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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文 / 畢淑敏

    卜繡文更精心地做生意,頻率快得驚人。與客戶談判的時候,軟硬兼施,手下生風。

    有時候,簡直一反常態,要麼風情萬種,要麼步步緊逼。這樣做,風險當然就大,但利潤也大。

    她和匡宗元成了生意上的密切夥伴。

    醫宗元身材高大,其貌不揚,口臭難聞,身上的西服雖說是赫赫的名牌,但領子和襯衣之間的距離,永遠能塞進一個雞蛋。頭顱有點前錛後勺。俗話裡,管這種頭叫「梆子頭」。頭髮冷冷地後背著,水溶性的高級發膠,讓每一根髮絲如同電鍍過,威光四射。

    卜繡文心中好笑,後天的暴發可以讓他從價錢上知道,什麼是它——富貴的標誌,可惜沒有人手把手地教給他細節。比如——只有襯衣和外衣的領子服服帖帖地粘在一起,才為貴——高貴。

    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看到,在匡宗元身上,有著對金屬貿易魔鬼般的直覺。某種金屬,他看漲,那金屬的行情,就像被火焰燒烤著,忽忽地膨脹起來。他看落,那行情就像水銀柱被扔進了雪堆,飛快地萎縮。和他合作,從未失手過。商業也是有天才的。這種東西,具體到一個人身上,就像歌手的喉嚨和冠軍的長腿一樣,長了就是長了,沒長就是沒長。你嫉妒得眼睛出血也沒用。

    剛開始卜繡文這一方投入的還比較少,但獲利也就小。

    卜繡文需要錢,正確的描述是夏早早需要錢,錢只能靠卜繡文掙。掙錢要快還要多,有水平流,肥水快流。慢了少了,就來不及了。為了獲得更大的收益;卜繡文就要更緊密地與匡宗元合作,投入更多的資金。從這個意義上說,她慶幸自己在如此危難的時候,遇到了匡宗元。他的人品雖說值得推敲,但他有力量。夏踐石倒是大大的好人,可好人能賣現錢嗎?不能。所以,好人沒用,魔力有用。對著電腦顯示屏幾個小時,價位起伏的紅綠數字,彷彿小妖的鬼眼,一個上午盯盤下來,眼眶裡含的就不是有彈性的眼珠的感覺,而是兩塊鵝卵石。下午行情穩定,看來不會有大的波動了,卜繡文惦記著早早,站起身,推開一塊看盤的匡宗元,微笑說:「我有點事,先走一步。要是風雲突變,行情劇烈動盪,你就急呼我。拜託啦!

    匡宗元不回應地的禮節性微笑,黑著臉說:「我這人沒別的優點,就是記性好。好像卜總前兩天答應過,和我共進晚餐。看來今天是有比我幸運的男士,得到這份榮光啦?」

    話雖調侃,不悅的機鋒卻是暗藏。

    卜繡文想起這兩天冷淡了匡宗元,看來又需加緊懷柔。

    忙說:「我幹嘛騎驢找驢?能和你這樣的男士合作,是我的福氣啦。今天真是有事,是去見一位小姐。」

    匡宗元敲一下鍵盤,說:「卜總,你不要罵人不帶髒字啊。」

    卜繡文愣了,反問道:「我何時罵你了?」

    匡宗元說:「我抓了個現行,你還能不認嗎?你這話還沒落地呢!你說我是驢啊。」

    卜繡文一驚,心想這傢伙怎麼知道我心裡想罵他?糟了,露餡了。看來是心裡有什麼,嘴上就很易帶出來。以後還得高度警惕。現在正是用人之際,切不能惹他不快。雖是玩笑,也要就地消毒。忙把嘴角吊高,咧得比微笑時大得多,說:「匡總挑我的眼了,是不是?我是個綠色主義者,主張動物植物一律平等。所以啊,在我的字典裡,凡是提到動物的時候,沒有一點貶義,都是親密的意思……」話說到這兒,看到醫宗元面上漸漸有了春風,鬆了一口氣。看到匡宗元臉上的春風漸漸氾濫,有了洪水般的肆虐之意,又罵自己慌不擇路,貿然之間吐出了「親密」一詞,讓對方多了非分之想。看來,女人對男人的「度」,真是不好把握啊。

    特別是你看不起一個男人,又要與他合作,還不能讓他察覺這種反感和利用,你說難不難?匡宗元果然就坡下驢,說道:「卜總把我當親密夥伴,真是令我感動。好好,我記下了。

    「從此,當卜總說我是騎驢的時候,我就當自己是騎士了。」他趁機拍了拍卜繡文的肩膀,就在這電光石火間,居然在抬手時,隔著外衣,準確地用小指勾了一下卜繡文胸衣的鬆緊吊帶。那繃起的尼龍帶,彈弓一樣擊打著卜繡文的肩胛。

    這男人的手指雖說位置偏向後背,距離前胸還很遠,卜繡文已頓生惱火。醫宗元以前還恪守著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古訓,如今,赤膊上陣了。這可是合作中從未有過的冒犯動作。

    但是,卜繡文不敢大動干戈。長遠利益大於暫時吃虧。

    卜繡文一閃道:「匡總你別誤會。我說的親密夥伴,就像中國和美國,是親密的戰略夥伴關係。沒別的意思。」

    匡宗元笑笑道:「我正是這個意思啊。不知卜總起了什麼誤會?對我,還想到了什麼關係?」

    他調情和他的生意一樣,都有出其不意的狠招。要是往常,卜繡文不能讓他得寸進尺,特別是這種耳鬢廝磨的生意夥伴,惟一的方法就是決不後退寸土必爭。但今天,她一揮胳膊,看看表,知道再耽擱就趕不上看早早了,只得草草收兵,說:「匡總,得罪了。改天我請你吃飯。」

    這其實是婉拒。本來做生意的人,並不拘泥於一定是男士請女士吃飯,而是有一條更深刻商業法則籠罩其上——那就是看誰更有求於誰。但剛才的話題已偏離了商業軌道,卜繡文就用此盾牌,表明我和你勢均力敵。

    醫宗元並不迫得太緊,綿裡藏針:「好啊。你不怕我點的菜太豪華嗎?」

    卜繡文匆匆說:「沒有金剛鑽,我就不攬瓷器活了。匡總,再會。」來不及換衣服,直奔醫院。

    衣著華美口唇鮮紅的模樣與靜謐潔白的醫院氣氛,實在是不大協調。但夏早早很高興媽媽穿得這樣漂亮。醫院裡到處都是雪洞樣的白色,一天看得人憋氣死了。

    「在所有到醫院裡來的人裡面,我媽最好看了!」夏早早很得意地同魏曉日醫生說。

    魏曉日正在給夏早早做例行的檢查。

    全力救治下,小姑娘的一般情況還好。

    還好——這是好消息嗎?現醫生見過許多這樣的家庭,病孩子活的時間愈長,給他們家庭帶來的負擔愈重。最後孩子死了,一個家也被拖垮了。從這個意義上說,那些注定要死的孩子,是不是早些死了,會更好一些?不論對他們自己還是對他們的家人,都是一種解脫。

    魏醫生當然是不會把這個觀點對任何人講的。對病人說這話太不人道,對家屬說這話是一種殘忍。甚至對他的導師鍾百行,也從未說過。因為老師是堅持救到最後一分鐘的。

    「也許對這個病人是沒有意義了,但是他的資料留下來,對醫學就是貢獻。什麼時候該死什麼時候不該死?你拿什麼做標準?用現在的醫療技術?哪怕這一個病人死了,是失敗了,我們可能會從他的病中取得教訓,下一個病人就可能生還。這就是這個家庭和這個病人對人類的貢獻了……」

    鍾老師捋著他的白鬍子說。因為乾燥和靜電,那些鬍鬚像金屬絲一樣四下飛舞。

    鍾老師很在意他的白鬍子。當醫生的,一般不留很長的鬍鬚,因為不方便。如果做手術,鬍子長了,就會從口罩的邊緣毗出來,像一隻兇惡的老貓。從外觀上好不好,就不會計較了,但從消毒的角度來講,鬍子是藏污納垢的地方。所以,鍾百行在醫療一線的時候,沒法留鬍子。當他不再親臨手術以後,他的第一件事,是蓄起了鬍子。如今,他的鬍子已經飄然若仙,和雪白的頭髮相呼應,當你面對他的時候,有一種經驗和威望的魅力,從每一根不同凡響的銀絲根部向你輻射,你就不由自主地生出深厚的敬意。

    不管怎麼說,夏早早的病情沒有飛速惡化,這對大家來說都好。魏醫生希望夏早早能活得久一些。這不但有一個醫生的職業自尊在裡面,還有一個屬於男人的心思——他想常常見到夏早早的母親。想想看,假如她的女兒死了,她還會到醫院來嗎?不要說到醫院來,就是在別的場合萬一碰面,也一定會佯作不識。

    醫生都知道。全力搶救病人,可他最終還是死了。無論家屬在一旁看到你多麼盡職盡守,他們仍舊會把對命運無常的怨恨,轉嫁到你的頭上。他們推著死去的親人走了,再也不回頭看醫生一眼。以後就是在某個公開的場合同醫生相遇,他們多半也會扭頭就走。魏醫生不怪病人的遺屬們,自己是同人家最慘痛的記憶連在一起的,人家不願意回憶,你也就知趣地悄然走開。從這個意義上講,那個梁……什麼,對了,叫梁秉俊的人,是一個異數。魏曉日就把他的電話號碼,記在自己的本子上了。

    為了見一個病人的家屬,而衷心地祝願病人病得久些更久些,魏曉日覺得自己有些卑鄙。但他卻不能驅除它。想想……,可有什麼壞處嗎?好像,沒有。對病人和對她的家屬,並無實質性危害。那麼,就沒法強迫一個醫生不能這樣想了。

    魏醫生從夏早早的病房出來,見到薄護主。

    薄護士說:「魏醫生對工作很負責啊,一天查好幾次房。」

    魏曉日說:「你不覺得夏早早是一個非常惹人喜歡的孩子嗎?」

    薄護士說:「我倒覺得她的媽媽是一個非常惹人喜愛的女人啊。」

    薄護士心裡暗戀著魏醫生,魏醫生竟完全沒有感覺。魏醫生不喜歡搞醫務的女人,那理由很功利。你想,一家裡有一個人從事這種悲悲慼戚的事業就足夠了,找妻子不是為了開診所。他對醫學已經懂得太多太多,實在想換換空氣。

    因為全無這方面的居心,他竟聽不出薄護士話中的酸意,反倒以為遇見了知音:「是啊,只有可愛的媽媽才能生出可愛的女兒來麼。」

    薄護士把手中的玻璃瓶子碰得叮噹亂響,險些變成一堆碎碴。

    每星期的這個下午,卜繡文會到醫院裡來看女兒。

    魏醫生就像一個知道野獸何時喝水的獵人,準時來查房。於是他就會「碰巧」遇到卜級文。他們就會海闊天空地聊天,逗得夏早早咯咯直笑。別看卜繡文在其他場合精明潑辣得像獵豹,在女兒面前,她總是作出快樂的樣子,有的時候和夏早早笑得抱成一團,真像是一對姐妹呢。

    每逢這時,魏曉日會看得走神,心想這個女人年輕的時候,小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呢?一定和夏早早長得一模一樣吧?

    當然這句話有語法錯誤,應該是夏早早和她母親小的時候長得一模一樣。但魏醫生不想換過來說。對他來說,媽媽比女兒更重要。當然,卜繡文的年紀已經不輕,魏曉日覺得年紀這東西很奇怪,雙面劍。讓一些女人變得像不忍睹,讓另一些女人熠熠生輝。

    年紀不是最重要的,氣質更甚。醫院是年輕女人成堆的地方,魏曉日自認為對女人的鑒賞力,屬於上乘。

    女人應該像寒冷的空氣,給人以新鮮振作之感。現在到處都是甜膩膩像奶油一樣的女人,溫柔得令人窒息。或者是酸得讓人牙痛和倒吸冷氣的女人。他喜歡冰雪一樣寧靜和鎮定的女人。

    魏醫生有時覺得自己很唐突。他還從來沒有對一個病人的家屬產生過這種莫名其妙的好感,自己是否在趁人之危?心中忐忑。幾次下決心洗心革面,對卜繡文如對其他家屬一般一視同仁。有一兩個星期,他管住了自己,在卜繡文來探視的時間,強迫自己不去查夏早早的床。但同卜繡文相見後那種清冷乾淨的生動感,又誘惑著他,在下一個星期,反倒使他更早地去了早早的病房。

    好在沒有人會知道這種異常。魏醫生莞爾一笑,對自己這樣說。是啊,醫院的生活需要調劑,醫生的色彩不能總是白色啊。

    自己說服了自己,拋卻負擔,他到夏早早病房來的更勤了。

    卜繡文並不是木頭,她早已看出魏醫生對自己有著非同尋常的好感。

    最初,她嚇了一跳,懷疑自己過於敏感,想入非非。但她不斷看到魏曉日表示熱情的目光和表情,她獨自淒慘地苦笑了一下。在這種悲涼的境地裡,自己還對男人有吸引力嗎?特別是這樣一個優秀年輕的男人?如果不是自己出了問題,那一定是他出了問題。

    卜繡文知道自己屬於那種年輕時不算特別美麗,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內在氣質高雅的女人。她以前是很為自己這點優勢自豪的,自打女兒一病,她已完全不重視自己的容貌了。

    她除了感覺自己是個母親,已經忘記自己還是個女人了。甚至和丈夫的夫妻生活,也已減少到極點。她當然還打扮自己,但那完全是工作的需要,賺錢的需要,沒有人願意同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談生意。她機械地穿戴華美的衣服,那只是包裝。

    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難道自己在悲哀中,還誘惑了這個比自己年齡還小的醫生嗎?

    卜繡文捫心自問。

    沒有啊。

    她甚至沒有把他看成是一個男人,就是說,如果他是一個女醫生,她對他說的所有的話,都依舊會那樣說。

    他在她的眼中是抽像的,是一件高高懸掛的空洞的白衣。現在,這件白衣向她發出動人的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齒,黑眼珠像苦杏仁一般發著柔和的光,並有瑩瑩的水汽浮動其上。

    這件事對她意味著什麼?

    平心而論,魏醫生是一個非常負責的醫生。他對早早病情的診斷和治療方案的確定,都顯出功底的深厚和態度的勤勉。早早能遇上這樣一位熱忱的醫生,也是她不幸中的幸運。

    卜繡文從心裡感謝魏曉日醫生。

    今後女兒的命,就像一根紅絲繩,繫在魏醫生頎長白皙的手指上。一個醫生半心半意地給病人治病和全心全意治病,差別大了。

    就像在生意場上要準確地把握時機,卜繡文判斷出魏醫生對自己的熱情,是一個契機。她應該抓住這個機會。她應該好好回報魏醫生,無論從情從理,都會對她的女兒有好處。

    所以,卜繡文盡量準時到醫院來。最主要的當然是見女兒,同時也是不讓魏醫生失望。

    今天她沒來。

    魏曉日心神不寧。他拿起夏早早最近的化驗單,情形還好,沒有什麼理由把女孩的媽媽特地召到醫院來。

    魏晚日想,要是夏早早的病情突然出現異狀,他就有借口見到她媽媽了。

    想到這裡,他連連罵自己該死。竟要拿那個女孩的生命作籌碼,只為一見她的母親。

    他這才更深刻地發覺,自己平時總去關照早早,其實他喜愛的是女孩的母親。對女孩,不過是愛屋及烏罷了。

    想到這裡,他很覺得自己有些卑下。

    但又一想,他為什麼一定要愛一個病孩子呢?他已經給了她關切,醫生對每一個病人都是關切的,這是一種工作的責任。但那不是愛,只是一件應該做的事。或者說,那只是一種普通的泛泛的愛,而自己對她的母親,是一種突如其來的劇烈的情感,就像雷雨天的閃電一樣,帶著迅猛的力量,灼熱的火球,毫無徵兆地自天而降。

    這件事很可笑,是不是?但世界上有很多可笑的事,不管你願意不願意,它還是發生了?對不對?現在要考慮的是,這件事,對孩子,對她的母親,對自己有什麼破壞嗎?

    魏曉日醫生扭著蘸水筆,一步一步地拷問自己。墨水因為下垂的時間過長,沿著筆尖滴成一顆藍色鑽石的模樣,欲墜不墜。

    他永遠不會對那女人說什麼的。她就永遠什麼都不會知道。那個深陷在悲痛泥沼中的女人,只會感到他熱忱的幫助。

    為了博得那個女人的歡心,他會對她的孩子付出更多的愛心,讓孩子在生命的最後時光感受到更多的陽光。

    他自己的日子也因為有了這個女人,而變得欣欣向榮起來。

    這有什麼不合法的嗎?這有什麼不好的嗎?這對什麼人會有傷害嗎?答案只有一個——沒有。

    他已經不年輕了。

    也許是嚴肅的醫學生涯囚禁了他的感情,他總想先立業再成家。當他在學術上確立了自己的位置,天下的好女人,多半都成了他人的妻子。當然,在這世界的什麼角落,還有一些好女人潛伏著,等待著他的尋找。他相信如果自己找到了她們,她們是會答應做他的妻子的。

    他有充分的信心。但是他很忙,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它會在無聲無息中扼殺許多原本屬於你的幸福。忙這個字的一半是「亡」,因為忙,你有很多事,還沒來得及開始,它就滅亡了。

    也許因為他太諳熟人體的生理解剖,對所有經過他人介紹會面的女性,一見面,他就用挑剔的眼光,洞穿她們的肌膚。她們不是太胖就是太瘦,不是太高就是太矮。有了皺紋就不必用厚厚的化妝品覆蓋,太光潔的額頭又恐無法理解他滄桑的心境。寡言的女人使他沉悶,機敏的口舌又使他難以應付……總之,所有的女人都無法在短暫的瞬間引起他的興趣。

    「再見見面,不要一下子回絕。一回生,二回熟,人的感情是漸漸培養起來的,女方對你的印象很好呢。」介紹人大力提合。

    「感情這個東西是沒法勉強的,它好像遵循著一條肌肉收編定律:或者是有——越來越劇烈;或者是沒有,無動於衷。很抱歉,我是屬於後一種。」魏曉日回答。

    一次再次的,他甚至懷疑自己愛的神經是否已經乾枯。

    但是,你沒法不忙。你要為自己的學術殿堂修甬道,你就只有忙,剩下的事只能忙裡偷閒。當你連忙裡偷閒也辦不到的時候,你就只有聽天由命了。對卜繡文的情誼,就是他在聽天由命裡的自得其樂了。

    他是在卜繡文最痛苦最震驚的時刻認識這個女人的。

    那幾乎是最不能萌發愛情的場合。但是,愛情真的是不遵循任何法則,它就在這種死亡的氣氛中娜娜降臨了。你不能說它適宜還是不適宜,它反正君臨一切地坐在他和她的中間了。

    魏曉日沒有想到自己內心深處,還潛伏著這樣刻骨銘心地愛一個人——一個女人的渴望和能力。

    他被自己感動了。他在暗處咀嚼著這份愛,就像乞丐在饑寒的路上揀到了一塊硬糖,一個人在漫長的日子悄悄含在嘴裡,讓它極緩慢地溶化。

    這個女人到現在還沒來,這使魏晚回的心被捲成了一個筒,有嗖嗖的冷風穿洞而過。

    他無法安靜地書寫病歷,也看不下去書,墜下的墨水,染藍了好幾張紙。

    他再一次不由自主地走過夏早早的病室,問:「你媽媽怎麼還沒有來?」

    蒼白的女孩說:「這個問題您該問我媽媽,而不該問我啊。我比您還著急呢。」她正在用各種毛線織一條花色複雜的圍巾。

    魏醫生被女孩逗笑了。是啊,如果不是病情突變,一個醫生是沒有理由探問病人家屬的行蹤的。

    但他還是忍不住說:「那你媽媽沒說為什麼嗎?」

    「沒說啊。大概是忙吧。她要為我掙治病的錢,所以我就不怪她了。」女孩很懂事地說。

    就是說,她沒說她今天不來。無論多晚,她會來看她的女兒。也就是說,他今天一定會看到她……

    魏曉日懸起的心悠悠落下。就坐在病房裡耐心地等吧。要是回了醫生辦公室,自己就要過一會兒來看一下,薄護土他們又該開玩笑了。那倒不怕,怕的是萬一她有急事,來了就走,自己恰好趕不上,豈不掃興。

    斜陽照在屋裡,給一切鍍上了淡金色,有一種安寧的家庭氣氛。

    「這條圍巾是給誰織的啊?」魏醫生有一搭沒一搭地問。

    其實不問他也知道,這是一條男式圍巾,一定是送給父親的。

    「您猜。」女孩歪著頭說。

    既然是猜,當然不能一下子猜中了。那樣小女孩會失望的。魏曉日搜腸刮肚地想讓女孩開心,尤其希望能在他們其樂融融的瞬間,卜繡文突然走了進來。他知道,所有取悅她女兒的行動,她都會毫不憐惜地回報燦爛的笑臉。這是他百試不爽的。

    「我猜啊,是給你的白馬王子的。」魏曉日笑瞇瞇地說。

    他本以為女孩會驚愕地瞪大了眼睛,紅著臉說:「才不是呢!您真是瞎說,我是給我的爸爸織的呀!

    當然關於女孩的臉色發紅,是從理論上講的。因為小女孩嚴重的貧血,所以無論她怎樣害羞,實際上根本就顯示不出來。

    女孩真的驚愕地睜大了眼睛,說:「魏醫生,我讓所有的人猜,他們都沒有猜對。

    怎麼只有您一個人說對了呢?!「臉色果真依然是慘白的。

    這下輪到魏曉日醫生驚愕地睜大了眼睛。不過由於他剛刮過鬍子,下巴青著,所以也看不出臉紅來。

    他想,這個女孩怎麼這樣的早熟呢?也許是她感覺到了死亡的迫近,對所有的愛都更敏感了吧。

    面對夏早早探詢的恨光,他只有說:「我每天都用聽診器聽你的心臟,你心裡想的是什麼,當然我知道了。

    沒想到夏早早說:「才不是呢!中國的古人傻著呢,不知道腦的作用,所以才把所有和想有關的字,都寫作了『心』字旁。其實腦子是管『思』的,你用聽診器才不會知道我想的是什麼呢!」

    住院真是能把人住成妖精。多機靈的孩子!可惜死神是絕不會因了人的聰明,就放誰一馬。

    「可是……可是你別忘了,我還經常給你做腦電圖的啊。」魏曉日繼續騙下去。當然這麼說,他有點違心,腦電圖是不能知道人的思想的。騙一個小孩,不地道。可他有什麼法子?逗她高興是第一位的。

    小姑娘果然被唬住了。但她明亮的眼珠一閃,說:「不對不對。我這個想法是前天才有的,圍巾是昨天才開始織的,這兩天我並沒有作腦電圖啊,您怎麼知道的?」

    嗨!面對這樣的孩子,你還能說什麼?

    「但是我不斷地給你驗血啊,人的所有的念頭都萌生在血液裡啊。你的血把你所有的秘密出賣給我了。

    明明是假的,魏曉日急中生智,說得一本正經。

    小姑娘相信了。

    她盤根問底:「那您說,為什麼所有的人都猜不對我的想法,就您一個人說對了。

    薄阿姨她們也都看了我的血啊。

    這是為什麼?「

    「你先告訴我,這所有的人都包括誰?」魏醫生轉守為攻。

    「所有的人——當然就是指的我爸爸、我媽媽、薄護士。

    還有鄰屋的幾個病人。除了他們,我還能見到誰啊?我倒是想見別人,可哪兒見得到!「小姑娘歎了一口氣,那麼輕,那麼長。

    自從梁奶奶去世給孩子造成大刺激以後,卜繡文就堅持讓早早一個人住病房。這樣雖說比較寂寞,但安全。孩子白天就到其他病房串門。表面上看不出老奶奶的逝去,給夏早早帶來多少創傷,但這個女孩,就像很小就遭到蟲咬的果子,反到更快地成熟了。

    魏醫生心酸了一下。是啊,凶殘的疾病使這個孩子永遠失去了同別人一樣的童年,她沒有小朋友,一天見到的除了醫生護士就是病人,難怪她早熟。

    「你說的這些人,都沒有我瞭解你啊。你到醫院裡見的第一個人,不就是我嗎!」

    魏醫生胡攪蠻纏。

    「那是的。魏醫生,我告訴你,你可別驕傲啊。除了我媽,這個世界上,我最信服的人就是您了。」小姑娘鄭重其事地說。

    魏醫生當然愛聽這個話了,他很希望那個女人此時此刻走進來,看到這一切。他把開心的笑容停在臉上許久,好像有一架看不見的攝像機對著面孔。可惜啊,很遺憾,那個女人不知在哪兒奔波著呢,走廊裡只有護土的軟底鞋發出的輕微摩擦聲。

    「那你爸爸呢?我看他也特愛你的。」魏醫生的這個話,有刺探的意味,好在小姑娘就是再聰慧,也是聽不出來的。

    「我爸是我朋友,他跟我玩。但是,他比我自己還害怕這個病。他太膽小了。我有時候哪裡不舒服了,都不敢跟他說,怕嚇壞了他。我得保護他……」女孩靜靜地垂下眼瞼。

    魏醫生湧起強烈的感動。這女孩子是不該死的,因為她太善良。

    善良,是不是也像人的長相一樣,是遺傳的?那她的母親也一定是非常善良的……

    「你長的真像你媽媽……」魏醫生神情游移,自言自語地說。

    「但我的媽媽,在這件事上,可不瞭解我。」小姑娘搖著頭說。

    「她是怎麼說的?」魏曉日願意知道關於那個女人的任何事情。

    「她說我的圍巾是給她織的。」

    「那是因為她喜歡你親手做的任何東西。」

    「但這明明是一條男士用的圍巾啊!媽媽這不是小瞧我嗎?我就是送她禮物,也不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啊。」早早不服氣地說。

    魏醫生無言。他知道那女人在說這個話的時候,心中一定很苦。

    「不!我知道她們為什麼都猜不對!」停了半晌,女孩突然地說。

    「為什麼?」魏曉日驚奇。

    「因為他們都以為我活不到能找白馬王子的年齡。他們總是用一種看死人的慘慘的眼光,盯著我看,裡面充滿了憐憫。我就是要這條圍巾告訴大家,我打算活好多好多年呢!

    自打老奶奶不在了,家裡人看我的眼神更古怪了,好像我是冰糖葫蘆上面掛著的又薄又脆的糖片,一碰就稀哩嘩啦地碎了。「女孩憤憤地。

    魏曉日醫生連連點頭。除了點頭,他不能說出其他的話來。

    女孩誤以為這是對她的贊同,高興得勾住魏曉日的脖子。

    魏曉日閃開了。

    「為什麼?魏醫生?您是嫌我是病人,太髒嗎?」女孩子非常敏感地縮了回去。

    「不不!我不是嫌你髒,我是嫌我自己髒。」魏曉日趕緊解釋,「你記住啊,醫生的工作跟著起來很白,其實沾滿了病毒。因為我們在醫院裡走來走去,整天和疾病打交道。你得防著我。」

    很熱烈的話,就此停了下來。

    魏曉日發現自己所說的一切,是真心的,但也是為了拖延時間。這種和病人的深入談話,對一個醫生來說,並不輕鬆。雖然這是一個挺討人喜歡的孩子。

    醫生不願意同自己的病人建立過分親近的關係。人們往往以為這是醫生的冷漠。其實這是醫生為了保護自己,修築的心靈城堡。每一個病人都值得同情,醫生若是都與他們情同手足,一旦他們死去,醫生都要痛不欲生。天長日久,醫生就會被眼淚醃透,哪還有精神鑽研醫學!

    從事這種與人打交道的工作,首先學會把對方物化。這說起來不人道,但其實一輩輩的醫生,都這樣保護著自己。

    這就成了醫生的基本功。

    「你媽媽也是用那種……就是你說的那種慘慘的眼光看你嗎?」苑醫生重新提起話題,圍繞著他感興趣的範疇。

    「她……她比別的人要好一些,也不怎麼樣。玩的時候,會假裝開心。沒準啥時候,她就像停了電,緊緊掐著我的手,好像我會張開翅膀飛了似的。我只好使勁搖晃著她說,你怎麼了?媽媽!她就醒過來了,和我繼續玩。她裝出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樣子,可騙得了難啊?

    「我知道她愣神的那幾秒鐘,她一定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我死……」

    女孩說得很平靜。

    正是這種平靜,給醫生帶來了一種毛骨悚然感。

    「所以啦,我要織這樣一條圍巾,讓所有的人們知道,我能活下去。」女孩說。

    「那是……那當然……」魏曉日支吾著,連自己也說不清話中的意思,是說織一條圍巾應該,還是人們應該相信女孩能活下去。

    夏早早快樂起來,還沒有成年人這樣支持過她,而且這個人還是她是信服的醫生!

    「魏醫生——」

    夏早早並不像一般的少年病人,稱醫生為「叔叔」,而是像成年人一樣,稱魏曉日的職務——「醫生」,這就使她很稚氣的嗓音帶上了凝重。

    「哎——」魏醫生應遵。

    「您說,我還能不能活三年?」女孩直視著他的眼睛說,好像他是神。

    「能。」魏曉日幾乎是出於本能地回答。他不願養成騙病人的習慣,但此刻只能如此回答,這是一種仁慈。

    說完以後,他又飛快地在心中算了一下。假如不出現險惡的變化,孩子或許會活到這個期限?但願吧,他將竭盡全力。

    女孩點了點頭,又向他微笑了一下,好像接受了他贈予的一件無價之寶。

    「那您說我還能活五年嗎?」女孩探詢地說,那神情好似在問天。

    「這個……能……」魏醫生說。

    他盡量使自己的口氣堅定,但心裡發虛,尾音飄忽。

    「那您還能讓我活十年嗎?『女孩仰著臉問他。

    魏曉日把自己的眼睛避開了。他無法正視這種近在咫尺的逼問。

    女孩的聲音裡滿含著真誠的祈求。魏曉日看著雪白的窗紗。由於日影西斜,天地已是一片蟹青色。屋裡已很暗淡,床頭櫃端正地不聲不響地蹲在沙發與病床之間,好像一個證人,傾聽著醫生和病人的談話。

    魏醫生站起身。

    「天暗下來了。我去把燈打開。」他遮掩地說,借此好調整一下情緒,讓以後的謊言編得更流暢些。

    這女孩,接下去的問題,可能會問她能不能活到一百歲呢。

    「魏醫生,請您別開燈,好嗎?」女孩說。

    「為什麼?」魏醫生不解,僵立在從沙發到電燈開關的半路上。

    「開了燈,我就能看清您的臉。我就知道您是在騙我了……」女孩的聲音依舊很平靜。

    魏醫生的身體像遭遇了熾熱的火山岩漿,炭化了。

    女孩挪下床。她很虛弱,輕微的活動都使她氣喘吁吁。

    她走到苑醫生跟前。暮色中,只見她的眼神灼灼。

    「醫生,求求您!讓我活下去!我不想死!我想上學,我想知道這世界上的好多好多事!我想和我的爸爸媽媽在一起!我需要別人愛我,我也愛這個世界!我沒害過誰,我要活!

    女孩緊緊地縮小她的身子,好像這樣就能躲開死亡的爪子。

    「我害怕死,害怕一個人到黑暗的地方去!我不願意被燒成灰,我不喜歡我的頭髮被火焰烤得冒出青煙。我不喜歡美麗的衣服都徹了,發出怪味。我不喜歡最後把我的骨頭裝進一個小匣子,無論那個小匣子外面畫著多麼美麗的花,或者是象牙的,看起來多麼精緻光滑……」

    魏曉日大駭,慌忙打斷孩子的話,「不是這樣的,你不要瞎想,不會的……」

    女孩冷笑了一聲。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不一定要燒我,我媽媽有錢,可能會為我買一塊上好的墓地,是不是?你們大人以為理在土裡,就比燒成灰燼好嗎?才不是呢!我討厭躺在泥巴裡!

    螞蟻會在我的眼睛裡作窩,蚯蚓會穿過我的耳朵,我的鼻子會叫棺材蓋堵得喘不過氣來,一年到頭那裡都是沒完沒了的黑暗……不!我不要去那兒!叔叔,求求您!救救我!我不是一個貪心的人,童話裡都說那樣的孩子是沒有好下場的。

    我不要活很多歲,我只要活到二十歲就行了……「女孩子在灰暗中大聲地說著這些話,好像她四周的桌子沙發病床都有生命,她要它們支持她。

    「孩子,你不要說下去了……」魏曉日的聲音顫抖著。

    「叔叔,您是不是嫌我太不知足了?那我不活到二十歲了,我能活到十八歲就行了……」女孩子咬著嘴唇,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很捨不得地把她的生命縮短了兩年。

    「不,不要減少。就二十歲吧!我一定想辦法讓你活到二十歲……」魏曉日醫生咬著牙說。

    女孩今年十二歲,這中間需要漫長的八年,假若真的能使她的生命堅持八年,那該是醫學史上的奇跡了。

    「真的?」女孩極其嚴肅地問。

    「真的。」魏曉日像發誓一般說。

    「那我後悔了。」女孩說。

    「後悔什麼?」魏曉日不明白。

    「後悔我向您要求得太少了。現在我不要活到二十歲了,我要活到二十五歲啊!」

    女孩熱切地說。

    魏曉日默不作聲。他甚至忘了繼續撒謊,被這生命的乞求震撼。屋裡完全黑下來,他們好像在地獄的走廊裡對話。

    突然,燈亮了。病房特有的日光燈,閃電一樣照亮了所有的角落,使每個人臉上的表情,暴露無遺。

    門口站著卜繡文。

    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來的。

    「媽媽……」夏早早大叫了一聲,撲過去,摟住媽媽的脖子。

    卜繡文緊緊地抱著孩子,頭卻偏向魏曉日,說:「想不到您這麼晚了,還在查看病人。」

    魏曉日說:「不來看看,不放心。」

    卜繡文疲倦地說:「有什麼要找我談的事嗎?」

    魏曉日當然想說——「有」。但是他說:「沒有。」把寶貴的時間留給她和她的女兒吧。

    「那麼,謝謝您了。」卜繡文笑了笑。魏曉日覺得這笑容很淒涼。

    魏醫生走了出去。他實在沒有理由再呆下去了。見了她。今天的事情就告結束了。

    他最後地看了一眼這個女人——她今天很漂亮,藍色皮衣裡,上穿黑色高領高腰衫,外披鵝黃長袖開社,下配過膝的A字長裙,露款款腰肢,著尖頭細高限短靴,既與冬令時尚同步,又有肅殺幹練之氣。本白色的肌膚和烏黑的頭髮光彩照人。

    他不敢太久地注視她,就遮掩地把目光移到了早早身上。瞥到女孩的頸子,在上面停留了幾秒。

    「有什麼嗎?」卜繡文察覺到異樣。

    「噢……沒有。好,再見。」魏曉日醫生匆匆地離去了。他真的不能再停留,否則目光會牢固地粘在女孩身上,就像好獵手尋覓到了野獸的蹤跡。

    女孩皮膚上出現了一塊豆沙樣的出血斑——很輕很淡,好像死神輕輕的一吻。它是那麼若隱若顯,但在醫生眼裡,它是死亡的請帖。女孩子的病又向前危險地挺進了。

    他今天不想驚動她們了。明天再說吧。死亡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像今天這樣的母女歡聚時光是有限的。

    既然生命一定要消失,就珍惜它存在的時光吧。

    魏曉日在辦公室裡,寫下長長的病程記錄。走出病房的時候,天色已是漆黑一團。

    他在醫院的大門口,見到卜繡文。

    「沒想到我們碰到一起了。」魏醫生先是意外,馬上轉成驚喜。

    「不是碰到一起,是我特意在等你。」卜繡文糾正說。

    「噢!那好極了。我們一起坐一會兒好嗎?我知道一家很好的咖啡廳。」魏醫生熱情相邀。他不只一次地想到邀請她,平時實在師出無名。

    「不要到咖啡廳。假如您不介意,我想到您的家裡坐坐。

    可以嗎?「卜繡文似乎站立不住,倚在大門一旁的水泥柱子上。

    「當然歡迎。只是我的家,一個單身宿舍,比較簡陋,又沒有打掃……」魏曉日有些意外。

    「我也不是檢查衛生的。只是想坐坐,找個人說點什麼。」卜繡文低著頭說,她的脖子軟弱地耷拉著,彷彿支撐頭顱的筋骨被人折斷了。

    「好。我買一點食品,冰箱裡的儲存,要是我記得不錯的話,似乎彈盡糧絕了。」

    魏曉日活潑起來。這個女人在身邊,讓他充滿愉悅的彈性。

    「不要麻煩。我什麼也吃不下。」卜繡文說。

    「我還要吃啊。一個醫生的手上,至少負擔著十個病人的生命。就是為了大家,我也得吃得飽飽的。」魏曉日希望氣氛輕鬆一些。

    「那是的。」卜繡文機械地應和著。

    他們緩緩地在蕭瑟的街上走著,彼此不近也不遠,叫人鬧不清他們的關係。每當魏曉日想靠得近一些的時候,卜繡文就拉開距離。當魏曉日知趣的閃開時,卜繡文又湊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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