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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53、卡什 文 / 威廉·福克納

    沒有什麼別的辦法。不是送他去傑克遜,便是讓吉利斯皮來控告我們,因為他已經有點知道是達爾放的火了。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反正他已經知道了。瓦達曼看見達爾干的,不過他賭咒說除了跟杜威·德爾說了以外他再沒告訴別人,而她也關照過他千萬不要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可是吉利斯皮還是知道了。反正他遲早也會猜到的。就憑那天晚上他所看到的達爾的奇怪舉止他也會猜到的。

    因此爹也說了:「我琢磨也沒有別的辦法了。」於是朱厄爾說:

    「你打算現在就對付他嗎?」

    「對付他?」爹說。

    「抓住他把他捆起來,」朱厄爾說。「他娘的,難道你還要等他把牲口和大車也都放火燒掉嗎?」

    不過這樣做也沒有什麼必要。「這樣做沒有什麼必要,」我說。「我們等艾迪入了土以後再說。」一個大半輩子都要關起來的人,在還沒關進去的時候還是該盡可能享受些樂趣的吧。

    「我想安葬的時候他還是應該在場的,」爹說。「上帝知道,這是我的劫數哪。禍事一旦開了頭就好像再也沒完了。」

    有時候我真拿不準誰有權利決定一個人是瘋了呢還是沒有瘋。有時候我覺得我們誰也不是百分之百瘋狂,誰也不是百分之百正常,大多數人那麼說,他也就那樣了。好像事實如何是無關緊要的,重要的是他表現的時候大部分的人對他抱的是什麼看法。

    看起來是因為朱厄爾對他太苛刻了。當然囉,讓艾迪離傑弗生鎮這麼近是把朱厄爾的馬賣掉才辦到的,就這個意義來說達爾企圖燒的是他那匹馬造成的價值。不過在我們過河之前以及之後,我都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他從我們手裡把她接走,用某種聖潔的辦法把她藏起來,這倒是上帝的一種祝福,因此在我看來,朱厄爾拚了命把她從水裡救出來反倒是多少違背了上帝的旨意,接下去達爾覺悟到我們當中應該有人出來有所行動,我幾乎可以相信他在某種意義上是做對了。可是他放火燒了人家的穀倉,差點兒把別人的牲口燒死,使他的財產受到損失,這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從這點看,那他的的確確是瘋了。也就是說,他和別人不能想到一塊去。我想,除了同意大多數人的看法之外,也沒有什麼別的辦法了。

    不過不管怎麼說,這總是一件丟人的事。大夥兒好像早就把那句很正確的古老的格言拋諸腦後了,那句格言說:無論何時都要釘緊釘子,刨光邊緣,就像給自己打、為自己所用的一樣。天底下好像總有一些人有可以用來蓋法院的光滑、漂亮的木板,而別的人只能有配搭雞棚的粗木料。不過,與其蓋一座徒有其表的法院還不如蓋一個結結實實的雞棚呢,兩樣東西蓋得都好也罷蓋得都壞也罷,反正不會使一個人覺得舒服些或是覺得難過些。

    就這樣我們走在街道上,朝廣場走去,這時候他說:「咱們最好還是先送卡什去讓醫生瞧瞧。我們可以把他留在那兒,以後再回來接他。」這話說得不錯。這是因為我和他出生的時候挨得近,差不多隔了十年朱厄爾、杜威·德爾和瓦達曼才開始相繼出世。我和他們自然也很親近,可是我說不清是怎麼回事。我是老大,他所做的事我都是已經想到過的——我也說不清是怎麼回事。

    爹先瞧瞧我,接著又瞧瞧他,嘴裡在嘟嘟噥噥。

    「走吧,」我說。「咱們先把大事辦了。」

    「她是希望大家全都在場的,」爹說。

    「咱們還是先送卡什去醫生那裡,」達爾說。「她可以等等。她已經等了九天了。」

    「你們都不明白。」爹說。「要是你和一個人年輕時就處在一起,她眼看你變老,你也眼看她變老,眼看老年就這樣來臨,而你又聽見這樣的一個人說沒有關係,你就會知道這是從冷酷的世界、從一個男人的全部痛苦和磨難裡得出的真理。你們都不明白。」

    「咱們還得挖坑呢,」我說。

    「阿姆斯蒂和吉利斯皮都讓你先捎話來,」達爾說。「你不要現在先去皮保迪大夫那裡嗎,卡什?」

    「走吧,」我說。「腿現在不難受。還是按部就班辦事的好。」

    「要是只剩下挖坑,」爹說。「咱們還忘帶鐵鍬了呢。」

    「對了,」達爾說。「我去找五金行。咱們只好買一把了。」

    「挺貴的呢,」爹說。

    「你不捨得為她花錢?」達爾說。

    「去買一把吧,」朱厄爾說。「來,拿錢來。」

    可是爹還在說個沒完。「我想咱們會借到一把的,」他說。「我想這兒也總有好心人的吧。」於是達爾坐著不動,我們繼續前進,朱厄爾蹲在後檔板邊,瞅著達爾的後腦勺。他很像一頭惡犬,那種狗從來不叫,繃緊了拴它的繩子半蹲著,隨時會撲向它盯著看的獵物。

    他保持著這種姿勢,直到我們來到本德侖太太的房前,他聽著屋子裡傳出來的音樂,一面用他那惡狠狠的眼白緊盯著達爾的後腦勺。

    音樂是從屋子裡傳出來的。那是一種留聲機的聲音。聲音很自然,就像是樂隊在演奏以的。

    「你要不要去皮保迪大夫那裡?」達爾說。「他們可以留在這裡告訴爹,我送你去皮保迪大夫那裡然後再回來接他們。」

    「不用。」我說。還是快點讓她入土為安的好,既然我們已經快大功告成了,就單等爹借鐵鍬回來了。他順著街往前趕車,一直來到音樂傳出來的那所房子。

    「沒準這家人家有鐵鍬,」他說。他在本德侖太太房前勒住牲口。好像他預先知道似的。有時我獨自思忖,要是一個勤快的人能像懶人天生會找到自己的偷懶辦法那樣預見自己的工作途徑,那該有多好。他就停在那裡彷彿他預先知道似的,就停在傳出音樂聲來的小小的新房子前面。我們等候在那裡,聽著音樂。我相信我可以殺蘇拉特的價,壓到用五塊錢把他的那台唱機買下來,音樂就是讓人心曠神怡。「說不定這家人家有鐵鍬,」爹說。

    「你要朱厄爾去呢,」達爾說,「還是我去更合適?」

    「我看還是我自己去吧,」爹說。他爬下去,走上小道,繞過房子朝後面走去。音樂聲停止了,接著又響了起來。

    「他也能借到的,」達爾說。

    「是啊,」我說。就好像他知道似的,彷彿他能看透牆壁,預見到未來十分鐘會發生的事似的。

    只不過已經超過十分鐘了。音樂聲停止了,好一會兒都沒有重新開始,她跟爹在房子裡面談著。我們則等候在大車裡。

    「你還是讓我送你去皮保迪那裡吧,」達爾說。

    「不,」我說。「咱們先讓她入土為安。」

    「他還回不回來呀,」朱厄爾說。他咒罵起來。他開始從大車上爬下來。「我要走了,」他說。

    這時候我們看見爹回來了。他拿著兩把鐵鍬,繞過屋角走來。他把鐵鍬放進大車,自己爬上來,我們便驅車朝前走。音樂再也沒有響起。這時,爹正回過頭去看那座房子。他像是把手稍稍舉了一下,我看見窗子那兒簾子撩開了一點點,裡面是她的臉。

    可是最最古怪的還是杜威·德爾。我簡直吃了一驚。我很久以來就明白人們有理由說達爾不正常,不過那都不是出於個人的恩怨。彷彿達爾也是身不由已,跟你我一樣,你為此事發火就跟踩在泥潭裡濺了一身稀泥時衝著泥潭發火一樣毫無道理。還有我總覺得他和杜威·德爾之間有些事情是心照不宣的。要是讓我說我們哥兒幾個當中她最喜歡誰,我得說最喜歡的是達爾。可是等我們把坑填上,蓋好,趕了大車走出大門,拐進那兩個人等著的巷子時,當他們走過來朝他挨過來他往後閃縮時,撲向達爾的竟是杜威·德爾,當時就連朱厄爾也還沒顧得上動手呢。這時候我相信我知道吉利斯皮是怎麼知道他的穀倉會起火的了。

    她沒有說一個字,甚至也沒有看達爾一眼,可是當那兩個人把自己的來意告訴他,說他們要帶走他而他往後面縮時,她像只野貓似的朝達爾撲去,這樣一來,兩個傢伙中的一個只得騰出手去拉她,不讓她像只野貓似的對著達爾又是抓又是撕,這時,另外那個人、爹和朱厄爾把達爾推倒在地,壓住他不讓他動,達爾眼光朝上看著我。

    「我原來以為你會告訴我的,」他說。「我從來沒有想到你居然一聲也不吭。」

    「達爾,」我說。可是他又掙扎著和朱厄爾以及那個人打了起來,另外一個攔住杜威·德爾,瓦達曼在大聲叫嚷,朱厄爾卻在說:

    「殺死他。殺死這個狗娘養的。」

    事情弄成這樣真是糟糕透了。真是糟糕透了。活兒干砸了,人是脫不了身的。他脫不了身了。我想跟他說這一點,但是他僅僅說,「我以為你會告訴我的。並不是我想……」他說,接著大笑起來了。另一個傢伙把朱厄爾從他身上拉開,於是他坐在地上,哈哈大笑。

    我想跟他說清楚。我真希望我的身子能夠動,甚至能夠坐起來。可是當我想跟他把事情說清楚時他僅僅是忍住了笑,抬起頭來看我。

    「你想讓我去嗎?」他說。

    「這樣對你比較好,」我說。「那邊挺清靜,沒人打攪你,也沒有別的事兒,這樣對你比較好,達爾,」我說。

    「比較好,」他說。他又開始大笑。「比較好,」他說。他不可能說這句話光是為了哈哈大笑吧。他坐在地上笑了又笑,我們看著他,事情太糟了。弄成這樣真是太糟了。我可看不出來有什麼可笑的。故意毀掉別人辛辛苦苦蓋起來的房子,毀了他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食,這不管怎麼說也是不對的嘛。

    可是我拿不定誰有權利說什麼是瘋,什麼不是瘋。每個人內心深處都好像有另一個自我,這另一個自我已經超越了一般的正常和不正常,他懷著同情的恐懼與驚愕注視著這個人的正常的和不正常的行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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