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屋悲愴 文 / 余秋雨
我歷來在旅行中尋訪的重點,是遺跡現場而不是博物館,但又喜歡在尋訪之前或之後去一下博物館,找一個索引或做一個總結。一直處於戰爭陰雲下的伊拉克,古跡的保存情況如何?對此我一無所知,心想不如先去一下國家博物館瞭解個大概再說。
博物館在地圖上標捌反醒目,走去一看,只見兩個持槍士兵把門,門內荒草離離。我們的編導辛朋朋小姐前去接洽,答覆是九年來從未開放過,所有展品為防轟炸都曾裝箱轉移,現在為了迎接新世紀準備重新開放,已整理出一個廳。能否讓我們成為首批參觀者,必須等一位負責人到來後再決定。
於是,我們就坐在路邊的石階上耐心等待。
院中前方有一尊塑像,好像是一個歷史人物,但荒草太深我走不過去,只能猜測他也許是漢漠拉比(Ha.muraPe),也許是尼布甲尼撤(Nebuchadnezzar),我想不應該是第三個人。這麼一想,我站起身來,慢慢在博物館的門口徘徊,趁著等待的閒暇搜羅一下自己心目中有關兩河文明的片斷印象。
先得整理一下時間概念。現在國際學術界都知道的「楔形文字」,證明早在公元前四千五百年前兩河下游已有令人矚目的古文明。但是,大家在習慣上還是願意再把時間往後推兩千五百年,從公元前兩千年以後的蘭個王朝說起,那就是巴比倫王國、亞述帝國和後巴比倫王國。這蘭個主國代表著兩河文明的顯赫期,歷時共一千五百年,大約與古埃及的歷史平行。
當這一干五百年的光輝終於黯淡,希臘、中國、印度正好進人一個早期文明的爆發期,孔子、老子、釋趣牟尼和埃斯庫羅斯他們差不多同時發出了光彩。這就是說,我們以有年有關種種古代文明談論的起.點,恰恰是兩河文明顯赫期的終點。其實我們也沒有心力關注它如此漫長的歲月了,不如於脆取其一段,把兩河文明精縮為巴比倫文明。範疇一精縮,心裡就比較踏實了,我也才有可能捕捉以往多寸巴比倫文明最粗淺的印象。約略是三個方面:一部早熟的法典,一種駭人的殘暴,一些奇異的建築。先說法典。誰都知道我是在說《漢漠拉比法典》。我猜測博物館院子裡雕像的第一人選為漢漠拉比,芷是由於他早在四千多年前制訂了這部二百多項條款的完整法典。法典刻在一個扁圓石柱上,現藏法國巴黎羅浮宮。但羅浮宮的藏品實在太多,我去兩次都沒有繞到展出法典的大廳。倒是讀過一些法律史方面的學術著術,依稀知道法典在結語中規定了法律的使命是保證社會女定、政治清明、強不凌弱、各得其所,以正義的名義審判案件,使受害音獲得公正與平靜。這麼早就觸摸到人類需要法律的最根本理由,真是令人欽佩和吃驚。聯想到這片最早進人法制文明的土地,四千年後仍無法阻止明目張膽的胡作非為,真不知脾氣急躁的漢漠拉比會不會飲泣九泉。
順著說說殘暴。巴比倫文明一直裹捲著十倍於自身的殘暴,許多歷史材料不忍卒讀。我手邊有一份材料記錄了亞述一個國王的自述,最沒有血腥氣了,但讀起來仍然讓人毛骨驚然:
經過一個多月的行軍,我摧鼓了埃蘭全境。我在那裡的土壤裡撒上了鹽和荊棘的種子,然後把男女老幼和牲畜全部帶走,於是,那裡轉眼間不再有人聲歡笑,只有野獸和荒草。
帶走的人,少數為奴,多數被殺,但我覺得最恐怖的舉動還是在土地上撒上鹽和荊棘的種子。這是阻止文明再現,而這位國王敘述得刀仔麼平靜,那麼自得。
再說說建築。巴比倫王國時已十分了得,但缺少詳細描述,而到了後巴比倫王國的尼布甲尼撒時代,巴比倫城的建築肯定是世界一流。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在一百多年後考察巴比倫時還親睹其宏偉,並寫入他的著作。,建築中最著名的似乎是那個「空中花園」,用柱群搭建起多層園圃結構,配以精巧的灌溉抽水系統,很早就被稱為世界級景觀。但我對這類建築興趣不大,覺得技巧過甚,總非藝術。
當然,巴比倫文明還向人類貢獻r天文學、數學、醫藥學方面的早期成果,無法一一細述。可以確證的是,法典老了,血泊干了,花園坍了。此後兩千多年,波斯人來了,馬其頓人來了,阿拉伯人來了,蒙古人來了,土耳其人來了……誰都想在這裡重新開創自己的歷史,因此都不把巴比倫文明當一回事。只有一些偶然的遺落物,供後世的考古學家拿著放大鏡細細尋找。
想到這裡,博物館的負責人來了,允許我們參觀。我們進入的是剛佈置完畢的伊斯蘭廳,對兩河文明來說實在太晚了一點,而且所展物件稀少而簡陋,我走了一圈就離開了。一路上看到走廊邊很多房間在開會,卻沒有在新世紀來臨之際開館的確實跡象。一打陰卜以馬賽克為外牆的房間空空蕩蕩。
我很難過,心想,這家博物館究竟收藏了些什麼?分明是一屋的空缺,一屋的悲愴,一屋的遺忘。
一九九九年卞一月卞一日,巴格達,夜宿Rasheed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