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布登勃洛克一家

第十一部 第二章 文 / 托馬斯·曼

    

    鬧鐘的鈴聲不差分秒地響了起來。那是一陣瘖啞、嘶裂的噪音,不是叮鈴鈴,而是劈劈啪啪的聲音,因為這座鬧鐘已經使用了很多年,機件磨損得很厲害。雖然如此,那鈴聲卻響得很長,長得幾乎令人絕望,因為發條上得非常足。

    漢諾·布登勃洛克從內心深處吃了一驚。每天早晨從床頭小桌上一直鑽進他耳鼓裡去的這陣惡意而又忠心的突然的鈴響,都會使他從頭到腳,從裡到外因悲憤和絕望而顫抖不已。但是表面上他卻故作平靜,他並不改變躺在床上的姿勢,只是剛剛從早晨的迷夢中醒過來,不情願地睜開眼睛。

    在這間嚴冬寒冷的小屋裡還一點亮光也沒有;房間裡的東西也一件也分不清,也看不見鍾上的指針。但是他知道,這時已經六點了,因為昨天晚上他是把鬧鐘撥在這個時辰上的……昨天……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為了下定決心開燈下床,神經非常緊張地自我鬥爭著的時候,昨天發生的事逐漸地一一回到他的記憶中來。

    昨天是星期日,在他接連受了布瑞希特先生幾天折磨之後,母親答應帶他到市劇院去看一次《羅亨格林》作為對此的補償。一個星期以來他的小小的心房一直為這一晚上的快樂所支配著。可惜的是,總會有無數的煩惱阻礙在幸福之前,而一個人的輕鬆愉快的切盼的心情,直到最後一分鐘以前,一直要受到這些事的重重破壞。總算把星期六熬過去了,一個星期的功課上完了,鑽牙機帶著令人痛苦不堪的嗡嗡聲最後一次在他的嘴裡鑽了個洞……如今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經受過來了,而家庭作業他則乾脆決定過了星期日再作。什麼叫星期一?星期一真的會來嗎?如果一個人星期日晚上要欣賞《羅亨格林》,他對星期一肯定是無比厭惡的……他決定在星期一一清早就起來把這些討厭的東西趕完……這樣就夠了。這樣他就可以消遙自在,盡情享受內心的快樂了;他坐在鋼琴前幻想,把一切不如意的事都拋在腦後。

    以後幸福變成了現實。幸福帶著一切神聖和魅力,帶著神秘的震動和驚悸,帶著內心的突然的嗚咽,帶著洋溢的、無從饜足的陶醉劈頭蓋頂地壓到他身上……當然啦,低劣的提琴聲是無法勝任演奏序曲的,一個淺黃色的絡腮鬍子的肥胖的自負的人坐在小船裡出現時動作急遽,頗不自然。此外在鄰座包廂裡又坐著他的保護人施台凡·吉斯登麥克先生,不停地叨嘮,孩子是不能被帶到這種娛樂場所的,使他對功課分神等等的話。但是這一切他都沒怎麼注意,因為灌進他耳朵裡來的甜美、清朗、富麗堂皇的音樂已經使他高高地飛翔……飄蕩在空中……歌劇最終結束了。歌唱的、輝耀的幸福瘖啞了,失去了光彩。他頭昏腦脹地又回到自己家中的小屋裡來。意識到把他和那灰色平凡的生活分隔開的只是在床上幾小時的睡眠。此時他天生的那種深沉沮喪的感覺又控制了他。他又感覺到,美好的東西會使人多麼痛苦,會怎樣使人深深地陷入羞恥、思慕和絕望中去,會吞噬掉一個人平凡地生活下去的勇氣和力量。在他身上那可怕的絕望的感覺像大山一樣,壓得他喘不上氣來,他不得不再一次對自己說,他肩負著的不僅是他個人的痛苦,這個重擔從有生命那一天起就壓在他靈魂上,而且早晚有一天是要把他的靈魂窒息死的……他把鬧鐘撥了一下就又睡下去。他睡得那麼死,就彷彿他所有的時間都應該花在睡眠上。然而,現在星期一已經來了,已經是六點鐘了,而他卻一點功課也沒有做!

    於是他坐起來,把床頭小桌上的蠟燭點燃。但他的胳臂和肩膀馬上就在這間冰冷的房子裡凍得要命,他不由得馬上又躺下去,蓋上被子。

    時針指到六點十分上……現在再起來作功課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功課太多,差不多每節課都留下一些什麼作業,剩下的時間再怎麼做也做不完了,再說他定的那個時間已經過去了……他昨天本來覺得,今天上拉丁文課和化學課都要輪到他回答問題,難道事情真有那麼湊巧嗎?當然,根據常情去推測,這是有可能發生的。最近拉丁文課講奧維德的時候,全班的名字是按著字母順序從最後一個字母叫起的,今天可能會從前面A和B開始。但是這種推測也並不絕對可靠,並不是絲毫沒有疑問!常規會在某個時候被某個人打破的!親愛的上帝啊,什麼樣偶然的情形不會發生啊!……當他這樣作著種種臆造的自欺欺人的推測時,他的思想漸漸融匯在一起,最後他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這間小學生住的寢室,寒冷、空曠,床上懸著西克斯塔斯教堂聖母的銅雕像,一張桌面可以拉開的桌子擺在房間的正中,此外還有一個凌亂的書架,一張直腿的桃花心木斜面書桌,一架風琴和一個小臉盆架;在搖曳不定的燭光裡這一切都顯得那麼死氣沉沉。為了讓日光早些進來,窗簾並沒有拉下,窗玻璃上結著很多冰花。漢諾·布登勃洛克睡在那裡,臉蛋緊緊貼在枕頭上。他的嘴唇張著,睫毛深深地蓋下來,睡眠中的神情顯得又酣沉又痛苦,一綹淺黃色的軟發遮住他的鬢角。漸漸地,桌頭小几上的蠟燭的火焰失去了紅裡透黃的顏色,蒼白、慘淡的黎明透過結滿霜花的玻璃悄無聲息地溜進屋子。

    他在七點鐘的時候又一下子從夢中驚醒。這一段時間又過去了。起來接受這一天的擔子……此外再也沒有別的什麼辦法了。短短的一小時以後就要上課了……時間馬上就要到,作業根本談不到了。儘管這樣,他仍然躺著不動,一想到他要這樣慘酷地被迫在清晨的冰冷、昏暗中離開溫暖的床,去面對那些冷酷的、滿懷惡念的人們,去迎受災難和危險,他心中不由得又是痛、又是恨,簡直悲憤不堪。唉,我只想再躺兩分鐘,兩分鐘,他溫柔地對著枕頭喃喃自語。但是接著,為了表示抗議,他又給了自己十足的五分鐘,準備再合一會眼。這期間他時不時地睜開一隻眼,絕望地注視著鬧鐘上的那麻木遲鈍、冷漠無情、準確地向前移動著的指針……七點過十分,他終於咬了咬牙爬起來,在房間裡匆匆忙忙地走動起來,蠟燭繼續燃著,因為只有日光還不能把屋子照亮。當他把窗上的一個霜花用呵氣融化了之後,他看見外面罩著一層濃霧。

    他常常因為寒冷而不由自主地戰慄起來。他的手指尖凍得像發燒似的,全都腫起來,不敢去碰指甲刷子了。當他把上半身洗好,差不多已經麻木了的手把海綿扔在地上以後,他僵直地、無助地在當地站了片刻,像一匹渾身浴汗的馬一樣從身上冒著蒸氣。

    最後,他總算穿好了衣服,呼吸急促、目光憂鬱地站在那張折面桌子前邊,拿起書包。為了收拾好今天上課用的書籍,他差不多耗盡了殘餘的精神。他站在那裡,茫然望著空中,膽怯地嘟囔著:

    「宗教課……拉丁文……化學……」一面把殘缺不全、沾滿墨水的書本子收拾到一起……此時的小約翰已經看上去相當高了。他已經過了十五歲,不再像從前那樣穿著哥本哈根式的水手服。他現在穿的是一件淺棕色短外套,圍著一條帶藍白點的圍巾,一條細長的金錶鏈掛在他背心上,這是他的曾祖父傳下來給他的。在他的手掌比較寬、但手指纖秀的右手無名指上戴著他家祖傳的那只鑲綠寶石的印章戒指,和表鏈一樣這只戒指現在也屬於他了……他穿上這件肥大的毛外套,戴上帽子,拿起書包,吹滅了蠟燭,就急匆匆地從樓梯下到一層樓去。他從那只熊標本旁邊走過,向右一拐,來到餐廳。

    克雷門廷小姐是他們家新雇的女管家,是一個尖鼻子、近視眼、前額上貼著卷頭髮的削瘦的姑娘。她已經在這裡了,正忙著在早餐桌上擺弄什麼。

    「到底有幾點了?」漢諾從牙縫裡迸出這個問題,雖然他很清楚現在的時間。

    「差一刻八點,」她回答說,一面用她那像生了風濕病的又紅又瘦的手指了指掛鐘。「你快要遲到了,漢諾……」說著她把一杯熱氣騰騰的蔻蔻放在他的位子上,又把麵包籃、黃油、鹽和一隻盛著雞蛋的杯子推到他面前。

    他不再說話,拿起一個小麵包。他的頭上戴著帽子,胳膊底下夾著書包就開始喝起蔻蔻來。這杯熱飲料弄得布瑞希特正給他治的一隻臼齒劇痛起來……他只喝了一半,連雞蛋也沒有顧得上吃,從他的歪扭著的嘴裡迸出一聲輕輕的、類似告別的聲音,就飛快地跑了出去。

    當他走過花園,離開這座紅色的小房子,向右一轉,順著冬天的街道向學校匆匆忙忙跑去時,已經是差十分八點了……還剩下十分鐘、九分鐘、八分鐘了。路也遠得很。在大霧裡簡直看不出究竟走了多遠!隨著呼吸他把這冰冷的濃霧吸進去又吐出來,小小的心房急速地跳動著。他的舌頭舐在那只被蔻蔻燙疼了的牙齒上,拚命地運動著腿上的肌肉。他全身都出了汗,但是四肢卻依然沒有暖和過來。他的兩肋開始發痛。這段激烈的運動使他的早餐開始在胃裡不安分起來,他感到噁心,心頭輕飄飄地、一陣緊似一陣地跳動著,弄得他連氣也喘不過來。

    城門,才剛剛走到城門,就只剩四分鐘了!當他這樣苦不堪言地和冷汗、噁心、疼痛掙扎著向前走的時候,他不斷地向四邊張望,希望能夠碰上一個同學……沒有,他誰也沒有看見。所有的人都已經到齊了,已經開始敲八點了!鐘樓的鐘聲透過濃霧傳了過來,而聖瑪利教堂的鐘聲甚至在慶祝這一時刻,奏著《讓我們都來感謝上帝》的調子……它把調子都奏錯了,漢諾在沒命地奔跑中斷定說,它根本不熟悉這首曲子的節拍,而且音調也都不準確……可是現在這都是無用的事,沒有工夫去為它費心思!重要的是,他遲到了,這已經成了定局。學校的鍾稍微慢一點,但於事無補!他遲到得太多了。他注意地看著那些從他身邊走過的人的臉。他們或者是去上班,或者是去辦事,可他們誰也不著急,沒有什麼在逼迫他們。有的人看到他那羨慕、訴苦的目光也回望了他一眼,打量了一下他那氣急敗壞的樣子,朝著他笑了笑。這不禁使他更加氣惱。他們在想什麼,這些從容不迫的人在怎樣估計他的處境?他真想向他們喊:先生們,你們的笑容是出於你們的粗野!你們知道不知道我就是倒在緊閉的校門前累死也甘心啊……一堵紅色的長牆,中間嵌著兩扇鑄鐵大門,把前面的校園和大街隔開。當他離著這堵牆大約還有二十步遠的時候,已經聽到報告晨禱開始的刺耳的鈴聲。他這時既沒有力氣大步向前跨,更沒有力氣跑,他只能向前探著身子,兩條腿磕磕絆絆,搖搖晃晃地移動著,竭力不使自己的身體跌倒,這樣當他走到校門口的時候,鈴聲已經響過去了。

    守門人施雷米爾先生,一個身體粗胖、鬍鬚扎扎、生著工人面相的人,正要關大門。「哦……,」他喊了一聲,讓布登勃洛克鑽了過來……說不定,說不定他已經得救了。只要不被人發現地走進教室,等著在體育館舉行的晨禱作完,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就成了。他氣喘吁吁,筋疲力盡,一身冷汗,躡手躡腳地溜過院子,穿過一扇嵌著五彩玻璃的美麗的折門就走進屋子裡去……學校裡一切都是簇新的,一切都潔淨悅目。流行的時代精神統治了這個學校,現在這一代年輕人的家長在裡面讀過書的那種舊式寺院學校的頹朽、灰色的老房子已經被拆毀了,代之而起的是寬敞、壯麗的新建築。雖然學校整體的風格保留了原來的樣式,過道和十字迴廊上面仍然是哥特式的雄偉的拱頂,但是講到照明和取暖設備啊,寬敞光亮的教室啊,舒服的教員休息室啊,化學、物理和繪畫教室的試驗設備啊,這一切卻都是完全按照新時代的舒適的原則修建起來的……氣喘吁吁的漢諾·布登勃洛克挨著牆、向四周偵視了一番……沒有人,感謝上帝,沒有人看見他。從遠處過道裡傳來人群的嗡嗡的聲音,所有的學生和老師都擁向體育館,打算從上帝的鼓勵中獲得一些應付生活的力量。但是這裡一切卻都像死一樣的安靜,面前鋪著油氈的樓梯這一段路也是自由的。漢諾躡著腳尖、屏住呼吸,一邊緊張地觀察著周圍,一邊小心翼翼地上了樓梯。他的教室,實科生六、七年級的教室在二樓上,對著樓梯口。教室正大開著門等著他。走到樓梯最上一級他探著身向上邊的長過道看了一眼,過道兩旁是兩排掛著磁牌子的教室門。然後他悄悄地搶前三步,一下子衝進自己的屋子裡去。

    教室裡空無一人。三個大窗戶仍然擋著窗簾,從天花板上吊下來的瓦斯燈還亮著,在寂靜中輕微地絲絲地響著。透過綠色的燈罩燈光照著三行淺色木頭作的雙人課桌,一個老學究似的講台設在課桌對面,講壇後面牆上釘著一塊黑板。四面牆壁下半截嵌著木板,上半截是光禿禿的石灰牆,懸著幾幅地圖。講壇側面還有一塊黑板支在木架上。

    漢諾的位子幾乎位於教室的正中間;他走到自己的位子上,把書包推進抽屜裡,一屁股在硬凳子上坐下,雙手放在書桌的斜面上,把頭伏在手裡。一種無可比擬的安祥舒適的感覺洋溢在他全身。這間空曠、冷酷的屋子本來是醜陋的、討厭的,而且他的心上還壓抑著這一令人心悸的上午的各式各樣的危險。但是目前他總算平安了,肉體的緊張結束了,可以靜候剩下的困難了。再說第一節課,巴雷史太特先生的宗教課性質是很安全的……從牆上邊通氣孔圓口上紙條的抖動,可以看到暖空氣怎樣流進來,此外煤氣燈的火焰也幫助使這間屋子暖和起來。唉,現在可以伸直了身體,舒舒服服地等待溫暖的感覺傳遍全身。一陣舒適的、但是不太健康的灼熱升上他的腦袋,他的耳朵嗡嗡地響著,眼光朦朧起來……突然一陣口悉口悉嗦嗦的響聲傳了過來,他不由得渾身一顫,急忙扭過身去……瞧啊,從最後一條板凳後面露出來凱伊·摩侖小伯爵的上半身,這個年輕的小貴族爬了出來,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容光煥發地向著漢諾·布登勃洛克走過來。

    「啊,是你啊,漢諾!」他說。「我在那後邊藏起來,你進來的時候,我還以為是老師進來了呢!」

    他正在變嗓子,所以聲音有些沙啞;這件事在他身上比漢諾來得早。他的身材跟漢諾長得一般高,但是除了這點以外他還是從前那副樣子。他的衣服依然看不出本來是什麼顏色,扣子缺三短兩,屁股上補了一塊大補綻。他的手還是不很乾淨,但是很秀氣。樣子非常高貴,手指纖長,指甲尖尖的。他的隨隨便便從中間分開的黃裡透紅的頭髮仍然像過去那樣垂在像石膏一般潔白無瑕的腦門上。腦門下邊,一雙淡藍的眼睛閃爍著既深沉又銳利的目光……他的鼻子略微有一些勾曲,上唇微微上翹,他這一副骨胳纖秀的高貴的相貌和他的不整飭的儀表之間的對比現在比其他任何時候都顯得更觸目。

    「咳,凱伊,」漢諾歪著嘴說,用一隻手摩挲著心口,「你把我的心臟嚇得怦怦直跳!你在這兒幹什麼?你為什麼藏起來?你也遲到了嗎?」

    「哪裡,」凱伊回答道。「我早就來了……星期一早晨誰都是恨不得早一點到學校來,你不是對此也很清楚嗎?親愛的……我沒有遲到,我躲在這兒只是為了好玩。今天是那位『淵深』的教師值日,他認為把人趕下去作禱告並不是什麼蠻橫的行為。於是我就一直緊貼在他的脊背後面……無論他怎麼轉,怎麼東張西望,這個神秘家,我永遠緊挨在他身後邊,直到他走下去,我一個人留在這兒……可是你呢,」他充滿同情地說,溫柔地挨著漢諾和他坐在一條凳子上……「你又跑來著,是嗎?可憐的人!你沒必要跑得這麼急,頭髮都貼到太陽穴上了……」他從桌子上拿起一個尺子,認真而小心地把小約翰的額角上的頭髮挑開。「你又起晚了嗎?我坐的這是阿道爾夫·托騰豪甫的位子,」他打斷自己的話,向四周望了望,「班長的寶座!沒什麼,這沒什麼可稀奇的……你是睡覺睡過頭了麼?」

    漢諾又把他的臉放在胳臂上。「我昨天看戲去了,」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以後,開口說。

    「噢,對了,我都忘了問你了……好看嗎?」

    凱伊沒有得到回答。

    「別人已經非常羨慕你,」他勸漢諾說,「你應該想到這一點,漢諾,你瞧,我還從來沒有進過戲院的門。將來多少年內,我也很少有希望能進去……」

    「要是事後沒有這些讓人發愁的事就好了。」

    「不錯,我能理解你的心思。」凱伊把他朋友的放在凳旁地下的帽子和大衣撿起來,輕輕地拿到走廊上去。

    「那段《變形記》的詩你一定沒時間看吧?」當他又走進來的時候,這樣問。

    「沒有,」漢諾回答道。

    「那你一定把地理測驗準備好了吧?」

    「我什麼也沒有準備,什麼也不會,」漢諾說。

    「化學和英文也都不會嗎?Allright!我和你一模一樣!」凱伊的樣子顯得輕鬆起來。「我們真是一對難兄難弟,」他高興地宣佈。「星期六我沒有唸書,因為第二天是星期日,星期日也沒有念,因為這一天是主日……不,這叫瞎說……主要的是,我有許多比這更有趣的事要做。」他的語調忽然變得嚴肅起來,臉上淡淡地泛起一層紅暈。「是的,今天這一天可真不好過,漢諾。」

    「我要是因為不及格再記一過。」小約翰說,「我就要蹲班了;但如果拉丁課的老師提問我,我還一定不會及格。今天該輪到B字起頭的學生了,一點辦法也沒有……」

    「這算不了什麼!該撒怎麼說來著?『恐嚇我的東西只敢在我背後裝腔作勢;它們一看見該撒的臉……』」可是這一段話凱伊並沒有背誦完。他的心情也不是很好。他走到講台上,坐在老師的扶手椅上,表情陰沉地搖動著椅子。漢諾·布登勃洛克仍然把前額歇在交叉的雙臂上。這樣兩人默不出聲地對坐了一會兒。

    突然一陣沉悶的嗡嗡的聲響從遠處傳來了,很快地這聲音變成了高聲喧囂,不到半分鐘便緊緊地湧過來了。

    「這麼快他們就回來了,」凱伊狠狠地說。「老天爺,我的上帝,他們太不虔誠了!這節課他們連十分鐘也沒有佔去……」

    他從講台上下來,向門邊走去,為了混進人群裡。但漢諾只是略微抬了抬頭,嘴唇抽動了一下,他一直坐在位子上沒動。

    喧囂的聲音已經很近了,擦啦擦啦、噗通噗通的腳步聲,成年人的喉音,童高音以及變嗓時期的破裂沙啞聲混雜一片,人群擁上樓梯,走進走廊,最後湧進這間屋子。屋子裡馬上沸騰起來。他們走了進來,這些年輕人,漢諾和凱伊的同學,實科六、七年級的學生們。他們差不多有二十五六個人,胳臂有的插在褲袋裡,有的搖晃著,大模大樣地走到自己的位子上,翻開了《聖經》。這些人的面孔有的健康、愉快,討人喜歡,但也有的委靡不振,令人望而生厭。有的是高大強壯的小伙子,他們過不了多久就要去作商人或者甚至到海上去,他們對所有的功課都不感興趣;另外也有一些年紀雖小、但雄心勃勃死啃書本的小學生,凡是需要死記的功課他們門門都很出色。但是班長阿道爾夫·托騰豪甫卻什麼都知道;他彷彿知道一切問題的答案。這一方面固然因為他默不作聲發憤唸書,但另外也因為先生們總是避免問他那些他可能答不上來的問題。如果他們看到一個啞口無言的阿道爾夫·托騰豪甫,這會給他們造成傷害,他們會羞愧難當,他們對一個人的完全無缺的信念就要動搖……阿道爾夫的後腦勺生得特別大,淡黃的頭髮緊緊貼在上面,光滑得像面鏡子,一圈黑影罩在灰眼睛的外邊,他的短外裝刷得乾乾淨淨,一雙黧黑的長胳臂就從外套的短袖口裡挺伸出來。他在漢諾·布登勃洛克身旁坐下,溫和地卻又帶著些狡猾的笑了笑,對他的同桌說了一聲早安。

    他用的是學生中間非常流行的一種說法,把這個字念成一個有聲無字的單音。當四周的人都在低聲談話、作上課的準備、打呵欠,或者嘻嘻哈哈地笑鬧的時候,他已經開始一言不發地在練習本裡寫起東西來了,他那握著筆桿的瘦長的手指伸得筆直,握筆姿勢的正確是任何人也挑不出毛病來的。

    大約兩分鐘以後,教室外面傳來了腳步聲,坐在前幾排的學生不緊不慢地從位子上站起來,坐在後面的這裡那裡也有人學前邊的樣子,但是另外的人則繼續忙著自己的事,就好像不知道有人進來似的。進來的是教師巴雷史太特先生,他把帽子掛在門後邊就走上了講台。

    巴雷史太特先生年紀有四十多歲,有著不討人厭的胖乎乎的身材,腦袋上有一塊大禿頂,黃裡透紅的連鬢鬍子剪得很短,膚色緋紅,一副油滑和肉慾交織的神情在他的臉上時隱時現。他把筆記本拿在手裡,默默地翻了一會;因為屋子裡一直安靜不下來,於是他抬起頭,從講台桌上伸出一隻胳臂,揮動了兩下那軟軟的白胖拳頭,他的臉一點點地漲得通紅,相形之下鬍子彷彿變成了淡黃色。他的嘴唇毫無結果地抽動了半分鐘之久,最後只不過迸出一個抑壓著的、宛如呻吟般的短短的「好」字來。他努力想說一句責備的話,可是沒有說出來,最後又回到他的記分冊上,歎了口氣,這才平靜下來。巴雷史太特先生就是這個樣子。

    從小他就想當一個傳教士,但是由於他有口吃的毛病,再加上他對於世俗的舒適生活不能忘情,最後只好投身教育界。他還是個單身漢,小有財產,指頭上帶著個不大的鑽石戒指,上等的吃喝是他最大的愛好。他和別的教員們只有在職務上才打交道,平常和他來往的主要是城裡的單身商人,此外還有衛戍部隊的軍官們,他每天在頭等飯館裡吃兩餐飯,他是某一個俱樂部的會員。在消磨時光的地方,當年紀較大的學生在深夜兩三點鐘碰到他的時候,他就面孔漲得通紅說一聲「早安」,雙方心照不宣,讓這件事過去……漢諾·布登勃洛克一點也不怕他,他在課堂上一次也沒有為難過他。這位教員跟漢諾的叔叔克利斯蒂安在暴露人性某方面缺點的交遊上相遇的次數非常多,因此他不願意和克利斯蒂安的侄兒在正業上發生衝突……「好了……,」他又說了一遍,環顧了一下教室,又晃了晃他的帶著鑽石戒指的鬆軟的胖拳頭,就拿起記分冊來。

    「佩爾萊曼,概要。」佩爾萊曼從教室裡某處站起來,但幾乎沒有什麼人因此就注意他,因為他是身材最小的學生之一,也是一個功課好的學生。「概要,」他輕輕地、規規矩矩地說,伸著脖子,羞怯地笑著。「《約伯》共分三部,第一部寫約伯還沒有受主的訓戒前的情況;第一章,一至六節。第二部寫訓戒以及與訓戒有關的事;第三部……」

    「很好,佩爾萊曼,」巴雷史太特先生打斷了他的回答,他已經被這個學生溫順的態度所感動,於是他在記分冊上寫了個好分數。「海茵利齊,您接著說。」

    海茵利齊是那些高大的小伙子之一,對任何功課這些人都不放在心上。他把正玩弄著的一柄折刀放在褲袋裡,站起來的時候把桌椅碰得東倒西歪。他的下嘴唇垂著,用成人的粗嗓子嗽了嗽喉嚨。巴雷史太特不讓溫順的佩爾萊曼說下去,而把這個傢伙叫起來,學生們都非常不滿意。在這間暖洋洋的屋子裡,在瓦斯燈下輕微的絲絲聲音裡,每個學生都在半睡眠的狀態裡幻想、沉思。這個星期日使每個人都精疲力竭,每個人在這一天霧氣彌蒙的寒冷的早晨都是歎著氣、牙齒打著戰從溫暖的床上爬起來的。誰都希望讓小佩爾萊曼把這一點鐘懶洋洋地嗡嗡過去,而海茵利齊一定不會老老實實地回答問題……「講這課書的時候,我沒有來,」海茵利齊粗暴地說。

    巴雷史太特先生又一次漲紅了臉,他軟弱無力地揮動了一下胖拳頭,嘴唇蠕動著,挑著眉毛盯住海茵利齊的臉。他的一顆緋紅的腦袋因為努力掙扎而抖動著,最後迸出「好了……」兩個字來。

    這句話一出口,他算是把緊張的心情克服過去了。「您從來沒有回答出來過什麼,」他從容流利地說了下去,「而且您總找得著個借口,海茵利齊。如果您上一節課病了,就應該抓緊時間裡把落下的功課補上,再說如果第一部分講的是受難以前的情形,第二部分講的是受難本身,那麼您閉著眼睛也說得出來,第三部分一定是受難以後的事。但您從來不把精力花在學習上,您不但功課差,而且永遠原諒自己的過錯,替自己辯護。您要知道,海茵利齊,這種情形繼續一天,您就一天不用想趕上別人,您永遠也趕不上別人。坐下吧。瓦色爾渥格,您接下去。」

    海茵利齊帶著一副傲慢的、滿不在乎的神情坐下來,故意弄得桌椅亂響。在對旁邊的學生低聲說了句什麼不禮貌的話之後,就把那柄折刀又掏出來。瓦色爾渥格站了起來,這是個爛眼睛、翹鼻子、扇風耳朵、指甲被牙啃得缺三短四的孩子。他哼哼唧唧地把概要說完,就接著講起那個烏斯人約伯來,講約伯遇到的事。他乾脆把《舊約》打開放在前面一個學生的背後,天真浪漫、聚精會神地看著書念,以後再結結巴巴地把念的翻譯成文句不通的現代德語,而且還因為某些字不會翻譯而停頓下來……這個孩子的樣子非常討厭,但是巴雷史太特先生對他這一番努力還是大大地加以稱讚。瓦色爾渥格一直是先生的寵兒,大部分先生都願意言過其實地表揚他,為了讓他、讓自己、也讓別人看到,他們決不因為某人相貌醜陋就對他不公正……宗教課就這樣上下去。以後還有一些學生被叫起來,都是考問他們對於烏斯人約伯的瞭解程度。高特裡伯·卡斯包姆,破產的大商人卡斯包姆的兒子,雖然家境衰敗,卻取得了很不錯的成績,因為他非常準確地回答出來,約伯的牲口有七千頭羊,三千匹駱駝,五百匹驢,五百頭牛,還有無數奴僕。以後學生們得到允許,打開了其實多數學生已經打開了的書,開始閱讀新課。每逢巴雷史太特先生遇到某處有必要解釋的地方,他就漲紅了臉,說一聲「好……」。在這套例行的準備工作之後,他開始對這個地方進行一番講解,夾雜著一些老生常談的道德說教。沒有誰聽他講課。平和與倦意的氣氛籠罩了這間屋子每一個角落。由於暖氣不停地加熱,由於煤氣燈始終在燃燒,屋子裡的熱度越來越高,此外空氣也被二十五個呼吸著、冒著熱氣的身體弄得污濁不堪。暖氣、燈焰的溫柔的嗡鳴和講課者的單調的絮語不斷地加重著學生們原本已經疲倦的頭腦的負擔,使每個人都昏沉沉陷入半睡不醒的狀態。凱伊·摩侖小伯爵面前除了《聖經》外還掀開了一本艾迪加·愛倫·坡的《神秘恐怖故事集》,正在聚精會神地看,不很乾淨但非常清秀的手掌支撐著他的腦袋。漢諾·布登勃洛克身子向後靠著,蜷縮成一團,張著嘴,目光朦朧地睏倦地望著《約伯》,書上的字句早已變成漆黑模糊的一團。有的時候,他想起了《格拉爾曲》或者《婚禮進行曲》,他就會慢慢合上眼皮,內心感到一陣辛酸。他內心在默禱,但願這種平安、寧靜的晨課無休止地繼續下去吧。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管理人的尖銳刺耳的鈴聲終於傳來了。那鈴聲穿過了走廊,把二十五副腦子從舒適的瞌睡中驚醒。

    「就講到這裡!」巴雷史太特先生說,讓人把教室日誌拿過來,在上面簽了個名,告訴別人他已經盡了自己的職責。

    漢諾·布登勃洛克把《聖經》合上,哆嗦著打了個呵欠,伸了伸懶腰。當他放下胳臂、四肢舒展開以後,他不由自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為了使自己的一顆遲緩了的、無力應付工作的心重新振作起一點來。現在該上拉丁課了……他向凱伊投去求助的一瞥,凱伊卻好像沒有注意到已經下課,仍然把全部注意力放在那本故事集上。以後漢諾從書包裡拿出那本用大理石花紋紙包著的《奧維德詩集》來,翻到今天要背誦的這一部分……不成,這些用鉛筆註釋的黑字,筆直地五行分成一段,是那麼陌生地看著他,要想現在再記熟兩行,簡直一點希望也沒有。他連它們的意思也弄不清,更不要說從腦子裡往外背了。至於下面的幾段,今天會用上的,他更是一句也琢磨不透。

    「是什麼意思?」他用絕望的語調問阿道爾夫·托騰豪甫說,阿道爾夫正在填寫教室日誌。「這些都是讓人琢摸不透的東西!專門為了難人的……」

    「什麼?」托騰豪甫說,繼續寫自己的……「意思是朱庇特的樹的橡子……這是橡樹……啊,我也不太明白……」

    「要是叫到我的時候,告訴我兩句,托騰豪甫!」漢諾求他說,把書堆在一邊。這個先生最寵愛的學生,毫不在意地點了點頭,漢諾愁眉不展地看了他一眼,就橫著從板凳上擠出來,站起身來。

    場面完全變了。巴雷史太特先生已經離開了屋子,一個瘦小枯乾、弱不禁風的小個子站在了講台上,身軀挺得筆直。這人蓄著稀疏的白鬍鬚,從緊瘦的翻領裡挺伸出一個紅色的細脖子,一隻長滿白色汗毛的小手拿著一頂禮帽,帽口向上。學生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蜘蛛」,真名字是許考普教授。因為課間休息時走廊裡的秩序由他負責,所以他也溜進教室來查看一番……「燈熄掉!窗簾拉上!窗戶打開!」他竭力使自己細小的聲音帶上一種發號施令的語氣,一隻胳臂笨拙地、用力在空中搖動著,似乎在搖機器的曲柄……燈熄了,窗簾捲了起來,慘淡的日光射進屋子,從打開的窗戶裡,湧進來一股冰冷的空氣,學生們從許考普先生身旁走過,擁向門外去。只有那個班長允許留在屋子裡。

    漢諾和凱伊在門旁邊遇到一起,兩個人並排從寬大的樓梯走下去,穿過式樣考究的前堂。他們倆誰也沒有說話。漢諾的樣子淒慘而愁悶,凱伊在沉思著什麼。院子裡,大大小小的學生都在潮濕的紅磚地上吵鬧奔跑,他們加入到這些人裡面,開始來回地踱步。

    在院子裡值日的是一個留著金黃色尖下須的年輕教師。這個名叫高爾登奈爾博士的老師非常講究穿戴。高爾登奈爾辦了一所男生寄宿舍,專門招待霍爾斯台因和梅克倫堡兩地有錢的地主貴族的子弟。在那些闊少年的影響下,他對自己的外表也刻意修飾起來,在一般教員裡顯得與眾不同。他戴著一條花緞子領帶,時髦的短外套,淡色的褲子,下端用帶子繫在鞋根下面,灑著香水的帶繡花邊的手帕。他本來出身於低微的人家,因此在這身華麗的打扮下,他顯得十分滑稽。比如說,他的一雙大板腳穿在那雙尖頭扣絆的靴子裡樣子就非常可笑。不知道為什麼,他對於自己的一雙通紅的胖手非常驕傲,他不斷的搓著,絞著這雙手,一往情深地打量著。他喜歡把頭斜著向後一仰,皺著鼻子、眨著眼、半張著嘴,作個醜樣,好像要說:「又出了什麼事了?」……但由於他認為自己是一個儒雅高貴之人,所以對於院子裡發生的一些違反紀律的小事他一向是視而不見的。他看不見有的學生為了臨陣磨槍而違反規定,把書帶到院子裡來讀。看不見他的寄宿生把錢遞給了看門人施雷米爾先生,托他給買點心。他也看不見這裡有兩個四五年級生由於口角而打起架來,而且四周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更看不見那裡有個人正因為作了一件卑鄙、不光彩、或者不講義氣的事,被幾個同班生從後面提到水龍頭前邊,要用水澆他一下以懲罰他的醜行。

    凱伊和漢諾夾在中間踱步的這一喧鬧的人群是一群精力旺盛但有些無法無天的小伙子們。他們在恢復了青春的祖國的好勇鬥狠、所向無敵的氣氛中長大,他們熱心傾慕獷悍不羈的大丈夫風度。

    他們相互間講一種既懶散又乾脆、充滿獨創的術語的行話。他們崇拜的是吸煙、飲酒、體力強壯和武士的道德,對懦弱的花花公子最看不上眼。誰要是被人遇見大衣領子翻上來,就要受一頓冷水澆,誰要是讓人看到在街上拿著根枴杖,就要接受在體育館裡當眾受到一次嚴厲的、大失體面的懲戒。

    在那瀰漫在寒冷的潮濕的空氣中的一片嘈雜話語中,漢諾和凱伊兩人的談話顯得非常奇特。他兩人的友情很久以來全校的人就都知道了。教師們雖然並沒有過問,但心裡卻非常不以為然,因為他們猜疑在這友情後面藏有什麼不規矩、敵對的東西;同學們也因為不能瞭解這兩個人,已經習慣了用一種疑懼和憎惡的眼光看待他們,把他們看作是化外之民,看作是與眾不同的怪人,由著他們獨來獨往……凱伊·摩侖伯爵還由於他表現出來的野性不馴而受到別人的一些敬重。至於漢諾·布登勃洛克,就連那個誰都敢打的海茵利齊也沒有由於他柔弱膽小而碰過他一個手指頭,漢諾那柔軟的頭髮,脆弱的四肢和憂鬱、害羞、冷淡的眼光不禁使海茵利齊產生一種莫名的畏懼……「我害怕,」漢諾在院子側面一堵牆下停住腳,倚著牆對凱伊說,他打著呵欠,不住地發抖,把外衣拉得更緊一些……「我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害怕,怕得渾身都痛。曼台爾薩先生真叫人如此恐懼嗎?你說說!如果這堂討厭的奧維德課已經過去該多好啊!如果我已經得了個不及格的分數,又蹲了一班,而且大家都不再對此說三道四,那該多麼好啊!這些我都不怕,我怕的是與這一切連在一起的那種紛擾騷亂……」

    凱伊此時正在沉思。「這個羅德瑞希·烏捨爾真是作家筆下的一個最奇妙的人物!」他突然很快地說。「我剛才看了一整堂……如果我也能寫出作者的那些故事,該多麼好啊!」

    原來凱伊這時正在寫作。這一天早晨他說他有一些比學校功課更有意思的事要作,他指的就是這個。漢諾對他的意思瞭解得很清楚。凱伊從小時候起對講故事就表現了極大興趣,以後這種喜好發展成自己嘗試寫作了。不久以前他寫了一篇東西,一篇童話,一篇充滿幻想的冒險故事,幽暗的氣氛充斥於整個故事之中,故事在充滿熾熱的金屬和神秘的火焰的地心深處和人類靈魂的最隱密的地方同時發生,這裡面大自然的靈魂的原始威力奇異地摻雜著、混和著、變化著、提煉著。故事是用一種親切的、富於感染力,但稍微有一些堆砌的文體寫的,充滿了眷戀、溫柔的感情。

    漢諾很熟悉這個故事,而且非常喜歡;但是現在他卻無心談凱伊的寫作或者艾迪加·愛倫·坡的事。他又打了個呵欠,歎了一口氣,然後就哼起他最近彈鋼琴時編的一個曲調來。這已經成為他的習慣了。他經常為了使自己疲憊無力的心臟跳動得更有力一些而不得不歎一口氣,深深地呼吸一次;他也慣於隨著呼氣的節奏哼出一段自己或別人寫的旋律,一段音樂的主題……「快看,親愛的上帝來了!」凱伊說。「他到他的花園裡兜風來了。」

    「真是個美麗的花園,」漢諾說,不由得笑起來。他神經質地笑了起來,而且一時很難停下來,於是他一邊用手捂著嘴,一邊望著凱伊稱之為「親愛的上帝」的那個人。

    出現在院子裡的是烏利克博士,這個學校的校長。他有一個高得出奇的身軀,戴著一頂黑色的闊邊軟帽,蓄著短絡腮鬍子,肚子凸出個尖來。褲子則特別短,漏斗形的袖口總是髒兮兮的。他滿面怒容地急匆匆地穿過石板路,看去幾乎像是在受罪的樣子。他伸著一隻手指著水龍頭……水在流呢!一群學生搶著跑過去,爭著關上水龍頭。以後他們又站了半天,帶著一副茫然的樣子望望唧筒,又望望校長。校長烏利克這時已經轉過身去,用低沉而又激動的聲音跟漲紅著臉跑過來的高爾登奈爾博士說話。他的話裡夾雜著很多聽不清楚的布魯布魯的唇音。

    這個烏利克校長是個嚴厲可畏的人。當初漢諾的父親、叔父唸書的時候,原本是一個和氣善良的老頭兒當校長,這位老校長在一八七一年後不久死了,烏利克博士就繼承了這個位置。烏利克從前本是一所普魯士中學的教員,這所老學校自從他調來以後就出現了一種新精神。過去舊式的教育本身就是一個愉快的目的,受教育的人從容、安詳、帶著快樂的理想主義,如今責任、威信、權力、職務、事業這些觀念都成了不容置疑的法則,而「我們的哲學家康德的絕對命令」更是烏利克校長每次節日演說一定要拿出來揮舞一番的大纛旗。這所學校成了國中一個小國,普魯士的紀律嚴明的傳統在這裡佔了絕對統治地位。這裡不但教員,而且連學生也把自己看作是政府官員,陞遷是他們唯一關心的事情,因此一心想取悅於大權在握的人……新校長就職後不久,校舍開始根據衛生和最新的審美觀點進行改建和擴建,並且完成了所有必要的工程。只是有一個問題,從前這裡雖然缺乏近代設備,但是籠罩這裡的卻有更多的友愛、慈善、善意、愉快和舒適,是不是那時的學校同新校相比是一所更令人喜歡、更幸福的地方呢……至於烏利克校長自己,簡直就像《舊約》中上帝那樣神秘、曖昧、乖僻、嫉妒、可怕。他笑的時候像生氣的時候一樣令人望而生畏。手中的權力可以使他在這座學校裡任意作威作福。他能夠說一句開玩笑的話,而又對被他的話逗笑了的人大發雷霆。他的那些渾身發抖的小動物沒有一個知道在他面前應該怎麼做。只有一個辦法,或許能防止不致淪為他的盛怒之下的犧牲品,不被他的正義無私壓為齏粉,那就是在他面前卑微得無地自容,將他奉為神明頂禮膜拜。

    凱伊給他起的綽號,只有他和漢諾·布登勃洛克兩人之間用。他們不希望有別的同學知道,他們怕這些人由於不瞭解而射出僵滯的、冷淡的眼光,這件事他們是非常熟悉的……不,他們簡直沒有一件事能和他們夥伴們互通聲氣。甚至別人引以為樂的反抗和報復對他倆也是生疏的,他們對別人喜歡叫的渾名也沒有興趣,因為他們不覺得這有什麼幽默,不覺得有什麼好笑。管許考甫教授叫「蜘蛛」,管巴雷史太特教師叫「白鸚鵡」,這都是平凡、無味、十分粗俗的取笑,巴雷史太特不過是那些義務教育制的出氣包而已。不,凱伊·摩侖伯爵可比他們俏皮多了!為了他自己和漢諾兩個人,他平時只叫這些先生的真姓,只是在姓氏前面加上個尊稱「赫爾」:「赫爾·巴雷史太特」

    、「赫爾·曼台爾薩克」、赫爾·許考甫」……這就使這些稱呼聽去帶有一種淡漠、嘲諷、敬而遠之的味道……他們習慣說「教育人員」,在課間的時候,喜歡把某一個真人幻想作一個奇形怪狀的可怕的怪物,引以為樂。他們談到「學校」那種語調就好像是漢諾的叔叔呆在裡面的「神經病院」

    似的……「親愛的上帝」在院子裡又呆了一會,因為發現有包麵包的紙胡亂扔在地上而可怕地咆哮了一陣,把所有的人嚇得面色蒼白,這幅景象使凱伊的情緒大大地提高了。他拉著漢諾向一個門走去,去上課的先生們正在穿過這裡,凱伊對著一個正向後院第一二年級走去的紅眼睛、蒼白皮膚、衣衫襤褸的師範學校畢業生深深地鞠了個躬,他把腰彎得低低的,垂著胳臂,恭恭敬敬地看著這位像乞丐一樣的先生。當另一位白頭髮的算術先生,一個佝僂著腰、黃臉、眼睛斜得不能再斜的、不斷咳嗽吐痰的蒂特格先生,顫巍巍地在背後握著一疊書走過來的時候,凱伊又迎著他大聲地喊了一句:

    「您好,老死人。」他的一雙明亮,銳利的眼睛望著空中某處……一陣尖利刺耳的鈴聲響了起來,學生從四面八方紛紛向教室門擁去,可是凱伊一直笑個不停,甚至走到樓梯上還笑得那麼厲害,引得他和漢諾周圍的學生不斷射過來冷漠、奇怪的目光。別人有些討厭他這種怪異的行為……當教員曼台爾薩克博士走進來的時候,全體學生頓時閉緊嘴唇,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身子筆直。他是主任教員,而主任教員是理應受到尊敬的。他隨手把門關上,彎了彎腰,伸著脖子看了看,是不是所有的人都站起來了。接著把帽子掛在衣鉤上,一邊很快地把頭一抬一點地匆匆走上講台。

    過了一會兒,他又向窗外看了兩眼,伸著一隻帶著大印章戒指的食指,在脖子和衣領之間來回移動了兩下。他生得中等身材,灰白的頭髮稀疏疏的,蓄著一把捲曲的朱庇特式的大鬍子,一雙藍色的近視眼象青蛙一樣向前凸著,在一雙鏡片後面炯炯發光。他穿的是一件灰色、軟料子的敞口大禮服,他的一隻手指短短、滿是皺紋的手總喜歡輕輕地摸著腰部。和這裡所有的先生一樣,他的褲子非常短,露出一雙特別肥大的擦得雪亮的靴子來。

    忽然他把頭從窗子那邊轉過來,和和氣氣地輕輕歎了口氣,看了一眼鴉雀無聲的學生,口裡「哎」了兩聲,又向好幾個學生笑了笑。非常清楚,他今天情緒很好。全屋的人都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博士心情好不好,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他情緒的高低決定了一切事情的結果。每個人都知道,曼台爾薩克先生毫不自覺地一任情緒支配著自己,而且他根本也不想控制自己。他常常表現出一種非常古怪、無限天真的偏愛,而這種偏愛就像海邊的天氣一樣不可捉摸。他總有兩三個寵愛的學生,對這幾個人他用「你」,用名字稱呼,這幾個人上他的課彷彿上了天堂,他們甚至可以信口開河,也不會受到先生的指責,下課以後曼台爾薩克博士跟他們親切地交談。但是忽然有一天,也許是假期過後,只有上帝一個人知道為了什麼,這些人失寵了,從寶座上跌下來,身價陡落,曼台爾薩先生又開始叫另外一些人的名字,又彷彿登上天堂了。他給這些幸運兒的考卷裡的錯誤作的記號總是那麼工整、纖細,因此即使這些人的考卷錯誤百出也會給人一種非常整潔的印象。而別的學生的卷子他卻帶著一肚子氣惱任意塗抹,滿紙是紅墨水,給人一種恐懼、無可救藥的印象。因為他給分數向來不是按照錯誤的數目,而是根據他在試卷上花費的紅墨水的多少,所以那些上了天堂的學生就大大佔了便宜。他從來沒有考慮過這種方法是否合適,他認為這樣作是天經地義的事,因之也就一點也感覺不到自己的不公正。要是有誰膽敢對此作法提出異議,那他就永遠失去被先生用「你」或用「名字」稱呼的希望。而想來還不會有人願意主動放棄這樣的機會的……曼台爾薩克博士站在那裡,把腿一叉,開始翻起記分冊來。漢諾·布登勃洛克身子向前探著,緊張的思考著。B,現在輪到字母B起首的名字啦!馬上就要叫他的名字,他就要張口結舌地站在這裡,而這就要引起一個大亂子,一場可怕的、又嚷又叫的大災禍,雖然主任教員的情緒今天本來是那麼好……這風暴前的沉默真讓人不堪忍受。「布登勃洛克」……他馬上就要叫「布登勃洛克」

    了……「艾德加!」曼台爾薩克博士喊道,把記分冊合上,一根食指仍然夾在裡邊,轉身坐在講台上,似乎這是順理成章的事。

    什麼?這是為什麼?艾德加……這是呂德斯啊,這是坐在窗戶旁邊的胖子呂德斯,字母L,說什麼也輪不到字母L啊!不會的,為什麼會這樣?曼台爾薩克博士的情緒這麼好!他只是隨便叫起他的一個寵兒來,他根本沒有注意,按照次序今天該輪到誰來回答……胖子呂德斯站了起來。他生得一副小獅子狗似的臉,兩隻無神的、棕色的眼睛。雖然他的座位非常有利,可以容容易易地打開書看,可是他竟連這個也懶得做,他感到自己是不會被先生粗暴摧殘的,他只是乾脆回答說:「我因為昨天頭痛,所以沒有念。」

    「噢,你就這麼不給我面子嗎,艾德加?」曼台爾薩克博士難過地說:「你不願意給我背這幾行描寫黃金時代的詩麼?多麼可惜,我的朋友!你昨天頭痛了麼?可是我認為,你應該提前告訴我,別等我把你叫起來再說……你最近不是頭痛過一次了嗎?你應該想個辦法,艾德加,不然可就免不了要退步啦……蒂姆,你來繼續下去,好嗎?」

    呂德斯坐下來。這時候所有的人都把他恨入骨髓。瞎子都看得出來,主任先生的情緒顯著地低落下來,很可能呂德斯下一節課就要被先生用姓稱呼了……蒂姆站了起來,他坐在最後邊一條板凳上。他有一副粗俗的像鄉下人的外表,穿著一件淺棕色的夾克,手指又短又粗。他張著嘴。樣子像個漏斗,臉上帶著一副又呆癡又專心致志的神情。他急急忙忙把打開的書推到個合適的地方,眼睛注意地向前凝視著。過了一會兒,他把頭低下來,拉著長音兒,結結巴巴地,用平板的拖長的聲音念起這段拉丁文來,好像孩子在念識字本似的:「首先創立的是黃金時代……」

    很清楚,曼台爾薩克博士今天提問完全沒有按固定的次序,他根本沒有留心,哪個學生沒有被考查的日子最長。漢諾被叫起來的危險已經不是那麼逼人了,要是他被叫起來,那只是由於不幸的偶然性。他跟凱伊交換了一個高興眼色,開始把四肢鬆懈下來,打算休息休息……忽然蒂姆的背誦被打斷了,也許是曼台爾薩克博士聽不太清蒂姆背的東西,也許他想消化一下早餐。不管怎麼說,他離開了講台,在教室裡悠閒地踱起步來,最後,手裡拿著一本奧維德,緊靠著蒂姆的身邊站住了。蒂姆惶遽地急忙把書推在一邊,愁眉苦臉地站在座位邊。他張著的一張漏斗形的嘴喘著氣,一雙誠實的,茫然失措的藍眼睛凝視著主任先生,一個音節也說不出來了。

    「怎麼了,蒂姆,」曼台爾薩克博士說:「為什麼不繼續下去了?」

    蒂姆搔了搔頭,轉轉眼珠,沉重地歎了口氣,最後陪個笑臉說:「您一站在我身邊,我就非常緊張,博士先生。」

    曼台爾薩克博士也笑了;他對這個回答非常滿意,他笑著說:「好吧,您定定神再往下背。」

    說著他又踱回到講台上去。

    蒂姆鎮定了下來,他又把書拉到前面,重新打開,裝作振起精神的樣子向四邊看了看,接著就低下頭來,接著往下背。

    「我很滿意,」蒂姆背完了的時候,主任教員說道。「您認真地複習過了,這一點用不著懷疑。只是您太缺少韻律感了,蒂姆。您對於聯音倒還掌握,但是您一直也沒有把六步韻讀出來。您給我的印象是,您似乎在背一個兒童故事……雖然如此,正像我剛才說的,您這次很用功,盡了自己的力量,誰要是肯發憤努力……您現在請坐吧。」

    蒂姆驕傲地容光煥發地坐下,曼台爾薩克博士在他的名字後邊寫了一個令他滿意的分數。奇怪的是,這時候不但教員,就連看到蒂姆看著書本背詩的學生們和他自己也全都認為,蒂姆確確實實是一個用功的好學生,他得的好分數實在是理所應得。就是漢諾·布登勃洛克也不能擺脫這個印象,儘管他內心很不情願……他又緊張地聽著下一個名字……「穆莫!」曼台爾薩克博士說。「再背一次!Aureaprima……?」

    叫的是穆莫嗎?感謝上帝,現在漢諾大概是平安了!在曼台爾薩克先生很少讓人背第三次,而提問新課B字起首的學生剛剛輪過去不久。

    穆莫站起來。他雖然長得很高大,但臉色卻像牆壁一樣的蒼白,兩手哆哆嗦嗦的,帶著一副特別大的圓眼鏡。他是個近視眼,視力非常差,站起來的時候就是桌子上的書打開也看不清楚。他必須準備,而他也確實準備了。但一來由於他智力有限,二來他也沒有料到今天會輪到他,所以他知道的很少,只背了幾個字就背不下去了。

    博士提醒他一回,又用尖銳的聲音提醒他第二回,在第三回時已經是滿腔怒火了,但是穆莫仍然卡在那裡,再多一個字也背不下去,這位主任先生終於怒火大發。

    「您太不像話了,穆莫!坐下吧,太沒出息了,我跟您說,您和白癡沒什麼兩樣!又笨又傻……」

    穆莫坐下來。他顯出一副倒霉相。現在沒有一個人看得起他。漢諾·布登勃洛克心裡又湧起一陣厭惡作嘔的感覺,這種感覺一直堵到他的嗓子眼裡。但同時他又清清楚楚地看著面前發生的事情。曼台爾薩克博士在穆莫的名字後面狠狠地劃了個印象惡劣的記號,然後又拿起記分冊挑來挑去。

    他怒氣沖沖地找到當天的輪次,看一看該輪到什麼人。事情非常清楚!也正是在漢諾完全被這個悲哀的事實籠罩住的時候,他的名字被曼台爾薩克博士叫了出來,像在一個噩夢中似地聽到自己的名字。

    「布登勃洛克!」……曼台爾薩克博士叫的是「布登勃洛克」,這幾個字還在教室裡迴盪著,可是漢諾卻不相信。他的耳朵嗡鳴起來。他坐著不動。

    「布登勃洛克先生!」曼台爾薩克博士又叫了一聲,在眼鏡片後面,兩隻青蛙一樣的眼睛炯炯發光,使勁盯住了他……「您是不是可以繼續背下去?」

    好吧,看來是跑不了了。該來的到底還是來了。和他想像的完全不同,反正現在什麼都完了。

    他這時反而沉住了氣。他只是想,會不會咆哮如雷啊?他站起來,正預備陪個笑險用,「我忘了準備」這類的話應付過去,這時候他忽然看見坐在他前面的人把打開的書舉在他眼前。

    這個好心的人叫漢斯·亥爾曼·吉裡安,是一個棕色皮膚的小個子,油膩膩的頭髮,寬肩膀。

    他的志願是當軍官,因而非常講義氣,因此他雖然很不喜歡約翰·布登勃洛克,但還是不忍心讓他受折磨。他甚至用指頭指著,該從什麼地方開始……於是漢諾順著他的手指望去,開始念起來。他的聲音顫抖著,皺著眉毛,結結巴巴地讀了起來,那時候真理和正義受到人民自覺的尊重,無庸懲處,也不需要法律規章。「刑罰和恐懼並不存在,」他一字一頓地背道。「並沒有銅版上刻著恫嚇的條款,乞求寬宥的人群也看不到法官的威嚴的面孔……」他有意作出一副倍受折磨、不堪忍受的面容,故意念得斷斷續續,丟三拉四,有意疏忽了吉裡安書上用鉛筆劃著的一些聯音。他把詩句的音韻讀錯,結結巴巴,作著一副竭力搜尋記憶的樣子,準備著主任教員隨時會發現他這一切都是作弊而向他衝過來……他為能這樣偷偷地看書而感到由衷的滿足,使他皮膚感到刺癢癢的,然而另一方面他又充滿嫌惡,故意弄得漏洞百出,為了減低一些自己欺騙行為的卑鄙性。最後他停住了,教室裡沒有任何聲音,在這一片沉默裡他連頭也不敢抬。這種沉默是非常可怕的;他相信曼台爾薩克博士把什麼都看在眼裡,他的嘴唇完全白了,但是最後這位主任教員歎了口氣說道:

    「噢,布登勃洛克,爾還是沉默的好,請您原諒我這裡用古文的『爾』卻不用『你』字!……您知道,您做的是什麼?您在把美好的東西踐踏在泥土裡,您的行為像個汪戴爾人,像個野蠻人,在您背的詩裡聽不出一絲美感,布登勃洛克,從您的面型就可看出來。如果我問自己說,剛才那段時間您是在咳嗽還是在朗誦鏗鏘的詩文,我的回答是傾向於前者的。蒂姆沒有什麼韻律感,可是比起您來,無疑他是一個語言大師,是個行吟詩人……您坐下吧,不幸的人。當然您在家裡念了,確實是念了。我不能給您壞分數。您一定已經盡了自己的力量了……您聽我說,有人說您有音樂才能,說您會彈鋼琴,這和您剛才的背誦太不相稱了……好吧,您請坐吧,您這次很用功,這就很好。」

    他在記分冊裡寫了一個滿意的分數,漢諾坐下來。正像剛才那位行吟詩人蒂姆的情形那樣,現在這齣戲又重演了一次。他不由自主地接受了曼台爾薩克博士對他的讚揚之詞。這一刻鐘他真地覺得自己是一個能力不高,但是勤奮用功的學生,能夠體面地回答問題,他還清楚地感覺到,他的全班同學,連漢斯·亥爾曼·吉裡安也不例外,一致是這樣的意見。他的心中又湧起一種類似嫌惡的感覺;但是他這時是這樣軟弱,以至於沒有絲毫精力去繼續思考。他面色蒼白,渾身顫抖著閉上眼睛,陷入一種半昏迷的狀態……但曼台爾薩克博士的威嚴還能繼續下去。他轉到該為今天的課準備好的詩句上,他把彼得遜叫了起來。彼得遜站起來,這個小伙子生機勃勃,自信,勇敢,專門喜歡尋事生非。但是今天他卻注定要一敗塗地!不錯,如果這節課不出一件什麼亂子,曼台爾薩克博士是不會放過這些學生的,一定要發生一件遠比那個可憐的近視眼穆莫遭到的更為可怕的禍事……彼得遜開始翻譯,時常往書的另一邊瞥一眼,往他完全沒有必要去看的那一邊瞥一眼。他做得非常巧妙。他裝得彷彿那裡有什麼妨礙了他的樣子,用手摸一下,用嘴吹一下,似乎在弄掉一塊礙事的灰塵。但是可怕的事馬上就發生了。

    曼台爾薩克博士忽然作了個急遽的動作,彼得遜隨著也作了個同樣的舉動。這時這位博士一下子跳下講台,邁著匆匆的大步向彼得遜走來。

    「您書裡邊有一本題解,有譯文,」當他站到彼得遜旁邊時大聲對他說。

    「題解……我……沒有……」彼得遜磕磕巴巴地說。他是個很漂亮的小伙子,淡黃的頭髮在額上梳起一個小蓬,尤其是一雙藍眼睛特別動人,但是這雙眼睛現在卻恐怖地眨動著。

    「您沒有在書裡夾著譯文嗎?」

    「沒有……先生……博士先生……題解……我真沒有題解……您弄錯了……您不該這樣猜疑我……」沒有人敢這樣對曼台爾薩克博士說話。由於害怕,他有意用這樣文謅謅的話,為了把主任教員鎮嚇回去。「我沒有欺騙,」他困窘不堪地說。「我永遠是誠實的……一輩子都會這樣!」

    但是曼台爾薩克博士對於這件悲慘的事卻有十足的把握。

    「請您把書給我,」他面無表情地說。

    彼得遜開始手足無措起來;他哀求地用雙手把書舉起來,繼續嘟囔著,舌頭都有些不聽使喚了:

    「請您相信我……教員先生……博士先生……我真的沒有譯文……我沒有題解……我沒有作弊……我認真複習過這一課……」

    「請您把書給我,」主任教員重複地說,跺著腳。

    彼得遜已經魂飛魄散了,臉色變得灰白。

    「好吧,」他舉手投降了,「給您吧,不錯,書裡是有份題解,您看吧,就夾在這兒!……但我一眼也沒看它!」忽然他拚命喊起來。

    只是曼台爾薩克博士並不相信這一套由於絕望而編造的荒謬的謊言。他把「題解」拿出來,打量了一會兒,做出好像拿的是令人作嘔的東西的樣子,最後他把這份題解塞在衣袋裡,鄙夷不屑地把《奧維德》扔到彼得遜的位子上。「教室日誌,」他用沉悶的聲音喊道。

    阿道爾夫·托騰豪甫很盡職地把教室日誌拿過來,倒霉的人的名字由於作弊被記了一過,這次記過就是在很長的時期以後對他仍具有毀滅性的威力,他在復活節的時候決沒有指望升班了。「您是這一班的污點。」曼台爾薩克博士又刺了他一下,才轉身回到講台去。

    彼得遜坐在座位上,他已經被判決了,看得很清楚,他旁邊的同學都和他拉開了距離。所有的人都用一種厭惡、同情和恐懼交織的心情打量著他。他跌倒了,他孤孤單單地被丟在一旁,原因就是他當場被抓住了。大家對他取得的同識,這就是,他真是「這一班的污點」。人們對他的這個判決同樣也毫無保留地完全接受下來,正像剛才接受蒂姆和布登勃洛克的成功以及可憐的穆莫的不幸一樣……他自己的想法跟大家也完全一樣。

    在他們這一群人之中,只要是體質健康,強壯,能幹,能夠面對真實的生活的,在這一刻就會接受當前這些事態,就不會對此感到受了侮辱,就會認為這一切都是極其自然的事理。但是也有的人,他們的眼睛卻陰沉地、沉思地凝視著一點……小約翰就在凝視著漢斯·亥爾曼·吉裡安的寬闊的脊背,他的籠罩著一層青影的金棕色的眼睛就充滿了憎惡、抗拒和恐怖的神色……但是曼台爾薩克博士的講課卻並未因而中斷。又有一個學生被他叫起來,那就是阿道爾夫·托騰豪甫,因為他今天已經完全沒有興致再去考察那些他認為不用功的學生了。以後又叫了一個人,這個人準備得不怎麼好,甚至連「patulaJovisar-boreglandes」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布登勃洛克不得不替他回答了這個問題……布登勃洛克輕輕地說出這句話的意思:「朱庇特的大樹上落下的橡子,」眼睛並沒有看向講台,因為問他的是曼台爾薩克博士,他得到的是一次點頭讚許。

    等到提問學生這一項目告一段落以後,這一節課的一切興趣就都失去了。

    博士叫起一個功課特別好的學生一個人翻譯下去,而他自己卻跟另外二十四名學生一樣,根本就沒注意他說的是什麼。這時所有的學生都在開始準備下一節課的作業了。反正現在作什麼也都一樣了。現在不再給分了,就是再努力也沒有效果了……再說這節課馬上就要結束。現在已經完了,鈴已經響起來。這一節課漢諾非常滿意。他甚至得到先生一次點頭讚許呢!

    「好了,」當他們混在一群學生中穿過哥特式的走廊向化學教室走去的時候,凱伊對他說……「上完這節課,你對該撒的臉會有新的看法了吧,漢諾?……你這節課真是走邪運!」

    「我對這個非常噁心,凱伊,」小約翰說。「我才一點也不想要這種運氣呢,它讓我噁心……」

    凱伊知道,要是剛才回答問題的是他,他也會有同樣的感覺的。

    化學教室是一座穹窿屋頂、帶有劇場式的階梯形座位的大屋子,屋子裡有一張長長的化驗台和兩個裝滿長頸玻璃瓶的玻璃櫃。在教室裡臨下課前空氣變得悶熱、污濁,而這裡由於剛才作的一個試驗,空氣中充滿著硫化氫,散發著一種令人作嘔的臭味。凱伊把窗戶打開,之後就把阿道爾夫·托騰豪甫的練習本偷過來,急急忙忙地謄寫今天要交的作業。其他的同學也大都在作這件事。整個休息時間就這樣過去了。直到上課鈴響了,馬洛茨克博士出現為止。

    這就是凱伊和漢諾稱之為「淵深」的教師的那個人。他的身材中等,膚色黝黑,額上生著兩個肉疣,骯髒的鬍鬚像鋼筋,頭髮也一樣。從外表上看,他給人的印象好像是沒有睡醒,臉也沒洗乾淨,但這只是表面現象。他教的是自然科學,但數學才是他最擅長的,而且在這門科學上他被認為是一個卓越的頗有名聲的思想家。講書的時候他喜歡從《聖經》上的哲理講起,有的時候,當他的興致好、處於一種迷幻的心情的時候,他還給八九年級的學生講解《聖經》中某些神秘的地方,他的解釋常常是非常獨特的……此外他又是預備軍官,並且為了這職務投入了巨大的精力。他既身兼文武二職,所以得到烏利克校長另眼看待。在所有的教師中,他比誰都注意紀律,他以挑剔的目光檢閱排立整齊的學生隊伍,學生們回答他的問題時要乾脆而有力。他這種神秘和嚴厲相揉和的性格是不太令人起好感的……首先要把作業本拿給先生看,馬洛茨克博士在教室走了一圈,用手指頭在每個練習本上按了一下,有幾個學生沒有作練習,就乾脆把別的本子或者舊作業擺出來,也安全地矇混過關了。

    然後開始正式上課;正像剛才上拉丁文課要對奧維德表示勤奮用功一樣,現在這二十五名年輕人又要對硼、對氯、或者對氧化鍶表示勤奮用功和興趣盎然。漢斯·亥爾曼·吉裡安受到誇獎,因為他知道BaSO4或者叫硫化鋇的是常用來製造贗幣的一種材料。他對這門課非常用功,成績也是最好的,因為他將來想當軍官。漢諾和凱伊什麼也回答不上來,在馬洛茨克的記分冊裡他們倆的分數很慘。

    當考查、提問、給分都過去以後,師生雙方都失去了對這節課的興趣。以後馬洛茨克博士開始作一點實驗,弄出辟辟啪啪的幾聲響兒,又製造出幾股帶色的煙兒,然而這彷彿只不過是在把這節課剩餘的時間消磨罷了。最後他留了下次要完成的作業。隨後下課鈴響了,第三節就也過去了。

    除了那個今天不走運的彼得遜以外,所有的人興致都很高,因為第四節課他們可以開開心心地渡過,這節課給人的只是胡鬧和逗笑,誰也用不著害怕。這節課是預備教員摩德爾松教的英文。摩德爾松對語言非常有天賦,已經在這所學校試教了幾個星期了,或者,如凱伊·摩侖伯爵說的那樣,正在懷著受聘的希望串演了幾個星期的戲。但學校聘請他的可能基本是零;在他的課上氣氛太活躍了一些……有的人留在化學教室裡,有的人回到上面教室裡去,但沒有一個人願意到院子裡挨凍了,因為這次休息時間作值日的教員是摩德爾松先生,他自己就在上面走廊裡,因此也不敢把任何人打發到院子裡去。再說,為了應付他的問題,學生也需要小小作些佈置……當第四節課上課的鈴聲響了以後,教室裡沒有一點上課的跡象。每個人都在談話、在笑,每個人都興高采烈地等待著即將到來的這場熱鬧。摩侖伯爵兩手托著頭繼續念著他的羅德瑞希·烏捨爾,漢諾靜靜地坐著看這齣好戲。還有人在專心致志的模仿動物的叫聲。一聲雞鳴劃破了教室的空氣,瓦色爾渥格坐在最後面學豬叫,聲音畢肖,同時他還能不使任何人看出這聲音是從他嘴裡傳出來的。黑板上用粉筆畫著一幅畫,一個斜眼睛的人頭,這是那位行吟詩人蒂姆的傑作。當摩德爾松先生走進來的時候,他用盡全身的力氣也關不上教室門,原來門縫裡卡著一個木塞。後來還是阿道爾夫·托騰豪甫把它取走的……預備教員摩德爾松是個貌不驚人的小個子,愁眉苦臉,走路的時候一個肩膀向前斜著,黑色的鬍鬚稀稀落落。他總帶著一副無地自容的謙卑模樣。亮晶晶的眼睛眨動著,張著嘴一個勁吸氣,彷彿要說什麼似的,然而總是找不到必要的言詞。他從門旁走了三步就踩在一個摔炮上,一個特製的摔炮,炸起來和一顆炮彈沒什麼區別。他嚇得往後一跳,接著就惶惑地笑了笑,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站在教室正中一行位子前面。他按照老習慣,上半身向前探著,一隻手掌按在最前面的一張桌子的桌面上。但學生們早已料到了他這個動作,事先就把桌上塗了墨水,因此摩德爾松先生的這只不太靈巧的小手馬上被弄得墨跡斑斑。他還是忍氣吞聲地笑了笑,把這只濕淋淋的、烏黑的小手背在背後,眨了眨眼睛,柔聲細氣地說:「教室的秩序欠佳。」

    漢諾·布登勃洛克最喜歡這時候的摩德爾松先生,他不錯眼珠地看著這場好戲。然而瓦色爾渥格的豬叫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像真的了,此外忽然有一把豆子刷地一聲打在窗玻璃上,又辟裡啪拉地落到地上。

    「下雹子了,」不知是誰大聲說了一句,而摩德爾松也好像相信了這個解釋,因為他竟然沒有深究就走回講台去,要過來教室日誌。他這樣作並不是要記什麼,而只是為了根據這個日誌隨便叫幾個名字。他雖然已經給這個班上了五六節課,但除了少數幾個人外,他誰也不認識。

    「費德爾曼,」他說,「請您把詩背一背。」

    「沒有!」七八個聲音異口同聲地說。而費德爾曼這時卻心安理得地坐在自己位子上,正以驚人的熟練往全屋各處彈豆子。

    摩德爾松先生眨了眨眼,又選了另外一個名字。

    「瓦色爾渥格,」他說。

    「死了!」這時彼得遜忘了自己的不幸,大聲地對著講台喊道。在一片頓足、喧笑、怪聲怪氣地叫聲中所有的同學一致重複說,瓦色爾渥格的確死了。

    摩德爾松先生自己歎了一會兒氣,他向四周望了望,悲苦地歪了歪嘴,便又拿起教室日誌來。

    這次他還用他那只笨拙的小手指著他要念的名字。

    「佩爾萊曼,」他信心不足地喊道。

    「這個人不幸瘋了,」凱伊·摩侖伯爵以堅定不移的語氣說;這個回答也是全班人一片愈演愈烈的叫囂聲中證實了。

    這時候摩德爾松站起來向那一團喧囂嘈雜聲音喊道:「布登勃洛克,我要罰您多作一份作業。

    您要是再笑,我會在您的名字後面記上的。」

    以後他又坐下了。事實上,布登勃洛克也確實在笑,他聽了凱伊的笑話,就低聲嘻嘻笑起來,而且想停都停不下來。他覺得凱伊的話說得很俏皮,特別是「不幸」兩個字使他從心裡感到滑稽。

    但當他的心情被摩德爾松先生破壞之後,他就安靜下來,只是陰鬱地、一聲不響地望著這位預備教員。這一刻鐘他把教員身上的一切都看在眼裡,他看到他那一根一根的稀疏的鬍鬚,肉皮在鬍鬚下面顯得非常清楚,他看到他那棕色的、明亮的、而又毫無希望的眼睛,他看到他那笨拙的小胳臂上彷彿是戴著兩副袖頭,因為他的手腕部分汗衫袖跟袖頭一樣粗大,摩德爾松先生的整個絕望可憐的形態他盡收眼底。他也看到他的內心。漢諾·布登勃洛克幾乎可以說是唯一一個摩德爾松先生叫得出名字來的人,而他卻恰恰利用了這一點不斷地申斥他,不斷留給他懲罰性的作業,在他的身上尋找心理平衡。他之所以認識布登勃洛克是因為布登勃洛克一向以安靜守規則與別的學生不同,而他就偏偏利用漢諾的老實可欺一再讓漢諾感受他無法施加給別的學生的教師威嚴。「由於人性的卑鄙,在這個世界上連對人表示同情也成為不可能的了,」漢諾一個人思忖著,「別人耍弄你,折磨你,可我並沒有這樣做,摩德爾松先生,因為我認為這是野蠻、庸俗、可鄙的,而您用什麼回答我呢?

    但是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的,每一個地方都是這樣的,到處是這樣,永遠是這樣,」他想著,心裡又湧起一陣恐懼和厭惡之感。「而且最不幸的是,我把您整個都看透了!……」

    最後終於找到了一個既沒有死、又沒有瘋、而且願意把背詩的事承擔下來的人。這首讓這些大部分從小立志到海洋、到商業、到生活中嚴肅的工作上去的年輕人背誦的詩,名字叫《猴子》,是一首非常幼稚的兒歌。

    猴子,你這快樂的傢伙,你是自然界的小丑人這首詩包括好幾段,卡斯包姆毫不隱蔽地看著書一段一段地往下念,根本不用在這個老師面前縮手縮腳。這時屋內嘈雜的聲音越來越厲害了。每隻腳都在運動著,都在摩擦著那灰塵僕僕的地板。雞喔喔地啼,豬哼哼唧唧地叫,豆子滿天飛。二十五個學生完全沉醉在肆無忌憚的笑鬧中,年輕人所有的野性都發作了起來。猥褻的鉛筆畫舉起來,來回傳遞,不斷引起轟笑……突然間一切都安靜下來。連看著背書的人都不念了。摩德爾松先生甚至欠起身來傾聽著。發生了一件美妙的事。一陣清脆的鈴聲從教室後面傳來,甜蜜、溫柔、引人思戀地填滿那突然到來的寂靜。這是不知道哪個學生帶來的一隻玩具鐘,正在英文課上了一半的時候奏起《你在我心邊》這支曲子來。但當這美妙的音樂停止了之後,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好像一聲晴天霹靂,所有的人都被震住,所有的人都被嚇得目瞪口呆。

    門被一下子推開了,一個高大、猙獰的人影一下子閃了進來,嘴裡咕魯了一聲,一個斜跨步就站在課桌正前面……來的人不是旁人,正是「親愛的上帝」——校長先生。

    摩德爾松先生臉色變得慘白,慌亂把扶手椅從講台上拉下來,掏出手帕來拂灰。學生們像一個人似地一齊跳了起來。兩隻胳臂筆挺地垂在身體兩旁,欠著腳,低著頭,恐懼地看著腳下的地板。

    整個教室變得雅雀無聲。偶爾有一個人因為過度緊張而呻吟了一下,但轉瞬一切就又被寂靜籠罩住。

    烏利克校長像頭老鷹似的審視了一會這一支向他致敬的隊伍,然後抬起他一隻裹在骯髒的、漏斗形的袖頭裡的胳臂來,又叉著指頭放下,動作像是在彈鋼琴。「你們坐下吧,」他用低音大提琴似的嗓音說。烏利克校長對誰也不說您。

    學生們坐到位子上。摩德爾松雙手顫顫抖抖地把椅子拉過來,讓校長在講台旁邊落了座。「請繼續吧,」他說,這句話聽去那麼可怕,意思不亞於說:「咱們看看吧,看看今天誰最倒霉!……」

    他出現在這裡的原因非常清楚。摩德爾松先生應該接受校長對他教授法的考察,應該讓他看一下,這一班實科六七年級生在這六七個鐘頭裡從他這裡學到了些什麼知識。這對摩德爾松先生說意味著他能否在這裡正確開始職業生涯,意味著他的生死關頭。當這位預備教員重新站到講台上又叫起另外一個學生背誦《猴子》這首詩的時候,他的慘像簡直令人不忍目睹。如果說在這以前受考察的只是學生,那麼現在則連先生也被考問了……唉,可惜這兩方面進行得都很糟糕。烏利克校長的出現不啻是一次奇襲,全班除了兩三個之外,誰也沒有準備。摩德爾松先生當然不能整節課一直問那無所不知的阿道爾夫·托騰豪甫。由於校長的出現,背誦《猴子》的時候,不能再看書了,因之課程進行得很糟,等輪到講課文《撒克遜劫後英雄略》的時候,只有摩侖小伯爵一個人能翻譯幾句,這還要歸功於他對這本小說的喜好。其餘的人無一不是磕磕絆絆、結結巴巴,嗽了半天嗓子,還是毫無辦法地卡在那裡。漢諾·布登勃洛克也被叫了起來,和別人沒什麼兩樣,一句也回答不上來。

    烏利克校長嗓子裡發出個聲音,聽去就像誰突然間撥動了大提琴的最低的一根弦似的。摩德爾松先生一邊絞著他那雙骯髒的小手,一邊歎息著說:「本來進行得很好啊!本來進行得很好啊!」

    直到下課鈴響了,他還帶著討好的表情一半向著學生一半向著校長嘮叨這句話。然而「親愛的上帝」這時卻已凜然可畏地站起來,叉著胳臂,筆直地站在椅子前邊,一邊目中無人地盯著前方,一邊狠狠地點著頭……過了一會他命令人把教室日誌拿過來,慢條斯理地把所有那些回答得不完全,或者幾乎什麼也沒答出的學生寫了進去。他一下子寫了六七個學生名字,所有的學生都因為懶惰而記了一過。這裡面當然沒有摩德爾松先生的名字。但是他比誰都糟,他站在那裡,臉色慘白,渾身無力。這個人已經完全報廢了。漢諾·布登勃洛克也是被記過的學生之一。……「你們的前途算是完了,」烏利克校長還補充了一句。以後他走出了教室。

    鈴響了,這一堂課結束了。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對啊,和別的事情沒什麼不同。你最害怕的事情倒幾乎是很順利地過去,彷彿對你表示譏誚;你以為平安無事的時候,不料卻大禍臨頭。漢諾在復活節升級的希望現在徹底破滅了。他站起身來,目光呆滯地走出屋子,舌頭舐著那只壞了的臼齒。

    凱伊走過來,用一隻胳臂摟住他。兩人正在激動地議論著剛才發生的這件不平凡的事件的同學中間走到下面院子去。凱伊憂懼而體貼地望著漢諾的臉說:「原諒我,漢諾,我剛才不該翻譯出來。我本來應該不作聲,讓他們把我的名字也記下來的,我真看不起自己……」

    「我以前不是也解釋過,『patulajovisarboreglandes』是什麼意思嗎?」漢諾回答說。「事情反正就這樣了,凱伊,讓它去吧。別再想它了。」

    「嗯,當然是應該這樣。……『親愛的上帝』說要毀掉你的前途呢!要是他那喜怒無常的意志決定要這樣的話,我看你也只能認命了,漢諾!前途,多麼美麗的字眼!摩德爾松先生的前途這回也算完了。他永遠不能轉為正式教員了,不幸的傢伙!不錯,學校裡既有輔助教員也有正式教員,但居然會沒有一個普通的教員。這是一件不太容易理解的事,我看這件事只有成年人和有世故經驗的人才想得透。我看,只說這個人是教員,那個人不是,不就夠了嗎?幹嘛非要分是不是正式的呢,我真不懂。自然了,一個人可以去找『親愛的上帝』或者馬洛茨克先生,請他們解釋一下。可是會發生什麼事情呢?他們會認為你這是有意侮辱師長,會以叛逆的罪名使你粉身碎骨,雖然你很尊重他們的工作,甚至比他們自己還尊重些……算了吧,別談這些人了,他們都是些笨蛋!」

    這樣他們在院子裡散著步,凱伊為了使漢諾忘掉剛才記過的事信口跟他閒扯,而漢諾也聽得確實忘記了剛才的事。

    「你看,這裡是一扇門,是學校的大門。門是開著的,大街就在外面。咱們溜出去在街上兜個圈子好不好呢?現在是休息,離上課還有六分鐘;我們可以在上課前準時趕回來。但是問題是,這是不可能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這裡是門,門是敞開的,沒有柵欄,沒有什麼障礙物,什麼也沒有,這裡是門坎。然而我們卻一秒鐘也不能出去,甚至連想也不能想……好吧,咱們就別作這種非分之想吧!咱們再舉另外一個例子。如果我們說,現在時間大約十一點半左右,人們會用疑惑的目光看我。如果我們說,現在該上地理課了,這就合情合理了!可是誰也禁不住問一句:生活就是這個樣子嗎?一切都是顛倒著的……哎,老天爺呀,這地方肯不肯把我們從它的親愛的懷抱裡放出去啊!」

    「哼,放出去又怎麼樣?咳,就這樣下去吧,凱伊,外面和這裡沒什麼不同。放出去我們又作什麼呢?這裡我們至少還不要為自己操心。自從我父親死了以後,施台凡·吉斯登麥克和普靈斯亥姆牧師就把我父親的一項職責繼承下來了,天天逼問我,我長大了作什麼。我真的不知道想幹什麼。我什麼也回答不出。我對什麼都害怕……」

    「不,別這麼垂頭喪氣!你還有音樂呢……」

    「我的音樂又算得了什麼,凱伊?音樂一點用也沒有。難道我能到處旅行表演嗎?首先他們就不會允許我這樣作,再說我也沒有能力做得那麼好。我差不多什麼也不會,我只能在一個人的時候隨意編奏個曲子罷了。除此之外在我想像中到處遊蕩也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這些對於你不算回事。你比我更有勇氣。你在這裡能對什麼都嘲笑,你有一種能和他們對抗的東西。你願意寫東西、願意給人們說個奇異美妙的故事,這很好,你是願意幹這種事的。而且你將來一定會成名的,你是這樣有才幹。問題在哪呢?問題在於,你比我愉快開朗。上課的時候我們常常彼此交換個眼色,比如說剛才上曼台爾薩克先生的課,幾乎每個人都作弊了,而單單彼得遜被記了一過,那時候咱們就對看了一眼。咱們想的是同一件事,可是你可以作個鬼臉就讓它過去了……我卻不成。我對生活厭倦透了。我想睡覺,想什麼都不知道。我想死,凱伊!……哎,我這人一點出息也沒有了。我對什麼都不感興趣。我甚至願意做一個默默無聞的人。我害怕出名,倒彷彿這中間也含有某些不公正的成分在內似的!你記住我的話吧,我什麼大事也作不出來。最近普靈斯亥姆牧師在行過堅信禮之後對人說,我永遠不會出人頭地了,我是出身於一個沒落的家庭……」

    「他真這樣說了嗎?」凱伊非常感興趣地問道……「是的,他說的是我的克利斯蒂安叔叔,克利斯蒂安叔叔現在被關在漢堡一家精神病院裡。……他說得很對。我確實不值得別人指望什麼了。要是他們真能這樣,我真是感激不盡!……我有無數煩惱的事,許久都使我痛苦不堪。譬如說,我把手指割了個口子,擦破了塊皮……在別人身上,這個傷口,幾天就會癒合,而我卻要拖一個月,總是不好,它會發起炎來,越來越厲害,給我帶來難以忍受的痛苦……最近有一次布瑞希特先生對我說,我的滿口牙都非常糟,不是牙根壞了,就是磨成了洞,更別提那些已經被拔掉的了。現在就是這種情況了,你想想,等我到三四十歲,我用什麼嚼東西呢?我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真的,」凱伊說,速度加快了一些。「現在跟我說說你彈鋼琴的事吧。我想寫一個別人比不上的東西,寫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可能過一會兒我在繪畫課上就開始。你今天下午彈琴嗎?」

    漢諾沉默了片刻。他的目光裡流露著一種憂鬱、迷惘和熾熱的神情。

    「是的,我要彈,」他說,「雖然我不應該彈那個。我應該只彈奏鳴曲和練習曲,彈別的是錯誤的。但是我還是要彈,我控制不住自己,雖然它會把一切搞得更壞。」

    「更壞嗎?」

    漢諾沒有回答。

    「我知道,你要彈的是什麼,」凱伊說。隨後兩人都沉默下來。

    兩個人都是正當青春期。凱伊的臉變得緋紅,眼睛望著他,並且是抬著頭。漢諾則臉色煞白。

    他的樣子非常嚴肅,一雙眼睛迷迷濛濛地向一邊望去。

    以後施雷米爾先生搖起上課鈴來,他們又走上樓去。

    現在是地理課,地理課上要舉行一次關於赫斯……拿騷地區的十分重要的測驗。一位蓄著紅鬍子,穿著棕色燕尾服的先生走了進來。這個人臉色蒼白,胳臂上汗毛毛孔大得能數出來,然而卻光禿禿的一根汗毛也沒有。這就是米薩姆博士先生,一位善於詼諧的高年級教員。他有咯血症的病根,總是用一種諷刺的腔調說話,因為他認為自己很會說俏皮話,同時又是深受疾病折磨的人。他家裡有一個小型的海涅文獻保存所,收集了不少與這位病魔纏身的勇敢詩人有關的文稿和遺物,他一到教室裡就在黑板上掛了一張赫斯-拿騷地區的地圖,接著就帶著幽鬱和譏嘲的神氣笑了笑,下命令說,諸位先生可以在本子上把這一地區的一些特徵畫下來。他似乎又想嘲笑學生,又想嘲笑赫斯……拿騷地區;然而這次測驗是非常、非常重要的,誰都怕得要命。

    關於赫斯……拿騷,漢諾·布登勃洛克一點也不知道,或者說他知道的那一點,跟不知道幾乎沒有任何區別。他想看一看阿道爾夫·托騰豪甫的本子,但是「亨利希·海涅」雖然帶著一副高傲、受折磨的譏嘲神情,但對學生的舉動卻觀察得異常仔細。他一下子就看到漢諾的動作,開口說,「布登勃洛克先生,我非常想讓您把您的書關上,但是我又怕這樣作對您不啻是一件善舉。接著作吧。」

    他說的這兩句話正好包含著兩點幽默。第一點是,米薩姆博士稱呼歎諾為「先生」,第二點是,他用「善舉」這個字。可是漢諾·布登勃洛克卻不得不繼續俯在本子上絞腦汁,最後交上去的卷子還是沒有寫幾個字。以後他又跟凱伊走出去。

    今天所有的關都過去了。那些平安地闖過去,幸福的人他的良心上是沒有包袱的,他們現在可以輕鬆愉快地上德累根米勒先生的課,可以坐在陽光充足的大廳裡畫圖了……繪圖室又寬敞又明亮。很多仿古的石膏像擺在牆邊的案子上,另外一隻櫃子裡還放著各式各樣的木塊和玩具桌椅,這都是素描的模型。德累根米勒先生長得矮胖胖的,留著圓形的絡腮鬍子,戴著一副棕色、光滑的廉價假髮,在後腦勺那裡離開了頭,露出了禿頭的真面目。他有兩副假髮,一副是長髮的,一副是短髮的;如果他新剃了鬍子,他就戴那副短的……他也有一些喜歡說詼諧話的脾氣。譬如說,管「鉛筆」叫「鉛」。此外,他無論走到哪裡,身上總散發著一種油和酒精味。有人說他喝汽油。他一生最幸福的時刻是代替別人上門別的課。這時他就要大談俾斯麥的政策,做著奇怪的手勢以配合他的語言,從鼻子到肩膀不斷地劃螺旋形。他一談到社會民主黨便露出一副又仇恨又恐懼的神情……「我們必須團結起來!」他常常一邊抓住壞學生的胳臂,一邊對他們說。「社會民主黨已經站在門口了!」他有時會作出一些神經質的動作。他會坐在一個學生旁邊,一邊散發著強烈的酒精氣,一邊用印章戒指敲著那個人的前額,大聲喊出一串毫無關係的字,「透視!」「深影!」「鉛!」「社會民主黨!」「團結」,接著又突然走開這裡……凱伊在這節課上寫了一堂他的新文學作品,而漢諾則做了一回想像中的樂隊指揮。以後又下課了,大家把東西拿下來。這回學校的大門能夠自由通行了,學生們各自走回家去。

    漢諾和凱伊同路,一直到城外那所紅色的小別墅兩人都夾著書包一起走。之後小伯爵還要走上一大段路才能到家。他身上連大衣也沒穿。

    早晨瀰漫在空中的大霧這時已經變成雪了,大片柔軟的雪花紛紛下著,但一落下來便融化了,道路泥濘不堪。兩人走到布登勃洛克家花園門前分了手;但是一直到漢諾穿過一半花園的時候,凱伊還跑回來一次,用胳臂摟住他的脖子。「別那麼垂頭喪氣的……最好不要彈那個!」他輕輕地說;以後他那瘦長的,單薄的背影消逝在風雪中了。

    漢諾把他的書放在走廊裡那只棕熊標本前爪捧著的托盤裡,然後到起居室裡問候他的母親。她這時正坐在躺椅上看一本黃皮的書。當漢諾從地毯上走過來的時候。她抬起一雙棕色的、生得比較近的眼睛迎著他看去,那一圈青影依然罩在她的眼眶上。漢諾在她跟前站住,她用兩手捧著他的頭,吻了吻他的前額。

    他走到樓上自己的屋子,克雷門廷小姐在那裡為他預備了一點早飯,他洗了洗臉就開始吃早餐,吃完了以後,就開始抽一種非常嗆人的俄國小紙煙,開始抽起來。這種煙如今對他也不是生疏的東西了。以後他坐在風琴前面,彈了巴哈的一支非常沉重、非常嚴肅的賦格曲。之後他把手背在腦後,望著窗外無聲地飄落的雪花。現在除了能看到雪花之外,別的什麼也看不見。窗戶外面已不是那個有一個王爭琮流泉的雅致的小花園了。鄰居別墅的一堵灰色山牆把視界擋住。

    四點鐘吃午飯時,只有蓋爾達·布登勃洛克,小約翰和克雷門廷小姐三個人。以後漢諾在客廳裡作演奏前的準備,坐在鋼琴前面等著他的母親。他們這天彈奏的是貝多芬的第二十四奏鳴曲。提琴演奏柔板時發出的聲音美得像是天使在唱歌。但是蓋爾達不高興地把提琴從自己的下頷拿開,惱怒地望了望它說,音不協調。她沒有拉完就離開屋子休息去了。

    客廳裡只剩下漢諾一個人。他走到通過一座窄小的露台的門前邊,向著外面積雪消融了的花園望了兩分鐘。忽然他向後退了一步,一下子把門上的奶油色的幔帳拉上,屋裡一下子變得朦朦朧朧的。以後他走回到鋼琴前邊,他又站了一會兒,他的目光僵直地、視而不見地盯著一點,逐漸變得模糊迷離起來……他坐下來進行一次即興演奏。

    他彈的主題非常簡單,可以說算不上是主題,只是一個並不存在的旋律的斷片,總共不過一個半小節。當他最初用低沉的聲音,以別人不能相信的力量一個音一個音地把它彈奏出來的時候,聽起來像是幾隻長號在威武地齊聲宣佈一個基調,一個新生的開始。這時誰也聽不出來他這支曲子的旨趣所在。但是當他用童高音,用一種烏銀似的音色和諧地反覆彈奏了幾遍以後,有人漸漸能夠聽出來,這個主題基本上只包括一個解決,只包括一個不同調性的眷戀的、痛苦的轉換……這本是一個簡單、樸陋的創作,但是由於他彈奏時那樣堅定不移,那樣一絲不苟,這個調子便平添了一種奇異的、既神秘又寓意深長的力量。然後一段生動活潑的部分出現在他的樂曲裡,切分音不停地出現又復消失,彷彿在彳徬徨徘徊,又彷彿在尋找什麼,但這歡樂總是不停地被驚聲尖叫所打斷,好像一個靈魂被一個什麼不甘沉寂的、只是詢問地、悲歎地、消亡下去卻又懷著希望地不斷以不同的和音出現的聲音弄得驚懼不安似的。切分音變得越來越強,又不斷受到三連音的擠壓和追趕;同時那插進去的恐怖的叫喊也漸漸開始成形,漸漸聚集起來,變成一個旋律,最後像一個熱情的、祈求的、用喇叭合奏的曲子一樣既強大又恭順地佔據了統治地位。那些不停地簇擁著的,那些游移彳徬徨的,奔騰起伏的,滑來滑去的種種音響都被戰勝了,全都停了下來,只剩下這一個嗚咽低沉的、恰似幼兒祈禱般的合唱的聲音以極度精確的簡單的旋律嘹亮地響著……最後這聲音也在一陣教堂音樂聲中結束了。跟著是一個休止符,出現了短暫的沉默。忽然間,聽啊,那第一個主調又以烏銀的聲色輕輕地出現了,那短拙的曲調,那啞的、神秘的短句,那在調性之間痛苦而又甜蜜的過渡!這時忽然爆發了一片混亂喧囂,一陣狂野激動,但頃刻又被表示粗獷堅決的號角般的音符控制住。發生了什麼事情?究竟在醞釀著什麼?督促人起程的號角長嗚起來,接著彷彿是力量的另一次整頓和蓄集,堅定的節奏連聲響著,出現了一個新調子,一段活潑的即興演奏,一段熱情奔放的狩獵之歌。

    但這不是快樂的調子,蘊藏在它的深處的是傲慢的絕望,它發出來的信號不啻是恐怖的叫喊,而在這一切音響中間,那第一個神秘的主題始終反覆地以扭曲的、奇異的和音出現,聽去令人痛苦、陶醉又甜蜜……這以後出現的是一連串互相遞嬗的事件,它們的意義和性質是含糊不清的,是一串音響、節奏與和音的奇思巧構。漢諾完全控制不住自己,這些音響自動地從他的手指下奔流出去,他在前一分鐘還不清楚下一分鐘要彈出來的是什麼……他坐在那裡,身體稍稍地俯在鍵盤上,嘴唇張著,目光遙遠、深沉,他的棕色的柔軟的卷髮掩在太陽穴上。發生了什麼事?誰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麼?是不是可怕的困難被克服了?毒龍被殺死了?是不是攀上了峭壁?游過了急流,穿過了烈火?而那個簡單得無以復加的第一個主題,那個在調性之間來回轉變的幽靈,一直像嘹亮的笑聲,像一個不可捉摸的幸福的啟示一樣在整個音樂中穿來穿去……是的,似乎它不斷地喚出新的、巨大的力量,跟隨而來的是一段宛如吶喊般的狂熱奔放的八度音,以後開始了一個高漲、一次緩慢的、但是不能抑制的擴張,用半音奏出的狂野的、不可抗拒的戀情的激盪騰躍。突然間,一聲驚嚇的、挑逗的輕音把這一切都打斷了,彷彿大地突然凹陷了下去,彷彿一個人忽然墜入慾望的深淵裡……有一個時候,那又像祈求、又像懺悔的最初的和弦好像輕輕地促醒著出現在遙遠的地方,但一片突然奔騰起來的噪音又在一瞬間把它壓制了下去,這片噪音時而膨脹起來,湧上前去,時而撕擄著退下去,向下一沉,轉瞬又掙扎著向一個神秘的目標迎上去。一定要把這個目標表現出來,而且就在此時,在音樂已達到可怕的頂峰的這一刻,因為這時那如饑似渴的戀慕之情已經一刻不能再捱了……而它果然來了,已經沒有人能控制它了,渴望的痙攣已經不能再拖延了,它來了,彷彿一塊幕布倏地被撕碎,彷彿門一下子被撞開,彷彿荊棘的籬笆被砍倒,一堵火牆塌陷下去……最後的解決終於來了,一切都消溶了,期待得到了完滿的實現,所有的聲音在一片歡呼聲中化成一個和諧的調子,音樂在一片甜美、眷戀聲中逐漸緩弱下去,但這時馬上又轉到另外一個調子……轉到那最初的主題上去!現在開始了一個用這一主題編排的節日盛會,一次凱旋,一次放蕩不羈的狂歡;這個調子以一切能利用的音色炫耀著自己,通過不同的八度音出現,它顫抖,它號叫,它歌唱,它嗚咽,它歡呼,它裝飾著管絃樂隊的一切光輝燦爛的音色勝利地前進:有時像咆哮的風暴,有時像滾滾的珍珠,有時像清脆的鈴聲,有時像飛濺的泡沫……演奏者對這個簡短的主題、這個破碎的旋律、這個長度不過一個半小節的幼稚而和諧的創造表現出異常瘋狂的崇拜,這種崇拜包含著一種粗野、魯鈍的感情,一種苦行的宗教感,一種類似信仰和自我犧牲的東西……另外,演奏者又是這樣沒有任何節制地、不知饜足地享受著、發揮著這個主題,幾乎給人一種罪惡邪僻的感覺。他是那麼貪得無厭地吸取這裡的甜蜜果實,直到他感到厭惡、感到反胃、感到體力枯竭,這也給人一種絕望、無可奈何之感,使人看到,他是怎樣貪戀著幸福和毀滅。最後,在經過一切放蕩之後的疲勞倦怠中,出現了一段緩弱的小調琶音,升高了一個音程,繼而轉成大調,樂音在不絕如縷的悲涼之中逐漸消失下去。

    漢諾繼續靜靜地坐了一刻,下巴貼在胸脯上、雙手擺在膝上。然後他活動了一下雙手,關上鋼琴的蓋子。他的臉變得蒼白,雙膝軟綿綿地沒有一點力氣,他的眼睛似乎在燃燒著。他走到隔壁的屋子,挺著身子躺在一張躺椅上,長時間地一動不動地這樣躺著。

    之後是吃晚飯,吃過晚飯他和他母親下了一局棋,結果沒分勝負。但是這天直到午夜以後他仍然點著一支蠟燭坐在自己屋子裡的風琴前邊。夜已深,彈琴當然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只能在幻想中演奏,雖然他也曾有過這樣的念頭,打算第二天五點半就起來預習一下那些最主要的功課。

    這就是小約翰生活中的一天。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