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老喬裡恩家的茶會 文 / 約翰·高爾斯華綏
你可以回答
這些奴隸是我們的。
——《威尼斯商人》
第一章老喬裡恩家的茶會
碰到福爾賽家有喜慶的事情,那些有資格去參加的人都曾看見過那種中上層人家的華妝盛服,不但看了開心,也增長見識。可是,在這些榮幸的人裡面,如果哪一個具有心理分析能力的話(這種能力毫無金錢價值,因而照理不受到福爾賽家人的重視),就會看出這些場面不但只是好看,也說明一個沒有被人注意到的社會問題。再說清楚一點,他可以從這家人家的集會裡找到那使家族成為社會的有力組成部分的證據;很顯然這就是社會的一個縮影;這一家人這一房和那一房之間都沒有好感,沒有三個人中間存在著什麼同情,然而在這裡他卻可以找到那種神秘然而極其牢固的韌性。從這裡開始,他可以隱約看出社會進化的來龍去脈,從而對宗法社會,野蠻部隊的蜂集,國家的興亡是怎麼一回事,稍稍有所瞭解。他就像一個人親眼看見一棵樹從栽種到生長的過程——卓絕地表現了那種堅韌不拔、孤軍作戰的成功過程,這裡面也包括無數其他不夠頑強和根氣虛弱的植物的死亡——將會有一天看見它變得欣欣向榮,長著芬香而肥大的葉子,開著繁花,旺盛得簡直引人反感。
一八八六年六月十五日那一天,約在下午四時左右,在老喬裡恩-福爾賽住的斯丹奴普門家裡,一個旁觀者如果碰巧在場的話,就會看到福爾賽家的全盛時代。
今天這個茶會是為了慶祝老喬裡恩的孫女瓊-福爾賽和菲力普-波辛尼先生訂婚而舉行的。各房的人都來了,滿眼都是白手套,黃背心,羽飾和長裙,說不盡的豪華。連安姑太也來了。她住在兄弟悌摩西家裡,平日絕少出門;成天坐在那間綠客廳的角落裡看書做針線;屋角上面放的一隻淡青花瓶,插著染色的潘巴草,就像是她的盾牌,客廳四壁掛著福爾賽三代的畫像。可是今天安姑太也來了;腰桿筆挺,一張安詳衰老的臉非常尊嚴——十足地代表了家族觀念中的牢固佔有意識。
當一個福爾賽家的人訂婚,或者結婚,或者誕生的時候,福爾賽各房的人都要到場;當一個福爾賽家的人死掉——可是到現在為止,福爾賽家的人還沒有一個死掉;他們是不死的,死是和他們的主張牴觸的,因此他們都小心提防著死;在這些精力高度充沛的人,這可以說是天性,因為不論什麼事情,只要侵犯到他們的財產,都使他們深惡痛絕。
這一天,在那些和外客周旋的福爾賽家人的身上,都有一種比平時特別整潔的派頭,神色自若然而帶有警惕和好奇,興高采烈然而保持著身份,就像許多扎抹停當、嚴陣以待的戰士一樣。索米斯-福爾賽臉上那種習見的傲慢神氣今天已經遍及全軍;他們全在戒備著。
他們這種不自覺的敵對態度使老喬裡恩家這次茶會在福爾賽家的歷史上成為一個重要的轉折點,也就是他們這齣戲的開場。
有種事情是福爾賽家人全都痛恨的,不僅他們各個人痛恨,而是作為一個福爾賽家人,就必然要痛恨;他們今天穿得那樣格外整潔,對待客人特別顯出大戶人家那種親熱派頭,故意強調自己的家世,以及那股傲慢的神氣,都可以說是源自這種痛恨。你要一個社會、或者集團、或者個人露出原形,非有大敵當前不可,而今天福爾賽家人警覺到的也就是這個;警覺使他們全把盔甲拭亮了。作為一個家族,他們彷彿第一次直接意識到和什麼陌生而危險的事情碰上了。
一個身材魁梧的人斜倚在鋼琴上面,這人是斯悅辛-福爾賽。他的闊胸脯上平時穿一件緞背心,插一根鑽石別針,今天卻穿了兩件背心,插上一根紅寶石別針;緞衣領上面一張剃過鬍子的蒼老的方臉,顏色象淡黃牛皮,眼睛的顏色也是淡黃,神氣儼然。他和詹姆士是一對孿生子,兩弟兄一肥一瘦,所以老喬裡恩總是稱他們胖子和瘦子。詹姆士這時正靠近窗口站著,借此多呼吸一點新鮮空氣;他跟魁梧的斯悅辛一樣,有六英尺來高,可是非常之瘦,好像出生以來就注定要和他兄弟對照,而且維持一個平均數字似的。他的身體永遠有點傴,這時正在冷眼觀看這個場面;一雙灰色的眼睛好像有什麼心事似地帶著沉思,有時候又停止思索,把周圍的實況迅速地打量一下;瘦成兩條平行皺紋的兩頰,和鬍子剃得很乾淨的長長的上嘴唇,被兩簇鄧居萊式1的長腮須包著。他手裡拿著一件瓷器翻來覆去的看。離他不遠是他的獨生子索米斯,正在傾聽一位穿褐黃衣服的女太太談話;索米斯臉色蒼白,鬍子剃得光光,深棕色的頭髮,有點禿頂;他把下巴偏著抬起來,鼻子顯出上面說過的那種傲慢的神氣,像在厭惡一隻明知道自己消化不了的雞蛋似的。索米斯身後是他的堂弟,那個高個子喬治,五房羅傑-福爾賽的兒子;喬治一張胖臉帶著奎爾普式1的狡獪神氣,肚子裡正在盤算自已的一句刻薄話。他們全都受到這次集會的特殊氣氛的影響。
緊挨在一起坐著的是三位老太太——安姑太,海絲特姑太(福爾賽家的兩位老姑娘)和裘麗(裘麗雅的短稱)姑太。這位裘麗姑太在自己年事已長的時候平空忘掉自己的身份去嫁了一個體質素弱的席普第末斯-史木爾。她守寡已有多年,現在跟她的姊妹都住在最小的六房悌摩西-福爾賽家裡,就在灣水路。三位姑太太各人手裡拿一把扇子,臉上各抹了一點脂粉,各自插一點引人注目的羽飾或者別針,這都說明今天集會的隆重。
族長老喬裡恩本人因為今天做主人,站在房子中間的燈架下面。他年已八旬,一頭漂亮的白髮,豐滿的額頭,深灰色的小眼睛,大白上須一直拖過自己強有力的下巴;他有一種族長的派頭,雖則兩頰瘦削,太陽穴深陷進去,仍舊像永遠保持著青春似的。他身體站得筆直,一雙犀利而堅定的眼睛仍舊是目光炯炯。就因為這樣,他給人家的印象是沒有小家子氣,不會像那些人疑心這個,討厭那個的。好多年來,他都是一意孤行慣了,所以這已經成為他應得的權利。在老喬裡恩的腦子裡決計不會想到對外人要擺出一副疑惑或者敵對的神氣。
他和今天到場的四個兄弟,詹姆士、斯悅辛、尼古拉和羅傑之間,有許多不同,也有許多相似之處。四個兄弟相互之間也很不同,然而又是一樣。
這五張臉上雖則眉目兩樣,神情兩樣,卻可以找出一些相似之處;各人的下巴,除掉表面上有些區別而外,都表現出一種堅強的毅力。這恰恰就是氏族的標記;由於年深月久、根深蒂固的緣故,難得追溯它的來歷,更沒法去研究它;而福爾賽家的家業也恰恰可以由這種下巴來代表,來保證呢。
小一輩的弟兄也同樣帶上這個標記;喬治身材高大,壯得像一條牛,亞其保爾德面色蒼白、精力奮發,年青的尼古拉,試行擺出一副執拗的可愛神氣;歐斯代司嚴肅而紈褲氣地堅決,全都一樣;也許不大講得出來,但是錯不了;在這一家人的靈魂裡面,這是個磨滅不掉的印記。
今天下午,所有這些極不相同而又極端相似的臉色,或是在這個時候,或是在那個時候,都流露出一種猜忌神情,而那位被猜忌的對象顯然就是他們今天大夥兒上這裡來會見的那個人。
據說,菲力普-波辛尼是個沒有財產的小伙子,可是福爾賽家的姑娘過去也跟這樣的人訂過婚,而且的確還嫁過這種人。因此,福爾賽家的人對這種人的猜忌倒也不全然為了這個。事實是關於這個小伙子,在各房之間早有了風聞,無怪猜忌的起源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了。不錯,關於波辛尼是有過這樣傳說的,說他曾經戴了一頂灰色軟呢帽去拜訪過安姑太、裘麗姑太和海絲特姑太;這是一種應酬式的拜訪,哪裡可以戴了一頂灰色軟呢帽?而且是一頂稀髒的舊呢帽,連個式樣都沒有。「真特別,親愛的——真古怪——」。就是她們的話。海絲特姑太經過那間又小又暗的穿堂時(她本來有點近視),看見椅子上的帽子,還當作是一隻下流的野貓,心裡想湯米怎麼會找來這麼一個丟臉的朋友;她想把它噓開,及至看見帽子一動不動,心裡很不好受。
一個藝術家要抓住一幕戲,或者一個城市,或者一個人的全部特點時,總是竭力去發現那些意義深長的細節;這些福爾賽家人,在潛意識裡也是象藝術家一樣,不期而然地都著眼在這頂帽子上;在他們看來,這就是意義深長的細節;從這上面,可以懂得這件事情的整個意義。他們每一個人都這樣問過自己,「我會不會戴這樣一頂帽子去作這樣的拜訪呢?」每一個人都回答「不會!」而且有些比較有想像力的人還會接上一句:「我想也不會想到!」
喬治聽了這事大笑。擺明的,這頂帽子是為了惡作劇而戴的!他自己在這方面就是能手。
「很無禮!」他說,「這個莽撞的海盜!」
這句「海盜」的俏皮話就此傳開了去,終於成為這家人提起波辛尼時最喜歡用的稱號。
那次拜訪之後,三位老姑太都拿這頂帽子的事情來責備瓊。
她們都說,「親愛的,我們覺得你不該容他戴這種帽子!」
瓊回答得又輕鬆又蠻不講理,仍舊是她平時的倔強派頭:
「哦!有什麼關係?菲力從來就不知道自己戴的什麼!」
沒想到她的回答這樣荒唐。一個人會不知道自己戴的什麼嗎?什麼話!
誰都知道老喬裡恩的全部財產要由瓊繼承;這個年青人能夠跟瓊訂上婚,不能不佩服他的本領;可是他究竟是怎樣一等人呢?不錯,他是個建築師,但是這不能成為他戴這種帽子的理由。福爾賽家人裡面碰巧沒有一個做建築師的,可是有一個福爾賽卻認識兩位建築師;這兩位在倫敦交際季節1作禮貌上的拜訪時,決計不會戴這樣一頂帽子。不妙呵!不妙!
瓊當然見不到這一點,可是瓊雖則年紀還不滿十九歲,在服飾上,也總是叫人看不慣。索米斯的妻子平日總是穿得那麼漂亮,可是瓊不是跟她說過羽飾太俗氣嗎?索米斯太太果然從此不戴羽飾,她認為親愛的瓊這句話說得非常恰當!
不過各房的人雖則對這婚事猜忌,這樣不贊成,而且老老實實絕對不放心,但是老喬裡恩家請客,卻照樣趕來。斯丹奴普門發請帖是件極其稀罕的事情;十二年來還是第一次;自從老喬裡恩太太去世以後,老實說就沒有請過客。
各房從來沒有到得這樣整齊過;他們相互之間雖則有意見,可是仍舊神秘地團結一致,因此,當面臨著共同災難時,都能攘臂而起,就像田里的牛看見一隻狗跑來,都挨肩立著準備一衝而上把侵略者踏死一樣。當然,他們此來還想弄弄清楚將來應該送什麼樣的禮:「你送什麼?」
「尼古拉送一套銀匙!」婚禮的問題往往就以這種方式得到解決。可是送禮大體上也要看看新郎是怎麼一等人。如果新郎是個頭光臉光、衣服整潔、派頭十足的人,那就尤其應當送他一點像樣的東西;他也指望收到這些禮品。最後,就像證券交易所的股票價錢一樣,通過家人中相互的調整,就會達到一種規格,結果每人送的禮都非常適當;原來最細微的調整是在悌摩西的家裡,在他灣水路那所高臨海德公園的寬大紅磚房子裡進行的,因為安姑太、裘麗姑太、海絲特姑太都住在那邊。
所以單單提一下這頂帽子的故事,就有十足的理由使福爾賽家人感覺不安。這樣的大戶人家,只要稍微顧全這個廣大的中上層階級的體面,又怎能不感覺到不安呢;如果不感覺到,那才是荒乎其唐呢!
那位造成這種不安的老兄正遠遠站在門口,和瓊談著心;他的鬈發看上去微有點亂,好像覺察到自己周圍的情形有點特別似的。他還有種肚子裡暗笑的神情。
喬治和自己的兄弟歐斯代司正在私下談著:
「看上去他好像要逃走似的——這個亡命的海盜!」
「這個相貌特別的人」——史木爾太太后來總是這樣稱呼他——是中等個子,身體非常結實;一張淡黃臉,灰黃的上須,高顴骨,深陷的雙頰;前額差不多高到頭頂,而且在眼睛上面隆起一大塊,就像你在動物園獅欄裡看見的那種額頭一樣;眼睛的褐色象雪利酒1那樣淡,不時有一種心不在焉的神氣,使人看了很不是滋味。有一次,老喬裡恩的馬伕駕車子送瓊和波辛尼上戲園去,回來跟管家的說:
「我弄不懂他是怎麼回事。看上去簡直象半馴服的野豹似的。」
每隔這麼一會兒,就有個福爾賽家的人挨過來,張他一眼。
瓊站在他前面,在抵禦著大夥兒這種無聊的好奇心。她看上去只有那麼一點兒大;正像過去有人說的,「只剩頭髮和神氣;」一雙毫不畏懼的藍眼睛,堅定的下巴,膚色皙白;臉和身體被那一大堆金紅色的頭髮一襯,都顯得過於瘦弱了。
一個高身材女子站在那裡望著這一對情人,帶著隱約的微笑;這位女子曾經被一個福爾賽家的人比做希臘女神,他指的就是她的苗條身材。她戴著淡紫灰色手套的雙手交叉著,莊重而迷人的面龐偏向一邊,把所有近處男子的眼睛都吸引住了。她的身體有點擺動,然而又是那樣凝重,就像在隨風蕩漾。兩頰雖然溫潤,可是很少血色;深褐色的大眼睛望上去非常溫柔。可是男人望著的卻是她那嘴唇,不論在問話或者回答的時候,唇邊總帶著那一點隱約的微笑;這是多感的嘴唇,肉感而且甜蜜;從她的唇間發出來的氣息好像和春花一樣地溫暖而芳香。
訂婚的一對男女,始終沒有覺察到這樣一個柔順的女神在打量著他們。還是波辛尼首先注意到她,就問起她的名字。
瓊把自己的愛人領到那個身材苗條的女子面前。
「伊琳是我頂要好的朋友,」她說:「我要你們兩個也成為好朋友!」
瓊這句命令式的話引得三個人全笑了;當他們笑著時,索米斯-福爾賽不聲不響從那個身材苗條的女子後面出現了;他就是這女子的丈夫。
「啊!也給我介紹介紹!」他說。
的確,凡是在交際場合,他很少離開伊琳的左右;便是在應酬上暫時不得不離開她的時候,你還可以看見他的眼睛盯著她轉;而且眼睛裡的神情總是那樣古怪,就像是監視和渴望。
索米斯的父親詹姆士仍舊靠窗口在端詳那件磁器上的印記。
「我不懂得喬裡恩為什麼答應這件婚事,」他跟安姑太說。「人家告訴我,說他們還要等好多年才結得了婚。這個小波辛尼(他把重音讀在第一個字上,把字母也拉長了)一個銅子也沒有。當初維妮佛梨德和達爾第結婚的時候,我叫他把所有的財產都轉為奩資——也幸虧如此——否則他們到現在早就一文不名了!」
安姑太坐在絲絨椅子上,抬頭觀望。她前額上的白鬈發盤成一圈一圈的,幾十年來從沒有改變過,因此也使福爾賽家的人全然忘掉時光的飛逝。她為了保養自己上了年紀的喉嚨,現在很少說話,所以並不答話;不過在心裡有鬼的詹姆士看來,那個臉色也就等於回答了。
「當然,」他說,「伊琳沒有錢我有什麼辦法?索米斯太急;他趨奉她把人都趨奉瘦了。」
他悻悻然把磁碗放在鋼琴上面,眼睛又溜到門口那兩對男女身上去。
「我看,」他出其不意地說,「眼前這樣已經很好了。」
安姑太並沒有要他解釋這句怪話是什麼意思。她知道他心裡在想的什麼。伊琳沒有錢,就不至於做出什麼醜事來,不至於蠢到那樣地步;因為人家說——是人家說的——伊琳曾經要求和索米斯分房;可是索米斯當然沒有——
詹姆士打斷了她的沉思:
「可是悌摩西呢?」他問。「他沒有跟她們一起來嗎?
安姑太緊閉的嘴唇勉強現出一絲慈祥的微笑來!
「沒有來,眼前白喉這樣流行,他覺得不便出來;太容易過上了。」
詹姆士回答:
「哼,他真會保養自己,我就沒有法子學他那樣保養。」
他這句話的主要意思是羨慕,還是妒忌,還是鄙視,很不容易肯定。悌摩西確是不大容易見到。他是老弟兄裡面最小的一個,一向從事於出版事業。多年前,當市面還是很俏的時候,他便感覺到不久就要走下坡路;其實那時候衰滯並沒有到來,不過大家都承認衰滯遲早是一定要來的;他在一家以宗教書籍為主的出版社裡原擁有大宗股票,當時就把股票賣了一筆可觀的數目,全部拿來買了年息三厘的公債。這一舉動立刻使他在福爾賽家人中間陷於孤立,因為其他福爾賽家人的投資決不肯少過四厘;他這個人比起一個普通小心謹慎的人來也許還要強些,可是這種孤立狀態卻使他的精神逐漸地但是真正的變得頹唐起來。他差不多成為一種神話人物——一個經常出沒在福爾賽宇宙的安全化身。他從不結婚,也不要孩子;結婚在他看來簡直荒唐,孩子對他完全是累贅。
詹姆士又開口了;他敲敲那件瓷器:
「這不是真的渥斯特古瓷。我想這個小伙子的事情,喬裡恩總跟你談過一點了。就我所知,他既沒有職業,也沒有錢,也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親友;不過話又說回來,我知道的太少了——他們什麼事情都不告訴我。」
安姑太搖搖頭;那張方腮鷹鼻的老臉顫動了一下;兩隻手上蜘蛛一樣的手指交叉在一起而且緊緊扣著,好像隱隱在加強自己的意志。在福爾賽老一輩的人裡面,安姑太的年齒最長,比誰都要大好幾歲,所以在他們中間享有一種特殊地位。他們都是些機會主義者和自私自利的人,誰也沒有例外——不過並不比他們的鄰居更糟;然而就因為這個緣故,他們看見她那金剛不壞的身形,不由得都有點畏怯,而且有機會能躲開她時,總是盡量避開!
詹姆士把兩條瘦長的大腿搭起來,又繼續說:
「喬裡恩,他總是一意孤行。他沒有孩子——」說到這裡,他又頓住,想起老喬裡恩的兒子小喬裡恩來。小喬裡恩,瓊的父親,自己弄得一團糟,遺棄了老婆和孩子跟那個外國女教師私奔,就這樣斷送了自己。「哼,」他連忙又接下去,「如果他喜歡這樣做,我想在他也不算什麼。你說,他要陪多少妝奩。恐怕每年要給她一千鎊;他的錢除了留給她而外,更沒有別人了。」
他伸手和迎面來的人握手,那人穿得衣服整潔,鬍子剃得光光的,幾乎一根頭髮都沒有,長而塌的鼻子,厚實的嘴唇,長方的眉毛下面一對冰冷的灰色眼睛。
「怎麼樣,尼克,」他說,「好嗎?」
尼古拉-福爾賽把自已更加冰冷的指尖放在詹姆士冰冷的手心裡握一下,趕快縮回來,動作象小鳥一樣敏捷,而且臉上的神情彷彿是個早熟的小學生(他過去在自己當董事的那些公司裡面,發了一筆大財,當然是完全合法的)。
「很不好,」他嘟著嘴說——「整個星期都不好;晚上睡不著。醫生也說不出所以然來。這醫生是個聰明傢伙,否則我也不會請他,可是除掉賬單之外,我什麼都得不到。」
「醫生!」詹姆士狠狠地說了一聲;「我把倫敦所有的醫生都請教過來了,不是為家裡這個病,就是為那個病。這些人全不濟事;他們什麼鬼話都會說。你看斯悅辛。他們治好他什麼?比從前更胖了;簡直是大塊頭;他們就沒法減輕他的體重。你看看他的樣子!」
斯悅辛-福爾賽又方又闊的高個子搖搖擺擺向他們走來;胸部穿著兩件顏色鮮艷的背心,就像只斑鳩。
「哎!你們好?」他說話總是那樣的做作,把「好」字說得特別重——「你們好?」
三弟兄裡面,每一個人望著其他兩人時都顯出惱怒的神情,因為根據經驗,其他兩個準會把自己的病痛說成沒有什麼了不起。
「我們剛談起,」詹姆士說,「你一點沒有瘦下來。」
這話把斯悅辛聽得兩隻淡黃的圓眼睛鼓了出來。
「瘦下來?我倒很好,」他說,身子稍向前傾,「不像你們這樣的竹竿兒!」
可是他趕快又把身子縮回去,站著一動不動,怕把胸口撐得太過頭了;對斯悅辛說,再沒有比一個神氣的外表更加可貴了。
安姑太的老眼把三個人挨次看了一下;臉上的神情又是鍾愛又是嚴厲。三弟兄也把安姑太看看,她已經有點龍鍾了。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實實足足八十六歲了;可能還要活上十年,雖然身體從來就不太好。斯悅辛和詹姆士這兩個孿生兄弟不過七十五歲;尼古拉不過是七十開外一點的小弟弟。他們全都很頑健,這樣一推想很令人快慰。在各式各樣財產之中,他們每個人的健康當然是各人最最關心的。
「我也不壞,」詹姆士接著說,「不過用腦過度。一點兒事情往往煩得要死。我得上巴市走一趟!』
「巴市!」尼古拉說。「我上過一次哈羅蓋特,去了毫無用處。我需要的是海空氣。哪兒也比不上雅茅司。到了那邊之後,我睡得——」
「我的肝臟很不好,」斯悅辛緩緩地插進來。「這兒痛得厲害;」
說時把手在右脅下按著。
「沒有運動的緣故,」詹姆士說,眼睛盯著那件瓷器;趕快又加上一句:「我這兒也痛。」
斯悅辛氣得臉都紅了,一張上了年紀的臉怒得就像火雞。
「運動!」他說。「我運動真不少,在俱樂部裡從來不坐電梯。」
「我不知道,」詹姆士趕快說。「我什麼人的事情都不知道;他們什麼事都不告訴我。」
斯悅辛瞪眼望他一下,就問:
「你這兒痛怎麼辦呢?」
詹姆士臉上高興起來。
「我,」他開始說,「配了一種藥粉吃——」
「爺爺你好?」
是瓊站在他面前,一個小個子仰起堅定的小臉望著他的大個子,手伸了出來。
詹姆士臉上的高興消失了。
「你好?」他說,若有所思地望著她。「說是你明天要上威爾斯去拜望你未婚夫的幾位嬸娘去,是嗎?那邊的雨特別多。這不是真正的渥斯特古瓷。」他敲敲那只碗。「你母親結婚時我送的那一套磁器才是真的。」
瓊挨次和她三位叔祖握了手,就轉身朝著安姑太這邊。老姑太的臉上顯出很親熱的神氣;她帶著顫動的熱情,在瓊的頰上親了個吻。
「乖乖,」她說,「你要整整去一個月嗎?」
瓊又走開了;安姑太從後面望著她瘦削的小身材。這位老姑太一雙鐵灰色的圓眼睛開始象鳥兒一樣湧出淚水,焦慮地望著瓊在騷動的人群中走動,原來客人已開始告辭;她兩隻手的指尖相抵著,想道自己遲早必然要離開塵世,心裡又在加強意志了。
「是的,」她想,「大家都待她很好;不少的人來給她道喜。她應當很快樂呢。」
這時門口已經擠了一大堆人,都是衣冠楚楚的人士,有當律師的,有當醫生的,有做證券交易所的,種種數不清的中上層職業的人;在這些人裡面,只有五分之一左右是福爾賽家的人,可是在安姑太眼中看來,他們好像全都是福爾賽家人——這裡的確沒有多大分別——她眼睛裡只看見自己的親人。這個家就是她的世界,除此以外,她就不知道有其他人家,而且從來不知道有其他人家。他們所有的心事、疾病、訂婚、結婚,他們怎樣混的,他們是否在賺錢,這一切她都知道——這是她的財產,她的寄托,她的生命;此外的一切都只是些模模糊糊的事實和些無關重要的人。哪一天輪到她要死時,她要放下的就是這個家;也就是這
個家使她成為這樣了不起,而且暗暗覺得自己了不起;否則的話,我們誰也活不了;她焦渴地抓住這個家,而且日益變得貪婪了。不管她的生命是在消逝,這個家她將永遠保留到底。
她想到瓊的父親小喬裡恩,就是跟那個外國女孩子私奔的。唉,這對於老喬裡恩和他們一家人是多麼痛苦的打擊。這樣一個有出息的青年做出這種事情來!真是個痛苦的打擊;不過總算沒有公開見報,小喬裡恩的妻子也沒有提出離婚,真是萬幸!這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六年前,瓊的母親去世,小喬就跟那個女子結了婚,現在有兩個孩子,這都是聽人說的。雖說如此,他已經放棄了做一個福爾賽家人的資格,沒法參加今天的盛會;安姑太那種自矜家世的心情,經他這一搗亂,未免美中不足;這樣一個有出息的青年,她一向引以自豪的,現在連著看他、吻他的那種正當的樂趣也被剝奪了!想到這裡,她一顆堅韌、衰老的心不由得痛苦起來,就像是老傷發作、眼睛有點濕濡濡的。她用一塊細麻紗手絹偷偷把眼睛擦一下。
「安姑?」她身後一個聲音說。
原來是索米斯-福爾賽。索米斯,塌肩膀,瘦削的兩頰,瘦削的身材,臉剃得光光的,可是整個外貌看上去卻有種地方很圓,很深沉;他正低頭望著安姑,微偏著頭,就好像從自己鼻子這一邊看她似的。
「你對這兩個人的訂婚怎麼看法?」他問。
安姑太的眼睛驕傲地望著他;自從小喬裡恩離開這個老窩之後,索米斯是她侄輩中最年長的一個;他現在是她的寵兒,她認為索米斯能夠保持福爾賽家的傳統精神,而這個傳統是不久就要脫離她的掌握了。
「對於這個年青人是件好事,」她說;「而且他長得年輕漂亮;不過很難說他做瓊的愛人是否合適。」
索米斯拿手碰一下一架金漆燭台的邊子。
「她會馴服他的,」他說,一面偷偷舐濕指頭,擦擦燭台上壘壘塊塊的玻璃墜子。「這是真正的古漆;現在買不到了。在喬布生拍賣行裡可以拍上很大的價錢。」他講得津津有味地,好像覺得自己在逗老姑母的歡心。他這種私心話很少跟人講。「我自己也願意買。」他又說;「舊漆器總是賣得上價。」
「你對這些事情真是精明,」安姑太說。「伊琳好嗎?」
索米斯的笑容消失了。
「很好,」他說,「總嘰咕自己睡不著;她睡得比我好得多,」說時望望自己的妻子;伊琳這時正在門口和波辛尼談話。
安姑太歎口氣。
「也許,」她說,「她還是跟瓊少來往一點好。瓊就是那樣一個直性子。」
索米斯臉紅了;那塊紅暈很快就在瘦削的兩頰上消失掉,但是夾在眉心中間的一塊紅斑卻經久不退,這是一個人內心激盪時的標誌。
「我不懂她看中那個碎嘴的小雌兒什麼地方,」他憤憤然說,可是看見有人來了,就轉身又去研究那只燭台。
「他們告訴我,喬裡恩又買了一所房子,」索米斯的父親的聲音在他身邊說;「他的錢一定不少,一定多得自己沒法辦了!在蒙特貝裡爾方場,他們說的;靠近索米斯那裡;他們從來不告訴我——伊琳什麼事都不告訴我!」
「頭等地點,上我那裡不到兩分鐘,」斯悅辛的聲音說,「從我的公寓坐馬車上俱樂部八分鐘就到了。」
對於福爾賽家人,他們住宅的地點或者地位是件極端重要的事;這也不足為奇,因為福爾賽家起家的全部秘訣就在房子上面。
他們的父親原是種田出身,約在本世紀初從杜薩特州來到倫敦。
「杜薩特-福爾賽大老闆」——那些接近他的人都這樣稱呼他——過去是石工,後來逐漸升到建築工頭地位。他在晚年遷到倫敦來,繼續搞建築工程,一直到去世為止;死後葬在高門公墓。他遺有三萬鎊財產給十個兒女。老喬裡恩有時提到他,說他是「一個嚴厲粗魯的人;沒有什麼文雅氣息。」這些福爾賽第二代的確覺得這個父親配不上他們。他們在他的性格裡所能發現的唯一貴族氣息就是經常飲馬地拉酒。
海絲特姑太是家族史的權威,她這樣形容他:
「我記不起他做過什麼大事業;至少在我生下來以後是如此。他是個——嗯——置房產的人,親愛的。頭髮跟斯悅辛叔叔的差不多的顏色;體格相當結實,高嗎?並不太高(他五英尺五英吋高,臉上有許多斑點);氣色非常之好。我記得他經常飲馬地拉酒;可是你們去問安姑去。他的父親嗎?他的父親——嗯——他得照應杜薩特州那邊的田地,就在海邊。」
詹姆士有一次親自下去,看看他們各房發源的老家究竟是怎樣一個地方。他看見兩處老農場,一條土車走的土路深深陷在淡紅土裡,從這條路可以通往海邊的一座碾子;一座灰色小教堂,外面一道拱柱的圍牆,和一座更小更灰色的小禮拜堂。用以推動碾子的那股水流分做十來道潺湲的流水流下去,水口上有許多豬在那裡覓食。這一切遠遠望去都籠罩著一層薄霧。看
上去,那些福爾賽的祖先當初就是這樣兩足陷在污泥裡,臉朝著大海,每逢星期日怡然自得地向谷中走去,幾百年來猶如一日。
詹姆士是否指望獲得一筆遺產,還是指望在那邊找點可以誇耀的東西,我們無從得知;總之,他垂頭喪氣回到城裡來,而且到處竭力掩飾他的這次失敗。
「沒有什麼可看的,」他說;「十足的鄉下小地方,跟山嶽一樣古老。」
可是大家覺得古老總算是一點安慰。老喬裡恩有時候很老實,老實得過頭,他每逢提起自己祖先時常說:「自耕農,我覺得毫不足道。」
可是他卻要把自耕農三個字重複一下,好像給他安慰似的。
他們都混得非常之好,這些福爾賽家的子孫;可以說,都有「相當的地位」。他們全都持有各種股票,不過除掉悌摩西外,都沒有買公債,因為他們認為三厘錢的利息太沒有意思了。他們也收藏畫;有些慈善機關,對於他們生病的傭人不無有點好處,所以他們也肯捐助。他們從自己造房子的父親身上遺傳了一種才能,對於房產特別內行。這一家人原來也許信奉什麼原始宗教的,可是現在隨著境況轉移,都成為英格蘭教會的教友,並且指使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不時上倫敦比較時髦的教堂去做禮拜。哪個懷疑他們是否真正的基督教徒,總會引起他們的煩惱和詫異。有些在教堂裡還包下座位,這在他們就算是以最最實際的行動來表示他們對基督教義的敬意了。
他們的住宅都環繞著海德公園,隔開一定距離,就像許多哨兵在那裡巡邏;公園是這個倫敦美人的心臟,也是他們心身的寄托;如果不這樣巡邏,這顆心就會溜脫他們的掌握,使得他們看不起自己。
這裡有老喬裡恩住在斯丹奴普門,詹姆士住在公園巷;斯悅辛住在海德公園大廈的那些橙黃和青色的公寓裡,一個人享受豪華——他從來不結婚,決不!索米斯的小家離武士橋不遠;羅傑一家在王子園。(羅傑在福爾賽一家人中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他主張訓練自己四個兒子從事一個新的職業,而且付諸實施。「置房產——什麼也比不上這個!」他總是說;「我別的什麼都不來!」)
再就是海曼的一家——海曼太太是福爾賽姑太太裡面唯一出嫁的——高高住在坎普頓山一所房子裡,房子的式樣就像只麒麟,那麼高,人要仰頭看房子連脖子都要扭一下;尼古拉的家在拉布羅克林,房屋寬敞,而且是天大的便宜貨;最後,但也不是數不上的,還有悌摩西住在灣水路,這裡在他的保護下住著安姑太、裘麗姑太和海絲特姑太。
可是這半天詹姆士一直都在盤算著,這時他便向做主人的老哥談起蒙特貝裡爾方場的那所房子,問他花了多少。他自己這兩年來都看中這所房子,可是賣方要的價錢實在太大。
老喬裡恩把買房子的詳細經過重說一遍。
「還有二十二年嗎?」詹姆士重複一句;「就是我一直想買的呀——你出的價錢太大了!」
老喬裡恩眉頭皺起來。
「並不是我要買,」詹姆士趕快說;「這樣的價錢是不合我口味的。
索米斯知道這所房子,嗯——他會告訴你價錢太大了——他的意見很值得聽聽。」
「他的意見我一點不要聽,」老喬裡恩說。
「哦,」詹姆士囁嚅著,「你總是要照自己意思做——意見是不錯的。再見!我們預備坐車子上赫林漢馬球會去溜溜。他們說瓊要上威爾斯去,明天你就要冷清了。你打算怎樣消遣呢?還是上我們家來吃晚飯罷!」
老喬裡恩謝絕了。他走到大門口送他們坐進四輪馬車,向他們瞇著眼睛笑,早已忘記適才的肝火了——詹姆士太太正面坐,栗黃的頭髮,人又高又神氣;她的左首坐著伊琳——詹姆士父子坐著倒座,身子向前傾出,好像期待著什麼似的。老喬裡恩眼望著他們,坐在彈簧墊子上連顛帶跳,一聲不響,隨著車身的每一個動作搖晃著,就這樣在日光下面走了。
半路上,是詹姆士太太先開口。
「從來沒見過這麼一大堆怪裡怪氣的人!」
索米斯垂著眼皮望她一眼,點點頭,這時他看見伊琳瞄了他一眼,眼睛裡的就是她平日那種深不可測的神情。很可能,福爾賽每一房赴過老喬裡恩家的茶會之後,臨走時都會說這樣話。
老弟兄裡面的老四和老五,尼古拉和羅傑,是最後離開的一批;兩人一同步行著,沿著海德公園向普萊德街地道車站走去。他們跟福爾賽家所有上了年紀的人一樣,都有自備馬車,而且只要有法子避免,決不坐街上的出租馬車。
天氣很晴朗,時節正是六月中旬,公園裡的樹木全長得青枝綠葉;這片景色,兩弟兄雖則眼睛好像看不見,可是卻很給他們的散步和談話助興。
「對的,」羅傑說,「是個漂亮女子,那個索米斯的妻子。有人告訴我,他們並不融洽。」
這位老五長了一個高額頭,而且在福爾賽弟兄中間算是臉色最最紅潤的一個;一雙淺灰的眼睛一路上打量著沿街的房屋,不時把手中雨傘平舉起來,照他自己的說法,來測量這些房屋的高矮。
「她沒有錢,」尼古拉回答。
尼古拉自己就是娶了一個非常有錢的老婆;那時還是已婚女子的財產法沒有頒布前的黃金時代,他總算老天保佑,能夠好好利用這筆錢。
「她父親是什麼樣人?」
「叫做海隆,一個大學教授,他們告訴我的。」
羅傑搖搖頭。
「做教授的有什麼錢!」他說。
「他們說她的外祖父是開水泥廠的。」
羅傑的臉上露出喜色。
「可是破產了,」尼古拉接口說。
「唉!」羅傑叫出來,「索米斯跟她可有得氣淘呢;你記著我的話,有氣淘——她有種外國女人的派頭。」
尼古拉舐了一下嘴唇。
「她是個漂亮女子呢,」他揮開一個清道夫。
「他怎樣追上她的?」羅傑過了一會又問。「她穿衣服准開銷他不少錢!」
「安姊告訴我,」尼古拉回答,「他追求她追得人簡直要發瘋了。她拒絕了他五次。詹姆士對這件事情很擔心,我看得出來。」
「唉!」羅傑又說;「詹姆士真是倒霉,達爾第也使他嘔氣。」舒散一下,使他臉上的氣色更加好了;他甩動手中的傘柄高到自己的眼睛,而且愈來次數愈多了。尼古拉的臉上也顯出高興的樣子。
「臉上太沒有血色,不合我的口味,」他說,「不過身腰是頭等的!」
羅傑沒有答話。
「我認為她的確神氣,」他終於說——這在福爾賽一家的用語裡算是最高的恭維。「那個小波辛尼決不會有出息。白吉特建築公司的人說他是個搞藝術的——想要改革英國建築;這哪裡能弄到錢!我很想聽聽悌摩西對這件事怎樣看法。」
兩人進了地道車站。
「你坐幾等?我坐二等。」
「二等我決不坐,」尼古拉說;「保不定傳染上什麼怪病。」
他買了一張頭等車票上諾丁山門;羅傑買一張二等車票上南坎辛登。一分鐘後車子開來,弟兄們分頭走進各人的車廂。各人心裡都感到不痛快,覺得對方應該改變一下平日的習慣,多陪伴自己一會兒。可是羅傑只是在心裡想:
「永遠是個固執的渾蛋!尼克。」
尼古拉也在跟自己說:
「永遠是個跟人合不來的傢伙,羅傑!」
這些福爾賽家的人極少感情用事。在這被他們征服了而且融合進去的大城市裡,他們又哪有功夫來感情用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