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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美的無奈 文 / 余秋雨

    實在忍不住,要專門寫一寫此出租車。

    開始一進國境線見到這兒的車被嚇了一大跳。不管是貨車還是客車,投入便用前都進行了大規模的改裝。先讓駕駛室的三面外沿往上延伸,延伸到一定高度便向前方傾出,這就形成了一個圓扁形昂然凸現的高頂,大約高度為六米;車身也整個兒升高,與車頭的高頂連接。幾乎所有初來乍到的外國人都會不約而同地脫口而出:「啊,棺材!"

    六米多高的車身,在集體高度上肯定是世界之首。這樣做,不是為了擴大運載量,而是追求好看和氣派。所有的車,渾身用艷俗的色彩畫滿了多種圖形,沒有一寸空閒。畫的圖形中有花.有鳥,有人眼,有獅子,全都翠綠、深紅、焦黃,光鮮奪目,又描了金線和銀線。駕駛室的玻璃窗上畫的是兩隻大鴨子,鴨子身邊還有紅花綠草,駕駛員就從鴨腳下面的空當裡尋找前面的路,像在門縫裡偷看。

    駕駛室的玻璃也有自己的顏色,一半是紅玻璃,一半是綠玻璃。反光鏡上飄垂著幾條掛滿毛團的東西,車開時可一直飄至車身的中段。車頭四周插著幾十根鍍了黃色的金屬細棒,每根約兩.米長,棒頭都紮著一團黑紗,車一開猛烈顫動,很像棺材前供著的香。

    很多車門改裝成雕花木門,像中國舊傢俱中那種低劣的窗架。車身聯結車輪的地方,垂滿了叮叮噹噹的金屬片,有的三角,有的橢圓,直拖地面,花裡胡哨得目不忍睹。

    這些汽車因成天櫛風沐雨,全部艷麗都已骯髒,活像剛剛從一個垃圾場裡掙扎出來,渾身掛滿的東西還來不及抖落。

    璧嘖聖沛的事情還在夜間。由於車身上貼滿了各種顏色的反鄉長紙,對面來車時車燈一亮,它就渾身反光。這種事情往往發生在荒山野嶺,漆黑的山道上剛一轉彎,猛然見到兩三具妖光熠熠的棺材飛奔而來,實在會讓天下最大膽的司機自驚肉跳。

    我們的車隊初遇這種情況時大家驚慌得瞳目結舌,不知來了什麼,不像是匪徒,不像是強盜,但比匪徒和強盜更讓人發呆。如已吧熠熠的棺材越來越多,我們的車隊被擠在中間,就像置身於陰曹地府。

    由此我猛然憬悟:美與醜的極端性對比,便是人間與地獄的差別。

    我們開始在路上尋找不作改裝的特殊例外,很難,找了幾天只找到一種,那就是警車。除了警車之外的一切車輛都被改裝了,這裡包含著多大的產業啊。在這樣的產業中,必然又有數以萬計的美術工匠在忙碌,因為車身上的一切艷彩都必須一一手繪。被這樣改裝的汽車中有的還是世界名牌,日本的「日野」和「尼桑」很多,買來後全部拆卸,然後胡亂折騰,真不知這些名牌的設計師看到他們的產品在這裡全然變成了這個樣子奪路飛奔,作何感想。我花這麼多篇幅來談這件事,是因為這個例證既極端又普及,很有學術解剖價值。

    什麼學術呢?大致是審美社會學。例如我們大多主張審美上的多元化,尤其尊重某個地區的集體審美選擇.肯定它的天然合理性,但眼前的景穿以寸此提出了疑問。這種汽車其醜無比,這個轉論在高層文化界大概不會有什麼異議,但社會上的大美大醜到底根據什麼來劃分?這個劃分又會起什麼實際作用?違背了這個劃分又該如何處置?

    你看這裡就有一些明顯的麻煩:

    一、這種醜的普及不是由於某個行政的命令(如我們曾在巴比倫和巴格達見到的),而是一種民眾趨附;二、除T某些技術指標今後可能會有交通法規來限制外,這種丑基本上不犯法,因此也無法用乾脆的手段來阻止,如果對這個問題進行美醜討論,那麼,由於事情早已社會化,討論也必然社會化,而在社會化討論中,勝利者一定是行時者;四、只能寄希望於某個權勢者個人的審美水平了,但不管是油滑的權勢者還是明智的權勢者,都不會在複雜的政治角逐中對這樣的事過於認真;五、似乎應該等待全民文化教育水平的提高,但這要等到何年何月?而且這樣的審美現實本身就是無數所學校,正在構建著後代對它的審美適應。

    由此我想到,平時在日常生活中見到稍稍舒自一點的物象,實在是縫隙中的光亮,太應該珍借。

    丑像傳染病一樣極易傳播,而美要保持潔淨於瘟疫之中,殊非易事。從一般狀態而言,丑吞食美的幾率,大大超過美戰勝丑。

    由此又想到,天下文明的淪落,不一定是由於地展或戰爭。

    在我看來,不必再有其他例證,光是這些奪路飛奔的花棺材,就已構成對印度河文明最殘酷的否定。這些汽車,也會大大咧咧地飛奔到不遠處的鍵陀羅遺跡所在地吧?它們一定會鄙視鍵陀羅,而鍵陀羅早已口舌吶吶,不會與它們辯論。

    我相信街頭站立的無數閒人中一定也會有個別小學教師或流浪醫生在播頭歎息,但這太脆弱,哪裡敵得過惡濁的審美浪潮翻滾不息。你聽滿街花棺材正在驕傲地齊聲轟鳴,據說鄰近一些國家也都有了它們的身影。美,竟然是這般寂寞和無奈。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四日,由木爾坦至秋卡扎姆(ChowK?)鎮,夜宿中國水電公司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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