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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部 第三章 文 / 托馬斯·曼

    傷塞症的發病情況是這樣的。

    首先是病人感到心情鬱悶,這種情形越來越嚴重,最後使人的精神一蹶不振。與此同時病人感到身體疲憊無力,不僅肌肉組織如此,而且各個器官都是這樣,胃部尤其厲害,吃不下任何東西。

    病人總是沉沉欲睡,但是儘管身體非常疲倦,睡眠卻很不安穩,不深沉,絲毫也不能消除疲勞。頭部疼痛脹悶,彷彿喝醉了一樣,感到天旋地轉,四肢酸疼。鼻子無緣無故地就會流出血來。這是疾病初起時的情形。

    然後病人會感到極度的寒冷,全身索索發抖,牙齒咯咯作響,這是高熱未來前的預兆。接著熱度立刻升到最高點。胸前和肚子上都出現了扁豆大的紅斑,用手指按時,它會暫時褪去,而一旦沒有了壓力,紅斑便馬上又出現,脈搏非常快,一分鐘可以達到一百下。體溫達到四十度。第一個星期就在這種情形下過去。

    第二個星期頭和四肢都不痛了,但昏厥的次數加多,耳鼓嗡嗡作響,差不多把其他聲音全都蓋住了。病人的面部表情顯得非常癡呆。嘴張著,眼睛迷迷濛濛的失去了活氣。知覺暗淡下去,一天到晚只想睡覺,有的時候並不是真睡著,只是昏迷不醒,有的時候卻又說譫語,夢中驚叫。病人的委靡困頓的樣子使人感到污濁,作嘔。他的齒齦,牙齒和舌頭都滿沾著黑塊,連吸進的氣也是髒的。他靜靜地躺在那裡,下半身膨脹起來。他的身子陷在床裡,支著膝蓋。各個器官,呼吸也好,脈搏也好,工作起來都是急促的,浮淺的;脈搏這時已經到了每分鐘一百二十下。病人的眼皮半閉著,臉頰已沒有開始時那麼通紅,而是轉成一種青灰色。胸口上和肚皮上的扁豆大的紅斑比以前增多了。體溫高達四十一度……第三個星期衰弱達到了頂峰。病人不再有高燒時神智不清的大喊大叫。誰也不敢肯定,他的靈魂是沉陷在茫茫的暗夜裡呢,還是脫離了軀殼正踟躅在遙遠深沉的夢境裡?他無法對別人講述這個秘密。他的軀體一點知覺也沒有地躺在那裡,……這已經是生死關頭了。

    對某些患者說來,發生診斷困難在於出現了一些特別的情況。譬如說,疾病初期的徵象:像精神不暢啊,食慾不振啊,疲憊無力啊,睡眠不安啊,頭痛啊,大部分都已經出現了,可是病人……他是一家人的希望……卻和正常人一樣的活動。有的時候即使這些病徵突然加劇,也不會有人認為是什麼嚴重反常的事。有真實本領的高明醫生,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譬如說朗哈爾斯醫生,那個有著一對汗毛茂密的小手的漂亮的朗哈爾斯醫生,會很快地診斷出這是什麼病症,等到胸口上和肚皮上出現了那致命的紅斑以後他的判斷就更證實無疑了。他會理智地採取對策,施用適當的辦法,他會要求把病人放在一間寬敞的、空氣流通的房間裡,那裡的溫度不能超過十七度。他會要求環境極端清潔,只要病人的情況還許可……也有的病人已經無法接受這個方法了……被褥要經常更換,以防止病人害褥瘡。他會讓人用濕手巾不斷漱洗病人的口腔。至於藥品,他會開碘和碘化鉀混合劑,他會開金雞納霜、安替比林,而且,因為腸胃是受傷害最重要的地方,他首先要開一個非常清淡同時又非常富於營養的食譜。他會用洗浴的辦法,來對付那消觸病人體力的高燒,他會讓人不分晝夜每三個鐘頭就把病人浸入浴盆中一次,從而迅速地為病人降溫。病人每次洗浴之後,他會讓病人急速服一些刺激性的東西,例如白蘭地或者香檳酒之類。

    但是他使用這一切療法並不按照一定的規程,他只能希望病人從此好起來,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些療法究竟有什麼價值,有什麼意義,有什麼目的。因為有一件最重要的事他並不知道,直到第三個星期,直到病人已經快斷氣了,他在這個問題上自己也好像在黑夜中摸索一樣,那就是病人究竟能不能活下去。他並不知道,他稱之為「傷寒」的這個病症,在這個病人身上只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災殃,是受感染後的一個不很愉快的後果呢,還是使病人解脫的一種形式,是死亡來臨前的一點暗示?如果是前者,那感染本身本來也許就能逃避開,或者即使受了感染,借助科學之力也能把它驅除掉;如果是後者,那麼死亡不論採取哪一副面具出現,無論是誰都會無能為力。

    傷寒症的病況是這樣的:當病人徘徊在那遙遠、昏熱的夢境和在那迷迷糊糊的狀態中,他聽到生命的清晰振奮的召喚。當病人在一條通向陰影、涼爽和平靜的陌生而灼熱的路上遊蕩時,這聲音格外清晰。病人站住了,他開始傾聽這一振奮、清亮、帶著些許諷嘲的聲音,這聲音促醒他回到那他已離開得這麼遠,差不多已經從腦海消失的地方去。如果他這時對於自己拋在身後的那些繁雜的、譏嘲的、野蠻的世事還多少存有一些沒能克盡職責的羞愧感,要是他認為還有生存的希望,還有勇氣和興趣,要是他對世事還喜愛,還不願意背叛,那麼儘管他在這條陌生、灼熱的小路上已經迷誤了很遠,他還是能自己走回來的。但是如果他聽到生命的召喚聲音就害怕地、厭惡地打了個寒戰,那麼這個喚起他回憶的呼喚,這個快樂的、挑釁似的喊聲,只能使他搖一搖頭,只能使他伸出抵擋的胳臂,只能使他走上那死亡的不歸之路……很清楚,這時病人注定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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