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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41.我的名字叫黑 文 / 奧爾罕·帕慕克

    我和偉大的奧斯曼大師面前擺滿了各式各手抄本書頁,有些已寫上書法準備裝訂,有些要不是還沒上色,就是因為某些原因尚未完成。我們花了一整個下午,比對姨父的書頁,鑒定各個細密畫大師,並列表記下評估的結果。侍衛隊長派恭敬卻粗魯的手下,突襲搜查各個細密畫家和書法家的居處,把收集到的書頁拿來給我們(有些圖畫和我們的兩本書毫無關聯,有些書頁則證實了書法家也一樣,為了賺外快,偷偷接受宮廷外的委託)。正當我們以為這些人都已經了的時候,一位十分自信的侍衛跨步走向大師,從自己的腰帶間拿出了一張紙。

    起初我沒留意,以為又是哪個父親,盡其所能接觸各個部門總監和單位主管,向們遞上請願,想讓自己的兒子當學徒。透隙而入的微弱光線告訴我,早晨的太陽已經失去了蹤影。為了讓眼睛休息我開始做一個運動,試圖空洞地望向遠方不要對焦。這個練習,是設拉前輩大師給細密畫家的建議,認為這麼做可以預防過早失明。就在這時,我昏眩地發現,大師拿在手裡、難以置信地瞪著瞧的那張紙,有著熟悉的迷人顏色和令人窒息的折疊法。它和之前謝庫瑞通過艾斯特轉交給我的信件一模一樣。我正打算像個癡似地開口說「真巧」,但馬上注意到,誠如謝庫瑞的第一封信,裡面也夾了一張畫在粗紙上的圖畫!

    奧斯曼大師留下圖畫,把信交給我,這時我才尷尬明白果然是謝庫瑞送來的。

    我親愛的丈夫黑,我派艾斯特到已故高雅先生的家去探探他的遺孀卡比葉的口風。在那裡,卡比葉拿出一張插畫頁給艾斯特看了,也就是我隨信附給你的這張。稍後,我也去了卡比葉家中盡我所能勸她把畫交給我,告訴她這麼做對她有利。當可憐的高雅先生被人從井底打撈出來時,這幅畫就在他身上。卡比葉發誓說沒有任何人曾委託她已故的丈夫畫任何馬匹。既然如此,是誰畫的呢?侍衛隊長的手下已經搜過房子。我附上這張紙條,因為這件事對於調查想必系重大。孩子們尊敬地親吻你的手,向你致意。謝庫瑞,你的妻。

    我仔細讀了三遍這張優美便條的最後六個字,彷彿凝視花園裡的六朵艷紅玫瑰。之後,我也傾身望向奧斯曼大師拿著放大鏡正在審視的書頁,當下看出上面墨漬暈散的形體是馬,有好幾匹馬擺出同一個動作,像是和輩大師那樣作為練習而一氣呵成畫出來的圖畫。

    奧斯曼大師提出了一個問題:「這是誰畫的?」

    接著他自己回答:「當然了,是替已故的姨父畫馬的同一個細密畫家。」

    他能如此肯定嗎?更何況,我們根本不能確定書中的馬是誰畫的。我們從九張書頁中找出馬的圖畫,開始檢查。

    這是一匹駿逸、簡單、栗色的馬,讓你無法轉移視線。我這麼說是事實嗎?我曾經花很長時間看匹馬,先是與我的姨父一起研究,後來又獨自一人面對這些圖畫很久,然而從不曾對它特別留意。它是一匹美麗但平凡的馬:它平凡到我們分辨不出是畫的。它並非純栗色,比較接近赤棕色,這種赤棕色隱約也有一絲紅色。這匹馬,我在別的書本和圖畫中看過很多次,知道它是一位細密畫家完全不加思考,順著記憶直接畫出來的。

    我們就這樣瞪著馬瞧,直到能夠發現它所隱藏著的秘密。於是,現在,我可以看見馬身上所蘊含著的美,閃爍發亮,像一股熱流從眼前升起,包含著一股力量,激起人們對生命的熱望,對知識的渴求,以及對世界的全心擁抱。我自問:「究竟是哪一位密畫家有如此神來之筆,能夠描繪出這匹安拉眼中的馬?」好像一時間忘了他只不過是一個卑鄙的殺人兇手似的。馬站在我面前,像匹真正的馬,然而我的內心某處仍然明白它只是一幅圖畫。陷入真實與虛幻的兩難之地,讓我有點恍惚,內心莫名地湧起一股完美無缺之感。

    我們花了一點時間,互相對照練習用的模糊馬匹與姨父書中的馬,最後得出它們是出自一個人之手的結論。那幾匹強壯、優雅的駿馬,它們驕傲的姿態透露著靜止而非動作。姨父書中那匹馬則令我驚羨不已。

    「好一匹不可思議的馬。」我說,「它使人產生一股衝動,想要拿張紙把它畫下來,再畫下每一樣東西。」

    「一個人可以給一位畫家最大的恭維,便是說他的作品刺激了自己對繪畫的狂熱。」奧斯曼大師說,「不過,現在讓我們忘掉他的才華,設法揭發這個惡魔的身份。姨父大人,願他息,有沒有提過這幅圖畫準備配以什麼樣的故事?」

    「沒有。根據他的說法,這居住在我們強大蘇丹領地裡的一匹馬。一匹駿馬:有著高貴的奧斯曼血統。它是一個象徵,目的在向威尼斯總督展示蘇丹陛下的財富與疆土。不過另一方面,就像是威尼斯大師筆下的物品,這匹馬也比透過真主之目創造出的馬匹更栩栩如生,它就好像住在伊坦布爾的某座馬廄裡,由某個馬伕照料。如此一來,威尼斯總督會告訴自己:『奧斯曼的細密畫家也變得和我們一樣觀看世界,這表示奧斯曼人民也變得像我們了。』於是,他會願意接受蘇丹的力量與友誼。因為如果用不同的方式畫一匹馬,你也會開始用不同的方式看世界。儘管它看起來獨一無二,這匹馬卻是依照前輩大師的手法所繪。」

    關於這馬我說了這麼多,這使它在我眼裡變得更加美麗而珍貴。它的嘴巴微張,兩排牙齒間隱約可見它的舌頭。的眼睛炯炯發亮。它的腿強壯而優雅。一幅圖畫之所以能傳不朽,是因為畫的本質,還是人們給它的評價?奧斯曼大師極其緩慢地移動放大鏡,觀察馬的每一個細節。

    「這匹馬究竟要說明什麼?」帶著一股天真的熱忱說,「為什麼這匹馬存在?為什麼是這匹馬!這匹馬有何特別?為什麼這匹馬能令我激動?」

    「作為委託者蘇丹、君王和夏們覺得這些作品華美。因為他們委託製作的圖畫完全就像他們委託製作的書本一樣,都能令人感到他們的力量,充斥其中的大量金箔,包含在內的奢侈力與視力的耗損,都證明了他們的富有。」奧斯曼大師說,「一幅精美的插畫含有深刻的意義,因為它證明了一位細密畫家的才華就如用來製作圖畫的黃金一樣,昂貴而稀少。其他人覺得這幅馬的圖畫很美麗,是因為它像一匹馬一匹真主眼中的馬,或者純粹一匹想像中的馬;逼真的效果來自於才華。對於我們來說,繪畫之美首先在於其細膩而豐富內涵。毫無疑問,當我們發現這匹馬還能透露出兇手的痕跡、惡魔的印記時,圖畫的意義更為延伸擴大。接著會慢慢地察覺,美麗的並非馬的形象,而是馬本身;也就是說,不把馬的肖像看作一幅圖畫,而視它為一匹真正的馬。」

    「如果把馬的這幅畫當作一匹真正的馬來看,那麼您看到了什麼?」

    「看見這匹馬的體型,我會說它不是幼駒,然而,從頸子的長度和弧度來判斷,我會說它是一匹優良的賽馬,而看它平坦的背部,我會說它很適合長途旅行。從它纖細的腿看來,我們或許可以推論它有阿拉伯馬的敏捷聰明,但身體太長又太大,所以不可能是。它的優雅腿部映出布哈拉學者法德蘭在《馬之書》中形容的精良馬匹,如果遇到一條河流,它將不驚不懼地輕鬆躍過它。皇家獸醫富玉濟翻譯的《馬之書》中,描寫一匹上等馬的種種美妙特性,優美的譯文我仍牢牢記得,可以向你肯定我們面前這匹栗色馬符合書中每一項描述:一匹精良的馬必須擁有一張漂亮的面孔、羚羊的眼睛;它的耳朵應該像蘆般豎立,兩耳距離要適中;一匹上等的馬應該有小牙齒、圓額頭和細眉毛;必須高大、鬃長、腰部短、鼻頭小、肩膀窄,同時背部寬平;它必須擁有結實的大腿、修長的頸子、寬闊的胸膛、厚實的臀部,以及多肉的大腿內側。這頭牲口踱步時,它應是驕傲而高貴的,行進的姿態彷彿在向兩旁的群眾致意。」

    「這就是我們的栗色馬!」我說,驚異地望著馬的畫像。

    「我們已經找到了我們的馬。」奧斯大師帶著慣有的反諷微笑說,「但很可惜的,它絲毫無助於我們辨別這位細密畫家到底是誰。因為我知道沒有一位正常的細密畫家會畫馬的時候,用一匹真馬作為模本。我細密畫家們,自然都是憑借記憶,一口氣把馬畫出來的。要證明這一點,讓我提醒你,他們大多先從一個馬蹄的尖端開始,勾勒出整匹馬的輪廓。」

    「這麼做的原因,不是為了讓畫中的馬可以穩穩地站在地面嗎?」我辯解說。

    「加茲溫的傑瑪列丁在他的《馬之繪畫》一書中寫道只有當一個人腦中牢牢記住整匹馬的形象時,他才能夠從馬蹄開始,準確地畫出一幅馬的肖像。無疑地,如果畫馬的候必須經過縝密的思索琢磨,或者甚至更荒謬的,要經過一再觀看一匹真馬,依照這種方法,畫家非得從頭開始畫到脖子,再從脖子到身體。我聽說有些威尼斯插畫家通過反覆嘗試與犯錯,小心翼翼地畫出一些路邊隨處可見的馱馬圖畫,賣給裁縫或屠夫,並引以為樂。這種繪畫本談不上表達世界的意義,更別說呈現真主創造物的美。然而,我深信即使是這些平庸的畫家也一定知道,一幅真正的繪畫並非取材於眼睛在某個剎那看見的事物,而是根據手的記憶和習慣自然產生的。畫家永遠得獨自面對畫紙。就因為這樣,他必須永遠依賴記憶。我們面前的這匹馬,正是取材於記憶,借助靈活老練的手部動作來完成的。現在,我們別無他法,只能利用『侍女法』尋找它身上的秘密簽名。仔細看看這裡。」

    他極為緩慢地移動圖上方的放大鏡,審視這匹迷人的馬,彷彿在一張古老、詳細的牛皮地圖上,搜尋寶藏的位置。

    「沒錯。」我說,像一個急著找出高明答案討好老師的學生,「我們可以比較馬鞍毯的顏色和刺繡,看看跟別的畫有什麼不同。」

    「我的細密畫師從不降低份去描那些細節。圖畫中的服飾、地氈和被毯的刺繡是學徒們畫的。說不定是已故的高雅先生畫的。別管它們了。」

    「是耳朵嗎?」我激動地說,「馬也有耳朵……」

    「不。耳朵從帖木兒時代就沒變過;它們就好像蘆葦的葉子,大家都清楚得很。」

    我本來打算說:「那麼,馬鬃的編織和每一縷毛髮的筆觸呢?」但還是閉上了嘴,因為我並不怎麼喜歡這場師徒遊戲。如果我是學徒,理當清楚自己的角色。

    「看看這裡。」奧斯曼大師帶著沉重但專注的語氣說,好像一位醫生向同僚指出一個惡性包,「你看見了嗎?」

    他把放大鏡移到了馬的頭部,然後慢慢提高,拉開它與紙面的距離。我低下頭,以便更清楚地觀察被玻璃放大的部位。

    馬的鼻子很奇特:它的鼻孔。

    你看見了嗎?」奧斯曼大師說。

    為了確認所見無誤,我想我應該移動到放大鏡的正後方。正巧奧斯曼大師也這麼做了,就在離圖畫有段距離的大鏡後方,我們突然間臉貼上臉。感覺到大師粗硬的鬍鬚和冰的臉頰,我不禁陡然間嚇了一跳。

    一陣沉默。我酸澀的眼睛下方,一拃外的圖畫裡,似乎正生著一件奇妙的事,而我們則戒慎恐懼地親眼目睹著。

    「它的鼻子上有什麼?」半晌後我才開得了口小聲說。

    「他鼻子畫得很古怪。」奧斯曼大師說,眼睛不離開書頁。

    會不會是他的手滑了?這是個失誤嗎?」

    我們繼續研究這奇怪、獨特的鼻子畫法。

    「難道這就是包括偉大的中國大師們在內的畫家們都在論的所謂模仿威尼斯人而形成的『風格』嗎?」奧斯曼大師譏諷地說。

    我心裡升起一怒氣,以為他在譏諷我辭世的姨父:「我已故的姨父以前常說,缺陷如果並非來自於能力或才華的不足,而發自細密畫家的靈魂深處,那就不該被視為缺陷,那已經是風格了。」

    無論它是怎麼來的,是細密畫家的手誤還是那匹馬的問題,要指認出誰是殺害我姨父的惡混,這個鼻子是惟一的線索。然而,遺留在可憐的高雅先生身上的馬圖畫墨跡卻已暈散,別說研究鼻孔了,我們連馬的鼻子都看不清楚。

    我們花了很多時間,查閱奧斯曼大師手下愛的細密畫家們些年來為各種書籍所繪的馬,尋找同樣有問題的馬鼻孔。由於尚未完成的慶典敘事詩描述各個行業團體在蘇丹陛下面前步行遊行,因此在兩百五十幅插畫中,幾乎沒幾匹馬。於是,在蘇丹的允許下,我們派人到各處去取書,包括存放某些圖畫書、樣本手冊,以及新編書籍的手抄本繪畫坊,還有蘇丹的私人寢宮和後宮,拿回所有尚未被收藏鎖入宮廷寶庫保存的書冊。

    從一位小王子的殿閣找到的《勝利之書》裡,有一幅雙頁插畫,內容敘述在濟蓋特瓦爾圍城中身亡的蘇萊曼大帝蘇丹的葬禮儀式。我們首先檢查額頭有白斑的栗色馬、拖著靈車的羚羊眼灰馬,以及其他身披華麗馬鞍毯與刺繡馬鞍的憂傷馬匹。它們全都出自蝴蝶、橄欖與鸛鳥之手。這些馬,無論是拖曳著大車輪的靈車,還是立站直,用濕潤的眼睛望著紅覆蓋的主人屍體,皆以同樣優雅的姿勢站立。這種姿勢仿照赫拉特前輩大師的繪畫,也就是,一條前腿驕傲地向前延伸,旁邊另一條腿則直直地豎在地面。它們的脖子長而彎,尾巴整齊綁起,鬃毛也經過修剪和梳理,然而,所有馬的鼻子都沒有我們所要尋找的問題。同樣地,儘管無數指揮官、學者和教長前來參加葬禮儀式,立正站立於四周的山頂,向辭世的萊曼蘇丹致敬,但他們騎乘的千百匹馬之中,也沒有任何一匹擁有此項異征。

    這幅憂鬱的葬禮圖畫,也把它的哀傷傳給了我們。我們難過地看見,這本奧斯曼大師與細密畫家們嘔心瀝血完成的手抄繪本,已被糟蹋得不成樣了。後宮的嬪妃用這本書與王子們玩遊戲,在書頁的各個地方亂塗亂畫。一幅蘇丹祖父的狩獵圖中,有人用拙劣的筆跡在一棵樹旁邊寫著:「我崇高的老爺,我愛你並且等著你,就像這棵樹一樣堅毅。」就這樣,帶著滿心的悲傷氣餒,我們審閱了一本又一本傳世之作,這些經典的創作過程我時有耳聞,但從不曾親眼目睹。

    《技藝之書》的第二冊中,都出現了三位細密畫師的筆觸。書裡,我們看見在隆作響的火炮與眾多步兵後方,有上百匹包括栗色、灰色與藍色等各種顏色的戰馬,身披各式威武的全副盔甲,背負著揮舞彎刀的英勇騎兵,整齊劃一地登上粉紅色的山頂,然而,沒有任何一匹馬的鼻子瑕疵。「而且,究竟什麼算瑕疵!」奧斯曼大師後來說,那時我們正在檢查同一本書裡的另一張,上頭描繪了皇室外門及我們此刻恰巧所在的遊行廣場。圖中把醫院畫在了右邊遠處,將蘇丹的皇家謁見廳與庭院中的樹木以縮小的比例繪畫,讓它們能容納進畫裡,但又富麗堂皇到符合在我們心中的重要性。只不過,在守衛、侍衛隊及議會秘書騎乘的各色馬匹的鼻子上,也沒能找到我們要尋找的記號。接著,我們看見蘇丹陛下的曾祖父雅勿茲·蘇丹·賽裡姆,向杜卡迪爾的統治者宣戰之後,沿著庫斯昆河岸豎立起帝國營帳,獵捕各種倉皇逃跑的紅尾黑靈犬、彈跳四竄的幼羚,以及驚惶失措的野兔,留下一隻倒臥血泊的花斑虎,它身上的斑點如花朵綻放。無論是蘇丹的白額栗色馬,或是馴鷹者——鷹都停在他們的前臂上蓄勢待發——腿下的馬匹,都沒有我們尋找的記號。

    直到黃昏,我們已經檢視過千百匹馬,都是這四五年來奧斯曼大師的細密畫大師們、橄欖、蝴蝶及鸛鳥所畫的:克里米亞大汗麥赫梅特·吉拉伊的美耳栗色有斑點的黑色及黃色的馬;作戰時頭和頸部冒出山頂的粉色和銀灰色的馬;從突尼斯的西班牙異教徒手中奪回哈庫瓦堡壘的哈依達帕夏的馬匹,以西班牙人紅栗色與開心果綠色的馬,其中一匹馬在逃跑時摔了個嘴啃泥;一匹黑馬(它引起了奧斯曼大師的評論:「我忽略了這一匹,我想不這麼草率的圖會是誰畫的。」);一匹紅色的馬(它微微轉過耳朵,傾聽一個皇室僮僕在下隨彈奏的烏德琴);席琳的馬(和她同樣羞怯優雅的雪布狄茲,站在一旁等待趁著月光在湖中沐浴的主人);長槍比武騎乘的活潑馬匹;暴躁的馬與它俊美的馬伕(不知為何,奧斯曼大師看著這幅畫說:「我年少時極喜愛他,我為他費了很大的勁。」);安拉派遣給先知伊利亞斯,保護他不受異教徒攻擊的金光飛馬——它的翅膀被誤畫在了伊利亞斯的身上;蘇萊曼大帝蘇丹的灰色純馬,頭小身體大(他騎在馬上悲傷地凝望著年輕可愛的王子,由於失去了三個愛子,他把年輕的王子叫來一起打獵);憤怒的馬;奔馳的馬;累的馬;美麗的馬;被人忽視的馬;永遠離不開書頁的馬;以及跨越鍍金頁緣似乎想要逃離書頁囚禁的馬。

    它們身上都沒有我們所要找尋的簽名。

    即便如此,面對著逐漸降臨的疲倦與憂愁,我們依然能保持持久的興奮:有好幾次,們忘記了馬,無法自拔地沉湎於美麗的圖畫,流連於迷人的色彩。欣賞這些圖畫時,奧斯曼大師往往帶著懷舊的熱情,而非新鮮的驚奇——它們大多是他創作、監督或紋的「這些是卡辛姆帕夏區的卡辛姆畫的!」有一次他指著蘇丹陛下的祖父蘇萊曼蘇丹的紅色軍營下那些小小的紫色花朵說,「他絕對不能算是一位大師。四十年來,他就用這些五片花瓣的朵朵小花,填滿了圖畫中的畸零空白,兩年前才剛剛過世。我總是指派他畫這些小花,因為沒有人畫得比他好。」他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哀歎:「可惜,太可惜了!」我的靈魂深處,感覺到這些字眼宣佈了一個時代的結束。

    正當四周暗下來的時候,一道光線溢滿了房間。一陣騷動。我此刻如鼓一般狂跳起來的心,剎那間明白:世界的統治者,崇高的蘇丹陛下,忽然間已經走進了房間。我撲身跪倒在他的腳邊。親吻他長袍的衣。我頭暈目眩。我無法直視他。

    不過他早已開口和畫坊總監奧斯曼大師說起話來了。目睹他與一個幾分鐘前才和我一起促膝觀畫的人說話,讓我心中充滿炙熱的驕傲。我不敢相信,崇高的蘇丹陛下此刻正坐在我原先坐的座位上,專注地傾聽大師講解,就和我剛才一樣。隨侍在的財務大臣、馴鷹團指揮官,以及許多我認不出身份的護衛陪侍在他身旁,眾人全神貫注望著敞開的書頁。我鼓足勇氣,斜眼仔細觀世界至高無上的統治者的面孔和眼睛。他是多麼英俊!多麼高貴挺拔!我的心臟已不再狂跳。就在這時,「他」向我看來,於是我們的眼神交會了。

    「我非常喜愛你的姨父,願他安息。」他說。是的,他正在對我說話。興奮之中,我漏聽了他說的一些話。

    「……我深感哀痛。然而,看見他創作的圖畫皆為經典之作,我頗為欣慰。待威尼斯的異教徒們看見它們之後,將驚懼於我的智慧。你們必須從這匹馬的鼻子,判斷出那位卑鄙妄為的細畫家是誰。否則,即便殘酷,也不得不嚴刑拷問所有的細密畫師。」

    「世界的庇護,至高無上的蘇丹陛下,」奧斯曼大師,「要揪出造成這個筆誤的傢伙,最好的方法,是命令我的細密畫師在一張白紙上畫匹馬,不加思考,即興作畫。」

    「當然,只要它確實是筆誤,而非真正的鼻子。」蘇丹陛下犀利地指出。

    「蘇丹陛下,」奧斯曼大師說,「為了這個目的,如果可以借由您的命令,宣佈今天晚上舉行一場比賽;如果可以派遣侍衛前去拜訪陛下的細密畫家們,要求他們在一張白紙上即興畫馬,作為比賽……」

    蘇陛下望向皇家侍衛隊長,表情彷彿在說:「你聽見了嗎?」接著他說:「你們知道詩人尼扎米的競賽故事中,我最喜愛哪一篇嗎?」

    有些人回答:「我們知道。」有些人說:「哪一篇?」有些人,包括我在內,沒有開口。

    「我不喜歡詩人的競賽,或是講述中國畫家和西方畫家與鏡子之爭的故事。」英俊的蘇丹說,「我最喜愛的比賽,是大夫的死亡之爭。」

    語畢,他倏然起身離去,前往參加晚禱。

    稍後,等晚禱的召喚結束,我在昏暗的天色中走出宮廷大門。我匆忙趕回居住的區域,快樂地想著謝庫瑞、男孩們,以及我們的家,但就在路上,我驚恐地想起了大夫之爭的故事:

    兩位大夫在他們的蘇丹面前比賽,其中一位通常被畫成身穿桃紅衣服的大夫,製造了一枚綠色的毒藥丸,藥性之強可以毒死一頭大象。他把這枚藥丸給了另一位身穿深藍色長袍的大夫。那位大夫先是吞下了有毒的藥丸,之後,又吞下一枚他當場配製的深藍色解藥。從他那溫和的微笑中可以看出他點事也沒有。接下來,該輪到他讓對手嘗一嘗死亡的滋味了。他從容不迫地享受著這其中的樂趣,從花園摘下了一朵粉紅色的玫瑰。他把花拿到唇邊,朝花瓣輕吐了一首誰也聽不見的神秘詩句。接著,他自信滿滿地伸長手臂,把玫瑰遞給了敵手,讓他一聞花的芳香。神秘咒語的力量使得身穿桃紅衣服的大夫心慌意亂,儘管花裡除了尋常的香氣之外什麼也沒有,但是他剛把玫舉到鼻子前,就因為驚嚇過度,倒地身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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