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我的名字叫紅

正文 50. 是我,奧斯曼大師 文 / 奧爾罕·帕慕克

    布哈拉流傳著一個阿布杜拉汗時代的故事。這位烏茲別克的大汗生性多疑,儘管不排斥一幅插畫產生自位畫家之筆,但他極力反對畫家們彼此抄襲,因為如此一來,若畫中有錯,便無法斷定哪一位互相抄襲的畫家該負責。更重要的是,久而久之,與其鞭策自己在黑暗中找尋真主的記憶,剽竊成性的細密畫家們會懶地偷看隔壁的藝術家,把別人的西照抄下來。基於這個原因,當位偉大的畫師——一位來自南方的設拉子,另一位來自東方的撒馬爾罕——逃離戰火和殘酷的沙皇來到他的宮廷尋求庇護時,烏茲別克的大汗高興地歡迎他們。不,他禁止兩位盛名的天才觀看對方的作品,並且把他們分別安置在皇宮對角的小畫室,盡可能遠地隔離開了他。就這樣,整整三十七又四個月,兩位偉大的畫師彷彿傾聽傳奇故事般,各自聆聽阿布杜拉汗描述對方的神秘作品,比較彼此的差異,或是有什麼巧妙的雷同結果,兩位畫家對彼此的畫作都好奇得要命。等烏茲別克大汗好不容易龜速般地走完了漫長的一生,兩位老邁的藝術家立刻跑去對方的房裡觀看圖畫。稍後,兩位細密畫家坐在一個大坐墊上,把對方的書放在腿上,望著從阿布杜拉汗的傳奇故事中聽聞的圖畫,一股強烈的失望感湧上了他們的心。因為大汗的故事讓他們充滿了期待,但眼前的插畫卻根本不如想像中的那麼輝煌壯麗;相反地,看起來就像他們近年所見的許多圖畫一樣,平凡、晦暗而無光。兩大師當時並不明白,畫裡的晦暗其實來自逐漸到臨的失明;不僅如此,即使他們完全瞎了之後,仍不明白這個道理反之,他們把晦暗歸咎於被大汗愚弄。就這樣,一直到死,他們始終相信夢境比繪畫美麗得多。

    夜半時分,在寒冷的寶庫裡,我用凍僵的指頭翻著書頁,凝望書中自己夢想了四十年的圖畫,明白比起這個殘酷的布哈拉故事中的主人翁,自幸運得多。想到自己在失明和踏入來世之前,得以撫閱這輩子聽聞多時的傳奇書冊,不禁讓我激動地顫抖。偶爾,當我看見眼前一幅畫作的精妙甚至勝於傳說時,更忍不住呢喃:「感謝您,真,感謝您。」

    舉例而言,八十年前,君王伊斯瑪伊爾越過河,以武力從烏茲別克人的手中奪回了赫拉特與整個呼羅珊。接著,他指派自己的弟弟薩姆·米爾扎掌管赫拉特。為了慶祝這個歡欣的事件,他的弟弟下令編纂一本手抄本,對《星辰之會》這本書重新進行編輯、繪畫,書的內容是艾米爾·胡斯萊夫在德裡的皇宮中目睹的一個故事。書中有一幅圖畫,正如我所聽說的那樣,呈現的是兩位主在河岸會面共同慶祝戰爭的勝利。畫裡的主角,其中一人的面孔是德裡的蘇丹凱依枯巴特;另一位則是他的父親,孟加拉的統治者布格拉汗。然而兩人的面孔同時也神似君王伊斯瑪伊爾和他的弟弟,主持這本書籍編纂的是薩姆·米爾扎。我很肯定,不管我從這幅畫聯想到哪個故事,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就會出現在畫中蘇丹的帳篷裡,感真主賜予我機會目睹了這張神的書頁。

    另一幅畫,出自同一時期的另一位偉大巨匠謝赫·穆罕默德。畫中描繪的是一個卑微的臣子對主子已臻熱愛的敬畏與崇仰,在一旁觀看蘇丹打馬球的他,殷殷期盼著球向他滾來,讓他有機會撿到球並呈獻給他的皇上。他耐心地等了很久,球果然滾向了他,這幅畫描繪的就是他把球交給蘇的情形。關於這幅畫我已經聽說了千萬遍,畫家透過精巧的筆觸和深刻的同情,描繪出充滿感情的細節,像是臣子伸長手指緊緊握住馬球,或是他鼓不勇氣抬頭看皇上的臉。這些都流露著無比的愛、敬與順從,如此的情感,存在於卑微的臣子對他崇高的蘇丹,或者俊美的年輕學徒對他的老師之間。此刻看著這幅畫,我深深明白世界上沒有一種喜悅,能勝過身為一位偉大巨匠的學徒;反過來說,身為一位年輕、漂亮又聰慧的學徒的老師,也樂於品嚐此種瀕臨奴性的順服所帶來的愉悅。那些始終不明白這個真理的人,我替他們感到難過。

    我翻遍書頁,全神貫注地掃視成千上萬的飛鳥、馬匹、士兵、情侶、駱駝、樹與雲。與此同時,欣喜的寶庫侏儒則像逮到機會展示其金銀財寶的古代王一樣,驕傲而大方地從箱籠裡搬出一冊又一冊書本,放在了我的面前。在一隻塞滿各式驚人巨集、普通書本和混亂畫冊的鐵箱裡,不同的兩個角落,出現了兩本離奇的書卷。其中一本以設拉子風格裝訂,封面是紅色的;另一本則是赫拉特的裝訂,以中國式樣塗上一層保護用的黑漆。兩本書的圖畫幾乎完全雷同,看之下我以為它們是複製版。為了分辨哪一本是原版、哪一本是複製品,我檢查書末記載的書法家姓名,搜尋隱藏的簽名,最後才在一股戰慄中發現,這兩本尼扎米的書,正是大布裡士的謝赫·阿里大師創作的傳奇手抄本。其中一本是為黑羊王朝的大汗吉罕君王所作,另一本則是替白羊王朝的大汗烏宗·哈桑所繪。得到謝赫·阿里繪製的精美手抄本後,為了防止他仿製出第二個版本,黑羊王朝的君王刺瞎了他的雙眼,失明的大師於是投奔白羊王朝的大汗,並靠著記憶畫出了更優秀的第二個版本。在兩本傳奇的手抄本中,他失明之後所畫的第二本,裡的圖畫更為簡單而純粹;然而,第一本的顏色卻較跳躍而鮮活。兩者之間的差異告訴我,盲人的記憶展現出生命的單純簡潔,但同時也削弱了生命的活力。

    既然我自己是個真正偉大的畫師,感謝萬能的安拉,他看見並知曉一切,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失明,但這是我此刻想的嗎?在這間雜亂的寶庫裡,置身優雅而恐怖的黑暗中,我似乎可以感覺到他就在附近。因此,彷彿一個罪犯渴求在接受處決前再看世界最後一眼,我懇求他:「允許我看完所有的繪畫,讓我飽飽眼福。」

    在真主奧妙智慧的力量下,當我繼續往下翻閱書頁時,頻頻遇各種有關失明的傳說和事件。一幅著名的場景中,席琳在一次野外郊遊時,看見了懸在梧桐樹枝上的斯萊夫肖像,愛上了他。設拉子的謝赫·阿里·勒扎清晰地畫出了樹上的每一片葉子,讓它們填滿整片天空。有一個傻瓜看見作品,批評這幅畫真正的主題並不是梧桐樹;謝赫·阿里回應說,真正的主題也不是美麗少女的熱情,而是藝術家的熱情。為了驕傲地證明自己的觀點,他企圖在一粒米上畫下同樣一棵梧桐樹,包括它的每一片樹葉。如果沒有認錯藏匿在席琳貼身婢女纖足下的簽名,那麼此刻我眼前所見的,想必就是這位盲大師在紙上造的華美梧桐樹了——不是米粒上的樹;那棵樹他沒能完成,因為著手進行了七年又三個月後,他便瞎。另一張紙上畫著魯斯坦舉起三叉箭刺瞎了亞歷山大,深諳印度風格的藝術家,選擇以鮮明、艷麗的色彩描繪這個場景;此種氛圍,使得細密畫家的失明、永恆哀愁和保密的慾望,在觀者眼裡卻好似一場歡樂慶典的序幕。

    我的目光遊走於書冊和圖畫之間,滿心興奮,渴望著親眼觀看多年以來有耳聞的傳說,同時也擔心著自己即將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坐在這裡,在寒冷的寶庫中,四周充塞著從未見過的暗紅——籠罩在奇異燭光下的布匹和灰塵反映出的顏色——我不時讚歎驚呼。聽見我叫聲,黑和侏儒會跑到我身旁,從我肩膀後方觀望我面前的華麗書頁。我克制不住自己,開始向他們解:

    「這種紅的顏色,屬於大布裡士的偉大畫師米爾扎·巴巴·伊瑪密,其中的秘密已隨他一起進了墳墓。他把它用在地毯邊緣、薩法維君王包頭巾上阿列維教派記的紅色;還有,看,這幅畫中獅子的腹部和這位漂亮男孩身上的長袍,都用了它。安拉從來不曾直接顯露這種細緻的紅色,除非當他讓其臣民的血液流淌。但為了讓我們經過努力找到它,真主就把它藏在了稀有昆蟲的肚子中和石頭中。而今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可以用肉眼在人造布料和最偉大畫師的圖畫中見到這種紅色調。」我說,並補充道,「感謝他如今把它展現在了我們面前。」

    「看看這裡。」好一會兒後我說,忍不住再次向他們展示一幅經典,這是一幅訴說著愛、友誼、春天和歡樂的圖畫,可以出現在任何一本抒情詩選集中。我們看到春天的樹木盛開著繽紛的花朵,恍若天堂的花園裡高聳的柏樹,情侶們依偎在花園中,吟詩喝,歡樂滿溢。置身濕霉、冰冷、遍佈灰塵的寶庫,我們彷彿也能聞到春天的花香,以及幸福戀人們皮膚上散發出來的隱約幽香。「仔細看,這一位藝術家,不僅能夠用真誠細膩的筆觸,描繪出愛侶的臂膀、纖的赤足、優雅的姿態和在他們頭頂上慵懶翩飛的鳥兒,同樣地,也能畫出背景中形體粗糙的柏樹!」我說,「這是布哈拉人呂特非的作品,由於這位畫家脾氣暴躁又好鬥成性,以致每幅圖都只畫一半就不畫了。他與每一位君王及大汗爭吵,指責他們對繪畫一竅不通。這位偉大的大師從不曾在任何一座城市久留,總是從這個君王的宮殿換到下一個,從這座城市遷至下一座,一路上與人起衝突,就是找不到有哪一位統治者的配得上他的才華。直到最後他來到某位首領的畫坊。這個微不足道的首領,只統治著幾塊光禿禿的山頂。儘管如此,呂特非聲稱:『大汗的領土雖然小,但他懂得繪畫。』於是他在那裡呆了下來,度過了二十五年餘生。然而,他究竟知不知道這位微不足道的君主其實是個瞎子,時至今日,這個疑仍是眾人茶餘飯後的笑談。」

    「你們看見這一頁了嗎?」午夜之後很久,我說,這回他們兩人一起手拿著蠟燭趕到了我的身旁。「從帖木兒孫子的時代起一直到現在,一五十年的時間裡,這冊書已經換了十個主人,遠從赫拉特傳到了此地。」借助我的放大鏡,我們三個人審視著塞滿書末頁各個角落、推擠雜沓、層層相疊的簽名、獻、歷史資料和現實生活中彼此殘殺的蘇丹名號。「這冊書是伊斯蘭歷八百四十九年時,借真主之助,由赫拉特的穆沙非子,書法家蘇丹·威利,在赫拉特編纂完成的,獻給伊斯梅圖德·冬雅,她是世界的統治者巴依松古爾的兄弟穆罕默德·朱齊的妻子。」接著,我們從書末題名得知,此書流傳至白羊王朝的蘇丹哈里爾之手,再傳給他的兒子雅枯普大人,然後流傳到北方的烏茲別克蘇丹手中。每君王都曾開心地賞玩這本書一段時間,從中移去或增添一兩幅圖畫。從第一個主開始,每位君王都把自己美麗妻子的面容加入圖中,並驕傲地在末頁添上自己的名號之後,這本書落入征服赫拉持的薩姆·米爾扎手中,他在書中補上一頁獻詞,把它當作禮物送給了自己的哥哥伊斯瑪伊爾君王。後者接著把它帶回大布裡士,同樣補上另一頁獻詞,準備作為禮物。然而後來,天堂的居民,雅勿茲蘇丹·賽裡姆在察德蘭打敗了伊斯瑪伊爾君王,並將大布裡士的七重天宮殿掠奪一空,這本書才隨著蘇丹的凱旋軍隊,翻山越嶺,跋山涉水,最後終於來到了伊斯坦布爾的寶。

    這樣一位年老大師如此熱情與興奮,黑和侏儒究竟能明白幾分?我繼續打開新的書冊,翻閱其中的書頁,我可以察覺到千百座大小城市裡千萬個插畫家內心深沉的悲苦,他們每個人都擁有獨特的氣質,每人的畫作都聽命於不同的殘酷君主、大汗或首領。每個畫家都展現了無比的才華,而每一個人,也都同樣臣服於失明。我隨手翻開一本展示各種酷刑手段和刑具的原版手抄本,滿懷羞辱,望著書中的內容,不禁感受到在我們漫長學徒生涯中必經的責打痛楚,那長尺的鞭打,打得我們滿臉通紅,或是用大理石製的磨光石敲擊我們的光頭。我不懂這樣一本可怖的書為什麼會出現在奧曼皇家寶庫:儘管對我們而言,刑訊拷打是為了維護安拉在世上的正義、由法官監視執行的必要手段,然而異教徒旅行家視其為我們殘酷與邪惡的證明,為了取信於他們的信徒同胞,他們找來一些寡廉鮮恥的細密畫家,以幾塊金幣的代價他們作踐自己,製作這種圖畫。我深感難堪,這位細密畫家顯然享受著某種墮落的快感,描繪各種酷刑場景:笞跖刑、杖打、釘十字架、吊脖子或腳、掛鉤刑、木樁戳刺、人球大炮、拔甲、絞刑、割喉、喂餓犬、鞭打、裝袋、重壓、浸泡冰水、拔發、碎指、細刀剝皮、切除鼻子,以及挖眼。真正的藝術家如我們,整段學徒生涯經歷過無數殘酷的笞跖刑、任意的掌摑和捶打,只為了讓易怒的大師發洩自己失手畫歪線條的怨氣;更別提好幾個小時的杖打和尺鞭,只為了消除我們內心的惡魔,讓它重生為靈感的邪靈。只有真正的藝術家如我們,才能在描述笞跖刑和拷打時,感受極致的快;只有我們,才能帶著為孩童的風箏上色的歡愉,為這些刑具著色。

    幾百年之後,人們會欣賞我們製作的手抄本中的圖畫,儘管他們渴望看得仔細一點,但又缺乏耐心。賞畫的過程中,他們或許能受到我此刻在這間冰凍的寶庫檢視圖畫時感受到的羞辱、喜悅、深沉的痛苦和歡,但他們永遠無法真正瞭解我們的世界。我用凍得發麻的蒼老手指翻動書頁,拿著可信的珍珠母貝鑲柄的放大鏡,像一隻老邁的鸛鳥橫越大地般,左眼滑過一幅幅圖畫。儘管底下的景色極少能令我感到驚奇,但偶爾還是能從中看出令人讚歎的新事物。從這些多年來不見天日、時有傳奇經典的書頁中,我逐漸得知哪一位畫家從誰那兒學到了什麼;在哪位君王的哪間畫坊,首先發展出如今我們稱為「風格」的技巧;哪一位著名的大師曾經為誰工作;以及,舉例而言,在中國的影響下,從赫特蔓延至全波斯的中國式卷雲,原來也已傳到了大布裡士。偶爾我會放任自己驚歎:「啊哈!」然而,我的內心深藏著一股無法與你們分享的憂傷,一股對於所有畫家的痛惜與悲歎。這些漂亮、圓臉、利眼、纖瘦的畫家們,為了藝術,在學徒時期就飽受鄙夷、折磨及大師的責打,儘管如此,他們仍滿懷熱情與希望,喜悅地沉浸於對大師的仰慕,享受著大師的讚賞關懷,分享彼此對繪畫的摯愛,直到長年的勞苦後,終究不得不屈服於默默無聞和失明結局。

    憂傷與痛惜的心情,引領我進入了一種敏感而纖細的心靈世界。多年來為蘇丹陛下繪製戰爭與節慶,使得我的靈魂早已悄悄遺忘了這種狀態存在的可能。在一本圖片集中,我看見一個紅唇細腰的波斯男孩腿上放著一本書,和我此刻拿著書的姿勢一模一樣。它提醒了我一個真理:世界美屬於安拉。只不過追求黃金和權力的君王們是忘記這個真理。另一本圖集中,有一幅伊斯法罕年輕大師所繪的圖畫。我含著淚,凝望面前一對青春洋溢的情侶彼此愛戀,不禁聯想到自己手下俊美學們對繪畫的充沛熱愛。一位纖足、皮膚白裡透紅、柔弱而女孩子氣的青年,露出一條讓人一見就想親的細緻臂膀,邊一位櫻桃口、杏仁眼、柳枝身、花蕾鼻的秀麗少女,則驚異地凝望著年輕人在自己漂亮的手臂上,烙下三枚小而深的痕跡—彷彿三朵迷人的小花——以證明他對她的愛情與仰慕是多麼強烈。

    莫名地,我的心跳加速,心怦怦直跳。好像六十年前剛當學徒時,看見一些大布裡士黑墨風格的春宮圖,上面畫著皮膚淨白的俊美男孩及乳房瘦小苗條少女,我的前額冒出點點汗珠。我回憶起曾經有一次,當時我已經結婚幾年並剛剛成為大師,有人帶來一位天使面孔、杏仁眼、玫瑰花瓣皮膚的漂亮少,介紹他為學徒候選人。看見他時,我心中湧起對繪畫的熱愛及深邃的思想。那一瞬間,一股強烈的衝動訴我,繪畫其實無關乎憂傷與痛惜,而是我此時體驗的這股慾望。如何把這股慾望首先轉化為對真主的愛慕,進而轉化為對真主眼中世界的愛戀,則要仰賴藝術大師的才華。這股衝擊如此強烈,使我狂喜地感到過去的一切全部重新回來了:我花費在繪畫板前直至彎腰駝背的所有歲月,學習過程中默默受的所有鞭打,為了追求失明在繪畫上奉獻的終生心力,以及不僅自己飽受、更加諸於別人身上的一切創作痛苦。彷彿觀看著某種禁忌之物,我帶著同樣的狂喜,安靜地凝望著這幅人心弦的畫。我望著它良久,移不開目光。一顆淚珠從我的眼眶滾落臉頰,滑入了鬍子裡。

    注意到在寶庫中緩緩漂移的一支蠟燭朝我接近時,我忙把面前的畫集放到一邊,隨手打開了一本侏儒不久前搬到我身旁的卷冊。它也是為君王們編輯的一本特別畫冊。我看見兩頭鹿分別站在綠色的矮樹叢兩端,深情地對望一旁觀望它們的豺狼又嫉又恨。我翻到下一頁:栗色和棗紅色的馬匹,只可能出自赫拉特的前輩大師之手——它們是多麼的壯麗!我又翻過一頁:一位正襟危坐的政府官員從一張七十年前的圖畫中,自信滿滿地向我問候。從他的面孔我分辨不出他是誰,因為他看起來像任何人,至少我是這麼覺得的。然而,畫中的氛圍、坐姿男子鬍子中多樣色調,卻喚起了什。我的心臟猛跳,我認出了這張作品中精緻的手部出於何人。我的心遠比我的頭腦更早察覺,只有他才畫得出這麼華美的一隻手:這是畢薩德大師的作品。彷彿一道光芒從畫中傾瀉而出,照亮了我的臉。

    過去我曾經見過幾次畢薩德大師的繪畫。然而,也許因為幾年前我並非單獨欣賞,而是與一群前大師共同觀畫,也許我們不能確定那是否為畢薩德大師的真跡,所以當時沒有像現在這般內心感到震懾。

    濕霉沉重的黑暗寶庫似乎亮了起來。這只秀麗的手,使我聯想起剛才看到的那條印著愛痕的纖細臂膀。再一次,我讚美真主在我失明之前,為我展現了如此輝煌之美。我怎麼知道自己即將失明?我不知道!黑手執蠟燭,望著圖畫,朝我側身走近。我感覺或許可以把這樣的直覺告訴他,然而,口中卻吐出了別的話。

    「看看這隻手畫得多麼驚人。」我說,「是畢薩德的。」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黑的手,彷彿握住一位學徒男孩的手;年輕的時候,我極寵愛這些柔軟、膚、美麗的學徒男孩。他的手平滑而結實,比我的手溫暖。手腕的內側寬大又細緻,讓我一陣激動。年輕時,我時常把年幼學徒的手握入掌中,慈愛地望著他迷人、惶恐的眼睛,然後才開始教他握筆的方。我用同樣的眼神望著黑。從他的瞳孔裡,我看見了他舉在手中的燭火。「我們細密畫家都是兄,」我說,「然而,如今一切都將畫上句號了。」

    「怎麼講?」

    當我說出「一切都將畫上句號了」時,心中帶著大師對失明的渴求。一名偉大的大師,為一位君主或諸侯奉獻生命,遵循昔日風格在畫坊創作無數經典,甚至為這個畫坊樹立了自己的風格。然而,他也深明,一旦他的君主失掉最後一仗,新的統治者將跟隨劫掠部隊而來,解散畫坊,拆散裝訂的書冊,讓書頁四散失序,鄙視破壞所有的切,摧毀一切他長久信仰、勞苦追尋並深愛如子的精微細節。但我必須以不同的方式向黑解釋。

    「這幅畫是描偉大的詩人阿布杜拉·哈地非。」我說,「哈地非是一位了不起的詩人。君王伊斯瑪伊爾佔領赫拉特後,眾人連忙湧入宮中阿諛諂媚,他卻選擇了呆在家裡。結果,君王伊斯瑪伊爾親自移駕前往他位於郊區的家中拜訪。我們之所以知道畫裡的人是哈地非,並不是因為畢薩德畫出了哈地非的臉,而是根據肖像下方的說明文,不是嗎?」

    黑望著我,用漂亮的眼睛回答「是」。「看見畫中詩人的面孔時,」我說,「我們明白它可以是任何人臉。如果阿布杜拉·哈地非,願真主讓他的靈魂安息,出現在這裡,我們絕對不敢奢望能憑這幅畫中的臉認出他來。不過,我們可以依據整體的圖畫確認他是誰:構圖的氣氛、哈地非的姿勢、顏色、鍍金,以及畢薩德師勾勒的精美手部,立刻就能想到是一位詩人的畫像。因為在我們的術世界裡,意義勝於形式。但是,若我們開始模仿法蘭克和意大利大師,用他們的風格繪畫,就像蘇丹陛下委託你的姨父編輯的手抄本那樣,這時候,意義的支配將會終,而形式的統治就此開始。雖然如此,通過法蘭克的方法……」

    「我的姨父,願他永遠安息,被謀殺了。」黑魯莽地說。

    輕輕撫摸我掌中的黑的手,好似恭敬地撫摸著一位年輕學徒的小手,想像有一天它會畫出經典名作。我們安靜而虔誠地欣賞了一會兒畢德的傑作。稍後,黑把手從我的掌中抽走了。

    「我們略過了前一頁的栗色馬,沒有檢查它們的鼻孔。」他說。

    「什麼也沒有。」我說,翻回前一讓他自己看。那些馬的鼻孔沒有絲毫特別。

    「我們什麼時候才找得到有奇怪鼻孔的馬?」黑子氣地問。

    深夜直至清晨之前,我們從一堆淺綠色的波紋絲綢下,翻出一個鐵箱,在裡面找到了傳說中君王塔赫瑪斯普的《君王之書》,並把它搬了出來。然而那時,黑早已蜷身熟睡,躺在一條烏夏克紅地毯上,渾圓的腦袋枕著一個珍珠鑲繡的枕頭。而多年後再度瞥見這本傳奇之書,我立刻明白了,對我來說,新的一天才剛剛開始。

    這本我在二十五年前遠遠看過一次的傳奇書冊又大又重,傑茲米老爺和我費盡力氣才搬動了它。當我摸到它的裝訂邊時,發現皮革裡面有木頭。二十五年前,卡努尼·蘇丹·蘇萊曼大帝剛剛辭世不久,君王塔赫瑪普得知自己終於擺了這位曾經三次攻佔大布裡士的蘇丹,高興萬分,立即獻上滿載貢品的駱駝,送給蘇萊曼的繼承人蘇丹賽裡姆,禮物中包括一本富麗堂皇的《古蘭經》,以及他寶庫中最美麗的一本書,也就是我面前的這一本。最開始,一個三百多人組成的波斯使節團帶著這部書,前往新蘇丹冬季狩獵時居住的埃迪爾奈。接著,它和其餘貢禮一起由駱駝和騾子運回了伊斯坦布爾。趁書本尚被鎖入寶庫前,畫坊總監卡拉·曼密與我們三位年輕大師趕忙去一探究竟。就像伊斯坦布爾民眾會跑去看印度來的大象或非洲來的長頸鹿一樣,我們趕去了宮殿。那天,在那兒,卡拉·曼密大師告訴我們,晚年從赫拉特遷居至大布裡士的畢薩德大師,並沒有參與此書的編纂,因為他已經瞎了。

    對於我們這些奧斯曼細密畫家而言,普通手抄本中的七八插圖已叫我們震驚,如今,閱覽這部包含兩百五十張大幅插畫的書冊,正如人們都在熟睡之時遊覽一座恢弘壯麗的宮殿一樣。滿懷著虔誠敬畏,我們無聲地欣賞著面前令人難以置信的豐富書頁,彷彿凝望著奇跡閃現卻又瞬息即逝的天堂花園。

    往後的二十五年裡,我們不時討論到這本已鎖入寶的書冊。

    二十五年之後,我安靜地翻開《君王之書》的厚重封面,好像打開扇沉重的宮殿大門。我翻動書頁,發出悅耳的窸窣聲,憂傷多於敬畏。

    一、忘不了聽聞過的許多故事,指稱伊斯坦布爾每一位細密畫大師都曾經從這本書中竊取圖片,這使得我無法全心投入面前的插畫。

    二、腦子裡總在想著可能會在某個角落裡巧遇畢薩德所描繪的手,這也使得我無法全神貫注於每五六幅畫中就會出現的經典之作(塔穆拉斯揮矛砍斷惡魔與巨人頭顱的姿態是多麼果決而優雅!後來,在和平時期,這些敵人反而教導他字母、希臘文和種不同的語言)。

    三、馬的鼻孔與一旁的黑及侏儒,也妨礙我全身心融入眼前所見的景象。

    儘管如此幸運地得到了安拉慷慨豐厚的賜予,能在黑暗的絲絨之幕降臨我的雙眼前——每一位大細密畫家渴求的神聖榮耀——有機會盡情飽覽這本傳奇之書,然而我卻發現自己更多地是用腦在觀畫,而非用心體會,自然倍感傷心。待清晨的曙光透入變得像座冰冷墓穴的寶庫,我已經看遍了這本極品至寶中的兩百五十九幅畫(不是兩百五十幅)。既然我是用腦在看,那就容許我仿照喜好推理的阿拉伯學者,再一次分條加以說明。

    一、各處的馬匹,始終找不到一匹馬的鼻孔類似卑鄙兇手所畫:魯斯坦前往圖蘭追逐馬賊時遇到的各色匹;阿拉伯蘇丹拒絕了他的請求之後,菲裡頓君王帶領著游過底格里斯河的特異神駒;因為他們的父親分封領土時,賜給了伊萊奇最好的國家波斯,把遙遠的中國賜給了另一個王子,卻只把西方的國土留給了突爾,突爾出於妒,砍斷了弟弟伊萊奇的頭,此時遠處望著這一幕的傷心的灰馬群;亞歷大英勇部隊裡的戰馬(這支由裡海、埃及、貝貝利與阿拉伯士兵組成的軍隊,全身裝備著鎧甲、鐵盾、無堅不摧的寶劍和閃亮的頭盔);踩死君王雅茲吉爾德的傳說之馬(由違逆真主降賜的天命,上天懲罰君王雅茲吉爾德流鼻血不止,他來到碧綠的湖邊,用治病的甘泉舒解疼痛,卻不幸被蹄踐踏而死);還有六七位密畫家共同描繪的上百匹完美的神話之馬。雖然如此,我還有超過一天的時間,可以檢視寶庫裡的其他書籍。

    二、過去二十五年來,細密畫大師之間流傳著一個恆久不息的謠言:一位插畫家獲得蘇丹的允許,進入了這間禁絕外人的寶庫。他找到了這本驚世之書,翻開它,藉著燭光,在自己的筆記本中複製下了各式各樣精緻的馬匹、樹木、浮雲、花朵、飛鳥、庭園,以及戰爭與愛情的場景,從此之後便把它們用在了自己的作品中……此後,無論何時,只要一位藝術家創作出一幅精出眾的佳畫,其他人就會受嫉妒所激,重新提起如此的謠言,故意貶低他的畫作只不過是大布裡士的波斯繪畫。當時,大布裡士尚非奧斯曼的領土。當中傷的矛頭指向時,我感到理直氣壯的憤怒,但同時暗自竊喜;不過反過來,聽見別人受到相同的指控,我則深信不疑。此刻,我哀傷明白了一個事實,我們這四位細密畫家,二十五年前看過此書一眼後,書中的影像就莫名地烙印在了我們的記憶裡。從此之後,我們不自覺地追憶、轉化、改變、畫下它們,融入為蘇丹陛下編纂的手抄本中。我的心沉了下去,不是因為過度猜疑的君主們冷酷無情,捨不得從寶庫裡拿出這些經典讓我們欣賞,而是悟到我們自己的繪畫世界,竟如此狹隘。無論赫拉特的著名大師,或是大布裡士的新興大師,波斯藝術家遠比我們奧斯曼人,創造出了更多璀璨的繪畫及更多經典的佳作。

    一個念頭閃電般竄入了腦海:如果兩天後,我我所有細密畫家全被送上拷刑台,那該將有多好。我拿起畫刀,殘酷地用刀尖刮掉手下圖畫中敞開在我面前的眼睛。畫作內容講述一位波斯學者,他光用眼睛觀察印度使者帶來的棋盤,便學會了下棋,進而擊敗了印度大師設下的棋局!好一個波斯謊言!一個接一個,我刮去了棋士的眼睛,沒有放過一旁觀戰的君王和侍從。一頁頁往後翻,我無情地剜掉畫中每一隻眼睛:凶殘作的君王、穿戴華麗盔甲威風凜凜洌隊行進的士兵,以及躺在地上的斷頭。連續做了三頁同樣的事情之後,我把畫刀塞回了腰帶。

    我的雙手在顫抖,但不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什麼不適。五十年畫家生涯中,我時常遇見被人挖去眼睛的圖片,現在的我,是不是和那麼多瘋子犯下種病態行為後有著同樣的感覺?我只望被我刮掉的眼睛裡流出鮮血,染紅這本書的畫頁。

    三、我感受到在生命盡頭等著我的折磨與慰藉。君王塔赫瑪斯普策勵全波斯十年來最精湛的藝術家們完成的這本絕世典籍中,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有畢薩德大師的筆跡,也沒有任何一處找得到他勾勒的纖手。這證明了畢薩德在生命的晚年,當他從那時不歡迎的赫拉特逃到大布裡士時,已經瞎了。因此,我再一次歡喜地確認,這位偉大的大師,投注畢生心力終臻前輩大師的完美境界後,為了避免自己的繪畫因他畫坊或君王的要求而遭受玷污,於是,他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就在此時,黑和侏儒翻開兩人手中一卷厚重的書冊,放在了我的面前。

    「不,不是這一本。」我平靜地說,「這是蒙古版的《君王之書》:亞歷山大率領的鐵騎兵隊在他們的鐵馬裡灌滿石油,點火燃燒,用它們鼻孔裡噴發的熊熊烈焰攻擊敵軍。」

    我們瞪視著這支烈火鋼鐵部隊,其火焰的繪製受到了中國繪畫的影響。

    「傑茲米老爺,」我說,「我們曾經在《賽裡姆蘇丹年史》中,詳細記錄了君王塔赫瑪斯普派波斯使節獻上的貢品,這本書也是貢品之一,二十五年前由他們運送而來……」

    他很快找出《賽裡姆蘇丹年史》,放到了我的面前。色鮮麗的書頁上,畫著使節向蘇丹賽裡姆呈上《君王之書》及其他禮物。我的眼睛在一項項條列出的禮物中,發現一段多年前曾讀過但因為太不可思議而遺忘的文字:

    玳瑁與珍珠母貝鑲柄之黃金帽針。尊崇的赫拉特瑰寶,繪畫巨擘畢薩德大師,以此針刺瞎其高貴的雙目。

    我問侏儒在哪裡找到了這本《賽裡姆蘇丹年史》。我跟隨他穿越灰塵滿佈的黑暗寶庫,迂迴繞過堆疊的箱籠、布匹織毯和櫥櫃,鑽過樓梯底下。我注意到我們時而縮小時而放大的影子,滑過鐵盾、象牙及虎皮,走入另外一間房間。同樣的奇異暈紅,從布匹和絲絨中蔓延而出,充盈室。收藏《君王之書的鐵箱旁邊,堆滿了他書冊、金銀絲線鑲繡的各式布匹、尚未琢磨的塞以藍寶石和紅寶石鑲嵌匕首。在這堆物品中,我發現了君王塔赫瑪斯普呈獻的其他貢品:伊斯法罕的絲地毯、一副象牙棋盤,還有一樣即刻吸引我目光的物品——一個顯然是帖木兒時代的筆盒,上面紋著中國飛龍花草,以及珍珠母貝鑲嵌的太陽。我打開筆盒,一股檀木和花露水的幽香飄然而出,裡面躺著一根玳瑁與珍珠母貝鑲柄的金針平常用來固定包頭巾上的羽飾。我拿起帽針,鬼魅般地返回了我的座位。

    再次獨處,我把畢薩德大師拿來刺瞎自己的金針放在攤開的《君王之書》上,凝視著它。我微微顫抖,不是因為看見這根他用來刺瞎自的針,而是因為只要是看到他神妙的雙手曾經拿過的東西,我就會這樣。

    為何君王赫瑪斯普會把這根可怖的針與書一併呈獻給賽裡姆蘇丹?是否因為這位君王,儘管幼年受教於畢薩德,青時大力贊助藝術家,到了老年卻改變了想法,疏遠了所有詩人和藝術家,虔誠投入信仰與禮拜?是否也是由於這個原因,所以他願意讓出眾多頂尖畫師投注十年心血繪製這本精美典籍?他之所以送上這根金針,是否為了向眾人證明,偉大畫師是出於自己的意志刺瞎雙目;還是如謠言所傳,是為了傲地聲明,任何人只要看了書中圖畫一眼,就不願意再觀看世上其他事物?然而,對於君王來說此書已不再是經典了,因為他只感到了無限後悔,和許多統治者晚年一樣,擔憂年少對繪畫的愛為自己招致了褻瀆之罪。

    我想起一些憤世嫉俗的細密畫家們告訴我的故事,他們行到老年,才發現自己的夢想終究無成:黑羊王朝統治者吉罕君王的軍隊準備進入設拉子時,該城著名的畫坊總監伊本·胡珊宣佈:「我拒絕改變畫風。」並叫他的學徒以烙鐵弄瞎了他的眼睛。雅勿茲·蘇丹·賽裡姆敗蘇丹伊斯瑪伊爾後,他的軍隊擄掠大布裡士,搜刮七重天宮殿,並帶回一批細密畫家。傳言說其中有一位年老的波斯大師,因為相信自己絕對無法忍受以奧斯曼風格作畫,於是用藥毒瞎了雙眼,並非如某些人所言,他在半路染上怪病導致失明。每當我的細密畫師們生氣的時候,我就給他們講述畢薩德刺瞎自己的故事,讓他們以此為楷。

    難道沒有別的解決之道?倘若一位細密畫師,就算只是微乎其微地,只要他喜歡一點新的繪畫方法,難道就不能拯救整個畫坊,並保存前輩大師的風格?

    這根優雅細長的帽針尖端,有一絲黑的痕跡,然而我酸澀的眼睛分辨不出究竟是不是血。我把放大鏡往下移,凝望金針良久,彷彿注視著一幅愁的愛情圖畫,染上了相仿的愁緒。我試著想像畢薩德是怎麼辦到的。我聽說當事人不會立刻失明,黑暗的絲絨會緩緩降臨,有時候歷時多,有時候得花上幾個月,就好像自然衰老的失明一樣。

    才走進隔壁,我就瞥見了它。我停住腳步看,沒錯,就在那裡:一面象牙鏡子,麻花握柄、粗黑檀鏡框、邊框雕著精巧的文字。我再度坐下,凝視鏡中自己的眼睛——它們目睹我的手畫了六十年。燭焰在我的瞳孔裡跳躍,是那麼的美麗。

    「畢薩德大師是如何辦到的?」我再次迫切地問自己。

    緊盯著鏡子,沒有一刻移開眼睛,的手以女人塗眼影時的熟練動作拿起了金針,引領著它。毫不猶豫,彷彿在一隻雕鏤用的鴕鳥蛋尖戳一個小洞,我勇敢、沉著、堅定地把金針插入了右眼的瞳孔。我的五臟六腑一沉,不是因為感覺到自己所作所為,而是我看見了自己的所作所為。我把針壓進眼裡,到手指四分之一的深度,然後抽來。

    刻在鏡框上的對句寫著,詩人祝福攬鏡之人永恆的美麗與智慧——並期許鏡子永恆的生命。

    微笑著,我把針插入了另一隻眼。

    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移動。我瞪視著世界——瞪視著一切。

    如同我先前的臆測,世界的顏色並沒有黯淡下來,而是好像溫地滲溢暈散,彼此相融。但我仍然隱約可見所有的一切。

    不一會兒,微弱的陽光灑落寶庫,映在了猩紅色的匹上。財務大臣與他的手下依照一貫的繁文縟節,損毀封蠟,打開門鎖及大門。傑茲米老爺更換了新的夜壺、油燈及暖爐,端來了新鮮麵包及桑椹干,並告訴眾人我們將繼續留在寶庫裡,從蘇丹陛下的書本中尋找畫有特殊鼻孔的馬匹。能夠一面欣賞全天下最美麗的圖畫,一面努力追憶真主眼中的世界,享受如此美妙境地,夫復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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