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老喬裡恩上歌劇院 文 / 約翰·高爾斯華綏
第二天下午五點鐘的時候,老喬裡恩一個人枯坐著,嘴裡銜一支雪茄,旁邊桌子上放了一杯茶。他倦了,雪茄沒有抽完,人已經睡去。一隻蒼蠅歇在他頭髮上;在一片困人的沉寂中,他的呼吸聽上去很沉重;白鬍子遮掩著的上嘴唇呼出呼進。一隻夾著雪茄的手上滿是青筋和皺紋,雪茄從他的手指間落在空壁爐上,自己燒光了。
這是一間陰暗的小書房,書房窗子鑲的全是染色玻璃,擋著窗外的景色,房內全是桃花心木的傢俱,上面滿是雕花,背墊和坐墊都是一色深綠的絲絨。老喬裡恩時常提起這套傢俱:「哪一天不賣上大價錢才怪。」
想到一個人死後還能夠在自己買的東西上賺一點錢,也是開心的事情。
福爾賽家房屋的後房都有一種很特別的深褐色情調,這間書房也是如此。老喬裡恩的大頭和白髮倒在高背椅的背墊上頗有點倫勃朗1畫的人物的風度,可是那撮上須卻破壞了這裡的效果,使他的一張臉看上去有點軍人氣概。一架老鍾滴搭個不停;這架鍾在五十年前老喬裡恩還沒有結婚時就一直跟著他,這
時正帶著妒意替它的老主人紀錄著那一去不返的分秒。
老喬裡恩一直不喜歡這間書房,一年到頭很少進來,只是進來在屋角那口日本櫥裡面取雪茄煙;現在這間書房向他報復了。
他的太陽穴就像茅屋頂一樣斜蓋著下面兩個窟窿,顴骨和下巴在他睡著的時間全都突出來;這些在他的臉上就如一張供狀,承認自己老了。
他醒了。瓊早已走了!詹姆士說過,瓊走後他會冷清。詹姆士總是這樣一個無聊的傢伙。想起自己從詹姆士手裡搶購到那幢房子,他甚為得意。活該,誰叫他不敢出價錢;這傢伙腦子裡只想到錢。可是,他自己的價錢是不是出得太高呢?他要好好張羅一下才能——。把瓊這件婚事辦完,敢說要用到他的全部現款。他絕對不應當答應這件婚事。瓊是在拜因斯家裡認識這個波辛尼的——就是拜因斯—畢爾地保建築公司。拜因斯他也認識,為人有點嘮叨,他就是這個小伙子的姑父。自從那次會面之後,瓊就一直在追他;這孩子只要迷上什麼,誰也攔阻不了。她一直就是看中那些「可憐蟲」,不是這,就是那。這小子並沒有錢,可是她執意要和他訂婚——那人是個橫衝直撞、毫不懂事的傢伙,苦頭有得吃呢。
瓊有一天就是像往常那樣莽裡莽撞地跑來找他,告訴他要訂婚了;後來,好像給自己解嘲似的,又加上一句:
「他真有趣;時常一個星期都靠吃可可過日子!」
「那麼他也要你靠吃可可過日子嗎?」
「哦,不會的;他現在慢慢出頭了。」
1倫勃朗,荷蘭十七世紀畫家。
老喬裡恩把白鬍鬚下面的雪茄拿開,鬍鬚梢上還沾了一點咖啡;他望望她,這樣的一個小東西卻這樣抓著他的歡心。
什麼叫「出頭」,他比自己的孫女懂得多。可是她兩隻手緊緊抱著他的膝蓋,拿臉偎他,就像一隻快樂的貓兒,發出一種嗚嗚的聲音。老喬裡恩絲毫沒有她的辦法;他彈掉雪茄煙灰,不由得發作起來:
「你們全都是一樣的;你們想什麼都非弄到手決不甘心。要倒霉你活該倒霉;我可不管你的閒事。」
他就是這樣不管瓊的閒事,只和瓊講好條件,定要波辛尼每年至少有四百鎊收入時,才許結婚。
「我沒有法子給你很多的錢,」他跟她說;這是一句老話,瓊也聽慣了。「也許這位叫什麼的仁兄會供給你可可吧?」
自從有了這事以後,他簡直和瓊見不到面。真是糟糕!給她一大筆錢,讓她和一個他毫不知道底細的人過著游手好閒的日子,他決計不幹。
這類事情他從前也看見過;決沒有好結果。頂頂糟糕的是,要動搖她的決心,簡直是沒有指望。她就像一頭騾子那樣固執,從小就是如此。他看不出這件事是怎樣一個了局。這兩個人用錢非得有計算不可。他非要親眼看見小波辛尼自己有了收入以後,決不讓步。瓊跟這傢伙準會鬧不好,這是洞若觀火的;這傢伙根本就不懂得什麼叫錢,跟畜生一樣。至於急急忙忙趕到威爾斯去拜訪這年青人的那些嬸娘,他有十足把握都是些老厭物。
老喬裡恩一動不動,望著牆壁;除掉一雙眼睛還睜著外,他簡直可以說還在睡覺.詹姆士虧他想得起來,說那個年輕的狗蛋索米斯能提供他什麼意見!索米斯一直是個狗蛋,老是眼睛裡沒有人!他不久就會擺出一副有產業的人的派頭,在鄉下置一所房子!有產業的人,哼!索米斯就跟他老子一樣,總想塌便宜貨,一個冷酷無情的壞蛋!
他起身走到那口櫥面前,動手把一束新買的雪茄一支一支裝進煙匣。照這樣的價錢,這些煙不能算壞,可是今天你休想買到一支好雪茄;什麼也比不上漢生—布裡幾爾煙行出的那些老牌蘇賓菲諾。那才是雪茄呢!
這串思緒,就像香水的幽香一樣,使他回憶起當年在裡西蒙1過的那些快意的夜晚;那時候晚飯一過,他就和尼古拉-特裡夫萊、特拉奎爾、傑克-海林、安東尼-桑渥西那班人坐在皇家酒店的走廊上,自己抽著煙。那時候他的雪茄多美啊!可憐的老尼古拉——死了;傑克-海林呢——也死了;特拉奎爾呢——被他那個老婆折磨死了;剩下個桑渥西——簡直龍鍾得不像樣子(以他那樣的大吃大喝,難怪要如此)。
在那些日子的所有交遊裡面,他好像是碩果僅存的一個;當然,還有斯悅辛,不過這人胖得太不像話了,跟他什麼都談不上。
很難信得過這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他覺得自己還很年輕!他站在那裡一面數雪茄,一面沉吟,覺得這一點最為痛切,最為難堪。雖則是一頭白髮,一個孤鬼,他仍舊有一顆童心。還有每逢星期六在漢普斯泰區過的那些下午,他和小喬裡恩一同出去蹓躂,沿著西班牙人路走一段路到了高門山,再上齊耳山,再回到漢普斯泰,仍舊在傑克-史特勞的宮堡飯店吃晚飯——那時候他的雪茄多美啊!而且那樣好的天氣!現在連好天氣都談不上。
還有瓊五歲時開始學步的光景,平時她總是和她的母親和祖母,兩個善良的女人在一起,但是每隔一個星期的星期天,就由他帶她上動物園去;兩個人站在熊欄上面,用他的傘柄插上糕餅去餵她最心愛的熊;那時候他的雪茄多美啊!
雪茄!這多年來,他連這點品鑒的能力也沒有老掉;在五十年代時,他在香味方面的辨別力是出了名的,誰都佩服他;人家談起他來時,都說:「福爾賽麼——倫敦最好的品茶手!」要說,他靠以起家的也就是這種品茶的本領——當時兩個著名的茶商,福爾賽和特裡夫萊,都是在這上面發了財的;他們的茶和任何一家的茶都不同,香味俱絕,非是貨真價實,決不能有這樣香味。當時倫敦城裡1的福爾賽—特裡夫萊茶行,只要一提到,就使人聯想到雄圖和神秘,想到專船專運,專泊港口,專和東方人交易的一種專門生意。
這生意他也真肯幹!在那些年代裡,人人都真肯幹!這個字,眼前的這些毛頭小伙子連懂也不懂得。他什麼事都要詳詳細細研究過,什麼過程他都明瞭,有時候為了一件事情可以熬個通宵。而且他一定要親手來甄拔那些代辦商,在這上面他一向引以自豪。他時常自命能夠識人,他成功的秘密就在這裡,而且在這行生意上,他唯一真正喜歡的也就是能發揮他這種甄拔人才的領袖才能。便是到現在——這家茶行已經改組為有限股份公司而且營業一天不如一天(他已經老早把股票賣掉了)——他想起那時期來還深深感到屈辱。他很可以混得好得多!他當律師準會青雲直上!他當初甚至於想到競選國會議員。尼古拉-特裡夫萊不是屢次跟他談起嗎:「老喬,你如果不是自己過分小心,什麼事都做得了!」
老尼古拉真叫人想!這樣一個好人,可是個浪蕩子。這個聲名狼藉的特裡夫萊!他自己從來就不小心。所以他現在死了。老喬裡恩用一隻穩定的手數數雪茄,腦子裡觸起一個念頭,是不是他自己過分地小心了呢。
他把雪茄匣子放在上衣貼胸的口袋裡,把衣服扣上,就沿著那串長樓梯上自己的臥室去,傴著身子一步一步向上爬,還扶著樓梯欄杆撐著自己。這房子太大了。等瓊結了婚——如果她,如他設想的,有一天會結婚的話——他就把房子賃出去,自己去租幾間公寓。養這樣半打的傭人成天好吃懶做的,算什麼?
管家聽見他按鈴走進來——這個管家是個大個子,留了一撮下須,走路輕手輕腳的,而且有種保持緘默的特別本領。老喬裡恩叫他把自己的晚禮服取出來;他要上俱樂部去吃晚飯。
「馬車送瓊小姐上車站回來有多久了?兩點鐘就回來了嗎?那麼讓馬伕六點半來好了。」
七點正,老喬裡恩就上了俱樂部;這個俱樂部是中上層人士那些政治結社之一,今天說來是早已過時了。但儘管有許多人談論它,也許就因為有人談論它,所以看上去有一種令人沮喪的生氣。人人都說散漫俱1指倫敦中心的商業區,下同。
樂部快要撐不下去了,說得人都厭煩。老喬裡恩嘴裡也這樣說,可是毫不動心,那種神氣真叫一個好體質的會員看了動火。
「你為什麼還不退出呢?」斯悅辛時常帶著一肚子悶氣問他。「你為什麼不加入多嘴俱樂部呢?我們的海德席克酒只賣二十先令一瓶,倫敦哪個地方吃得到;」他聲音小下來,又接上一句:「現在剩下只有五千打了。我每晚都喝它,一次也不放過。」
「我考慮考慮,」老喬裡恩總是這樣回答他;可是到了真正考慮時,總為著五十基尼的入會費在遲疑不決,而且批准入會要等上四五年之久。因此他總是考慮得沒有個完。
按說,他作為一個自由黨員年紀已經太大了,而且他早已不相信自己俱樂部的那些政治主張了,人家還知道他曾經罵過那些政治主張都是「垃圾」;他和俱樂部的政治主張這樣相反,然而照舊做一個會員,使他反而很開心。這個地方他一直就瞧不起;多年前,他們拒絕他加入什錦俱樂部,說他是個生意人,他一氣就加入了這兒。真氣人,他有什麼地方不及那班人的!因此他對這個接受他加入做會員的散漫俱樂部天生就瞧不起。這裡的會員都是些平平常常的人,多數是住在商業區的——證券經紀人,律師,拍賣商,什麼都有,跟許多心性強硬可是見解不高的人一樣,老喬裡恩也是對於自己所屬的階級不大看得起。在社交方面或是非社交方面,他都忠實地奉行著他們的生活習慣,可是暗地裡卻覺得他們是「庸碌的一群」。
後來上了年紀,世情也看透了些,他請求加入什錦俱樂部時受到的挫折在自己回憶中已經淡了許多;現在什錦俱樂部在他心目中簡直被尊為俱樂部中的翹楚。這多年來,他早就該做了會員了,可是由於他的介紹人傑克-海林辦事馬虎,連俱樂部的人都弄不清楚為什麼原因沒有通過他加入。他們不是立刻就接受他的兒子小喬加入了嗎?敢說這個孩子現在還是會員呢;八年前他收到小喬的一封信就是從那裡發出的。
他已經有幾個月不上散漫俱樂部來了;房屋粉刷得花花綠綠,就像過了時的房屋和船隻急於脫手時塗得那樣。
「這個吸煙間的顏色真蠢,」他心裡想。「飯廳不錯。」
飯廳是暗巧克力色的底子,加上一點淡綠,總算投合他的心意。
他叫了晚飯;二十五年前他在暑假期中,帶兒子小喬上德魯黎巷劇院看戲時,常上這兒來用飯;現在他也在當年坐的同一角落坐下——也許就是同一隻檯子;這個俱樂部的政治主張雖則激烈,可是各方面都沒有什麼進步。
小喬真愛看戲,老喬裡恩記得他總是和自己對面坐著,表面竭力裝得若無其事,可是看得出心花怒放。
老喬裡恩今天叫的晚飯也是自己兒子一向喜歡叫的——湯、炸小魚、燴肉片和果排。唉!他現在要是能坐在對面多好啊!
父子兩個已經有十四年沒有見面了。在這十四年中,老喬裡恩不時想到在處理兒子的事情上是否自己也有點不對。小喬先是愛上那個迷人精丹娜伊-桑渥西,就是安東尼-桑渥西的女兒,現在叫丹娜伊-畢羅了;一場失意使小喬憤然投入瓊的母親的懷抱。也許他當初應當阻止他們不要那樣急急忙忙結婚,兩個年紀都太輕;可是這次失戀使他看出小喬這人感情太容易衝動,正巴不得他能夠結婚。不到四年功夫,事情鬧開了!要他贊成兒子的荒唐行為當然不可能;他這人平時立身處世主要是靠兩方面——理智和教養;現在無論從理智方面或者從教養方面講,這件事他都決計不能贊同,但是他的內心感到非常痛苦。事情本身是那樣殘酷無情,毫不顧惜人的情感。那時的瓊是個紅頭髮的小傢伙,已經會在他滿身爬,纏他,纏著他的心;他的心天生就是給這種照顧自己不了的小傢伙玩耍的,投靠的。就同他一向看事情那樣的清楚,他看出在瓊和兒子之間,他必得放棄一個;這是實逼處此,沒有任何調和的餘地。
叫人傷心的也就在此。終於那個照顧不了自己的小傢伙戰勝了。他不能又要孫女,又要兒子,結果只好跟兒子分開。
這一分開,一直到今天都沒有見面。
他曾經提出每年給小喬裡恩一點津貼,可是小喬裡恩拒絕了;這比任何事情更加傷他的心,因為這一來他連那一點點蘊藏的慈愛都沒有發洩的餘地;沒有比財產的轉手,不論是贈與或者拒絕贈與,更能實實足足證明父子間的感情決裂了。
這頓晚飯吃得一點滋味沒有。那瓶香檳酒又澀又苦,哪裡及得上當年的維烏克裡果酒。
他一面喝咖啡,一面沉吟,頓然想起看歌劇去,就在《泰晤士報》上——他對別家報紙全不大信得過——找到今晚的戲目;是《菲達裡奧》。
謝天謝地,幸而不是那個華格納傢伙的那種新裡新氣的德國啞劇。
他戴上自己的老式大禮帽;帽沿已經舊得塌下來,再加上帽身很大,望上去就像過去偉大歲月的標誌一樣;從大衣口袋裡,他掏出一副淡紫色的羊皮手套來;由於慣常和他的雪茄煙盒放在一起,有一股強烈的俄國皮味道;這樣裝束停當,他就踏上一部街頭馬車。
馬車鬧洋洋地沿著街道駛著,老喬裡恩沒有想到街上這樣異乎尋常的熱鬧。
「旅館的生意一定非常之好,」他想。幾年前,這些大旅館都還沒有呢。他想想自己在這一帶附近也有幾處產業,感到甚為滿意。這些房產的市價一定大跳特跳!交通真擠啊!
可是從這上面他又陷入自己那種古怪的超然物外的冥想中去;這在一個福爾賽家的人說來,是最最稀罕的事;而他所以比其餘的福爾賽家的人都要高出一籌,這也是一個潛在的因素。人是多麼藐小啊,而且多麼無窮無盡;他們往後將是怎樣呢?
他從馬車裡出來時絆了一下,如數付了馬伕車錢,就走上售票處去買正廳的座位;他站在那裡,手裡拿著皮夾子;眼前許許多多年輕人都不用這勞什子了,而是散放口袋裡,可是老喬裡恩一直不以為然,總是把錢放在皮夾子裡。售票員探頭出來,就像一隻老狗從狗窩裡把頭伸出來那樣。
「怎麼,」那人用詫異的聲音說,「喬裡恩-福爾賽先生!真是的!簡直看不見你,先生,好多年了。唉!現在的時世不同了。可不是!您和您的兄弟,還有那位拍賣行的——特拉奎爾先生,還有尼古拉-特裡夫萊先生——你們往往每季都經常定六七個座位的。您好嗎?我們都老了!」
老喬裡恩的眼睛顯出黯然的神氣;他付掉一基尼的票價。這些人還沒有忘掉他。在幕前樂聲中他昂然入場,就像一匹老戰馬上陣一樣。
他把大禮帽疊好坐下,照老樣子脫下淡紫色手套,拿起眼鏡把全場巡視了好一會;最後把眼鏡擲在疊好的帽子上,兩隻眼睛就盯著戲幕望起來。這一巡視以後,他越發覺得自己不中用了。往日劇場裡常看見的那些女人,那些漂亮的女人哪裡去了?他當初期待看見那些偉大的歌星時的心情哪裡去了?那種人生的陶醉和自己在盡量享受的感覺哪裡去了?
他這個當年最偉大的歌劇迷!現在歌劇是完了!那個華格納傢伙把什麼都給毀了;沒有音調可言,也沒有喉嚨來唱它!唉!那些絕代的歌手!全死了!他坐著看一幕幕的老戲重演,心裡木然毫無感覺。
從他覆在兩耳上的銀絲發到他穿著鬆緊鞋幫漆皮靴的兩足的姿勢,老喬裡恩身上都看不出一點龍鍾或者衰老的地方。他和當年每晚跑來看戲的時候一樣頑健,或者幾乎一樣頑健;他的視力也一樣好——幾乎一樣好。可是在心情上卻是多麼厭倦,多麼空虛啊!
他一生就是會行樂,甚至於不完美的東西——不完美的東西過去多著呢——他也能夠欣賞;他不論欣賞什麼都有個節制,為的是保持自己的朝氣。可是現在他的欣賞力,他的人生哲學全不濟事了,只剩下這種可怕的萬事全體的感覺。連劇中囚徒的合唱和佛勞琳唱的歌都無力為他驅除這種落漠之感。
要是有小喬和他坐在一起多好!這孩子現在總該有四十歲了。在他唯一的兒子的一生中,竟有十四年被他虛擲掉。小喬而且已經不再是為社會所不齒的人。他結了婚。老喬裡恩很贊成這一舉動,所以忍不住寄給兒子一張五百鎊的支票,借此表明自己的態度。支票退了回來,用的什錦俱樂部的信封信紙,還附了這樣幾句話:
最親愛的父親:
謝謝你的厚賜,這說明你對我的看法還不太壞。我寄了回來,可是如果你認為適當的話,把這筆錢存在我的兒子(我們稱他喬裡1)名下,我也很願意;這孩子和我們同名,姑且也算同姓。
我掬誠祝你健康如恆。
愛子小喬上。
這封信寫得就像這孩子的為人。他措辭總是那樣溫和。老喬裡恩回了一封信如下:
親愛的小喬:
五百鎊已經撥在你兒子的名下,戶名是喬裡恩-福爾賽,年息五厘。我希望你過得很好。我的身體目前仍舊很好。
父字。
每年一月一號,老喬裡恩都要在這筆賬上添上一百鎊和一年的利息。這筆款子已經愈來愈大——下一次元旦就要達到一千五百多鎊了!
他每年這樣轉一下賬究竟有多大滿足很難說,可是父子之間的通信就只此一次。
他雖則深愛自己的兒子,私下裡仍不免有一種不舒適之感;他有一種本能,使他不從原則上而是從成敗上去判斷行動的是非;這種本能一半是天生,一半也是多年來處理事情、觀察事物的結果,正如他這一階級千千萬萬的人一樣;雖說如此,他仍舊覺得按照當時的處境,他兒子應當弄得一敗塗地。在他讀過的所有小說裡面,在他聽過的所有布道裡面,在他看過的所有戲劇裡面,都規定了有這一條法律。
可是自從那張支票退回以後,事情好像有點不大對頭了。為什麼他兒子沒有弄得一敗塗地呢?可是話又說回來了,誰又能拿得準呢?
當然,他過去也聽到——事實上,他是蓄意打聽出來的——小喬住在聖約翰林那邊,在威斯達裡亞大街有座小房子,還有個小花園;也帶著自己妻子出來交際——當然和些怪裡怪氣的人;他們有兩個孩子——那個小傢伙喬兒(這名字在當時情況下聽上去頗帶點諷刺意味1,而老喬裡恩是又害怕又不喜歡諷刺的),和一個女孩子好兒,那是結婚後生的。
所以他兒子過的究竟是什麼日子,誰也說不了!他把自己外公留給他的遺產收入用來投資,進了勞埃德船級協會當個保險員;他還作畫——水彩畫。這一點老喬裡恩是知道的,因為他有一次在一家畫鋪櫥窗裡看見一張泰晤士河風景,下面簽的就是他兒子的名字。這事以後,他不時就悄悄買些回來。他覺得這些畫畫得很壞,而且因為上面有簽名的緣故,也不拿來懸掛,都被他鎖在一個抽屜裡。
坐在大歌劇院裡,他忽然感到一種非常急切的心情,想看看自己兒子。他記得兒子小時候穿一身棕色麻紗衣服,專喜歡在他褲襠裡鑽來鑽去;他還記得有一個時候自己隨著兒子的小馬跑,教他怎樣騎馬;也記得第一天帶他上學的情景。過去這孩子真是個粘人的可愛的小東西!自從進了伊頓中學之後,他在言談舉止上也許變得太文雅了一點,不過老喬裡恩知道這也是好事,而且只有在這種學校裡花了大價錢才能學得到;不過這孩子一直就跟自己合得來。便在進劍橋大學之後,也一直和自己合得來——神情也許落漠一點,可是這正是劍橋教育的優點。老喬裡恩對於我們的公立學校和大學的好感從來沒有動搖過;這種教育制度幾乎是國內最高等的教育制度,他自己過去沒有這種福氣享受到,所以他一方面景仰,一方面又疑慮,倒也很使人感動.現在瓊既然走了,離開了,或者說事實上等於離開他了,如果可以和兒子重新見面,這對他將是多麼快慰的事。老喬裡恩就是一面懷著這種背叛自己家庭、自己立身之道、自己階級的鬼胎,一面兩隻眼睛盯著台上的歌手望,糟糕得很——糟糕到透頂!還有那個演佛勞琳的簡直瘟透了!
戲完了,時下這班看戲的人真容易滿足!
在人群擁擠的街上,他搶上一部被一位身材魁梧、年紀輕得多的紳1喬兒原文為Jolly,可解釋為「快活」。
士已經叫好的馬車。他回家要穿過拜爾買爾大街,可是到了街角上時,車子並不穿過綠公園,趕車的轉了一個彎反而上了聖詹姆士街。老喬裡恩把手伸出車外打算改正他(他不能容忍人家把他帶錯路),可是車子才一轉彎,老喬裡恩發現自己的對面就是什錦俱樂部,這一來,他這一晚上暗藏的急切的心情戰勝了,他叫馬伕停下車子。他要進去問問小喬是不是還是會員。
他走進俱樂部。穿堂的外表和他當年同傑克-海林常來吃飯的時候一點沒有變,全倫敦要算這裡的廚師第一;他以一種神氣而大方的派頭向四面看看;在他一生中這種派頭常使他額外受到人家的趨奉。
「喬裡恩-福爾賽先生還是會員嗎?」
「是的,先生;現在就在裡面,先生。您貴姓呀?」
這話使老喬裡恩有點措手不及。
「我是他父親,」他說。
說完之後,他就回到壁爐那邊,找一個地方站著。
小喬裡恩正要離開俱樂部;他已經戴上帽子預備從穿堂出去,和看門的人迎個正著。他已經不是當年年少,頭髮有點花白了;一張臉跟他父親的完全是一個模子出來,只是稍微窄一點,同樣的一撮下垂的大上須——臉色看去十分憔悴。當時他的臉上變了色。經過這麼多年,父子兩個再見面真有點不是滋味,世界上最最令人受不了的就是這種尷尬場面。兩人見面拉了手,一句話沒有,後來還是父親帶著顫抖的聲音說:「你好嗎,孩子?」
兒子也回答說:
「你好嗎,爹?」
老喬裡恩戴著淡紫色手套的手抖了起來。
「你要是跟我同路的話,」他說,「我可以帶你一段。」
父子兩個就像天天晚上攜帶對方回家一樣,出門就上了馬車。
在老喬裡恩看來,兒子是大了。「完完全全是大人了,」這是他的評語。在兒子的臉上,除掉那種天生的和藹之外,還添上一層近似玩世不恭的表情,好像處在自己的生活環境中需要這種防禦一樣。眉眼當然是福爾賽家的,可是比較具有一個學者或者哲學家的沉思神情。顯然,在這十五年中,他是逼得要時常反省自己呢!
在小喬裡恩的眼中,他父親初見面時無疑地使他嚇了一跳——那樣子非常衰老了。可是在馬車裡面,他好像簡直沒有什麼改變,仍舊是自己清楚記得的那樣神態安詳,仍舊是腰肢筆挺,目光炯炯。
「爹爹,你的氣色很好。」
「馬馬虎虎,」老喬裡恩回答。
他心裡非常焦急,逼得他非說出來不可。既然這樣把兒子找了回來,他覺得自己非得問清楚他的經濟情況不可。
「小喬,」他說,「我想聽聽你的日子過得怎樣。我想你差債吧?」
他把話這樣說,覺得兒子也許比較肯講出老實話來。
小喬裡恩用他的諷刺的口吻回答:
「不!我並不差債!」
老喬裡恩看出兒子生氣了,就碰一碰他的手。這一著很險;可是,很值得,而且小喬是從來不跟他賭氣的。車子一直趕到斯丹奴普門,兩個人都沒有再說什麼。老頭兒邀兒子進去,可是小
喬裡恩搖搖頭。
「瓊不在家,」他父親趕忙說:「今天動身去看望親戚去了。我想你該知道她訂婚了吧?」
「已經訂婚了嗎?」小喬裡恩咕了一句。
老喬裡恩下了馬車;在付車錢時,生平第一次把一鎊錢當作一先令給了馬伕。
馬伕把錢放在嘴裡,偷偷在馬肚子下打上一鞭子,就匆匆趕走了。
老喬裡恩把鑰匙在鎖孔裡輕輕一轉,推開大門,向兒子招招手。兒子看見他嚴肅地掛上自己的大衣,臉上的表情就像個男孩子打算偷人家的櫻桃一樣。
餐室的門開著,煤氣燈捻得很小,桌上茶盤裡一架燒著酒精的水壺發出絲絲聲,緊靠著水壺旁邊一隻促狹相的貓兒熟睡著。老喬裡恩立刻把貓噓走。這一點小事倒使他的緊張心情鬆了下來;他把大禮帽拍得多響的趕著貓。
「它身上有跳蚤,」他說,隨著貓出了餐室。他在穿堂通往底層的門口噓了好幾聲,就像幫助那隻貓走開一樣,終於無巧不巧,管家在樓梯下面出現了。
「你可以去睡了,巴費特,」老喬裡恩說。「鎖門和熄燈由我來。」
他重新走進餐室的時候,那隻貓不幸已經在他前面進來,尾巴翹得高高的,那意思好像是宣佈這件對管家的退兵之計從一開頭就被它看穿了。
老喬裡恩一生中的家庭策略總是這樣不吉利。
小喬裡恩不禁笑了。他本來很懂得諷刺,而今天晚上的事情,像這隻貓和他自己女兒的訂婚消息,都含有諷刺意味。原來不論在他女兒的事情上面或者在這隻貓的事情上都同樣沒有他的事!這裡的天理循環他覺得很有意思。
「瓊現在長成什麼樣子了?」他問。
「小個兒,」老喬裡恩說;「人家說她像我,可是這是瞎說。她還是像你的母親——同樣的眼睛和頭髮。」
「哦!那麼好看嗎?」
老喬裡恩是個十足的福爾賽性格,決不信口恭維;尤其是那些他真正心愛的人。
「長得不算醜——十足的福爾賽家的下巴。她出嫁後,這裡要冷清了,小喬。」
他臉上的神情又使小喬裡恩吃了一驚,就和他們初見面時一樣。
「你自己打算怎麼辦呢,爹?我想她的心全放在未婚夫身上了。」
「我自己怎麼辦?」老喬裡恩重複了一句,聲音裡含有怒意。「一個人住在這裡真使人受不了。我真不知道怎樣一個了結。我真想.」
他止住自己不說下去,接著說:「問題是,這所房子把它怎麼辦才對?」
小喬裡恩把屋內環視一下。屋子特別大,也特別乏味,掛了許多他從小就記得的無大不大的靜物畫——許多熟睡的狗,鼻子抵著一束束胡蘿蔔,和這些掛在一起的那些洋蔥和葡萄,很不調和。這所房子是個累贅,可是他沒法想像自己的父親能夠住得了更小一點的房子;正因為如此,使他更加感覺到這裡的諷刺。
在那張附有放書板的大椅子上坐著老喬裡恩,他這一家族、階級和信念的領袖人物,白頭髮,大額頭;在生活有節制,做事按部就班,熱愛財產方面都算得上一個典型;然而卻是全倫敦最最寂寞的一個老人。
這就是他,舒適地然而憂鬱地坐在這間屋子裡,然而卻是那些偉大動力所玩弄的一個傀儡;這些偉大動力完全不理會什麼叫家族或者階級或者信念,只是象機器一樣推動著,通過可怕的過程推往那無從推測的結局。小喬裡恩感到的就是這些,因為他也有那種超然物外的看法。
可憐的老爹!原來這就是他的結局,他一生的生活這樣有節制,落得就是如此!一個人孤零零的,一天天老下去,渴望著有個人來陪他談話!
老喬裡恩也把兒子看看。他有許多事情要談,這些事情是他多年來沒法談的。過去他就沒法好好和瓊商議,說他深信蘇荷區的產業一定會漲價,說他對於新煤業公司的礦長畢平那樣悶聲不響非常感到不安,而他一直就是這家公司的董事長;說美國高爾高達公司股票一直下跌真是可恨;甚至於商量怎樣用贈與的方式,來逃避他死後的遺產稅。可是現在,一杯茶在手,他的勁頭來了;他把手邊的茶杯不停地攪下去,開始講起來。一個新的人生遠景就這樣展開;在這一片天賜的談話樂土上,他找到一處海港來抵禦那些焦慮懊喪的巨浪;他可以想出種種方法救出自己的財產,使他生命裡唯一的不死部分永遠活下去,用自己設計的鴉片來安慰自己的靈魂。
小喬裡恩很耐性地聽;這是他的最大長處。他兩眼盯著父親的臉望,不時問他一下。
老喬裡恩話還沒有說完,已經敲一點鐘;聽見鐘聲,他的立身之道又回來了。他掏出懷表一看,臉上帶著詫異的神情:
「我得睡了,小喬,」他說。
小喬裡恩站起來,伸手扶父親起身。那張老臉又顯得衰朽枯槁了;兩隻眼睛始終避開他。
「再見,孩子,自己保重。」
停了一會兒,小喬裡恩就轉身向門口走去。他眼睛簡直看不清楚,微笑的嘴唇有點抖。在這十五年中,自從他第一次發現人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以後,從來沒有想到它可以複雜到這樣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