國人咕噥了一聲,說:「女人不懂得棋術,她們不會思想。」

    「這個女人不同,她說贏你很輕鬆。」

    邁爾尼科夫不禁大笑。「沒人能贏我——不管輕鬆不輕鬆。」

    「她願意押一萬美元的賭注。她可以同時贏你和尼古拉斯庫兩個人,而且至少還可以與你們其中一人下成平局。」

    邁爾尼科夫噎了一口酒。「什麼?這——這簡直是荒唐之極!同時與我們兩個人對陣?就她——這個業餘女棋手?」

    「正是這樣。每人賭一萬美元。」

    「我倒要教訓教訓這個愚蠢的白癡。」

    「假若你贏了的話,錢將儲存到你所選擇的國家。」

    俄國人的臉上掠過一抹貪婪的表情。「我連這人的名字都沒聽說過。同我們兩個人對陣!上帝,她一定是瘋了。」

    「她身上有二萬美元的現款。」

    「她是哪國人?」

    「美國人。」

    「啊哈,怪不得。所有的美國富翁都犯神經病,特別是女富翁。」

    史蒂文斯站起身。「好吧。我看她只能與尼古拉斯庫一個人對陣了。」

    「尼古拉斯庫要與她下?」

    「對,我方才不是對你說過,她準備與你們兩個擺陣,但假如你害怕……」

    「害怕?鮑裡斯-邁爾尼科夫會害怕?」他咆哮起來,「我要讓她一敗塗地。什麼時間開始這盤荒唐的比賽?」

    「她想在星期五,船上的最後一個晚上。」

    邁爾尼科夫沉吟片刻。「三局兩勝嗎?」

    「不,一盤定奪。」

    「賭金是一萬美元?」

    「對。」

    俄國人歎息一聲:「我身上沒有那麼多現錢。」

    「不要緊,」史蒂文斯安慰他說,「惠特裡小姐不過是想贏得與鮑裡斯-邁爾尼科夫大師下棋的榮譽。如果你失手,送她一張你親手簽名的照片就算了事;如果你贏了,可以淨得一萬美元。」

    「誰來做保人?」他的聲音裡有幾分狐疑。

    「輪船事務長。」

    「說定了,」邁爾尼科夫口氣斷然,「星期五晚上,我們十點鐘準時開始。」

    「她一定感到榮幸。」史蒂文斯說。

    第二天上午,史蒂文斯在健身房又遇到了尼古拉斯庫,兩人把比賽的事敲定。

    「她是美國人?」尼古拉斯庫問,「我應該聽說過她。美國人都是瘋子。」

    「她可是象棋高手。」

    尼古拉斯庫嗤之以鼻。「高手算不了什麼,一流才是真本事,我就是一流的。」

    「所以她迫不及待地要與你交手。如果你輸了,送她一張你簽名的照片,如果你贏了,白拿一萬元的現金……」

    「尼古拉斯庫可不與業餘棋手對壘。」

    「……可以儲存到你所指定的任何國家。」

    「不可能的事。」

    「唉,好吧,我看她只能與鮑裡斯-邁爾尼科夫一個人對弈了。」

    「什麼?你是說邁爾尼科夫已經同意與這女人下棋了?」

    「沒錯。不過,她是希望能與你們二位同時下。」

    「我還從沒聽說過這種——這種——」尼古拉斯庫悻悻然,找不出恰當的字眼,「傲慢,她是個什麼東西,居然以為可以擊敗兩名世界級的一流棋手!她一定是從瘋人院裡逃出來的。」

    「她是有些怪癖,」史蒂文斯說,「不過她的錢卻是誘人的,都是現金。」

    「你說贏她的話得一萬美鈔?」

    「對。」

    「邁爾尼科夫也拿相同的數兒?」

    「如果他贏的話。」

    皮爾特-尼古拉斯庫咧開嘴笑了。「噢,他當然能贏她,我也一樣。」

    「不瞞你說,我當然知道你們會贏。」

    「誰來作保?」

    「輪船事務長。」

    怎麼能讓邁爾尼科夫一個人把錢從這個女人身上拐走?尼古拉斯庫想。

    「朋友,就這樣說定了。什麼時候,在哪兒?」

    「星期五晚上,十點鐘。在『皇后』娛樂室。」

    皮爾特-尼古拉斯庫貪婪地笑笑:「我一定到。」

    ※※※

    「您是說他們同意了?」特蕾西大聲問。

    「同意啦。」

    「哦,我感到不舒服。」

    「我去給您拿條濕毛巾。」

    史蒂文斯衝進特蕾西房間的浴室,用冷水濡濕了一條毛巾,又跑回來。特蕾西仰靠在一張躺椅上,史蒂文斯用毛巾蓋住她的額頭。「感覺好點兒嗎?」

    「太可怕了,我想這是偏頭疼。」

    「從前您犯過偏頭疼?」

    「沒有。」

    「那麼就不是這種病。聽我說,特蕾西,遇到這種事情神經總是要緊張,這是很自然的。」

    她直起身,甩掉頭上的毛巾。「這種事?從來就沒有過這種事!我和兩個國際象棋大師對陣,事先只從您這兒上了一課,而且——」

    「是兩課,」史蒂文斯糾正她,「您有走棋的天資。」

    「天哪!我怎麼會讓您說服我去幹這事?」

    「因為我們要賺一筆大錢。」

    「我不想賺大錢,」特蕾西大叫,「我希望這條船沉掉。它怎麼不是『泰坦尼克』號?」

    「好啦好啦,冷靜點兒,」史蒂文斯安慰說,「這將是——」

    「這將是一場災難!船上所有的人都要會來觀看棋賽。」

    「這正是求之不得的,不是嗎?」史蒂文斯喜形於色。

    ※※※

    史蒂文斯已經和輪船事務長談妥了一切。他把賭金交給事務長——二萬美元旅遊支票——並讓他在星期五晚上準備好兩張棋桌。這一消息在船上不脛而走,許多遊客找到史蒂文斯,問他棋賽一事是不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傑弗向每一個人前來詢問的人打定心針,「實在是不可思議,可憐的惠特裡小姐自以為會贏,說真的,她還下了賭注呢。」

    「我想問,」一名遊客說,「是否我也能押個小賭注。」

    「沒問題。押多少錢都可以。惠特裡小姐只提出十比一的賭注。」

    一百萬比一的賭注恐怕來得更有意義一些。第一個遊客的賭注被接受後,閘門便打開了。倏忽間,似乎船上所有的人,包括機艙的水手和船上的官員,都願意為這場比賽押賭。賭金從五美元到五千美元不等,個人賭注清一色地押在俄國人和羅馬利亞人身上。

    輪船事務長大為困惑,向船長報告說:「我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事,船長。一下形成了一股風,幾乎所有的乘客都押了賭注,我手裡賭金的數目已達二十萬美元。」

    船長若有所思地望了望他,問:「您說惠特裡小姐將與邁爾尼科夫和尼古拉斯庫同時對陣?」

    「是的,船長。」

    「您可證實過這兩人的確是邁爾尼科夫和尼古拉斯庫?」

    「哦,當然不會錯,先生。」

    「他們倆會不會有意輸掉呢?」

    「他們倆頗為自負,與其這樣做,他們毋寧去死。如果他們輸給這個女人,回國後,他們恐怕也不會有好下場。」

    船長用手指捋了捋頭髮,眉頭緊蹙。「您瞭解這位惠特裡小姐和史蒂文斯先生嗎?」

    「完全不瞭解。據我所知,他們兩都是單獨旅行。」

    船長做出了決定:「這看上去有點詐騙的味道,一般情況下,我會阻止這件事。但巧得很,我本人也頗懂得點兒棋術。我敢用生命擔保,在下棋方面可來不得半點兒的欺騙。好,可以舉辦這場比賽。」他走向辦公桌,從抽屜裡取出一隻黑色皮革錢袋,「為我也押五十英鎊,押在大師們身上。」

    星期五晚上九點鐘,「皇后」娛樂室裡擠滿了一等艙的客人,不值班的官員和水手。二、三等艙的許多人也溜了進來。按照傑弗的要求,兩個房間被騰出來作為比賽用。一張桌子擺在「皇后」室的中央,另一張擺在毗鄰的大廳裡,兩個房間中間拉下一塊隔離的幕布。

    「這樣棋手之間不相互影響,」傑弗解釋說,「觀眾可以任意選擇一個房間觀賽。」

    棋桌周圍拉起了絲絨繩,防止觀眾靠近。觀眾期待著觀看一場他們認定再也不會遇到的比賽。他們對這位年輕貌美的美國女人一無所知,但他們明白,她根本不可能——任何人也不可能——同時贏得優秀的尼古拉斯庫和邁爾尼科夫,也談不上與他們之一殺個平局。

    棋賽即將開始,傑弗將特蕾西介紹給兩位棋界大師。特蕾西身穿一件柔和的綠色雪紡綢寬鬆裙服,袒露出半邊肩胛,宛若一幅希臘繪畫,白皙的臉上嵌著一雙嫵媚的眼睛。

    皮爾特-尼古拉斯庫細微地注視她。「在您所參加的國家級比賽中,您都贏了嗎?」他問。

    「贏了。」特蕾西神態自若。

    他聳聳肩。「我從沒聽說過您。」

    鮑裡斯-邁爾尼科夫也同樣傲慢無理。「你們美國人總是不知道怎樣來處置金錢,」他說,「我要提前謝謝您,我贏了錢一定會使我家人格外高興。」

    特蕾西的眸子像兩顆碧玉。「您還沒贏呢,邁爾尼科夫先生。」

    邁爾尼科夫的笑聲在整個房間裡-蕩。「我可愛的夫人,我不知道您是誰,但我卻知道我自己。我是首屈一指的邁爾尼科夫。」

    十點鐘。傑弗環視四周,看到兩個房間已觀眾盈盈,便宣佈:「比賽開始。」

    特蕾西面對邁爾尼科夫在桌旁就坐。她已經一百次地捫心自問,自己怎麼會扮演這樣一齣戲。

    「絕對有把握,」傑弗曾為她打氣,「有我呢。」

    於是,她像傻子一樣信任於他。我一定是發了神經病,特蕾西想。她與兩名世界最優秀的象棋大師擺壘,卻連一丁點兒棋法都不諳知,傑弗統共花了四個小時來教她。

    關鍵的時刻終於來臨,特蕾西感到雙腿在顫慄。邁爾尼科夫轉向期待中的觀眾,笑容可掬。他向侍者發出一聲噓聲。「一杯白蘭地,要拿破侖。」

    「為了對各方公平,」傑弗對邁爾尼科夫說,「我提議你是白方,先走棋,與尼古拉斯庫交手時,惠特裡是白方,她先走棋。」

    兩位大師點頭表示同意。

    觀眾的聲音緘默下來。邁爾尼科夫俯身棋盤,他採用王后開局讓棋法,將王后的士卒移前兩格。我不僅要贏這個女人,還要把她擊得粉碎。

    他抬眼盯視特蕾西。特蕾西研究了一下棋局,點點頭,站起身,並未移動一個棋子。她轉身向隔壁大廳走去,侍者忙著為她清開擁滿觀眾的道路。她來到這間大廳的桌前,尼古拉斯庫正在這裡坐等。房間裡至少有一百名觀眾,她悠悠然坐在尼古拉斯庫的對面。

    「啊,我的小鴿子,已經戰敗了邁爾尼科夫了?」尼古拉斯庫為自己的玩笑話放聲大笑,笑聲粗嘎而放蕩。

    「正在想法子,尼古拉斯庫先生。」特蕾西語調平淡。

    她傾過身子,將白色王后的兵卒移前兩格。尼古拉斯庫抬頭望望她,露齒而笑。他已經預定好在一小時之後去按摩,因此要在這段時間內結束比賽。他俯下身,將黑方王后的兵卒推出兩格。特蕾西審視棋盤片刻,然後起身離桌,侍者再度為她開路,回到邁爾尼科夫處。

    特蕾西重又坐下,把黑色士卒推出兩格。從眼角餘光裡,她看到傑弗詭地向她點頭稱讚。

    邁爾尼科夫不假思索,又將白色王后的象卒移動兩格。

    兩分鐘後,特蕾西再度面對尼古拉斯庫,也把白色王后的象卒移動兩格。

    尼古拉斯庫繼續走國王兵卒。

    特蕾西離開棋盤,又返回邁爾尼科夫等待的房間,她繼續走國王兵卒。

    如此看來,她並非是一個完全的業餘棋手,邁爾尼科夫不無驚異地想。看她下一步怎麼走。他跳王后馬去踩象。

    特蕾西注視著,微點頭,又來到尼古拉斯庫對面,將邁爾科尼夫的走法傚法一遍。

    尼古拉斯庫將王后的象卒移動兩格,特蕾西再度回到「皇后」室,繼續重複尼古拉斯庫的招數。

    漸漸地,兩位大師感到異常驚訝,他們意識到面前這位對手的確來之不善。無論他們的數路怎樣高明,這位業餘棋手總能招架自如。

    由於他們三人分開對陣,所以邁爾尼科夫和尼古拉斯庫怎麼也想不到實際上是他們倆在對弈。邁爾尼科夫每走一步棋,特蕾西便在尼古拉斯庫面前傚法一次,後者想出反招的招數後,又被特蕾西用去對付邁爾尼科夫。

    棋下到一半時,兩名大師再不敢自命不凡,而開始為自己的名譽苦心-戰。他們起身踱步,沒好氣地吐著煙圈,每走一步都要苦思冥想一番。只有特蕾西仍舊泰然自若。

    比賽開始時,為了速戰速決。邁爾尼科夫試圖有意讓掉一個馬,以便他的象壓迫到黑方國王的邊線。特蕾西將此招運用到尼古拉斯庫身上,後者仔細思考一番,對白馬置之不理,卻加強了對國王的防禦。隨即,她又將一個黑車推到白方棋盤的第七排,邁爾尼科夫急忙阻擋住它,不讓它破壞自己的陣腳。

    兩人怎麼也戰勝不了特蕾西,比賽進行到四個鐘頭時,兩個房間的觀眾竟無一人離開。

    大凡名家的頭腦中都記存著幾百個其他大師所慣用的招數,這盤特殊的比賽即將接近尾聲時,邁爾尼科夫和尼古拉斯庫才悟出特蕾西棋術上的特點。

    這個婊子,邁爾尼科夫心想,原來她跟尼古拉斯庫學過。他指導過她。

    尼古拉斯庫暗中說,她一定是邁爾尼科夫的弟子,這個畜生原來教過她。

    他們愈想努力擊敗特蕾西,卻愈發意識到,戰勝她已成為不可能。比賽恐怕要以平局的形式告終。

    翌日凌晨四點鐘,比賽進行了六個小時後,對弈者才宣告結束。每一方的棋盤上都只剩下三個兵、一個車和國王,誰也不可能取勝。邁爾尼科夫研判棋局良久,最後深深歎了口氣,說:「我認可平局。」

    觀眾頓時掀起一片喧嘩,特蕾西在巨大的聲浪中說:「我也認可。」

    頃刻,人群瘋狂起來。

    特蕾西起身,穿過人群,來到另一個大廳,她剛要在棋桌前坐下,尼古拉斯庫便怏怏地說:「我認可平局。」

    這間大廳也沸騰起來。觀眾簡直不敢相信剛剛所目睹的場景。一個無名的女人,竟然與兩名世界上第一流的象棋大師同時下成平局!

    傑弗出現在特蕾西身旁。「走吧,」他笑容可掬,「去喝一杯。」

    他們離開大廳後,邁爾尼科夫和尼古拉斯庫仍頹然地倒在椅子裡,癡愣愣地瞪視著棋盤。

    ※※※

    特蕾西和傑弗坐在上層甲板的一家酒吧裡。

    「幹得妙極了,」傑弗大笑,「您是否注意到了邁爾尼科夫臉上的表情?我以為他會犯心臟病。」

    「我卻以為我會犯心臟病,」特蕾西說,「我們贏了多少錢?」

    「大約二十萬美元。明天一早在索斯安普敦靠岸後,我們向事務長要錢。我明天與您一起在餐廳用早餐。」

    「好的。」

    「我得回去休息了。讓我先送您回去。」

    「我還不想去睡,傑弗。我太興奮了,您先去吧。」

    「您是冠軍,」傑弗對特蕾西說。他俯過身,在她的臉頰上輕輕一吻。「晚安,特蕾西。」

    「晚安,傑弗。」

    她目送他離去。去睡覺,不可能!今晚是她一生中度過的最不平凡的時刻之一。那個俄國人和羅馬利亞人自以為是的驕傲。傑弗曾說過「包在我身上」,她照他的話做了。她對他並不抱幻想,他不過是個江湖騙子。他機靈、逗趣、伶俐、好相處。但,她當然不會認真的對他感興趣。

    傑弗在回房間的途中,遇上一名船上的官員。

    「比賽精彩極了,史蒂文斯先生。關於這場棋賽的消息,收音機裡已經廣播了。恐怕到了索斯安普敦,記者會立即採訪你們二位。您是惠特裡小姐的經理人嗎?」

    「不,我們只是在船上萍水相逢。」傑弗漫不經心西說。「然而他的腦子卻在緊張地轉動。如果人們認為他和特蕾西是一夥的,棋賽就有可能被視為一個陰謀,甚至還會進行調查。於是,他決定在引起任何懷疑之前,先把錢弄到手。

    傑弗給特蕾西寫了一張紙條:「錢已拿到,薩瓦伊飯店等您,早餐上對您慶賀。您很了不起。傑弗。」他把紙條封入一個信封,交給一名侍者,說:「請明天一早務必將此信面交惠特裡小姐。」

    「是的,先生。」

    傑弗徑直向事務長辦公室走去。

    「對不起,打擾您了!」傑弗歉意地說,「還有幾個小時船就要靠岸了,我知道那時您一定忙得不可開交,所以您要是不介意的話,是否可以現在付給我錢?」

    「沒問題,」事務長笑吟吟地說,「那位年青夫人實在是絕了,是不是?」

    「她是個奇才。」

    「我想冒昧問一句,史蒂文斯先生,她的一手好棋藝到底是在哪學的?」

    傑弗湊上前去,煞有介事地悄聲說:「我聽說她曾師從博比-菲西爾。」

    事務長從一隻保險櫃裡取出兩個棕色大紙口袋。「這裡的錢可不是小數目,我照這個數為您開張支票如何?」

    「不,不必麻煩了,現金就行。」傑弗說,「不知道您能不能幫我個忙?郵船在客輪停泊前先駛來取郵件,是不是?」

    「是的,清晨六時到達。」

    「您若能安排我搭郵船上岸,我將不勝感激。我母親已病入膏肓,我想盡快趕到她身邊,否則就太」——他的嗓音黯然下來——「太晚了。」

    「哦?我為您深感惋惜,史蒂文斯先生。您當然可以搭郵船,我與海關交涉一下。」

    ※※※

    清晨六點過一刻,傑弗順著輪船的軟梯降落到郵船上,他隨身攜帶著一隻箱子,兩隻大紙口袋仔細藏匿在箱子裡。他回過頭去,向那高聳的客船輪廓送去最後一瞥。船上的乘客仍在酣睡之中,他將比「伊麗莎白二世」提前許久抵岸。「這是一次愉快的航行。」傑弗對小船上的一名水手說。

    「是的,誰說不是呢?」一個聲音附和他。

    傑弗轉過頭去,看到特蕾西坐在一卷繩子上,滿臉髮絲散亂,任憑晨風吹拂。

    「特蕾西!您在這兒做什麼?」

    「您想我在這裡做什麼?」

    他注意到了她臉上的表情。「等等!您不是以為我會棄您而逃吧?」

    「我為什麼要那樣想?」她聲音尖刻。

    「特蕾西,我留下字條給你,我打算在薩瓦伊等您——」

    「您當然要等我,」她目光凌厲,「您從不輕易放棄,是不是?」

    他凝視著她,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

    在薩瓦伊飯店特蕾西的房間裡,傑弗在點錢,特蕾西在一旁用心地觀望。「您的一份是十萬一千美元。」

    「多謝。」她聲音冰冷。

    傑弗說:「特蕾西,您誤解了我。給我個機會讓我向您解釋。今晚同我一起吃飯,如何?」

    她略事遲疑,說:「好吧。」

    「好,我在八點鐘來接您。」

    當晚,傑弗來到飯店接特蕾西時,侍者說:「對不起,先生,惠特裡小姐下午就付帳離開了,不曾留下任何地址。」——

    艾衣人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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