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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高粱酒.10 文 / 莫言

    大老劉婆子拿著一塊大洋出來,說:「老頭,俺掌櫃的說了,她沒有爹,送你一塊大洋,讓你去買爐包吃。」

    外曾祖父怒罵:「小雜種,你給我滾出來!發了財就不認親爹啦,成什麼道理!」

    大老劉婆子把銀錢扔到地上,說:「好一個強老頭,快走吧,惹惱了俺掌櫃的,可夠你受的。」

    外曾祖父說:「我是她爹!她殺了她公公,還敢殺她親爹不成?」

    大老劉婆子說:「走吧走吧,再不走我就讓狗咬你啦!」

    大老劉婆子嗾一聲狗,群狗蜂擁而上。那條綠狗在驢腿上咬了一口。毛驢長鳴一聲,掙脫韁繩,尥著蹄子跑了。外曾祖父彎腰撿起那塊大洋,連滾帶爬追驢去了。狗們叫著,跳著,一直把他攆出了村。

    外曾祖父第三次來找我奶奶,索要一頭大黑騾子,外曾祖父對奶奶說這是她公公生前答應過的,人死了債不能死。賴帳不還就要去縣府裡告狀。

    奶奶說:「我壓根兒就不認識你這個人。你三番五次來擾亂治安,我正要去告你哩。」

    我爺爺被外曾祖父吵得心煩意亂,從屋裡趿拉著鞋出來,幾膀子把他搡到大門外。

    外曾祖父找人寫了一張狀紙,騎著毛驢進了縣城,找到曹縣長,把我奶奶告下了。

    曹縣長上次下東北鄉,被花脖子三顆子彈打得靈魂出竅,回家生了一場大病。一看這狀子又牽扯那樁殺人命案,不由得汗從腋下流出。

    他問:「老頭兒,你告你閨女私通土匪,有什麼證據嗎?」

    外曾祖父說:「縣長大老爺,那土匪現在就睡在俺閨女炕上,就是那個三槍打飛了你禮帽的花脖子。」

    曹縣長說:「老頭,你可知道,如果此事屬實,你閨女性命難保?」

    外曾祖父說:「縣長,我大義滅親……只是……俺閨女那份家產……」

    縣長怒喝:「好一個貪財的老混蛋!為了一點家產,不惜誣陷親生女兒,怪不得你閨女不認你,你這樣的爹還算什麼爹!打他五十鞋底,轟出去!」

    外曾祖父狀沒告成,反挨了五十鞋底,屁股被打得粘糊糊的,驢也騎不成了,牽著毛驢,一瘸一拐地走著,心裡說不出來的苦。走出縣城不遠,聽到背後馬蹄響,回頭一看,見有人騎著曹縣長那匹小黑馬追了上來。外曾祖父心想這番性命難保,雙膝一軟,就跪在了地上。

    來人是曹縣長的心腹隨從顏小爺。他說:「老頭兒,起來起來。縣長說啦,你的女兒是他的乾女兒,沾親帶故三分清。打你鞋底,是教你好好做人。縣長說抽大煙拔豆芽,一碼歸一碼。賞你十塊大洋,讓你回家做個小本生意,別再起那暴發橫財的壞心。」

    外曾祖父雙手接了大洋,跪在地上千恩萬謝,直到小黑馬跑過鐵道,他才爬起來。

    曹縣長獨坐縣府大堂,想了半點鐘。小顏送銀錢回來交差,他把小顏拉到密室,說:「我斷定現在睡在戴氏女子炕上那個人,必是花脖子無疑。花脖子是高密東北鄉土匪的大旗,抓住他,東北鄉土匪就樹倒猢猻散。今日公堂打老頭兒,是為了掩人耳目。」

    小顏說:「縣長神機妙算。」

    曹縣長說:「那日我可是被那戴氏女子蒙騙住了。」

    小顏說:「智者千慮,難免一失。」

    曹縣長說:「你今夜帶上二十個弟兄,騎上快馬,去東北鄉把這個土匪頭子擒來。」

    「連那女人一塊抓?」

    縣長說:「不、不、不,萬萬不能抓那女人,一抓,不就丟了曹某人的面子了嗎?再說,那日斷案,我也有意成全她,想她一個如花美女,嫁給一個麻風病人,也是大不幸,勾通姦夫,情有可恕。算了,抓了花脖子,留下那女子,讓她好好過富貴日子去吧。」

    小顏說:「單家高牆大院,又養著惡狗,想那花脖子警覺異常,深更半夜打門跳牆,不是明明去餵花脖子的槍口嗎?」

    曹縣長說:「頭腦簡單啊,頭腦簡單!我早有妙計在心。」

    遵照縣長的妙計,小顏與二十個士兵半夜出城,一路小跑,向高密東北鄉進發。時令已是十月深秋,遍地高粱殺伐淨盡,高粱秸子叢成一個個大垛,星散在田野裡。馬隊趕到我們村西頭時,已是平明時分,衰草蒼蒼,白露為霜,秋氣砭人肌膚。士兵們下了馬,等候著小顏命令。小顏命令把馬匹牽到一個高粱秸子大垛後,馬韁繩相連結,由兩個人照管。餘下的人俱緊衣換裝,準備行動。

    太陽冒紅了,黑土大地白茫茫一片,人的睫毛眉毛上,馬的唇邊長毛上,結著一層毛茸茸的霜花。馬抽著垛上的高粱葉子嚓啦啦響。

    小顏掏出懷表看看,說:「行動!」

    十八個士兵緊跟著他,悄悄向村裡走。他們一色短槍,都上著頂門火兒。走到村頭,兩個士兵埋伏下。走到一條巷口,又是兩個士兵埋伏下。又走到一條巷口,又埋伏下兩個士兵。到我家大門口時,只剩下小顏和六個莊戶人打扮的士兵。一個大個子兵挑著兩個空酒簍。

    大老劉婆子開了大門,小顏丟了一個眼色,挑酒簍的大個子士兵就擠進去了。大老劉婆子怒沖沖地問:「你們是幹什麼的?」

    挑酒簍的士兵說:「找你們掌櫃的。俺前天躉了你家兩簍酒,回去喝死了十個人,你家的酒裡下了什麼毒藥?」

    小顏和其它幾個人也乘機擠進去,隱身牆角門口不動。那群狗圍著那個挑酒簍的士兵狂叫。

    我奶奶睡眼惺忪,結著衣扣走出來。奶奶氣憤地說:「有事到櫃上說去。」

    那大個子士兵說:「你家酒裡加了毒藥,毒死了我們十個人,這事非找掌櫃的不行了。」

    奶奶怒喝道:「你胡說什麼?我家的酒賣到九州十八府,還沒有毒死過人,怎麼單單毒死了你家的人?」

    趁著那大個子士兵和我奶奶和五條狗胡攪蠻纏時,小顏一聲暗號,與五個士兵飛撲進屋。挑簍士兵扔掉酒簍,從腰裡抽出槍來,指住了我奶奶。

    我爺爺正在穿衣,被小顏他們按在炕上,用繩反剪了胳膊,架到了院子裡。

    那群狗見我爺爺被抓,撲上去相救,被小顏他們一陣亂槍打倒,狗毛遍地,狗血四濺。

    大老劉婆子癱在地上,屎尿拉了一褲襠。

    我奶奶說:「兄弟們,往日無仇,近日無冤,要錢要糧,直說就是,何必動刀動槍?」

    小顏說:「少說廢話,帶走!」

    奶奶眼珠一轉,認出了小顏,忙說:「你不是俺乾爹的部下嗎?」

    小顏說:「與你不相干,好好過你的日子吧!」

    羅漢大爺聽到西院槍響,從店裡跑出來,剛一露頭,就有一發子彈緊貼著他的耳朵梢子飛過去,嚇得他趕緊縮回頭。街上靜悄悄的沒有人影,全村的狗都在狂叫。小顏和士兵們押著我爺爺走上大街。那兩個看守馬匹的士兵已經把馬趕了過來。村頭、巷口上埋伏著的士兵見這邊得手,也一齊跑過來,各人跨上各人的馬。我爺爺被綁在一匹紫馬上,肚皮朝下,正壓著馬脊,小顏呼喊一聲,馬蹄雜沓一陣,向著縣城飛跑去了。

    馬隊跑到縣政府大院前,士兵們把我爺爺從馬上卸下來。曹縣長手捋著八字鬍,笑盈盈地走上前來,說:「花脖子,你三槍打掉了本縣的帽子,本縣今日回報你三百鞋底。」

    我爺爺被馬脊硌得骨散肉離,頭暈眼花,嘔吐不止,卸下馬來,像個半死人一樣。

    「開打!」小顏說。

    幾個士兵上來把我爺爺踢翻,掄起綁在木棍上的特製大鞋底,噗噗哧哧一陣亂揍。打得我爺爺先是咬牙切齒,後是叫爹叫娘。

    曹夢九問:「花脖子,知道曹二鞋底的厲害了嗎?」

    我爺爺被打醒了,連聲高叫:「抓錯了,抓錯了,我不是花脖子……」

    「還敢狡辯!再打三百鞋底!」曹縣長怒吼。

    士兵們又把我爺爺按倒,鞋底雨點般落下。爺爺的屁股上已失去知覺,他從地上撅起頭,大叫:「曹夢九,人稱你曹青天,原來是個糊塗狗蛋官!花脖子脖子上有塊花皮,你看看我脖子上有花皮嗎?」

    曹夢九吃了一驚,一揮手,提著鞋底的士兵退到一邊。兩個士兵把我爺爺架起來,曹縣長湊上來看我爺爺的脖子。

    「你怎麼知道花脖子脖子上有塊花皮?」曹縣長問。

    「我親眼見過他。」我爺爺說。

    「你認識花脖子,必是土匪無疑,本縣沒有抓錯!」

    「東北鄉人認識花脖子的成千上萬,難道都是土匪不成?」

    「你半夜三更,睡在寡婦炕上,不是土匪也是惡棍,本縣沒有抓錯!」

    「那是你干閨女願意。」

    「是她願意?」

    「是她願意。」

    「你是什麼人?」

    「我是她家的夥計!」

    「唉呀呀!」曹夢九說:「小顏,先押起他來吧。」

    這時,我奶奶和羅漢大爺騎著我家那兩頭大黑騾子跑到了縣府門口。羅漢大爺牽著騾子站在大門外,奶奶哭天搶地,直闖進大門。站崗兵士橫槍來攔。被奶奶啐了一臉唾沫。羅漢大爺說:「這是縣長的乾女兒。」士兵那裡還敢攔擋,由著奶奶闖進大堂去了……

    當天下午,縣長派人叫來一輛掛暖簾的轎車子,把我爺爺送回村莊。

    爺爺趴在奶奶炕頭上養了兩個月傷。

    奶奶又騎騾進了一趟縣城,給她幹娘送去了一包沉甸甸的禮物。

    一九二三年臘月二十三日,辭灶。花脖子幫裡人綁走了我奶奶。上午綁走的人,下午傳過話來,讓燒酒鍋上拿一千元大洋去贖活人。捨不得花錢就到李崮莊村東頭土地廟前抬死人。

    我爺爺翻箱倒櫃,湊了兩千塊大洋,用面袋子裝好。讓羅漢大爺備上騾子馱著送到接頭地點。

    羅漢大爺問:「不是只要一千塊嗎?」

    爺爺說:「少說話,讓你送你就送。」

    羅漢大爺趕著騾子走了。

    傍晚時,羅漢大爺用騾子把我奶奶馱回來了。有兩個土匪騎馬背槍護送我奶奶回來。

    那兩個土匪見了我爺爺,說:「掌櫃的,俺當家的說了,從今以後,你就敞開著大門睡覺吧!」

    爺爺讓羅漢大爺提來一簍加了尿罐鹼的小甑酒,讓土匪帶上,爺爺說:「帶給當家的嘗嘗。」

    爺爺執著兩個土匪的手,一直送到村外。

    爺爺回家,關上大門。關上堂屋門。關上房門。與我奶奶抱成一團。爺爺問:「花脖子沒對你無禮?」

    奶奶搖搖頭,眼淚滾出眶外。

    「怎麼?你被他壞啦?!」

    奶奶把臉埋到爺爺胸膛裡,說:「他……他摸了我的奶……」

    爺爺忿忿地站起來,說:「孩子沒事吧?」

    奶奶點了點頭。

    一九二四年春天,爺爺趕著一匹騾子,偷偷地去了一趟青島,買回了兩支匣槍,五千粒子彈。兩支匣槍一支是德國造「大腰鼓」,一支是西班牙造「大鵝頭」。

    買回槍,爺爺關在屋裡,三天沒出門,把兩支槍拆得稀爛,又裝起來。春天,灣子裡化了凍,在冰下憋了一冬的瘦魚呆頭呆腦地上來曬太陽。爺爺提著一支匣槍,挎著一籃子彈,轉著灣邊打魚。爺爺打了整整一春天魚,大魚打光了就打小魚。有人圍看時,爺爺連個魚毛也沾不著,無人觀看時,爺爺槍槍打碎魚的頭。夏天,高粱長起來了。爺爺找了一把鐵銼,把兩隻匣槍上的準星全銼掉了。

    七月初七晚上,天降暴雨,電閃雷鳴。奶奶把已快滿四個月的我父親交給戀兒抱著,自己跟著爺爺來到東院酒店裡,關上門堵上窗,讓羅漢大爺點亮燈。奶奶在櫃檯上擺了七個銅板,擺成梅花形狀,然後退到一邊。爺爺在櫃檯外大模大樣地走著,走著,突然一個急轉身,兩支匣槍一先一後從腰裡拖出來,兩臂前推後擁,啪啪,啪啪,啪啪啪,七聲槍響,櫃檯上擺著的七枚銅板飛到牆上,三枚彈跳著落地,四枚貼在牆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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