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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部分 文 / 西德尼·謝爾頓

    第十二章

    有一些日子了,薩姆-溫特斯越來越感到他所經營的似乎並不是一個電影製片廠,而是一座瘋人院。而且,這些瘋子全都在難為他。最近這段時期始終如此,簡直是四面楚歌。昨天夜間又著了一次火——這已經是第四次失火了;《我的僕人禮拜五》影片的資助人受到了該系列片主演明星的侮辱,因而一怒之下想把這個影片給砍掉;電影製片廠的少年有為的天才導演伯爾特-福爾斯通竟然把一部耗資五百萬美元的電影半路停拍;原計劃在最近幾天就要開拍的一部片子,其女主角塔茜-勃蘭德又想撂挑子不幹了。

    火警負責人和製片廠審計員來到了薩姆的辦公室。

    「昨天晚上的火災損失大嗎?」薩姆問他們。

    審計員說道:「佈景徹底燒光了,溫特斯先生。我們必須徹底建造第十五號攝影棚。第十六號攝影棚還可以修復,但必須花三個月的時間。」

    「我們怎麼能等上三個月,」薩姆厲聲說道。「打個電話,在戈爾德濕地方租一塊空地。利用這個週末開始建造新的攝影棚。讓每個人都動手。」

    他轉臉看著火警負責人雷利(這個人使薩姆想起了演員喬治-班克羅夫特)。

    「肯定有人對你不滿,溫特斯先生,」雷利說。「每次火災,都顯然是縱火。你沒有對不滿分子作一次調查嗎?」所謂不滿分子,就是有怨言的僱員,他們或者是新近剛被解雇的,或者是對僱主懷有怨恨情緒。

    「我們已經把所有人事檔案查了兩遍了,」薩姆回答道。「但沒有發現一點線索。」「誰能讓人家親手抓住呢。他可以使用一種計時裝置,把計時裝置安裝在自己製造的燃燒彈上。這個人可能是一個電工,或者是一個機械工。」「多謝,」薩姆說。「我會考慮這一點的。」「羅吉爾-泰普從塔希提島打來了電話。」「快接過來吧。」薩姆說。泰普是《我的僕人札拜五》一片的製片人。這個電視連續劇正在塔希提島拍攝,由托尼-弗萊切爾主演。

    「出什麼問題了?」薩姆問。

    「你都不會相信的,薩姆。資助這部影片的公司董事會主席菲力普-海勒爾,全家正在這裡參觀遊覽。昨天下午,他們來到了拍攝現場,當時托尼-弗萊切爾也在場。

    他當眾把海勒爾他們侮辱了一番。」

    「他說什麼了,」,「他讓他們滾出他的島。」

    「我的耶穌啊!」

    「這是真的。海勒爾氣得發瘋,他想把這部系列片砍掉不拍了。」

    「趕緊向海勒爾賠禮道歉。馬上就去。對他說,托爾-弗萊切爾的神經不正常。給海勒爾夫人獻上鮮花,請他們去吃晚飯。我要跟托尼-弗萊切爾親自談該。」

    談話持續了三十分鐘。談話的開頭,薩姆是這樣說的:「聽我告訴你,你這個傻瓜……」談話的結尾是這樣:「我也很喜歡你,寶貝兒。我一得空就要飛到島上去看你。不過看在上帝的份上,托尼,不要再勾搭海勒爾夫人了!」

    下一個問題是那位少年有為的天才導演伯爾特-福爾斯通。他正在拖垮泛太平洋影片公司。福爾斯通執導的影片《明日復明日》已開機一百一十天了。超過了預算一百多萬美元。而現在,伯爾特-福爾斯通卻又把攝制工作全部停了下來,等待新的方案。這就意味著除了大明星,還有一百五十個臨時電影演員整天無所事事。伯爾特-福爾斯通是一個三十歲的神童,他在芝加哥電視台導演了一些獲獎的電視劇後,遂來到好萊塢當上了電影導演。福爾斯通最早的三部電影毒比較成功;而他的第四部電影票房價值更高。於是他便以這棵搖錢樹一躍而為好萊塢的大紅人。薩姆還記得他第一次與福爾斯通見面的情景。福爾斯通看上去只像個十五歲的毫無經驗可談的孩子。他是白種人,有點害羞,黑色牛角鑲邊眼睛的後面,藏著—雙近視的粉紅色的小眼睛。薩姆曾為這個小伙子感到遺憾,因為在好萊塢他連一個熟人也沒有,所以薩姆特意請他吃了午飯,並且安排他去參加舞會。在他們第一次討論,《明日復明日》的時候,福爾斯通態度畢恭畢敬。他對薩姆表示說,他真心誠意地願意向他學習。他對薩姆的每一句話都認真聽取,對薩姆百依百順。甚至福爾斯通告訴薩姆說,如果他簽訂了這個電影的合同,他肯定將多少需要溫特斯先生在專業技巧上的鼎力相助。

    這一切都是在福爾斯通簽訂合同之前。待他簽訂了合周之後,就像和平天使阿爾伯特-施韋澤,一下子變成了亞道夫-希特勒一樣。這個蘋果臉的小伙於,一夜之間成了惡魔。他切斷了一切通訊聯繫。他完全無視薩姆對分配角色的建議,堅持重新修改薩姆已經同意了的很好的腳本,並且把已經通過的大部分攝影場地也改變了。薩姆曾打算辭掉他,但是紐約總部那邊告訴他說,要他忍耐一下。這個公司的主席魯道爾夫-赫格爾紹恩簡直被福爾斯通最近那部電彩的巨額收入給迷住了。薩姆不得不耐心等待,束手待斃。在他看來,福爾斯通的傲慢,一天比一天嚴重。在生產會議上,當所有有經驗的部門頭頭髮過言後,福爾斯通便會一個一個地把他們否定掉-薩姆坐在那裡只好一言不發。他決定咬著牙忍耐著。沒過多久,福爾斯通就被人起了個綽號,叫「皇帝」。他們不叫他「皇帝」時,就叫他是芝加哥來的沒見過天日的吊貨。還有人說他是個「陰陽人」。沒準他可以自己玩自己,然後生出一個雙腦袋的怪物來。」

    現在,影片剛拍到一半,福爾斯通卻把攝制組的工作停下來了。

    薩姆去看望藝術部主任迪弗林-凱利。

    「快點把這件事交給我來辦吧。」薩姆說-「可以。不過吊貨已經讓——」

    「甭叫什麼吊貨不吊貨啦,就叫福爾斯通先生吧!」

    「對不起。福爾斯通先生原來要求我給他修建一個碉堡佈景,他親自畫了草圖,並說你已同意了這些草圖。」

    「草圖都挺好,怎麼啦?」

    「是這樣,我們完全按他的要求,給他修建好了。可是,昨天,他看了一眼後,決定不要了。五十萬美元就算——」

    「我去跟他談談。「薩姆說-福爾斯通不在。他正在第二十三號拍攝場地後面,和同事們打籃球-他們臨時搞了一個球場,劃出了邊線,並安上了兩個籃筐。

    薩姆站在那兒,觀看了一會兒-這樣玩,每一小時等於耗去製片廠兩千美元。

    「伯爾特!」

    福爾斯通轉過身來,看見了薩姆,微笑了笑,並向他揮揮手。這時,球正向他拋來,他帶球運了幾下,作了個虛晃動作,把球裝進了籃筐,然後,他向薩姆走過來,說道:「一切都順利吧?」

    就跟沒事人一樣。

    薩姆—看到他那張傲笑著的、帶有稚氣的年輕人的臉,總覺得他是個古怪的瘋子——心理變態者。他是有才能,甚至是個天才,但也可以證明他的精神不正常。但是公司的五百萬美元的巨款,恰恰掌握在這個瘋子的手裡。

    「我聽說,新的佈景有些問題,」薩姆說。「我們把這些問題解決一下吧。」

    伯爾特-福爾斯通懶洋洋地笑了笑,然後說。「沒有什麼要解決的,薩姆-那個佈景不合適。」

    薩姆發火了。「你在說什麼胡話?我們是完全按照你的要求給你做的。草圖是你自己畫的。現在你說說到底有什麼問題啦!」

    福爾斯通看了一眼薩姆,眨巴了一下眼睛,然後說道:「嗨,沒有什麼問題,只不過是我改變了主意。我不想要碉堡了。我已經認為,那並不是一種很理想的環境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這是艾倫與麥克告別的那場戲的背景。我喜歡麥克一切已準備好就等開船的時候,讓艾倫來到輪船甲板上看望他。」薩姆看了一眼福爾斯通,說道:「船的佈景我們還沒有呀,伯爾特。」伯爾特,福爾斯通把兩臂伸得直直的,懶洋洋地笑了笑,說道:「給我造一隻吧,薩姆。」「當然,我也討厭透啦,」魯道爾夫-赫格爾紹恩在長途電話中說。「但是你沒法撤掉他,薩姆。咱們已陷得太深了。咱們缺少明星。伯爾特-福爾斯通就是咱們的明星了。」「你知道他超出預算多少了嗎?——」

    「我知道。正像戈爾德溫說的那樣:『不到萬不得已,我們絕不再聘用這個兔崽子了。』但我們現在需要他把這部片子完成。」,「這是個錯誤的遷就。不能允許他再這麼幹了。」薩姆爭辯說。

    「薩姆——他迄今為止拍攝的那些東西,你喜歡嗎?」薩姆不得不說實話:「那是了不起的。」

    「給他建一艘船吧。」

    這個佈景在十天之內造好了,福爾斯通讓《明日復明日》這部影片的人馬,又全部行動起來。這部電影成了這一年票房價值最高的成功之作。

    下一個問題是關於塔茜-勃蘭德。

    塔茜是表演行業裡最熱門的歌唱家。薩姆-溫特斯設法與她訂約,給泛太平洋影片公司演三部片子。這原是薩姆-溫特斯的一大成功。當其他電影製片廠正在與塔茜的代理人談判的時候,薩姆就不聲不響地乘飛機飛到了紐約,觀看了塔茜的表演,並在演出結束時,請她出來吃晚做。這一頓晚飯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早晨七點鐘。

    塔茜-勃蘭德在薩姆眼中,是長得最醜,但也可能是最有才華的女人。正是她的才華使她出了名。塔茜是布魯克林一家裁縫的女兒。她一輩子從來沒有上過一節唱歌課。但是,當她走上舞台引吭高歌的時候,她的聲音可以餘音旋梁,餘味無窮。聽眾都瘋狂了。百老匯有一部失敗了的音樂劇,只勉強維持上演了六個星期。塔茜在這齣戲裡一直只是臨時替補的角色。碰巧閉幕演出的那天晚上,扮演天真姑娘的那位女演員不該因身體不適而臨時電話通知不來,而留在家裡了。於是那天晚上,塔茜-勃蘭德首次登場。她面對稀稀拉拉的聽眾唱出了她的心聲。碰巧,那天的聽眾中有一位百老匯製片人,名叫保爾-瓦利克。保爾-瓦利克在他的下一部音樂劇中,讓塔茜-勃蘭德作了劇中主唱。這部音樂劇本是平平的,但經她一唱,頓時使它轟動一時。評論家們都以最好的詞藻描述這個不可思議的醜姑娘,和她那令人震驚的歌喉。她錄製了她的第一張獨唱的唱片。第二天,這張唱片就成了頭號唱片。她錄製了一套唱片集,一個月之內鎧售了兩百萬集。塔製成了邁達斯女王,因為她的歌聲能夠驚天地動鬼神,百老匯電影製片人和唱片公司,靠塔茜-勃蘭德發了大財,好萊塢也想邀請她來拍片。不過,當他們看到塔茜的面孔時,他們的熱情卻涼了半截;但是,她的票房價值,賦予了她不可抗拒的美麗。

    薩姆與塔茜談了五分鐘之後,他知道了他該怎樣來駕御塔茜了。

    「使我感到萬分緊張的,」塔茜在他們相會的第一個晚上坦率地說,「是我在那個大屏幕上將會是個什麼模樣。屏幕形象與我本身一樣大小,而我長得很醜,不是嗎?每一家電影製片廠都告訴我,他們能夠使我看上去十分美麗,可是我認為,那純粹是廢話。」

    「確實是廢話,」薩姆說。塔茜吃驚地看著他。「不能讓任何人改變你的形象,塔茜。他們會毀了你的。」

    「啊?」

    「在米高梅影片公同和丹尼-托瑪斯訂約的時候,勞伊-麥耶想為他的鼻子整一下容,但是,丹尼退出了這家公司。他知道,他要賣的,正是他本人。你現在也是如此——塔茜-勃蘭德,你要賣的是你本人,並不是一個塑料製成的陌生人。」

    「你是第一個如此對我開誠佈公的人,」塔茜說道。

    「你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你結過婚了嗎?」

    「沒有。」薩姆說。

    「你愛撫弄異性嗎?」

    薩姆笑道-「從沒同歌唱家搞過——我的五音不全。」

    「你並不需要五音都全,」塔茜微笑了。「我很喜歡你。」

    「你喜歡我,能和我拍幾部電影嗎?」

    她看了他一眼,說道:「可以。」

    「好極啦,我去和你的代理人簽個合同。」

    塔茜撫摸了一下薩姆的手,然後說:「你敢肯定你不愛搞點什麼嗎?」

    塔茜的頭兩部電影的售票額便打破了記錄,第一部被藝術科學院提名,第二部獲得了奧斯卡金像獎。全世界的觀眾都在電影院門口排成長隊想一睹塔蕩的風采,聆聽她那難以令人置信的歌聲。

    她多才多藝又富於幽默感,既能唱,又能演。她的醜陋,成了她的財產,因為觀眾由此認準了她。

    但,塔茜-勃蘭德也成了所有不能吸引人、不惹人喜愛、不招人思念的典型。

    塔茜在演第一個電影時,嫁給了電彩中的男主角,重拍此片之後,她和他離了婚。在演第二個電影時,她又嫁給了電影中的男主角。薩姆聽到了一些傳說,說她的這次婚姻也正一天比一天地冷卻。但是,好萊塢是閒話的溫床。他對此並未加注意,更何況,他認為這一切與他自己毫不相干。

    實際上,他錯了。

    薩姆在電話裡同塔萌的代理人巴利-赫爾曼講話:

    「怎麼回事,巴利?」「塔茜對她的新片子,很不滿意,薩姆。」薩姆真要發火了:「你算了吧!

    塔茜對製片人、導演和拍攝的腳本,全都表示同意了。佈景我們也已造好了。

    也就是說,一切準備就緒,就等開拍了。她現在跑不了啦。我要——」「她並不想跑開。」薩姆嚇了一跳。

    「她到底想幹什麼?」「她想要一個新的製片人。」薩姆對著電話大聲嚷道:「她是怎麼啦?」

    「拉爾夫,達斯廷並不理解她。」

    「達斯廷是最好的一個製片入了。她能得到這麼一個製片人,真是她的福氣。」

    「你這話我完全同意,薩姆。但是他們無法配合在一起。如果不把他弄走,她就不演這部影片了。」

    「她已簽訂了合同了呀,巴利。」

    「我知道,親愛的。你要相信我,塔茜十分尊重那個合同。但是需要她身體情況能夠作到的時候。現在情況是這樣:她一不高興,精神就緊張;那麼,她就幾乎連台詞都想不起來。」

    「咱們回頭再說吧。」薩姆很不客氣地說了一句,砰地一聲把電話掛上了。

    這個該死的娼婦!她根本沒有理由從這個影片中把達斯廷解雇掉。他或許曾拒絕和她上床睡覺,或者有過某種類似的可笑的事。他對魯茜爾說:「讓拉爾夫-達斯廷到這兒來一趟。」

    拉爾夫-達斯廷是一個和藹可親的人,五十多歲。他開始是一位作家,最終成了一位製片人。他的電影饒有韻味,引人入勝。

    「拉爾夫,」薩姆開始說,「我不知該怎麼——」

    達斯廷拉住了薩姆的手,說道:「不必說了,薩姆。我到這兒來,就是要告訴你,我要離開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薩姆問。

    達斯廷聳了聳肩膀,說道:「我們的明星讓母球撞了。她已另外找了一個人替她搔癢了。」

    「聽你這麼說,她要調換你,是因為她已經有了人啦?」

    「我的耶穌,你到哪兒去啦——到火星上去了嗎?你難道沒有讀那些『閒談欄』嗎?」

    「我能不讀就不讀,沒那閒工夫。那個男子是誰?」

    「井不是男人。」

    薩姆慢慢坐下來,說道:「你在說什麼呵?」

    「是塔茜影片的服裝設計師。她的名字叫巴爾巴拉-卡特。」

    「這件事你敢肯定嗎?」薩姆問道。

    「整個西半球不知道這件事的,恐怕只有你一個人了。」

    薩姆搖了搖頭。「我一直認為塔茜是很坦率的。」

    「薩姆,生活就是自助餐廳。塔茜是個飢餓的姑娘。」

    「嗯,我不會讓一個該死的女服裝設計師來承擔這部四百萬美元的電影的損失。」,達斯廷咧嘴一笑道:「你說的完全不對。」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塔茜的高調,有一部分就是說,沒有在這個行業中給婦女以適當的機會。你的那個小明星現在已經成為一心從事女權運動的人了。」

    「我不會那麼幹的。」薩姆說。

    「隨你的便吧。我願意給你提點建議。因為,這是你完成這部電影的唯一辦法。」薩姆給巴利-赫爾曼撥通了電話:「告訴塔茜,拉爾夫-達斯廷離開了這部片子。」薩姆說。

    「她聽到這話,會很高興的。」薩姆咬了咬牙,然後問道:「她心目中有沒有人來製作這部片子?」

    「事實上她有人,」赫爾曼平靜地說。「塔茜發現了一個很有才華的年青姑娘,她認為這個站娘已經作好準備來承擔起這項重任了。何況又在你這樣一位聰明人的指導之下,薩姆——」「少打官腔吧,」薩姆說道。「這是最後結論嗎?」「恐怕是的,薩姆,很抱歉。」巴爾巴拉-卡特長得很漂亮,身段也很美。照薩姆看來,她也是很溫柔的。薩姆看著她在他的辦公室裡的一張皮長沙發上坐下來,優雅地叉著兩條好看的長腿。她說起話來,聲音稍帶沙啞,那也可能是因為薩姆存心想找出某種特徵的原故。她用溫柔的灰色眼睛把他打量了一下,然後說道:「我似乎處在一個可怕的地位,溫特斯先生,我可無意使任何人失去工作。可是——」她無可奈何地把雙手抬了起來——「勃蘭德小姐說,只有我來作製片人,她才拍攝這部影片。你覺得我該怎麼辦呢?」

    有一剎那,薩姆想把實情告訴她。但是,他只說了一句:「你對表演這一行有些經驗嗎——除了作服裝設計師之外?」「我擔任過接待工作,而且看過很多電影。」真可怕!「勃蘭德小姐怎麼會認為你可以作一部影片的製片人呢?」就像薩姆觸發了一股暗泉那樣,巴爾巴拉-卡特一下子活躍起來。

    「塔茜和我對這部影片,談論了很多。」她不再稱「勃蘭德小姐」了,薩姆注意到了這一點。

    「我認為,這部片子的腳本,有很多地方是錯誤的。我把這些地方向她指出來,她同意了我的意見。」「關於創作一個腳本,你覺得你比獲得過學院獎的作家知道的還要多一些嗎?這位獲獎作家可創作過好兒部成功的電影和百老匯戲劇呢。」「噢,不是那樣,溫特斯先生!我只是說,關於婦女,我知道的更多一些。」灰色的眼睛這時更嚴肅了,說話的聲調也比較堅定了。「男人們經常寫婦女的角色,你不認為那很可笑嗎?只有我們才知道我們是怎麼想的。這一點你能理解嗎?」

    薩姆有點厭煩了。他知道,他得要聘任她,為此他痛恨自己。但是,他在經營一個電影製片廠,他的工作是要讓那部影片攝製出來。如果塔茜-勃蘭德想讓她寵愛的松鼠來作這部影片的製片人,薩姆也要開始去訂購核桃。因為塔茜-勃蘭德主演的影片,意味著不費吹灰之力地就能贏得兩千萬到三千萬美元的利潤。除此之外,巴爾巴拉-卡特實際上不會作出有損於這部影片的任何事情。至少現在作不出。何況現在已開機在即,不允許對拍攝工作再作巨大的改變了。

    「你已經把我說服了,」薩姆不無諷刺意味地說。

    「你得到了這個工作。祝賀你。」第二天上午,《好萊塢報道》報和《雜談》報都在頭版上宣佈了這樣的消息:巴爾巴拉-卡特出任塔茜-勃蘭德主演的新片的製片人。

    在薩姆正要把這些報紙往他的字紙簍裡扔的時候,報紙下部一個小欄目撞進了他的眼睛:「托比-坦波爾與達霍館店娛樂廳簽約」。

    托比-坦波爾,薩姆想起了那個身穿軍服的熱切的青年喜劇演員。薩姆一想到這個年輕人,不由得臉上掛上了—絲微笑。薩姆心裡盤算著,如果坦波爾在城裡演出的話,他要去看看他的表演。

    他弄不清,為什麼托比-坦波爾從來沒有和他聯繫過。

    第十三章

    說來奇怪,托出-坦波爾登上明星寶座該歸功於米莉。在他們結婚之前,托比只是一個不難找到的奮發有為的喜劇演員。等他們結婚之後,卻加進去一個新的成分:仇恨。托比被迫與他所看不起的姑娘結了婚,他窩著一肚子的憤怒,他恨不得親手把她掐死。

    儘管托比並沒有覺察到,但米莉確實是一個了不起的、忠實的妻子。她崇敬他,盡一切努力來討他的歡心。

    她把在本尼迪克特山谷的家,收拾得乾淨漂亮。但是,米莉越是努力取悅於托比,托比越討厭她。他經常對她百般挑剔,卻敬而遠之。但他很謹慎,凡是能夠把她惹翻,以至使她可能去找艾爾-凱魯索的事,他就絕不會說或者絕不會做。使托比終生難忘的,是那根用橡皮包著的鐵棍抽打他胳膊時,給他帶來的無比痛苦;還有當凱魯索說,「如果你傷害了米莉……」的時候,凱魯索的那一張面孔。

    由於托出無法對他的妻子發動進攻,他就把他的憤怒轉向了觀眾。如果當托比在舞台表演的時候,有人敲了敲盤子、站起來到盟洗室去,或者膽敢交頭接耳,那麼,這個人必然成了當時當刻托比以粗魯語言攻擊的目標。托比會令人震驚地以他那天真的魔力對這個人攻擊到底,結果觀眾還會為之讚賞。甚至當他嘲弄一個倒運的受害者時,人們往往大笑直至喊叫起來。他那天真無邪的面孔與他那俏皮滑稽的聲調相映成趣,使他成為一位具有不可抗拒力的演員。總之,他能以最粗俗的話語諷刺挖苦,卻又能避開人們的責備,這實在已成了托比-坦波爾與眾不同的特色。在他的那些受害者中,從來沒有誰會認為托出說的話有一句是當真的。如果說托比以前只是一個大有前途的年青的喜劇演員,現在他已成為娛樂圈子裡談論的中心了。

    克裡夫敦-勞倫斯從歐洲回來,令他吃驚的是托比竟會和一個歌舞女郎結了婚。顯然這是不相稱的。但是,當他問到托比的時候,托比卻望著他的眼睛,說:「怎麼給你說呢,克裡夫?我遇到了米莉,愛上了她,情況就是這樣。」

    似乎不完全是真情。其中有某種因素使這位代理人迷惑不解。

    有一天,克裡夫敦再他的辦公室裡對托比說道:「你確實是越來越紅啦,我已在雷烏賓館給你訂了一個四周演出的合同。每週兩千美元。」

    「那個巡迴演出怎麼樣了呢?」

    「忘了它吧。拉斯韋加斯願付十倍的報酬,人人都想,看看你的表演呢。」

    「取消了拉斯韋加斯的合同,我去巡迴演出。」

    克裡夫敦吃驚地看看托比。「可是拉斯韋加斯——」

    「我願意巡迴演出。」

    托比的話音裡帶有一種克裡夫敦-勞倫斯從前未聽到過的語調。那不是傲慢,也不是暴躁;而是這兩者以外的某種東西。是一種深沉的、抑鬱著的憤怒。

    可怕的是,這樣的語調從這樣一張臉上吐露出來時,它反而比以前顯得更為親切、更充滿了稚氣。

    從那以後,托比總是在巡迴演出的路上。這是他逃避他那監獄的唯一辦法。他在夜總會裡演出,在劇院裡演出,還在大會堂裡演出。當這些合同到期了,他就纏著克裡夫敦-勞倫斯給他訂高等院校的合同。任何地方都行,只要能躲開米莉。

    能夠與熱情、誘人的女人睡覺的機會太多了。每個城鎮都一樣。女人們在托比演出之前或演出之後,追到他的化妝室裡等他,有的甚至站在他旅館的門廊裡等他。

    托比一個也不與她們睡覺。他一想起艾爾-凱魯索對他說的話,你確實是個容易引女人上鉤的驢……

    我不會傷害你……你是我的朋友,只要你很好地對待米莉……他就不禁不寒而慄。

    托比拒絕了所有女人。

    「我很愛我的妻子,」他會羞答答地這麼說。她們都相信了他的話,並且更敬重他了。他的話傳開了。這正中他的心意,他正要把這話傳開:托比-坦波爾的的確確不愛胡來;他是個真正顧家的人。

    但是,那些可愛的,已達婚齡的姑娘們,總是跟在他的後面。托比越是拒絕她們,她們就越是追求他。事實上托比也多麼渴望得到一個女人,以致他經常處在自身肉慾的痛苦之中-有時他工作起來都感到困難。每當這個時候,他都想到那些願意和他睡覺的美麗姑娘。他咒罵命運,他對命運感到無比憤怒。

    儘管托比得不到性的滿足,這種慾望總是悶在他的肚子裡-但是不論什麼時候,只要巡迴演出完畢回到家,—見到米莉,他的性慾就會馬上煙消雲散。而米莉卻總是等待著他,熱情而又可愛,準備由他擺佈。但是,她是他的敵人—一托比認為——於是,她越是那樣對待他,他更瞧不起她。他強迫自己和她睡覺,但是,他滿足的不是別人,而是艾爾-凱魯索。只要托比和米莉在一起,一種粗暴和殘忍會迫使她痛苦地喘不過氣來。他假裝認為,那是她歡快的聲音。他越來越兇猛了,直到最後……他不是在做愛,而是在做恨。

    一九五○年六月,朝鮮戰爭爆發了。杜魯門總統命令美國軍隊開進南朝鮮。不論世界其他地方對此事持什麼態度,對托比來說,朝鮮戰爭是件大好事。

    十二月初,《劇藝日報》上刊登了一篇報道:鮑伯-霍普已作好準備,要對美國在漢城的駐軍,作一次聖誕慰問演出。托比讀了這則報道後半分鐘,就打電話給克裡夫敦-勞倫斯商討此事。

    「你讓我參加這次慰問演出吧,克裡夫。」「為什麼呢?你已經三十歲啦。相信我吧,親愛的孩子。那些演出並不是鬧著玩的。我——」「我不管他是不是鬧著玩,」托比在電話裡大聲嚷道,「那些兵士們正在外面冒著生命的危險。最低限度我能讓他們大笑幾次,也很好嘛。」托比的這一側面,是克裡夫敦以前所不曾瞭解的。他受到了感動,心裡很高興。

    「好吧。如果你這種感情很強烈,我看看我能作點什麼。」克裡夫敦應允他。

    一小時後,他給托比回了電話。

    「我已同鮑伯談了,有你參加,他感到很高興。可是,如果你要改變主意的話——」「不改變主意,」托比說著就把電話掛上了。

    克裡夫敦-勞倫斯久久地坐在那裡,心裡想著托比。

    他為托比感到驕傲。托比是一個了不起的人,能作他的代理人,克裡夫敦-勞倫斯感到無比幸福,同時也為能協助托比開拓他的遠大前程而由衷欣喜。

    托比在釜山、大丘和全州等地進行了演出,在兵士們的笑聲中他尋求到了安慰,米莉已日復一日地在他的心中淡忘了。

    聖誕節過去了,托比沒有回家。他又到關島去了,那裡的年輕人都很喜歡他-繼之他又到了東京,慰問了住在軍隊醫院裡的傷病員-但是最終,他還得回家去。

    四月份了,托比在中西部十周巡迴演出結束返家的時候,米莉在飛機場接他。她的第一句話是:

    「親愛的——

    我要生個孩子了!」他瞧著她,直發愣。她誤解了他的感情,認為那是幸福的表現。

    「多妙啊!」她大聲說。「你看,如果你出門在外,我們的嬰兒將給我作伴兒。我盼著生個男孩兒,這樣,你就可以領著他去打壘球了。而且……」托比根本沒有聽見她後面嘟嘟嚷嚷說的那些傻話。她的話彷彿從遙遠的地方飄過來的。托比原本以為他總有一天會有辦法逃掉。他們結婚剛剛兩年,但看起來卻像過了幾百年。現在又出現了這樣的情況。米莉決不會放他走掉小孩要在聖誕節左右降生。托比已經做好了安排,隨一個演出隊到關島。米莉臨產前他要外出,艾爾-凱魯索是否會同意,這他可搞不清楚。只有一個辦法,托比打電話給拉斯韋加斯。

    他立刻聽到了凱魯索那高興的而又熟悉的聲音,「嘿,小伙子,聽到你的聲音,我很高興。」

    「聽到你的,我也很高興,艾爾。」

    「我聽說你要當爸爸了。你一定非常激動。」「激動這個詞兒還不夠,」他實話實說-他使他的聲音中帶有謹慎擔心的味道。「我現在給你打電話,正是為了這個,艾爾。孩子在聖誕節前後就要降生了,可是——」他必須謹慎。「我不知該怎麼辦。我想在孩子降生時留在家裡,和米莉在一起。可是,他們要我回到朝鮮和關島去慰問軍隊。」

    半天對方沒有說話-「這倒是個難題。」

    「我不願意讓我們的兵士們失望,可是,我也不願意讓米莉感到失望。」

    「是啊。」又停了半天。然後,「我告訴你,我的想法,小伙子。我們都是優秀的美國人,是嗎?

    那些兵士們在那裡為我們打仗,是嗎?」

    托出全身突然感到了鬆弛。「當然。可是我不想去——」

    「米莉沒有問題,」凱魯索說道。「女人總是要生孩子的。你到朝鮮去吧。」

    六個禮拜後,聖誕節前夕,托比在釜山美軍駐地,在雷鳴般的掌聲中離開舞台時,有人交給他一份電報-米莉在生產一個死胎時,死去。

    托比自由了。

    第十四章

    一九五二年八月十四日,是約瑟芬-津斯基十三歲的生日。她接受瑪麗-羅-肯尼文的邀請,去參加一個舞會。瑪麗-羅-肯尼文的生日也是這一天。約瑟芬的母親禁止她去。「那些人都是可怕的傢伙,」津斯基太太勸告她的女兒。「你留在家裡學習聖經,這要好得多。」但是,約瑟芬不願意留在家裡。她的朋友並不可怕。

    她希望能通過一些事,讓她母親明白這一點。等她母親一離開家,約瑟芬就把她給人家看孩子賺的五個美元拿上,到鎮上去了。在鎮上她買了一身漂亮的白色游泳衣,然後,直奔瑪麗-羅的家。她有一種預感,這將是奇妙的一天。

    瑪麗-羅,肯尼文居住的,是石油界巨宅中最漂亮的一座。她家裡到處是古代文物、貴重的裝飾、掛毯和漂亮的繪畫。場院中有客舍、馬廄、一個網球場、一條私人飛機的起落跑道和兩個游泳池。那個大的游泳池,供肯尼文一家和他們的客人使用;後面一個小的游泳池,供工作人員使用。

    瑪麗-羅有一個哥哥,名叫大衛。約瑟芬常常見到他。在約瑟芬所見過的男孩子中,他要算最漂亮的一個了。他個子很高,肩膀寬寬的,長著一雙逗人的灰色眼睛。他是全美足球中衛,並獲得羅茲獎學金。瑪麗-羅還有一個姐姐,名叫貝特。她在約瑟芬還很小的時候就死去了。

    今天,在這個舞會上,約瑟芬總在四下裡尋找,希望能找到大衛,但沒有找到。過去,大衛好幾次停下來和她搭話,但是,每次她都紅著臉站在那裡,一聲不言語。舞會開得很成功-男孩女孩共有十四個。他們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餐,有烤牛肉、有雞、有干辣椒拌土豆沙拉,還有檸檬汽水等,這些都是由穿著制服的侍役和侍女們端到涼台上來的。飯後,瑪麗-羅和約瑟芬打開了她們的禮物,此時,所有人站在周圍,評論這些禮物。

    瑪麗-羅說道:「咱們都去游泳吧。」大家趕快跑到更衣室,更衣室就在游泳池旁邊。約瑟芬換上了她新買的游泳衣之後,她感到,她從沒有這樣高興過。她正同她的朋友們一起度過這美好的日子。她成了他們當中的一員,分享了周圍一切的美。沒有一點不愜意的地方。她希望能讓時間停止不前,把這一天凍結起來,以便使它永遠過不完。

    約瑟芬走出來,走在大太陽下。當她往游泳池那裡去的時候,她開始注意到別人都在注視著她。

    姑娘們的目光可是公開的嫉妒;而男孩子們則隱蔽地偷眼相看。最近這幾個月,約瑟芬的身條明顯地成熟起來了。她的胸部堅實而又豐滿,把她的游泳衣高高地支撐起來。她的臀部顯示著一個少女柔美多姿的曲線。

    約瑟芬一頭扎入水中,和別人一起游了起來,「我們來玩馬可波羅遊戲吧。」一個人喊道。

    約瑟芬很喜歡玩這個遊戲。她很愛緊閉著雙眼在溫暖的水中游動。她喊:「馬可!」其他人就會回答:「波羅!」然後,約瑟芬就會在他們游開之前,追蹤著他們的喊聲,潛入水中,直到她捉住一個為止。之後,被捉的這個人再去捉別的人。

    他們開始玩這個遊戲。薩塞-托平先喊「馬可」。她喜歡鮑伯-傑克遜。她跟在他的後面追,但是,她捉不到他。結果,她捉住了約瑟芬。約瑟芬緊緊地閉上雙眼,注意聽著撥刺水的聲音。

    「馬可!」她喊。

    只聽見大家齊聲喊道:「波羅!」她紮了個猛子向離她最近的那個聲音抓去。她在水底下四處亂摸,一個人也摸不著。

    「馬可!」她又一聲喊。

    這次又是一個齊聲「波羅!」她再盲目地一抓,又抓了個空。他們比她游得快,這她倒不在乎。

    她只希望這個遊戲永遠進行下去,就像她盼著這一天永遠過不完一樣。

    她站住不動,想聽聽有沒有潑水聲和哧哧地笑聲,或那怕小小的嘟嚷聲。她閉著雙眼,伸直雙手在游泳池裡游動,一直游到台階那幾。她上了一個台階,以便使她自己的撥水聲靜下來。

    「馬可!」她喊。投有任何回答。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

    「馬可!」寂靜。似乎她正獨自一人站在一片溫暖而又潮濕的沙漠裡。他們給她設下了圈套。大家講好,誰也不回答她。

    約瑟芬微笑著睜開了她的雙眼。

    她一個人站在游泳池的台階上,感到身子不對勁,便低下頭來查看,白色游泳衣的下部染上了紅色,一道稀稀的血流,正從她的兩條大腿之間往下淌。那些孩子們全都站在游泳池的邊上,注視著她。她仰臉看著他們,心裡非常苦惱。

    「我——」她沒有說下去,不知該怎麼說好。她很快走下台階,進入水中,以掩蓋她的羞恥。

    「我們在游泳池裡不幹那個,」瑪麗-羅說道。

    「波蘭佬才那麼幹,」有人笑著說。

    「嘿,我們去洗個淋浴吧。」

    「對,我也覺得很討厭。」

    「誰願意再在『那』裡邊游泳?」約瑟芬把雙眼閉上,任憑她們往淋浴室走去,只把她留下來。她站在那兒,雙眼緊閉著,兩腿緊緊夾在一起,試圖阻住那股可恥的血流。在此之前她從未來過月經,這次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她們也許過一會兒還會回來的,告訴她,她們只不過是逗著玩呢。她們仍然是她的朋友,幸福決不會中止。她們會回來並說明,那只是一場遊戲。說不定她們已經回來了,並且準備玩了。她緊閉著雙眼,小聲嘟嚷道:「馬可!」她的回聲消失在下午的空氣中。她不知道她閉著雙眼在水中站了有多久。

    「我們在游泳池裡不幹那個。」

    「波蘭佬才那麼幹。」

    她的頭開始疼起來,疼得很利害。她感覺有點噁心,而且,她的胃突然痙攣起來。但是,約瑟芬知道,她必須閉著雙眼站在那兒不動,等待她們轉回來,並且告訴她,她們在開玩笑。

    她聽見她的上面一陣腳步聲和嘩嘩聲。她知道,一切又會很好了。她們回來了。她睜開了眼睛,仰臉一看。

    大衛,瑪麗-羅的哥哥正站在游泳池的邊上,手裡拿著一件厚絨布做的浴衣。

    「我為她們抱歉,」他說,聲音很嚴肅。他把浴衣遞過來。「上來吧,把這件衣服披上。」

    但是,約瑟芬閉著雙眼站在那兒。有點發僵。她想死,越快越好。

    第十五章

    薩姆-溫特斯正交好運。萬眾爭看塔茜-勃蘭德的電影,情景實在感人。當然,部分的原因是由於塔茜竭盡全力以證實她的抉擇是對的。但是,不管什麼原因,巴爾巴拉-卡特已一躍而為本年度最紅的新製片人。對於服裝設計家們來說,這一年的確是不可思議的一年。

    泛太乎洋公司攝制的電視劇,水平不錯,《我的僕人禮拜五》是其中最大的一部。電視播放系統正與薩姆談判關於這一系列片的新的五年合同。

    薩姆剛準備吃午飯,魯茜爾匆匆進來說:「他們剛剛捉住了一個人。這個人正在道具庫放火。他們馬上把這個人帶到這兒來。」這個人坐在椅子上,一聲不響地面對著薩姆,電影製片廠的兩名警衛站在他的後邊。他的眼睛裡充滿了惡意。

    薩姆還沒有完全從驚愕中甦醒過來。

    「為什麼?」他問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到底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要你的那點破施捨,」達拉斯-伯爾克說。「我痛恨你,痛恨這個製片廠,痛恨整個這個腐朽的行業。是我創造了這一行業,你這狗娘養的。這個鬼城市裡的電影製片廠,有一半是我花錢建的。現在你們人人都在我身上發了財。你為什麼不給我一部影片來執導,倒真像那麼一回事似地爭著買我的那一大堆操他媽的誰也不相信的故事,你們就這樣打發我?你還可以從我的手裡買電話號碼簿呢,薩姆。我不希罕你的任何恩賜。——我要的是工作。你想讓我死於失敗。你這個吊貨,為了這個我永世也不會原諒你。」

    他們把達拉斯-伯爾克弄走之後很久,薩姆坐在那兒一直想著他。他回想起達拉斯創造過的一些偉大的業績,拍攝的那些了不起的影片。在任何其他的行業中,他都會成為一位英雄,成為董事會的主席,或者以優厚的退體金和崇高的榮譽而告退。

    但是,這就是電影界的令人難以置信的現實。

    第十六章

    五十年代初期,托比-坦波爾獲得的成功一天比一天大。他在第一流的夜總會裡演出——芝加哥的巴黎大廈、費城的拉丁俱樂部、紐的的科巴卡巴納,還在福利醫院和兒童醫院演出,也為慈善事業演出——他可以為任何人、在任何地方、在任何時候演出。觀眾是他的生命。他需要觀眾的喝彩和熱愛。他全身心地投入了表演這一行業。世界上正在發生一些重大事件,但是對托比來說,那些事件只不過是更有利於他的演出而已。

    一九五一年,麥克阿瑟被解職時,說:「老兵們並沒有死——他們只是在逐漸消逝。」托比說-「耶穌啊——

    我們必須應用同樣的術語。」一九五二年,當氫彈投下來的時候,托比的反應是:

    「這不關我的事。只是你們應當趕在我在亞特蘭大的開演式上就好了。」當尼克松帶著愛犬發表演說時,托比說道:「我馬上投他的票。並不是贊成尼克松——而是投小狗一票。」艾森豪威爾當了總統,斯大林死了,年青的美國戴上了大衛-克裡基特式帽子,還有蒙哥馬利出現了抵制公共汽車的民權運動。

    這一切事物,都是托比表演的素材。

    當他以令人迷惑的天真表情,睜大眼睛表演一個精神抖擻的人物時,觀眾都會大聲喊叫起來。

    托比的一生,都善於說一些極為風趣的話。

    「……所以他說:『請等一等,我戴上了帽子才能跟你走……』」,還有,「……說真的,那個東西看著真美,我自個兒吃了半天了。」還有,「……那是個賣迷幻藥的商店,但是,他們非叫我……」,還有,「……我本該當一名私人偵探……」,還有,「……現在我追上你啦,可是,沒有船……」,還有,「我的運氣好。我得到了能吃的那一部分……」等等,等等。觀眾聽了都會大笑不止,直至大聲喊叫。他的觀眾很喜歡他,他也靠觀眾的喜愛而聲名大振,並且越爬越高。

    但是,托比始終難免有一種深深的坐臥不安之感。他不斷尋求更多的東西。他永遠不能知足常樂,因為,他總是生怕漏掉了某一個較好的舞會,或者疏忽一個在較好的觀眾面前表演的機會,或者與一個更美的姑娘接吻的機會。他頻繁地調換姑娘,就像換洗襯衫那樣。經過了與米莉的這段經驗之後,他害怕跟任何一個姑娘陷得太深。他想起他進行低級巡迴演出時的情景,想起他怎樣妒忌那些乘豪華轎車帶著漂亮女人的大演員。他現在也能作到這一切了。但是,他現在還同他以前那時一樣地寂寞。是誰曾經這麼說過:「等你到達目的時,一切也就平平了……」

    他致力於使自己成為第一流的明星,他也知道,他會作到的。他唯一的遺憾,是他的母親不能親眼看到她的預言實現了。

    唯一能使他回想起他母親的,是他的父親。

    底特律的私人養老院,是一座上個世紀的破舊的磚構建築。從牆壁裡滲透出衰老、疾病與死亡的氣味。

    托比-坦波爾的父親已經息過一次中風,現在幾乎像植物人一樣,無精打彩、麻木不仁。他的心裡除了盼著托比來看望之外,什麼也不想了。托比站在收養他父親的這家養老院的大廳裡-大廳又髒又黑,地上鋪著綠色的地毯。護士和院裡同住的人,都很崇敬地擠在托比的周圍。

    「托比,上禮拜我看見你在哈羅德-霍布森的表演了。我認為你太了不起了。你怎麼能想出那麼多聰明的話來說呢?是怎麼想出來的?」

    「那是我的作家想出來的。」托比說。對他的謙虛,大家笑了起來。

    一個男護士推著托比的父親,沿著廊子走了過來。他父親剛刮了臉,頭髮也梳理得很油亮。他還讓人家給他換上一身新衣服,為了接待他兒子的探望。

    「嘿,這簡直是美男子布龍麥爾!」托比叫道。大家都扭過臉來,羨慕地看著坦波爾先生。他們盼望,他們也能有象托比這樣一個了不起的、有名的兒子來探望他們。

    托比走近他的父親,探身去擁抱他一下。

    「你想哄誰呢?」托比問道。他指著那個男護士,說道-「你應該推著他走,爸爸。」

    大家都笑起來,心裡記下了那些妙語。這樣,他們可以告訴他們的朋友了,他們聽到了托比-坦波爾說了些什麼。「那一天,我和托比-坦波爾在一起,他說……」

    「我站在托比的身邊,就跟我站在你身邊這麼近,我聽他說……」

    他站在中間,逗他們樂,溫和地拿他們取笑。他們都很喜歡這樣取笑。他嘲弄他們的性生活,嘲弄他們的健康以及他們的子女。結果他們對他們自己的一切事兒也都感到頂好笑了。

    最後,托比悲傷地說:「我很不願意離開你們。你們是我這些年來遇到的最好的觀眾了。」——

    他們也絕不會忘了這件事——「但是,我必須單獨和爸爸談一會兒。他答應也要給我說一些新的笑話。」

    他們有的微笑,有的大笑,大家都很敬愛他。

    托比和他父親單獨在那間不大的會客室裡坐著。這間屋裡也有死亡的味兒,不過,托比心裡暗想:「這種地方本來就是這樣的,不是嗎,死神?」這裡到處都是風燭殘年的,被人認為是礙事的父親和母親。他們都從家裡的小臥室裡被弄了出來,從飯廳和會客室裡被弄出來。因為在那裡,一旦有客人來訪,他們是形成一種困窘局面的因素。他們被他們的子女們或侄兒侄女們送到這個養老院裡來。「相信我吧,這完全為了你們好,爸爸,媽媽,叔叔舅舅,嬸子舅媽。你們將和很多和你們年紀差不多的好人在一起。你們隨時隨地都是伴侶。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他們的真正意思是:「我要把你們送到那裡去。和所有其他無用的老朽一起死掉。在家裡你們在桌子旁會嘮嘮叨叨地一遍又一遍地講著相同的故事,糾纏著我們的子女,弄濕了你們的床鋪,這會使我實在感到難以忍受。」愛斯基摩人在這一方面表現得更為坦率。他們乾脆把老人送到冰上,扔在那兒不管了。

    「你今天來,我真高興,」托比的父親說。他的話說的很慢。「我想和你談談。我聽到了一個好消息。隔壁的阿爾特-賴利昨天死了。」托比瞧著他。「這怎麼是個好消息?」「這就是說我可以搬到他的那間屋裡了,」他的父親作了解釋。「那是個單間。」這就是年紀大的人想的事:活下去,依戀著殘留的那點生物的舒適感。托比在這裡看到了這樣的人,其實他們死了比活著舒服,但他們寧願活下去。「生日愉快,多爾塞特先生。假如今天您九十五歲了,您會感覺怎麼樣?」

    「……我一想到我總算沒有死,我就會感到美極了。」

    最後,托比該離開了。

    「我一有可能,我就回來看你。」托比許諾。他給他父親—些現錢,並對所有護士和服務員,慷慨地給了小費。「你們好好照顧他,啊?我為了我的表演,很需要這位老人。」

    托比走了。在他走出門的這一瞬間,他已把他們忘得精光。他想的是他那天晚上的演出。

    但養老院卻一連好幾個星期,談論的內容都是托比的這次來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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